女人馨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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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我有点魂不守舍。知青点里几个知青各人拨拉着各人的算盘珠子,早已没有了才下乡时的谐调和兴奋,草房子里很闷,使人经常怀念起自己那个并不快乐的家庭,即便妈妈的絮絮叨叨和弟妹们的争吵打闹也会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奇怪的是这段时间队长总是指派我干些乡下全劳力才干的活,如进山打柴呀,铲沟修堰呀,这对于十七岁拿八分工的我似乎有失公平,有一次修堰塘时我故意把排水管道的木塞摇松,听到水从缝隙挤出去的“哗哗”声使我感到非常惬意。
馨月的故事并不是那么动人,并且对于我来说其中总似乎有一些难以解释的疑点。但馨月讲故事的那种可人样儿让你心神不灵。有几次田间休息,我躺在田埂上的青草间,金银花的香气撩拨得我心神恍忽,那会儿忽然灵魂出窍,眼前梦幻般地出现馨月的影子,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就会叠化为一体,变成一朵有趣的云,向辽阔旷远的天际飘去。
想见她的念头非常地撩人,然而男人的虚荣又让我游离于她。有一次我远远地瞧见她扎在一堆女人里锄草,谈笑风生,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我下意识地顺田道走过去,好象她也看见我,她也上了田道摇了过来,那时候猛地觉得背后有眼睛在瞅着自己,便急忙扭头,逃到更远的地方。有时放工她会从知青点门前走过,这并不是她回家的捷径,她会望着我幽然一笑,我知道她眼睛里说些什么,但我竟然不敢抬头直视她的目光。
这一天我竟然躲过了队长的差遣。队长的手指头指指戳戳,把一批男人们指派到西山坡去“战天斗地”,平坡造田,我竖着耳朵听,最终没逮住我的名字。
天气真好!
村子里的白天非常安宁,连狗也很少吠叫。余瞎子家那只叫贱货的小公狗亲热地与我招呼,然后跑过来,毛绒绒的头在我的腿肚子上磨蹭,弄得我心里痒滋滋地。
我便喊上贱货,往村子东头走去,从馨月的门前走,她正站在门道里,盯着我看。
于是我停住了脚步。
她穿着一件白底素花的衬衣,裤子是海兰色的,与衬衣上的花朵相呼应。这样的穿着在乡下媳妇中是很罕见的,似乎显得有点招摇。她那平时盘在头上,打着髻的头发垂落下来,很随意地披在肩上,手里拿着黄铜脸盆。
“跟我走吧!”她说。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这份自信,这自信竟象绳索一样牵着我,让我地跟在她的后边。贱货则跑前跑后,在馨月的身边轻声地吠吠,有时讨好地在草地上表演打滚,显然它对馨月更感兴趣。
离村子有一里多地的地方,平淌着一条溪流,夏天山洪暴发时,我曾被它汹涌澎湃的气势所折服,那时候溪水翻腾着黄色的泡沫,流水无情地拍打着两岸,被浸透的堤岸一方方地轰然倒塌,让你感受自然界的强悍和威摄。
现在小溪流很乖巧的从远方流来,在巨大的卵石间穿行,溪水晶莹透明,可以看见水底摇曳的水草和在水草间摇尾穿行的有五彩花纹的小鱼。
馨月忽然就赤脚跳进小溪,双手去胡乱地抓鱼,终于她抓了满把的水草,鱼儿却跑的无影无踪。
“你知道这叫什么鱼?”她问。那一刻她完全不象乡村少妇,身上弥漫着一种少妇的纯真情绪。
“不知道”。尽管我在水边度过了我的少年时代,但我仍然摇了摇头。我喜欢听她说的多一些。
“这种鱼叫桃花灯,不会长的太大。美丽个大的都是雄鱼,很少见,他们都是妻妾成群。如果你你逮住一条雄鱼,放进鱼笼里,再丢进水,就会有许多雌鱼------小一些,花纹也清淡一些-----不顾一切地钻进笼子,为雄鱼殉葬。”
