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苇野草 第七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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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无言,除了无言,还能怎样?
你能杀狗,为什么不能吃狗肉?
你既然拔出了刀,何必再去管刀会砍向何处?
面对攥住自己衣襟的阿草,苇沉默着。他能感到阿草眸子里如潮水般漫上来的不安和彷徨,而这种情绪的失控显然蕴酿已久,刚才的事件只是一个引子。
他能作的只是轻轻扯下那只快把衣襟攥裂的手,把它握入手中,轻声道:“走吧。”
阿草没动,他缓缓举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脸,手指沾上一点点略稠的甜腥。血,在手指上如跳跃的火焰那么刺目。低头,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如梅绽放。
也是在这一刻,苇看到了阿草眼里居然还有恐惧。是的,恐惧。
然后,阿草狂奔了出去,扔下了他的新刀。
然后,苇见到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法忘却的一幕。
屋外,有深渊,渊下有深潭,潭深似无底。
狂奔而出的阿草用力扯去了身上的衣服,在早春微寒的风中,**着瘦削的身体,像受惊的野马直冲深渊。
他像山崖上的瀑布一样直泻下深渊。
“阿草~~”
紧跟而出的苇纵然有如鬼魅般的轻功竟无法阻止一个少年的坠落。冲上崖边时,只能见到阿草的身体在阳光水色之间划过一条狂野的直线,一路贯穿到墨绿色的潭水中,跌荡起无数水花在苇心头狂咆。
“阿草!你,这个疯小子~~~”苇的喉头一阵哽咽,连咆哮都失去了力度。
下一刻,他发觉自己也在坠落。
无意识的,在叫阿草时,他竟也跳下了山崖。
没用轻功,他第一次感觉到自然坠落带来的晕眩和耳痛脑涨,身体像个被磁铁吸引的铁砣似的毫无反抗能力地被无形之手抓攫而下。
什么都没有想,包括后悔。
在堕入寒意渗骨的水中时,他尚存的最后一点意识忽然提醒自己。
可能真的玩完了,他想笑,可惜水冲进了嘴。
狂沙。
狂沙是个很绝的女人,有时做出来的事常常会出人意料。
不过,如果她想做,她就会去做,而且她也一定会给某人定要她说出理由的人狠狠一腿的。
三个月前,依香楼忽然来了一个砸场子的人。砸场子的人有一张令万花失色的笑脸,却有一双比烈马还能踢的腿,就因为一个姑娘没有赏脸喝他一杯酒,而事实是那位姑娘只要是求先亲了他的脸再喝酒。
结果是他踢坏了两张红木圆桌和三把红木椅,还有踢断了三个准备上来保场子的龟奴拿棍子的手。
老鸨梨娘眼珠子转了转,明白这个自以为自己扮得很像个小子的大姑娘显然是来找碴的。其实她早就看出这个俊俏的公子是个女儿身,不过没人规定过女人不能进妓院长见识啊,只要能付茶水费也没人拦,但是砸场子的,管你是男是女都除外。
梨娘向旁边一个怯生生地小丫头招了招手,向她嘀咕了几句,小丫头一脸惊惊但无奈的表情就向后门走去,心里一面替这个长得让人心跳的砸场公子祈福。
铁三爷不是一般的人,这花街数十家青楼的场子都是他护着,可见他拳脚上多少有那么一些真架势,要不这些个楼起码有一半以上被人砸烂过百回了。
当小花气喘喘地跑来叫他时,他正和一个老相好在打情骂俏,所以这让他有些不爽,不过,他还是准备过去摆平事情,且不说梨娘每年过万的辛苦费,并且人也是他众多老相好中的一个,至情至理,他咕囔了几声就带着几个兄弟过去了,而且一定要狠狠扁那个小子一顿好消消火。
不过,看了地上的那些物什碎片及龟奴们的断手,铁三爷面色不由沉住了,实在有些难以想像眼前具有那种细细巧巧的身子骨的人居然有那么大的腿力。看来,想揍他可能会费些周折。
“朋友,砸场子也要看在谁的地面上,你如此不给铁某面子,铁某只好得罪了,且留下姓名来,出个闪失也好有个谢罪处。”口气至此,也可看出铁三爷毕竟也是在道上混的,看出对方并不是个好惹的主,最好先放宽面子,再揍不过也已留三分情面了。
这让梨娘有些诧异,没看过铁三爷如此客气地对待过砸场子的人。
不过,对方没这么客气。
这位不识抬举的仁兄“唰”地把手中的折扇打开,在鼻前摇了摇,慢条斯理地说:“这位爷好大的口气,会熏死人哦。在下正奇怪,这片场子倒底谁护着呢,看起来豆腐似的不堪一击嘛。”语罢,侧身翻转双腿朝一旁飞踢,一座双面镶金雕花红木隔屏倒下且裂成五半。引起梨娘一阵肉疼的惊呼。
“你觉你的脑袋比这块东西硬多少?”这句话是问铁三爷的。
铁三爷无法回答。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脑袋绝对经不起他的一脚。但背后有一大帮子的看客,如果今儿个不战而输,传出去往后这儿的场子自己还能护得了吗?
