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女人馨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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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的名字叫“馨月”,她比划了半晌,而我这个“知识青年”仍是一头雾水。后来她到卧房摸索出一张毛纸片和半截铅笔,把那个馨字写的非常饱满,这是我见过的最繁难的汉字之一,我算了一下,应该有二十多个笔划。后来我悄悄地翻了字典,才弄清它的准确读音和深奥的含意。
馨月应该是队上最漂亮的女人,尤其是那一对双眼皮,黑眼珠在灼灼发光。她应该是二十五、六吧,是一种成熟女人的韵味。
馨月的丈夫叫庄有金,就算乡下人老相一些,也应该有五十岁左右了吧。满面皱纹,活脱脱一个干吧老头儿。但这人善言辞,活脱脱一个话蒌子。那时候是队上的饲养员,养着两头大水牛,活不算累,挣八分工,农村文化生活贫乏,有时遇见他在山坡上放牛,就有人激将他,老庄,来一段吧。“如是,他就扯开嗓子,唱上一段:
正月十五月儿明,
阿妹阿哥要成亲,
阿哥牵着阿妹的手,
红地毯上一对儿走。
拜完了天地入洞房,
哥抱阿妹上了床,
.......
头一阵子疼,
第二阵子麻,
三阵四阵象针扎呀嘛我的阿哥呀。
……
这首歌词我记不全了,似乎在叙述两性相悦的全过程。那种叙述到了绘声绘色的地步,那种叙述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过程描写得至纤至微。在乡下,民俗文化的很大部分与性有关,男人女人如果不会两句,就会视为“木头”,不受欢迎。如果用科学的观念来看,似乎也无需指责。这种性文化从一定程度上传达了性知识,使少男少女从中受到教育。相比较而言之,那时,似乎城里人就少了这种教育,以致于闹了这么一个笑话:我们下乡的那个地方,毛驴不多见。有一天外乡几个赶脚的从村道上过,有一头公驴正发情,一尺多长的生殖器在毛驴的肚皮下晃动,某女知青非常奇怪地请教庄有金那头毛驴怎么与众不同,怎的就有五条腿?
遇到这种尴尬事儿,老庄只得信口编话:“对对,那是毛驴的第五条腿,有五条腿的驴不常见,干起活来,劲大,雷实。”“雷实”是随州方言,实在的意思。
这段笑谈惹得许多人哄堂大笑,把那女孩羞了个大花脸,躲进房里三天不敢见人。
后来老庄就得了个绰号,叫“五条腿”,时间长了,见面打招呼,人们就直呼他“五条”,他也毫不忌讳,诺诺连声地答应。
这两口儿即便在乡间也算是一对奇配,我想古人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想必这奇配中就会有许多不为人知或尽为人知的奇谈逸事,这其中必然有我们这些俗人所不能理解的深情大义。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想:这一对儿,该不会是国民党留在大陆的“地下工作者吧”。如是就用了心,但时间久了,知道自己完全是想出格了,完全是当时“绷紧阶级斗争的弦”的政治气氛闹的。
这奇怪而不那么般配的两口子在乡间的田间地头留下了许多传说。一说老庄和馨月并非原配。老庄有个弟弟,差不多比老庄要小20岁,弟弟不到五岁那年,父母先后撒开哥俩,奔黄泉道而去。“长子如父”,从此,老庄就一心一意搁在弟弟身上,让弟弟读书读到初中毕业,这在当时的乡下算是知识份子了。后来,拼着命盖了三间大瓦房,这在乡间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筑巢引凤”,就是这屋里给弟弟和馨月办了喜事。弟弟为了感谢哥哥的抚育之恩,竟荒唐地提出新婚的前三天要让哥哥入洞房,如果不答应,他就发誓打一辈子光棍。这三天,搭着红盖头进门的新娘子馨月就整夜在床上等着。那三天,她一直恪守着几千年代代相传的妇道:只有新郎为你揭开红盖头,你才能看到和触摸到你男人的一切。而这三天,她的红盖头就一直搭着,她觉得这是一个长长的迷,即有趣又令人心慌意乱,意乱神迷。隔着红盖头,可以影影绰绰看到书桌上摇曳的灯光,听见男人在书桌边翻书的声音,这个没有情节的故事持续了三天,只到第四天,这个故事才有了一个可以想象的结尾,老庄的弟弟听馨月埋怨他为什么三天都不搭理他,为什么不揭开她的盖头,为什么彻夜不停地翻书,为什么.......。