“不会吧。”这使我想起历史课中讲古代的殉葬制度,不过那是人类思想道德在一个历史时期的变异。
“我是赞赏这种精神的。”馨月固执地认为:“雄鱼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如果雌鱼被抓,相同的方法,雄鱼只会在笼子外游两圈,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溜之乎也。”
馨月讲的活龙活现,即便我不信,我也不能不信:“就算你说的对,雄鱼也太绝情了吧。”
“也可以说雄鱼太聪明,雌鱼太傻。”满脸是愤愤不平。
“不过人与鱼之间到底是不能比的。”我这样认为。
逮鱼的当儿,脸盆被她失手丢进了溪里,被打磨得金光闪闪的脸盆在溪水里漂漂摇摇,向下游淌去。
我啪啪地踩着水,和脸盆赛跑,然后一伸手把脸盆抓住。
馨月站在那儿盯住我看,水面的风在她身上扑打着,露出她身上轮廓起伏的曲线,那目光和那情景使我心动,档间的那物便如同跳水的鱼儿一样,勃楞楞立了起来,把裤档顶起一座小山。
我拿脸盆遮住那地方,感觉到脸和脖子热燥燥地,肯定发红了。
“傻孩子。”她打破我的尴尬,“给我寻点桑叶来吧。”
我便慌慌地逃到岸上,岸上零落长些桑树,卵形的叶片有小孩的巴掌大,半透明的绿色,叶间的桑葚熟了,紫红紫红地,诱死个人。我从茂密的枝叶间折下一大把树枝。
我们便坐在河滩上捋着桑叶,吃着桑葚。
“好大的桑葚!”她嚷道,拿一棵大的喂我,“父亲曾告诉我,桑树是乡下人的宝贝,桑叶可以养蚕,荒年也可以养人。桑椹是人间美味,甘甜可口,而嫩枝、白皮、叶果均可以入药。”
不知不觉,她又开始讲述她的父亲。
那个洗衣服的女人名叫亚玲,后来成为我的母亲。母亲的性格非常腼腆,而我的性格一点都不随她,象我的父亲。
母亲是洛阳店最好看的女人,但她不长的生命史中命运多舛,这命运戏剧性地影响了许多人。最终使我性格豁达的父亲变得宿命,变得听天由命任人役使。
但那一天跳进桃源河里的父亲,从水底捞起金簪,立在岸边半人深的水里,脸上的笑容使满脸的水珠蹦溅,完全是一个开心大男孩的形象。
“傻,春寒呢。”
在父亲听来,母亲的嗔怪别有深意。父亲把金簪递给母亲,母亲伸手去接,父亲就势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意外地没有挣脱父亲的把握,只是埋下头,一张杏仁脸通红通红。
“放开我吧。”母亲低声地呢喃“放开我嘛。”
那一刻,父亲似乎已经感觉到成功的喜悦。
很快,父亲就了解了母亲的一切。
在父亲之前,母亲已经出嫁过一次。母亲和母亲的第一任丈夫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这在随州乡镇不足为奇,老辈人在一起喝酒或换吸水烟的时候,如果了解到双方的堂客都在孕中,往往就会有一方忽然来了灵感,要给未出世的子女指定婚姻,俗称指腹为婚。随州人视诚信为生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即便是酒话、昏话也罢,话说出口,覆水难收,只要有男有女,双方就成了一辈子的儿女亲家。
这样的婚姻只能听天由命了,母亲懂事时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未来,好在对方长相并不难看,是家里的独子,乡镇上说是“独种”,娘胎里就蹦出这么一个,传宗接代就全靠他了,父母希罕得“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造化弄人,苗苗越是金贵,就越是难成气候。这孩子从小就病病歪歪,十五岁一场大病就干脆卧床不起了。花季岁月,女孩子正是桃花梦难醒的时候,一乘大桥把母亲糊里糊涂就抬到夫家,说是为夫婿冲喜,夫家性命关天的大事就靠这一抬了。