所以,现在他就算头上有汗沁出也得装作是热得慌。
好歹了是练了几十年了,还不至于马上会输吧。他心里存着最后一丝侥幸。
溺水。
溺水是件很讨厌的事。苇现在的感觉比被人从背后砍一刀还糟。如果说刚才他不后悔,现在他后悔得要命,因为整个喉咙和肺里都好像被抽光液体一样干涩发痛,包括整个感知系统,总之他觉得难受得要命。
他躺在岸边,而那位始作俑者却正在水里洗澡,像鱼一样自在。
望着他的身影,苇又笑了,是苦笑。
“哈,你真是个笨蛋,不会游水,干嘛要跳下来?”阿草浑身水淋淋地爬上了岸,走到苇身边蹲下,口气里既是责怪也有无法掩饰的担心。
苇闭上了眼,觉得水淋淋的阿草反射着阳光,无法让人细看。
“不知道。你跳了,所以我也跳了。”
“啧,这是什么鬼理由啊?我去死,你也去死吗?!”
“也许。”苇的笑容重复光彩。
“…………”
“你没事了?”

“没事了。”
“血是能洗得掉的。”
“是的。”
(八)
铁三爷缓缓举起右手掌,手掌通红。周围就有人在低低惊呼:“铁爷的绝招!”
这绝招曾经拍碎过无数个敢不知好歹在这块地盘上撒野的人的脑壳,也是他在这块地盘上吃香喝辣横行无忌的招牌。
不过,招牌总有被人砸的一天,他很明白这一点。手掌的红色渐渐消退,它向旁边挥了挥,四个静候的手下就直冲前去。有人在失望的轻吁。
铁三爷冷哼:“杀鸡岂用牛刀。”
这句话当然是说给别人听的。他很明白自己现在杀的不是‘鸡’,而是一只狼,如果自己一出手就被狼咬了手指头,岂不是无趣?不但无趣,而且是一件很恼火的事。
当然,狼也有会累的时候。这一招显然并不光明,但没有关系,这儿本不是个光明的地方,不光明的地方干不光明的事就像嘴巴吃饭**拉屎一样天经地义。
铁三爷的四个手下跟他有十年了,当然很清楚这位爷的伎俩,对手不是好惹的主时拿他们磨他体力,如果对手的歪瓜软柿子当然一招得利风光占尽,铁爷的招牌更加铮铮作响,自个儿的口袋当然也会跟着饱上个把月好消磨于这里某位姑娘的床上和某只扣碗里滴溜溜转的骰子上变化莫测的点数。
为了享受银子所带来的人生乐趣,他们对于躲避和缠斗可谓经验老到,四个人结成一张网,不能把对手撂倒,也足够让他的力气如时漏渗沙一样点点流逝。
砸场公子的腿在上下飞舞寻找目标时,他们迅速互换位置,攻守皆备,不足以伤敌,倒也让他一时难以得胜。公子的脸色开始发红,手脚开始因不耐烦而有些乱了章法。
不久,四个人就很得意地发现这位气势汹涌的公子脸上有细细汗水冒出。
这一招向来都很有用,特别是对于缺乏实战经验的对手。
庆幸,这位公子好像正属此列。所以,铁三爷开始露出笑意,他决定自己出手了。
但,这实在是个不智之举。
女人向来有演戏的天份,而这位公子正巧是个女人。
更不幸的是这个女人是狂沙。
狂沙是谁?