“难道是嫌我丑吗,难道不爱我吗,难道……”。那时候,老庄的弟弟明白了一切,他用嘴唇堵住馨月一连迭声反问的嘴唇,他知道,她仍然是一块“没有开垦的处女地”。
二说老庄的弟弟后来做了生产队的记工员,算得上乡下数二数三的好公差,阔室娇妻美差,功德圆满,功成名就,乡间的大小伙子们都嫉妒得只流口水。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老庄的弟弟在一次带民工上水利时被一枚“哑炮”击倒,等到老庄和馨月赶到工地时,弥留中的弟弟只留下一句话:“馨月,照顾我哥,跟我哥走。”老庄落泪,馨月点头,弟弟就放心地合上了双眼。因此,我们说老庄与馨月是段奇缘,是天意之使然,“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三说老庄与馨月竟然撮合到一起,竟然成就一段缘份,竟然一口锅里抡马勺,一张床上干私活(那时的人民公社,什么都是一大二公,唯有男欢女爱的事儿还不能拿出来亮相,所以叫“干私活”),也算是传奇中的传奇了。但这“私活”干的时间不长,麻烦就出来了,问题出在老庄身上,光棍打了四十多年,第一次面对娇妻美眷,空有一身蛮力,缺了巧劲韧性,三两个月还凑合,一年半载还应付,到了第二年春上就力不从心了,三年不到,干脆就得了阳萎----男人之大忌也。
真应了那句红颜薄命的说法,从此馨月惨了,天天月月,夜夜空房。老庄心里不忍,让她“走”,她也是不忍,日子就这么缺油少盐、寡淡寡淡地过下来了。
我和馨月不知道怎么熟了,那时候我十七岁,一米七个,一百二十六斤,算不得孔武有力,有时候队长就安排和女人搭班干活,除草呀、插秧呀,等等。我天性不善言辞,大姑娘小媳妇在一起干活,如同打翻了麻雀窝,叽叽喳喳,家长里短,还有女人们听得懂的“荤”话。我就一个劲地干活,把她们丢得老远。
但仍然影影绰绰听见她们拿我当成话题:
“这家伙呀,有点“木”呀”。
“你试过了吗,试过才知道。”
“谁说他不解风情,总盯着馨月看呢。”
“馨月,你可真能迷人哟,人见人爱哟。”
……
我真的盯着馨月看过,但只是对这奇怪的婚姻感到好奇而已,仅此而已,绝对没有什么私心杂念,那时候我正暗恋着琴,心里绝对搁不下另一个女孩或女人。但这个细节竟然被她们逮住了,让她们拿我打趣,我的脸一下燥红,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没听到馨月说什么,或者辩解什么的也没有。
那时候正夏末秋初,艳阳似火,穿着短裤短衫在棉花地里薅草,一个不留神就撞在马蜂窝上,这“一家人”就嘤嘤嗡嗡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肯定把我当成一个怪物或者一个侵略者,在我的面部和臀部狠狠地蜇了几口,一时间还没感觉到疼痛,但惹得我火起,拼命地拿薅锄朝马蜂窝砸去。远处女人们尖叫着奔跑着,似乎都回家了。这时就见馨月揪着一把艾蒿,挥舞着轰赶着马蜂,一边拽着我的手,飞快地穿过田间小道,到了她的家中。
“你傻呀!”她让我侧卧在床上,一边用热手巾在蜂蜇处热敷,一边嗔怪道。
“这马蜂太可狠了”伤处开始肿胀疼痛,我裂着嘴说。
“你才可狠呢。”馨月嗔怪道,“人家也是一家人嘛,将心比心,怪你呢。”
想想馨月说的也对,马蜂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原则,你侵犯了它,它的报复也就自然而然了。
馨月推门出去,多会的功夫,手里托着一碟白花花的奶汁进来。
“这是才生孩子的小媳妇的奶汁,治蜂蜇,靠得住。”她翘起食指沾着奶汁在我面部肿起的地方涂抹,真的,凉沁沁地,很舒服。
她又伸手往我的臀部移去,那一刻竟然让我惊慌失措,紧抓裤带,固执地说,“那可不行……让我自己来好了。”