洞房花烛夜,母亲的红盖头是自己揭的,夫婿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这个日子的痛苦刻骨铭心,但你不能哭、不能闹,泪水只能咽进肚子里。
新婚第三天应是回门的日子,平常人家,通常是雇一毛驴,新娘子骑上,新郎官拉着缰绳,唱着小曲,小俩口儿晃晃悠悠地往女方娘家去。
而这一天,老天对母亲是不公平的,母亲没能享受到新婚的乐趣,而灾难却接踵而至。
第三天,指腹为婚的夫婿就在母亲的眼前合上了眼睛,到天国去了。婆婆和公公哭得死去活来,昏天黑地,完全是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一切都象一场梦,只是这梦很快就醒了,仿佛生命中经过的事物和一个个重迭的日子,都被水洗过了,成了另外一种模样,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好象痛苦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花季的母亲有一天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原本的美丽,还是那么地鲜活。
她想去追求新的日子,不一样的生活。
但社会和世俗与她为敌,娘家的父母首先断了她的退路,说是夫死守制,孝敬公婆,莫要作非分想,否则就不认她这个女儿。公婆则请出清同治八年编修的《随州志》,上载有随州籍烈女凡数十例的事迹,言外之意,就是要母亲谨守妇德,作贞妇烈女,从一而终。
夫婿死后,公公就完全潦倒了,整天泡在洛阳店下街的那间大烟馆里,终于在第二年被一口大烟呛着,眼一瞪就归西去了。而婆婆忧郁成疾,没拖多长时间,就到阴曹地府去与夫君会面了。
一家三年,三口亡人,坊间便有了种种传说,一致认为母亲命硬,是颗煞星。更有下街摆摊算命的翁瞎子,屈指一算,算出母亲是白虎星下凡,克夫,犯公婆,大凡身边走近的男女均在劫难逃,闹得那些常常在母亲房前檐下探头探脑的正经的和不正经的光棍男人们也疑神疑鬼,敬而远之了。
上街有三间门面,作粮油生意,这是公婆留下来的一份产业,母亲就靠着不多的租金生活,门前两个石狮子,是公婆家的镇宅之宝,现在,这石狮子就是母亲的一份精神寄托,母亲已是心如止水,再无波澜了。
流言不能阻止父亲,父亲是那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泛爱主义者,他要挑战世俗,要迎娶母亲。
但母亲说“不!”
一个夜晚,一轮圆月高悬天空,忽然有一个黑影慢慢地侵蚀它,街面上不多的游人便喊,“天狗吃月亮喽”,这是不吉的天象,人们纷纷躲进屋里,闭门不出。父亲却立在母亲闺房的窗下,与母亲对话。
“出来呀,出来看月蚀。”父亲知道不是天狗吃月亮,是地球的影子遮住了投向月球的阳光。
“你不要找我。”母亲坚定地拒绝父亲,“我命犯白虎,命硬,会伤了你的”。
“我不怕!”然后又重复了一句,“我不怕!我只要你。”
想是父亲的坚定不移打动了母亲,屋里沉静片刻。远处有铜锣的响声和吆呼声,那是巫师在举行驱赶天狗的仪式。
一刻种后,月亮忽地挣脱了阴影,镜子一样地圆,一样地亮爽。
“你去找下街的翁先生吧。”母亲这样说。
父亲送了两块大洋的卦金,号称半仙的翁瞎子对父亲面授机宜,道破了化解命运的玄机。
翁瞎子说,母亲是白虎星下凡,而夫家店前的一对石狮正与白虎相克,便成了后来的种种变数。如果搬走石狮,从今往后就会天下太平。
一意孤行的父亲这回信了翁瞎子的命运学说。得到母亲的许可,父亲就雇人用八抬大杠把一对石狮子抬走,扔进桃源河下游的一个墨绿墨绿的深潭里。
在平复石狮子基座时,竟意外地发现两个罐子,一罐装金,一罐装银,内置一信,叙说三百年前建房的老祖先的一番苦心,金银各二百两,上有明万历年间金铺银铺的铭文,说是留给有德的后人重振家园的。