狂沙是大漠日落的人。
驼铃无声至人家,大漠日落飞狂沙。
身处边塞大漠的人最怕什么?大漠日落。
身处边塞大漠的江湖人最怕什么?大漠日落。
大漠日落是什么?
大漠日落?
钱师爷接到贴子就不笑了,正巧递给他贴子的人也是让他笑不出的人。
贴子是张干干净净的羊皮纸,透着大漠的气息,上面很雄壮地画了一片沙漠衬着一轮鲜红的落日,并恭恭敬敬地用正楷写了五个字:六初八敬候。
“又是大漠日落?”钱师爷反复地端详手中的纸,象要通过这张纸看个什么名堂出来。
“是的。”
“这回是谁接的贴子?”
“一堂。”
“一堂?老余接的?”
“是的。不过我决定把它转给你。”说话的人语气柔和得很。
不过钱师爷没有敢问为什么。
“老余那儿的人最近有些事要处理,我觉得给你的人去比较好,你说呢?”还是很柔和。
钱师爷点着头,对于他的话,他的头除了点以外不会有其它动作。
“特别是‘笑刀’,你没有意见吧?”
哪能有意见啊?钱师爷的圆头还是一如既往地点着。
他一向是个很听话的人,“笑笑堂”堂主并不容易当。
铁三爷也开始发觉他的护场老大并不容易当了,当狂沙的脚砥在脖子上时,周围的看客一阵轰然。
好象没有人看清本在场中有些力不从心的细腿怎么会一下子跑到铁爷的脖子上去,并死死抵住了他的动脉。
不过还有好事且眼明的看客在旁边作形势解说,经验丰富的铁爷中招了。铁爷的绝招还是没有发挥出效力,当他欺身进四个手下和对手的争斗圈时,忽然发觉那双本应自顾不暇的飞腿会晃个空出来直掏自己的心窝,他猛然一惊暴退三尺,但那腿如长眼般狠命相逼,直到他无路可退,背触西墙。
那条腿就等着他得意洋洋进场合唱出我胜你败的尾戏。当铁三爷的命压在那条腿下时,四个手下全蔫了。周围的看客却乐了,双眼一向长在头顶上的铁爷也有这个时候啊。
且再看这位砸场公子狂沙,面如明月吐气如兰,哪有气短的样子?
狂沙笑着:“你觉得我的腿好看吗?”
铁三爷此时是没有办法摇头或点头的,他开始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得到和那个裂成五半的屏风一样的下场。
梨娘皱了皱眉,沉忖一会儿,媚笑着慢慢靠近狂沙:“公子请高抬贵手,弄出人命来,那可是见官的事啊,依香楼不知有何得罪公子之处,望公子能告知,依香楼塌也要塌个明白啊公子。”
狂沙也笑着:“如果你把手中的绵里剑能丢掉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梨娘的脸阴住了,她宽大的荷叶锦袖里的确有一把淬毒的绵里剑。
狂沙欣赏着她的表情:“不必惊讶,我五岁时就用那玩艺儿杀狼,你的动作我实在太熟悉了。”
“你,是谁?”梨娘的脸色可以媲美六月雷雨云了。
“我是狂沙啊,”狂沙嘻嘻笑,“十三娘,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梨娘的眼睛在闻言后暴瞪,如见鬼魅一般,这时她的绵里剑真的从袖里跌落了下来,乌黑发青,正如她的脸色变幻一般。
她知道,对于狂沙来说,再加上一百把绵里剑也是徒然,就好像再加一百个梨娘一样毫无作用。
驼铃无声至人家,大漠日落飞狂沙。
飞狂沙。
但苇好象已经把狂沙这个女人忘得干干净净了。
或者他决定要把她给忘个干干净争了,一个过于聪明的女人的确有些吓人,更要命的是这个女人看起来不像个普通的女人。
这种女人通常很难缠且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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