但她的手轻轻一划拉,我的防线就崩溃了。肿胀的臀部暴露在灯光下,任由馨月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涂抹,那一瞬间仿佛触电一般,传达着一种莫可名状的轻松、愉悦和凉爽。
“还是个大男孩呢,干嘛羞答答地。”
那一会,我对馨月忽生好感,当然,其实我一直对她都没有恶感。尽管她的故事在乡间流传得沸沸扬扬,说她与一个游方木匠暗地里勾勾搭搭,说大队某副书记黑夜里翻她的院墙甩了个小腿骨折……,特别是在老光棍、小媳妇嘴里,她简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骚婆娘,狐狸精。
虽然那时我们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对这些传说我竟然显得相当理智,“明明是猴子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嘛。”有时我便会想:如果说她是狐狸精,那也不是她的罪过。不过,假如这世界上真有狐狸精,象《聊斋》里那样柔情似水的狐狸精,并且有幸能与狐狸精结伴而行,想必也是一件快意的事吧。
天色慢慢地晚了,听见远处牛的哞哞叫声和杂着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那家伙回来了,”馨月说。不知道“那家伙”是说的牛呢还是说的庄有金。
听得见老庄在“哞哞”地吆喝着牛,把牛赶进牛棚,然后在堂屋里咕嘟咕嘟很响地喝着凉开水,把帽子和牛鞭子挂在墙上,再后来,他进到卧室,馨月问:“放工了”。他回答:“放工了,”然后眼睛盯住馨月不停地在我的伤处揉抹的手指。嘴角动了动,便扯出了一抹幽默的笑意。
“笨伯呀笨伯,你可不算笨哟。谁敢捅马蜂窝呀,你可真行呀!”
他一眼就读懂了我的悲剧,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表示同情,或许二者都不是,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调侃而已。
后来馨月丢下我们,去忙消夜去了(随州城里开始时兴叫“晚餐”),老庄就拿他的手在我的**蛋上揉搓,那种感觉如同被螃蟹夹子夹住了手指,腻腻歪歪的,说不出的味道。
“好了!”我倒过身来,不让他继续。“老庄,来段故事吧。”
大人娃娃们都喊他“五条”,他也不以为然,但喊他老庄或庄叔,肯定感觉会非常好。
从窗口向外看,外面已是冥冥夜色。厨房里馨月揉面的声音也很诱人。老庄坐在我的对面。吧哒着一支旱烟----乡下人在自留地里种几棵烟叶,晒干,然后切成丝条,再用二指宽的纸条卷成喇叭一样的烟卷,然后在大头打个纽节,在小头揪个口子。那种卷烟的全过程比抽烟更使人感到一种满足,一种沁人心脾的舒适感-----我不抽烟,但我喜欢看人们伺弄烟卷和抽烟的全过程,并且那种烟雾在空气中播撒的清香让你有一种比“烟鬼”们更深层次的美好感受。
那会儿我的心情很好,身上的疼也不那么明显了。老庄的烟头在黄昏的余辉中一亮一亮,老庄那层次丰富的脸便也在变幻的光线中一闪一闪,显得生动而有趣。
乡下没有电视机,收音机也是非常罕见的物件。除了那一本四处流行的小红书偶然会在早先供奉祖宗牌位的神柜或油灯旁占居一方领地外,我一直对乡村民俗文化有一种偏执的认识:除了一些家长里短难登大雅之堂的琐细故事以外,更多的是关于性和**的故事,这是人们在衣食之外关注最多的一个命题。乡村文化,你是从哪里起源又准备流向何方?我一直因此而质疑自己,一直有一种难以解脱的困惑。
不一会儿工夫,馨月给我们端来盛满兰边大碗的手撖面,一人一碗,上面漂着绿色的葱花和黄晶晶的小磨香油。我明显地感觉到我那一碗比老庄更雷实,小磨香油也更多一些。葱花和小磨香油的美味掺和在一起,那种诱惑使你永生难忘。
那时候乡下最有情趣的地方是一家供销社的代销点,卖一些油盐酱醋的小玩艺儿,象美国大片中那种让人放荡纵情的乡间酒巴茶馆是没有的,乡下人只能栓上门在自己家里放纵自己那有限的感情。