这个传奇故事改变了父亲也改变了母亲的命运,父亲就用这宝物在鸡公山脚下购置了几百亩地产,辞去了教职,和母亲雄心勃勃地要创一番伟业。
但命运开了一个大玩笑,不到三年,刚有头绪的产业被土地改革的潮流席卷而去,留下的只是一顶地主的帽子和随之而来的苦难历程。
“父亲呀,一念之差。”馨月轻声叹息,那声音汇入潺潺的溪水之中,向远方传递着几份感伤的情绪。
把鲜嫩的桑叶放进铜盆,馨月用手去轻轻揉搓,搓成半盆绿色的汁液,汁液粘糊糊的,有白色的泡沫,透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时隔三十多年以后,这香气还时常在我的鼻翼间绕。
我帮忙把这汁液弄到她的秀发上,轻轻地揉搓,她那满头青丝变得水滑,从我的指缝间滑过去,痒滋滋地,非常受用。
“你真乖”我用一种成年男人的语气说,而她一动不动,象一个大孩子,任由我在她的头上施展拳脚。这使我想起给六七岁小妹洗头时,她总是摇头晃脑,不老实的样子。
然后她坐在溪边的卵石上,让发稍浸在溪水里,我用铜盘舀起水,缓缓地淋在她的头发上,白色的泡沫便流进小溪,在河床的卵石间快活地奔跑。
她带来一把小角梳,半透明的黑色,我用它帮馨月梳理,一下一下,蠢手蠢脚,有时她会轻轻吸气,肯定弄疼了她呢。
“这小角梳是犀牛角磨制出来的,工艺非常复杂,还有这铜盆,都是母亲的遗物,还有这桑叶洗头的方法,最早也是母亲祖上传下来的,可以去屑,黑发,驱垢,后来逐渐在随州城乡兴开了。”
在我们忘记贱货的时候,贱货在水里逮住一条小鱼,用脚爪按在水边的沙地上,鱼尾巴还在摆动着,它在汪汪地叫着,似乎在炫耀赫赫战功。
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贱货便叨着鱼跑过来,摇头晃脑地,抬起只前爪,馨月便轻轻握住,然后放下来,在狗的脑门上轻轻抚摸着。
“它真的很乖。”她说。
“你也很乖。”我说。
她没有回应我,而是继续她那没完成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家也有一只狗,叫黑子,五岁,和我差不多大小。黑子可以说目睹了我们家的兴衰,我们从大宅门里搬到原来长工住的偏房侧院里,它也就跟来了,撵都撵不去。一次,村里要开父亲的斗争会,民兵来架父亲出门,黑子便堵在门口,呲牙咧嘴地吠叫着,很凶的样子。
一个民兵抡枪来打黑子,黑子跳起来咬了他的手,旁边的民兵便开了枪,黑子被枪打死了,嘴里还含着对方血淋淋的手指头。
因此,长大后我再也不养狗,怕触动了我的心思。
狗死了,母亲也走了,父亲曾经开朗灿烂的面孔就再也没有展开过,平展的脸上开始有了皱纹,有时候还会“哼哧哼哧”咳嗽一阵。
“爸!”有时我就叫他。
“嗯。”他沉闷地回答。
就是这样一个字的对话,然后便是沉寂无声,屋檐的那窝燕子有时会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地应和几声,两只老燕和一只小燕子的头探出窝外,那真是叫人羡慕和嫉妒的一家。
我和父亲再也没有了这种快乐、这种和谐、这种甜蜜。
生活在改变人,一介书生出身的父亲逐步学会了田间耕作,学会了琐细的家务,手上打起了老茧,腿上的静脉血管鼓突起来,曲曲弯弯象蠕动的蚯蚓。
我摸着他腿上的蚯蚓一样的血管,血管有点硬,在手指下轻轻地滑动,我便问:“爸,这是什么?”
“这是生活。”父亲不象是在与一个孩子对话,而是象在咀嚼一段哲理。那是在晚上的油灯下,那种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是我们家所剩无几的奢侈品,父亲在灯光下飞针走线,用母亲留下的一件旧衣服改制成一套春装,来装扮他的独女,我多次穿着这样的衣服,在学校的女同学中间占尽了风光。无论多少苦涩的日子,也要让自己的女儿感受到一点甜蜜。
这就是父亲!