那个晚上,我就加入到馨月和老庄中间放纵了一次,当然,这种放纵绝对不是你们想像的那么暧昧,最有趣的节目就是老庄把他最精彩的故事讲出来,然后我和馨月在一旁纵情地、毫无顾及地笑得人仰马翻。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男人的,男人的生殖器为何如此这般,自然也有一段故事:说是上古时代,上帝始创人类,便有许多不尽合理之处。那时的男人生殖器可在腰上绕三圈,还有半截搭在肩上,自是不雅不说,竟成就许多滋事之徒。男女同途,男人便伸出那东西,从女人裤脚口伸进去,七弯七绕就作践了女人。女人们一时大哗,诉到上帝处,上帝便下一个砍字,刀斧手问,留下多少,上帝说:一扎。刀斧手误听为一把,手起刀落,男人的宝贝便短得窝在档间不得出头,男人们自然不服,要刀斧手凑足一扎之数,无奈,刀斧手又砍下一截接上,自此之后,男性生殖器便有了*、冠状沟之说。
第二个故事说是老头嬷嬷消罢夜上床,老头说打洞吧,嬷嬷说,打就打吧,老头爬上去说,开始打了,嬷嬷喘着气说,打通了,好大一个洞。
巧的是屋外两个窃贼正地墙上打洞,洞打穿了,听到内屋这番对话,不禁一愣:咋,黑灯瞎火他们就知道洞打穿了。不甘心,试探着爬进一个贼,就听嬷嬷说,进来了一个。这个贼就住了腿。有一会没动静了,后面一个贼也挤了进来,又听嬷嬷说:好哇,两个都进来了。两个贼终于沉不住气,心急火燎地挤出洞外,飞奔而去。
两男女上床作爱的一段戏说,酿就这么一段故事,后来在民间传开,竟成久传不衰的美谈。
第三个故事嘲弄财主的憨女儿。说是从前的一个土财主,其吝啬的程度绝对不比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逊色。财主经常教育家人,拉屎撒尿都要回到自家屋,绝不能肥了别人的庄稼。一天这憨妞带着一扛长活的伙计去赶集,半路上憨妞忽然觉得尿憋得不行了,嚷嚷着要回去。长工就说:就便把我这泡尿也捎带回去。憨妞寻思,好哇,这长工也顾着自家呢。憨妞说:也没有瓢没个壶的,怎么带呢?长工献计说如此这般,就在地头上把这憨妞轻薄了。这憨妞急急地赶回家,啪啪地敲着门叶子,喊道:“妈呀妈,快开门,两泡尿胀死人。”怎么会两泡尿胀死人呢?财主和财主婆半晌才闹清个中原由,老财主气得直跺脚,财主婆就教育憨妞说:啥时候也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呀,别人打你一巴掌,你就得还他十巴掌,这才叫不吃亏。憨妞牢记在心,就瞅着机会要报复长工,这长工果然很久就再也没遇到守株待兔的美事了。这天长工气喘吁吁地担着谷子从地里回来,憨妞站在堂屋中间躲闪不及,被长工轻轻往旁边推了一下,这下憨妞不依不饶了,心想我必得还他十下。两个人你推我攘,就到了憨妞的床上,又是一番**。回头憨妞讲给财主婆听:这一次我又占便宜了,他推了我一下,我回他十下,他让我流血,我让他流浆。
多少年后我把这段故事讲给襄樊大学的一位民俗学教授听,教授在进行精辟独到的总结前同样笑了个四腿朝天。
笑罢教授提纲契领地进行了归纳:从某种意义上说,老庄是乡村民俗文化的播火者。人们从老庄的故事中感悟到什么?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有人看到的是性及性科学;有人看到的是讽刺与幽默;有人看到的是行为科学;有人看到的是文学与典故……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你不能也不要苛求乡村民俗文化肩负启迪民族智慧的伟大任务。乡村民俗文化只是整个民族文化的一个方面,它更多的是填充乡村精神生活中的真空地带,是娱人和自娱的工具,过高地去褒扬它或过低地去贬斥它都是不对的。
教授的高论使我如醍醐灌顶,但需要补充的是,在当时文化生活贫乏的乡村夜晚我和馨月都同时感受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以致于身上的伤痛和心上的伤痛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二月以后的一年多的日子,在随州溳潭公社十大队的日子,是我处于青春期的爆发、挣扎、窒息的日子,那时除了如同机器人一样拼命地干活,在精神上则如同俄罗斯作家契诃夫小说《套中人》中的男主角一样,总是把自己的灵魂禁锢在一种外壳之中,没有朋友,爱情失意,缺少亲情,逃离生活,迷惑自我,离幸福和快乐很远很远。

馨月是我生活溪流中遥遥驶近的一叶小船,或者是小船上那盏忽闪忽闪的风灯。
秋收秋播是一个漫长得使人目弦的日子。谷子金黄的时候,女人们把镰刀收拾得雪亮雪亮,然后在田间一挥手,谷子就“刷刷刷”地倒成一长排一长排。然后男人们用准备好的草绳捆成半人高的三角形的捆,乡下人的专业术语叫“草头”。用千担(一种两头带铁尖的扁担)扎起两个草头担到稻场去码成草垛,照例是雄壮男人的活儿。再后来是打场,翻地,晒地,烤地,播种秋庄稼。
不论多么雄壮的男人和多么健康的女人,都会被漫长的忙月折腾得死去活来。农闲时经常因精力过剩而弄得生殖器勃起顶起裤档而受到人们嘲弄的小伙子和打情骂俏的媳妇们,这会儿全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耶酥受难模样。很少有人打趣,也少了桃色新闻,日子紧贴着日子,如同一方宽阔天边的水泊,你就在其间拼命挣扎,找不到一丝逃脱的缝隙和一点喘息的空间。
这样的日子该有一个多月吧,这期间从日头冒尖忙到满天星光,吃过饭,有时连衣服都懒得脱,合衣朝床上一挺,就如同死尸一般过去了。没有以往那花花绿绿的梦,仙女美人都失去了光彩。有几次远远地看见馨月,仿佛也是蔫里巴叽地,少了往日的光鲜和精神。
一直忙到烤地,地里的活儿算是缓过劲来了,活儿不似那么挤人了,可以悠住劲不紧不慢地掇弄。过了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不管是在鸡笼里摸只不下蛋的老母鸡宰了,或是村里人合伙,逮只不足月的壳郎猪(半大猪)炖了,各家各户端一盆连汤带水的东西去打打牙祭,男人们和女人们就又长起精神来了,如同田埂边山坡上早间吸足露水的金银花或牵牛花,黄的金黄,如同金匠雕琢的饰品,蓝的深蓝,如同秋天天空一览无余的那张脸子。
烤地是随南农村独有的一道工艺。平常日子,饲养员把收集来的牛粪在向阳的山上或场院贴成一个个圆圆的饼子,任由明晃晃的阳光烤晒若干个来回,然后铲起来码成垛子。到秋庄稼收完,翻了地,这此粪饼就派上用场了,先是间隔一二米远,浅浅地刨成一个坑,放上几块粪饼,用火把点燃,然后再压上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兰色的烟雾便在土坷垃间穿行。任这么一烤,土壤酥了,肥力也增加了,冬小麦便会绿油油地钻出地表,长成一团茂盛的风景。
那是秋天最明媚的日子,我与馨月搭伙烤地,她拿着抄子压在地里,我拽住绳子用力一拉,土坷垃就堆在牛粪饼上,田间一垅垅小土包,均匀散布着,象一幅围棋棋盘。然后我们点燃牛粪饼,烟雾缭绕着,牛粪燃烧时那种很奇特的清香在田垅间飘溢着,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喜欢这味道?”馨月问。
“喜欢。”
“傻话。”馨月说。“学生娃,一辈子过烧牛粪的日子,才没出息。”
“多少年,你不都过来了。”
“这是命运----你不会是这个命运。”
“为什么?”
“大伙都说你木,其实未必,你闷着头不言不语,其实你心里有大计划。”
“大计划?”
“盘算着早一点离开这里,回城,进工厂或机关什么的,娶一房城里丫头,过自己的小日子。”
“我们家不算城。”
“那也是商品粮吧,全国粮票,去哪儿都有饭吃。”
的确!从学校下到这“广阔天地”,刚来时的那一点雄心状志、那一点神密感统统都没有了,什么理想呀,什么未来呀,统统都被没完没了的劳作填满了,仿佛你失足掉进满是鳄鱼的水池里,你拼命地挣扎、挣扎,满脑壳只剩下求生的**,什么女人呀,什么财富呀,什么什么呀,统统去他妈的。
“我知道你是逗我乐。”我说。
“为什么总是不快乐。”
“我悲观----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
沉默了一会,她忽然说:“你想知道我的命运吗?”