“这是命运!”看我迷惑不解的样子,父亲补充了一句。
我所崇拜和挚爱的父亲,只到他离开我,他思想中最深邃的东西都不为我所知。
“您父亲应该再给你找一个妈妈。”在馨月停顿的时候,我插话说。
她的头发已经干了,显得蓬松而光滑,她不停地把头发编成小辫,然后再打开,再编成不同的花样,再打开。
发际那种桑叶的清香不停地刺激着我的嗅觉,如是,我便打了几个喷嚏,引得在溪边草丛里追逐蝴蝶的贱货也会驻足回应几声。
命运改变人。
风流倜傥的父亲成为胼手胝足的农夫,这种蜕变并不需要多少个日子来完成。但无论如何,父亲都是我挚爱的父亲。
我不停地渲染我的父亲,想必会引起你的反感吧?你可以放松一些,当成一个普通的故事来听好了。
我在十岁以前所受到了教育,完全是家庭教育,父亲用他的知识储备,一点一滴地启发我的智力。

有一天下午,我们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记得那天从早起便阴了天,电闪雷鸣,大雨哗哗地下了个痛快,这样的日子村民偶然会得到休息,父亲便留在家里教我算术。
这天的数学测试题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桶水,一只小鸭可饮用25天,如果和一只小鸡同饮,那么可饮用20天。问如果一只小鸡单独饮用,可以饮用多少天?
我好象天生对数学有点过敏,每一次的数学都会让我头疼不已,而父亲就会叹气连连,仿佛无可奈何的样子。关于小鸭和小鸡的换算我觉得应该如此这般,而父亲的解释又让我觉得似懂非懂,我觉得父亲总是把非常有趣的问题弄得枯燥乏味,这使我对他有点小小的不满。
这时候进来一个女人,撑着一把黄色的油纸伞,一身黄色的列宁装,是那个时代知识女性的时髦装束。
父亲抬起头的刹那,我看到父亲的目光里是一种愕然,父亲缓缓地站起来,木呐的嘴里终于喊出一声;
“亚玲”!
那个叫亚玲的女人便毫无顾及地搂住了父亲的脖子,头伏在父亲胸前嘤嘤地恸哭起来。
叫亚玲的女人没有妈妈那么好看,但也非常耐看,特别是她性格中的那种直白,让你很快就与她融会贯通。当然,也许是经历了漫长的缺乏母爱的日子,我内心里充盈着那种需求和渴望。
“首先你要了解一只小鸡饮用20天的水,相当于一只小鸭饮用5天的水,这在试题里有很明白的表达。”很快她就融入我们之中,她给我讲数学时我便茅塞顿开。
后来我知道父亲是亚玲的初恋,那时他们同在一个小学校执教,父亲教授国语,亚玲教授数学。父亲是亚玲心中的偶像,而父亲却因邂逅母亲则与亚玲失之交臂。
以后发生的故事就是你所知道的了。
那以后的每个礼拜天,亚玲都会到我们家来,我期待在他们之间会擦出火花或发生安徒生童话一样一故事,尽管亚玲------她一直不让我叫她阿姨、老师,她说,叫我亚玲好了,让我作你的大姐姐吧。我知道这是她的那份童心在作怪-----她并非公主,父亲也不是王子,而我也不能象安徒生一样为他们编排一个完美的故事。
无论多忙,父亲都会挤出时间来与亚玲说话,他们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其中有一句让我听得明明白白。
父亲说: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我不能拖累你,也不该拖累你。
亚玲坚定地回答:那我就盯住你,等着你,只到地老天荒。
后来亚玲把我带到学校去,让我插班在四年级读书,她说必须让我接受正规的教育。
如亚玲同住一个不大的阁楼间,窗外是一棵古槐,亚玲说,古槐生于清朝顺治年间,比我的爷爷的爷爷还要年长。爷爷的爷爷早已魂归西山,而古槐依然郁郁葱葱。
有时我会发生奇思妙想:如果人要长成一棵树,那该多有趣。
古槐旁边是学校的操场,排列着单杠、双杠、秋千等体育用具,作为一个初涉人世的小姑娘,一切都是新奇而激动人心的。
就这样我的正规学习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然后进初中、高中,亚玲说我是学习的材料,最好上大学,她也能负担得起。
说这话时,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妈妈。
我们经常会一起去看父亲,我相信有时她自己也会去,在我步入青春期后,我会敏感地在父亲的床上或其它地方发现亚玲的蛛丝马迹,例如有时那只土花瓶里会插上一束野花,只有母亲在世时有过这种情景。
母亲曾经对着插满野花的花瓶唱歌:
家花不如野花香,
南风没有北风凉,
野花香来不长久,
北风凉来不久长。
这是中国民间流传千古的爱情箴言,也是女人告诫男人的警句。我记得父亲听过后会用会心的微笑作答。
亚玲算不算野花-----长大后有时我会想,当然我希望她成为父亲的家花,退而求其次成为野花也仍然是美丽和诗意的。
读到高三时,十八岁,我认为已经步入**的行列,可以特立独行地干一些事情。那时在随州一中住读,休息时我就会挤出时间到城南关的火柴厂去包装火柴,包一大箱能挣到两毛钱,一个月可以有四五元的收入,可以补贴学费的一半还多。我用这个钱给父亲织了一个围脖,给亚玲买了一块檀香皂,给我自己买了一块方格手帕。
那个寒假我没有及时回家,而是跃跃欲试地还想多做一份工。有时候,钱的作用实在太大了,以致你不能无视它的存在,拒绝它的诱惑。
但寒假一开始便漂了雪花,北风搅和着雪花让你不寒而栗,一下子好象离温暖就很远很远了。不过,老天爷这样作似乎有它的道理,这一年社会上阶级斗争被提到上纲上线的位置,使我在填写毕业志愿表时面对家庭出身一栏心惊肉跳,怎么也不敢把“地主”两个字用笔划上去,那两个字如两把利刃,一把扎在我的**上,一把在撕裂我的灵魂。
在我被早到的北风闹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父亲和亚玲正在举行告别人生的仪式,他们手牵着手,在那个落雪的黄昏走到离洛阳店十余里之遥的桃源河水库,然后毫不犹豫地下水,缓缓地向浩渺的水库中心走去,他们的面部平静而安逸,如同去赴一次例行的酒会。
我后来才知道了事件的经过:亚玲怀上的父亲的孩子,有告密者把这事捅到了公社,武装部长便组织民兵,把父亲和亚玲五花大绑,从洛阳店的上街下街一直游到周边村落,父亲的脖子上挂着木牌,木牌上写着“奸夫淫妇”,亚玲的脖子上挂着破鞋,破鞋隐喻女人非正常性生活,是中国传统俗文化的一部分。一路行走,一路是叽笑和唾沫。
这是那个时代一道别致的风景。
后来,我在家里那黑色古旧的神柜里发现一封没有落款的遗书:
孩子,我们离开你而去是因为有一处更美好的所在,你大了,照顾好自己吧。
馨月,叫我一声妈妈行吧,我和你的父亲要去远行,你亲生的母亲在期待着我们。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的噩梦又一次开始了,我没能再回到随州一中的红墙瓦舍之中,因为作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我被取缔了读书深造的资格。
回到家里,我蒙头睡了三天,然后在这天的下午我步行到桃源水库,坐在水库的堤坝上,满目是青翠的山和碧绿的水,如果我们不来打搅自然界的宁静,一切便如天国般地和谐和诗意。
听得见鸟的啼鸣看得见鱼儿嘻戏,早春的风扑面而来,你的灵魂会暂时脱离尘世间的烦恼而自由地飞升。我想我是理解了父亲和亚玲,我想他们的选择不会错。
对面岸上两座新坟,那里是父亲和亚玲的新家,他们就在那儿,默默地守望着桃源河水库。
“父亲、亚玲妈妈,你们让我如何去面对未来?”