我偶然知道她是“地主女儿”,文革期间,这是一个沉重的命题。我想这是她心口上的一道伤疤,我关注,但我害怕面对。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与田野间的轻雾戏耍着,给旷野间增加一种神密。
我们坐在田畴间的草坪上,馨月在身边揪起一支金银花,斜插在她那墨一样黑的头发里,她的嘴唇很厚,有点象朝鲜人,充盈着自然的血色---我第一次在太阳的光照下去端详一个成熟的女人,并且感受到一种美丽带来的愉悦和莫名的快乐。
第一次听一个成熟的女人讲她的人生。
地主----这是在过去象征着财富和荣耀的名词,对于我以及我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噩梦的开始。
刚解放时,我也就四五岁吧,是那种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胖乎乎,有点憨态可掬的那种女孩吧。那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一种危机,当然,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危机,只是莫名其妙的预感。先是穿黄军装的说是叫解放军的队伍从村子里开过去,接着村里开始了土改。侍候我的女孩----大户人家叫丫环的-----走了,请来侍弄庄稼的长工们散了,过去登门告贷时笑容可掬的穷人们变得横眉立眼……世界全颠倒过来了。
看得最多的是父亲母亲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样子,那情景刻骨铭心地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第一个让我幼稚的心也能非常直观地感受到的灾难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母亲那年也才二十出头,是那种让男人过目难忘、怦然心动的乡村美人。但母亲从不招摇,总是呆在家中相夫教子,拾缀女红,即便偶然从村街上走过,也是悄没声息,来去匆匆。
有一天下午,很静,静悄悄地让人心生畏惧。我和母亲在家里,我伏在母亲的腿上,看她纺棉花,雪白的棉条掐在她那纤纤素手里,棉线就均匀地扯出来,越扯越长,总也扯不断。纺车间息地嗡嗡声,冲击着午后那种窒息。
有一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知道那不是父亲的脚步,即便在最苦恼的日子,父亲走近家门时总会高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这个走进我们家门的人是我家过去的长工,四十多岁的老光棍,现在是村贫协主任,名叫喜旺。
我对喜旺没有好感,因此我总是一脸寒霜地凝视他。因为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他悄悄地从窗外捅破窗户纸盯着母亲的脸看,虽然我还不懂什么叫色迷迷,这其中包藏什么祸心,但我不乐意有人这样看我的母亲。
但是这一天喜旺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感觉,母亲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他,而他竟然毫不顾及我们的感受,说什么----妹子,我想死你了。
喜旺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母亲的手,而母亲的脸忽地变得煞白:“你不要这样,我要叫了。”
“不要叫,这样会害了你们全家。”喜旺说得斩钉截铁,显然他很久就在酝酿今天的这桩故事了。
我也从惊愕中醒过神来,伸手去瓣他那抓住母亲的大手,并且不顾一切地咬了他一口。
“傻妞,我逗你妈玩玩呢,”他似乎并不生气,只是轻轻地、不容抗拒地推开了我。
剩下的只是过程,他把母亲拽进卧室,把我栓在门外,任由我去哭号。卧室里扭打的声音和母亲悲伤的啜息声,一切都喧染着一种不祥的感觉。
后来那人走了,走的时候大声嚷嚷说,“你这美人坯子,与其死心踏地地去侍候地主分子,不如让咱这铁杆老贫农享用。”母亲衣衫不整地伏在床上哭泣,而我也在哭泣着,尽管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母亲的痛苦就是女儿的痛苦,这是一种天性使然吧。