有一滴水落在我的手上,我知道那是我的泪水,那是我自己难以抑制的悲痛。
“我想我的生活是扭曲的,日子是一团糟,命运如同羊肠小道曲曲弯弯。早年人们传说,我母亲是白虎星下凡,现在人们传说我也是。也许我就是吧-----即便是巫师的咒语,我也信了。父亲死去,我就认命了,小庄走了,我要向命运妥协了,我跟了老庄苍天冥冥,轩乾荡荡,但我找不到可以藏身的角落。”
很性感的嘴唇,明眸大眼,笑起来楚楚动人-----馨月在我的眼中是一个很阳光的女人,这也是她象磁铁一样吸引我的地方吧。
这会儿她讲她的父亲,讲她那平凡的,却又诸多磨难的命运,但她的脸上却平铺着一层红润,如果她不张嘴说话,你就无法透视她的凄苦的内心世界。
上午已经很晚了,我们又摘来很多桑椹,还有野梅子,吃得嘴巴红红地,然后舀起溪水洗了脸,溪水凉沁沁地,很舒服。
馨月吹着口哨,贱货便飞跑过来,在我们的档间穿来穿去,快乐地吠叫着,馨月把铜盆给贱货叨着,说:“回家吧。”狗便摇摇尾巴,听话地走了。
我们非常默契地沿小溪向上游漫步,岸边的小径曲折蜿蜒,时有卵石搭成的台阶,她便会抓住我的手,上去下来,不知道谁在给谁使劲。
草帽山过去了,我们上到一个小山坡上,坡上长满金银花和鲜嫩的酸姥姥草,厚厚地象地毯一样。
她指着远处一座郁郁葱葱的大山,告诉我,那叫独山,“很早的时候,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石孔,传说是龙眼睛,所以又叫龙眼,龙眼里每天会渗出一坑油,够庙里的和尚食用了,这一年有个贪心的和尚,想如果把龙眼凿大一些,岂不是更多一些收获。如是便用凿子把龙眼凿大,结果得罪了老龙王,从此后龙眼便干枯了。”
“我们不仿上独山去探个究竟。”我兴致勃勃地说,“也许我们会有意外的收获。”我有点想入非非。
“改日吧,我在点累了。”说罢,她在草地上坐下来,我便坐在她的身边。村庄已经淹没在黛青色的山峦那边,远近的路上罕有人至,我们就在这罕有人至的世界一角,心情忽然变得非常放松。
“油山上的和尚可就遭秧了。”我接住刚才的话头。
“是呀,谁叫他跟命运作对呢?”又是命运!!馨月也许真是被命运折服了,而我呢?内心深处诸多矛盾,有时也会拿大诗人李白的诗句来勉励自己与命运抗争:“天生我才必有用。”尽管明知自己不是什么“才子”,但也不甘心就这样庸俗一辈子。
“命运?我一直想与它对话,甚至与它决斗,摔一跤也可以,可我找不到它的影子,也许它无处不在,融汇在我们生命的每一个过程之中。有时候我想,为什么要屈从命运?我要与命运抗争,要改变命运------可是命运如果能够改变,就不成其为命运了。”我觉得我在论证一个哲学问题,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如果你涉险其中,就会在此岸和彼岸之间难以自拔。
“从我懂得记事的时候,我就目睹了太多太多的悲剧,这些悲剧中的角色并非庸常之辈,但他们无一不屈从命运,作了命运的奴隶。”她这样给她的人生下定义,如同阴沉沉的没有阳光的天空,我想伸出手来拨开她天空中的云霾,但我似乎觉得一切都那么无可辨驳,因为事实是那个样子,事实胜于雄辩。
也许我们太年轻,十七岁的我甚至刚刚踩着青春的门槛,我的人生阅历在她的面前应该退避三舍。
“我不知道怎么来面对命运,我想我太肤浅了。”我说,
“来,为肤浅干杯!”馨月象征性地举起手中的金银花来,好象在表示她的快乐,“只有肤浅的人生,才是快乐的人生。”
我也从身边的草地上拔起一支狗尾巴草,摇晃着与她呼应,“我肤浅,但我不快乐。”
记得在十岁的时候,我到溳水河边的浅滩抓一种叫“沙火佬”的半透明的小鱼,却见有一长尺多长的大鱼从跟前游过,我抑制住心跳跟踪过去,大鱼那样从容悠闲,不紧不慢地划向远处,我“啪啪”地踩着水奔过去,突然一脚踩空,掉进墨绿色的深潭里。那时候我还不会游泳,远近渺无人迹,来不及喊救命,呛了一肚子水,我觉得我快完了,这时候忽然漂来一截木头,我抓住了它,最终我被它带向浅滩,爬上了岸----我想这就是命运吧。
我把这段经历讲给馨月听,她便象孩子般放声笑起来,拿手在我的脸上摩挲着,我忍不住地问她:“你快乐吗?”