就在这天下午,当我在哭泣中睡过去的时候,母亲上吊自尽了,她扔下我,丢开这个她曾无限眷恋的世界,成了旧道德祭坛上的牺牲品。
尽管我对“地主”或“地主”的子女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因为在我乡下亲戚中就不乏这样的人物,他们与普通人有着同样的喜怒哀乐,并不总象狼外婆一样蛇蝎心肠,或许这正是我悄悄走近馨月的一种默契。
但那是“红宝书”左右人们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时代,无论你怎样追求真实、寻找真知灼见,“红宝书”就象《西游记》里银瓶大王的宝瓶,瓶内乾坤让你无法透视一个真实的世界。
因为激动,馨月那血红的嘴唇充满了诱人的魅力,她用一种娓娓动听的声音在讲述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而我并不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动。
“嘿,你的故事与庄叔的故事不是同一个版本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不感到激动。无论如何,她讲述的是一个“地主”家族的悲哀,好似与这个时代有点格格不入。
我看看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生气。
“当然,你会认为我在杜撰一个故事。但我亲身经历了这一幕,这是铭刻在我记忆中的第一课,终身难忘。”
只是停顿了一会,她把一朵金银花放在鼻子下使劲地嗅了一气,然后继续讲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找人来倾诉这故事,一吐为快----或者这不是故事,不管我是其中的主角还是配角,或者其它什么角色,我总是置身其中,总会了解事物的部分表象或实质。
母亲去了,父亲是我唯一的依靠,而我也是父亲唯一的精神支柱,我能感觉到这一点,因此,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体谅和关心父亲-----父亲是穷人的敌人,但父亲永远都是我的父亲,如果说血统论有它的合理的地方,那么这就是人与动物亘古不变的真理。
稍微懂事一点的时候,父亲讲述我们的家史和发家史给我听:祖父是清朝末年的举子,在家开馆授课,传道、授业、解惑,信奉孔老夫子“有教无类”的原则,门下桃李芬芳,很成就了一些学子,据说民国时湖北省主席何成峻、**早期活动家红二十六师创始人之一的谢耀武皆师出门下。祖父天命之年才有了父亲,父亲是祖父唯一的儿子,因此,父亲从小就得祖父耳提面命的教诲,但父亲似乎不能承载祖父远大的期待,读了几年中学,然后回乡,在洛阳店小学担任国语教员,算是继承了祖父一袭墨香。
父亲胸无大志,或者就这样终老林泉,也不失为善始善终。
父亲知文达礼,谈吐不凡,虽然祖父曾清醒地给他盖棺论定:“赵恬布阵,纸上读兵”。但父亲仍然是怀春少女的理想夫君,而父亲显然也是色界高手,特别是祖父殡天以后,父亲似乎更是无所顾忌,那时候,小镇上流传着许多关于父亲的花边新闻。
父亲后来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情,而这爱情是酿成父亲的一生都不能解脱的罪孽之源。
小镇洛阳取名与河南洛阳同,据说其中有一典故:唐朝大诗人李白游历随州,在随南发现这无名小镇,惊呼小镇与河南洛阳有异曲同工之妙,后人便借了李白的吉言,呼小镇为洛阳店,小镇亦因此而名闻遐迩。
小镇边上有一条河,叫桃源河,河水清澈见底,两岸杨柳依依,是一个清闲的好去处。父亲执教之余,每有闲遐,便会在河边惝徉。
河上有一页小桥,长长的青石板搭在石礅上,一搭一搭地,三五搭就过去了。石桥下游沿河边排列着一排磨盘大小的卵石,常会有大姑娘小媳妇到这里洗衣搓被。
有一次一个女人的背影引起父亲的关注,这女人穿一袭枣红色的上衣,淡蓝色的裤子,身条非常匀称,纤纤素手握住棒槌,在衣服上有节奏地槌打,那声音不急不缓,传到远远的鸡公山脚下,然后是浑厚的回声,这声音不知咋地,竟让父亲深深地着迷。
这是夕阳西沉的时光,温柔的阳光把女子装扮得花团锦簇,远近见不到另外的人影,父亲想:也许自己的缘份到了。
父亲在石桥上停住脚步,咳嗽了一声,想引起对方的注意,但对方毫不理会。如是父亲到岸上捋来一把桃花,然后三朵五朵地扔到水里,桃花漂到那女子身边,那女子用棒槌拨开,一点也没有抬头回头的意思。