“这会儿,我很快乐。”
“为什么,跟一个有点木的人。“
“没有理由,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
“也许你是想找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也许是吧。”
“……。”
我想我一直把与馨月之间的交往看成是一个大男孩和一个小女人的游戏,只是这游戏仿佛没有规则可循,她的苦恼和她的欢乐都不能太多地打动我,只是她的形象在我的眼中和大脑里一层层地展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媚。开始只是她超凡脱俗的美丽,后来便是她内在的无法言传的东西使我心动,总而言之,是具体的她打动了我,而不是她的故事打动了我。
那只手在我的面部迂回,如同一只小虫子在经营自己的巢**,闹得你的脸上的肌肉如同风中的树叶一样飒飒抖动。
也许我们的游戏刚刚开始。
我拿手抓住她的手腕,她就又笑了起来,然后就躺下来,拿头枕在我的大腿上。
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合着双眼,熹微的阳光呵护着她长长的睫毛,睫毛的样子便清晰地投影在眼睑上,如同吴道子绘就的仕女图。
这是我在青春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去感受一个女人,特别是那衣服下波峰浪谷般若隐若现的女人**,如果你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你很难拒绝这种诱惑。
动脉里的血液在澎湃激荡,男人的家伙在档间不安份地膨胀着,你的大脑无法控制那种骚动,那种火燎般的焦灼……
也许今天会发生一点什么?也许今天该发生一点什么。
山谷间弥漫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你能听到她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我后来看一曲越剧,把心跳比做“小鹿乱撞”,那时的感觉就是那种感觉,一点也不夸张。
这是一个被凝固了的时间状态,几分,十几分,或者更长一些,我们在酝酿从一个故事状态转入另一个故事状态,这中间便是胶着的时间过程。
终于,我拿手去触摸了她的乳峰,然后解开她衬衣的纽扣,那里面没有胸罩或其它什么的束缚,两座乳峰便如同比萨斜塔般呈现在我的眼前,在和煦的阳下生机勃勃地挺立着。我的手在她的乳峰间的肌肤上滑动着,细腻而富有弹性的肌肤引诱着我,使我想起夏娃和伊甸园。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尊完美的雕塑。
我解开了她的裤扣,并没有急于去脱掉它,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感受着那里面微微的跳动。
俯下身来,我的嘴唇在她的额上、脸上、嘴唇上滑动着,她忽然伸手搂住了我,张开嘴唇迎接着我的热吻。
“我要你!”她说,
“我也要你。”我回应。
我们便相互搂抱着,在青草地上打滚。
只是有一个瞬间,炽热的大脑忽然便冷却下来,有一个声音在警告我,让我想起了庄叔的无奈,我的眼前闪现出琴的影子,还有亚玲游街的样子,还有传统和道德告诉我的许多清规戒律。还有。。。。我的手便停在她的小腹上,迟迟不能动弹。
放在她小腹上的手在轻轻颤抖,那下面便是一个男孩朝思暮想的地方,那地方绿草成荫,鸟语花香,是男人灵魂永远的栖息之地,那地方.......
我的**就在冲向顶峰时遭遇雪崩,那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是**异性的偷儿,想不到思想中会有这许多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好象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而是生活在火星或是月球上某个遥不可及的僻处。
和她的眼睛对视一会,我埋下头,说:“对不起,我不能----。”
“为什么?”
“不想给你带来灾难,不想对不起庄叔。”
她把我的手捧在脸上,我能感受到一滴一滴热泪在濡湿我的手心。
草地那边,一对青花蛇在交尾,毫无顾忌地发出滋滋的叫声,在阳光下展示和张扬它们的爱情。
那段没有结尾的故事后来一直在我的梦魇中重演,使人联想起八十年代轰动一时的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馨月那哀怨的目光连同她的未有公开的秘密,总是不经意间在我的眼前闪回,象中子轰击原子一样爆出火花。对于那一次逃避,二十年后,我竟然有了一种懊悔:那是一个多情少妇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的游戏,如果有了那一次游戏,或许当真爱来临时,我就不会手足无措,我的第一次**就不会那么失败。二十年后,我在反思:是不是我错了?如果那一次爱延续下来,或许被拯救的将是两个孤独的灵魂。三十年后,我在想:如果故事可以重新开始,那就重新开始;历史可以推倒重来,那就推倒重来。
总之,我不知道我的心理状态会变得这么糟糕,我想,我得去看心理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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