后来女子洗完了衣服,撩一把水在脸上,擦干,竟自挽着衣篓走了,那背影在夕阳的余辉中幻化成一幅画,这画慢慢地消融在牧歌般的晚景之中,扔下父亲在石桥上发楞。
从此,父亲每天下课后都会到石桥上来,但每天他都会一无所获,似乎没有人会晚间到河边来洗衣裳。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吧,父亲几乎都失望了,但这一天他又看到了几乎完全相同的一幕,连那女子着装也是一模一样,只是岸上的桃树已经落过了花,花蒂上挂着小指头大小的青果。
那女子应该有很长的辫子,辫子高高地盘在头上,用簪子别上,这情景使父亲想起若干年前在香溪绾沙的王照君。
父亲仍然玩着他的小伎俩。把柳条编成小圆圈,用纸迭成小船……,但这些都不能奏效,父亲后来想,只好孤注一掷了,他捡来一颗鸡蛋大的卵石,扔过去,在女子面前的河水里激起一朵水花,水珠溅到女子的脸上。
这是一次很成功的演示,她转过脸来,父亲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和水珠相映成辉的是那一对水晶般透明的黑眼球,满脸是嗔怪的神情。
只是那一个瞬间,父亲就被彻底地征服了,那是一种摆在面前活生生的完美。父亲后来说,那种美丽直击心扉,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你怎么去想象王照君的美丽,你就可以怎样去想象那女子的美丽。
似乎没有女人面对父亲能够动怒,这一次也一样,那女子嘟哝一句:“不好玩嘛”。脸上变成羞涩的笑容。
突然,发生一个戏剧性的情节,那女子的发辫松了下来,长长的辫子落下来,辫梢在水面上划动,簪子也“啪”地落进水里。
父亲不顾一切地跳进人多深的水里,最终从水底摸起金簪,然后交给那女子,暮春的河水沁凉沁凉,父亲的心火热火热。
说到这里,馨月的故事又是一个停顿,象是一段音乐后的一个长长的休止符。黄昏的田野非常静谧,远处绿森森的草帽山正在变蓝变黑,慢慢地隐身于苍茫的夜色之中。
馨月安静地坐在那里,夜色正在悄悄包装她的美丽,如同那幅《蒙娜丽莎的微笑》,那微笑沁人心脾,但却永远找不到一个标准答案。
“你有一个浪漫的父亲。”我说。无论如何,我都喜欢听她乡音十足的声音,而且我发现她很善于遣词造句,她不象一个村妇,而象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地主的女儿”,不错,这个世界真是应了某个哲人的哲言:矛盾的对立和统一。
我的心也在矛盾着,“矛盾的对立和统一”,象田畴间与暮色混为一体的烟雾,惆怅、弥漫、无所适从。
她和影子在暮色中凝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从田畴间摘来一大捧金银花。花儿弥散着刺鼻地香气。她接过去,把头埋在花丛之中。
很久很久,她抬起头,站起来,说:
“回吧。”
农忙过后相对平静了一段日子,到山里去拉过一次柴,那是牛马干的力气活。下地铲铲田沟什么的,还是比较轻松惬意的。只是心情不是那么放松,长了茅草似地,又象丢失了什么,空荡荡的。馨月的影子经常在我眼前晃动,弄得我迷头迷脑,甚至于因此闹出一个笑话来。
我们知青点的三间茅房后面,是一个简易的厕所,乡下人又叫毛寺。这厕所是男女混用的,一口大缸埋在地下,缸沿处两块青砖,一围土坯墙是遮羞的,留着一个缺口让人进出,没有门,进去蹲在青砖上就可以方便了,一般来说只能容纳一个人操作。
随州乡村皆彼此彼此,因此,上厕所就有了一定之规,脚步声要重,最好开口吱几声,是为了与厕所内的假想人沟通信息,走近厕所时,还需探头探脑了解“敌情”,以免弄出差错。如果有人,就要用响声或其它方式来回应,以避免双方的正面冲突。
一次去上厕所,边走边想心事,厕所里有人在咳嗽、搓纸,弄出很大的动静,我仍然没在意,一脚踏进厕所,和知青点那个叫风鸣的女孩打个照面,双方闹了个大红脸。后来我扭头跑到后山去,心里半晌半晌还跳个不停。
厕所事件后不久,我就离开了知青点,多少年过去了,再也没见到风鸣,一想起这个令人尴尬的细节,就总觉得对不起那个女孩,原谅我,我不是有意的。
村里一个叫国仔的小伙子挺神密地对着我的耳朵说:“小心呀,狐狸精盯上你了”。我知道狐狸精是指馨月。但我不能正面去回应他,只是骂了一句“胡说”,便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扯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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