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苇野草 第九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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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而苇认为他现在的麻烦够多了,不必要再增加。
可惜,人在避开麻烦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被麻烦找上门的时候。
当钱师爷满脸堆笑地出现在他和阿草的房子里的时候,他就有这个预感。钱师爷有个他自己还不知晓的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当他手头要杀的人越是麻烦,他对接任务的手下就笑得越是亲切: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他的笑脸,他能不笑得亲切一点吗?
这一点苇并不排斥,在某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和钱师爷是很相像的,换句话说,如果他现在是钱师爷,他可能也会这么做。但,现在他不是钱师爷,而是有可能最后见到他笑脸的人。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苇的心情,他同样乐呵呵:“钱师爷可有喜事?”
钱师爷的喜事很有可能在未来变成某个人的丧事。
‘阴门’里的切语是把客人的黑笺称作喜事,对他们来说确实是赚银票的喜事。
钱师爷的圆脸在烛火照耀下油光灿烂,笑容仁慈比佛更能普渡众生:“喜事,大喜事。”
“哦?”
苇转头看了一眼坐在窗边擦刀的阿草。
刀铮亮,阿草正痴迷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他好象没有发觉钱师爷的大驾光临。
还好,钱师爷对此早已习惯。
对于拿刀的手下的某些习惯在不伤大局的情况下还是迁就一下为妙,何况现在手中要他们去办的喜事实在不能称作喜事,不管对于‘阴门’还是其它人。
还是那张羊皮纸,还是那**漠落日,但红色变枯,仿佛真的在随暮色而黯淡,与先前钱师爷所拿的色彩略有不同。苇拿着纸,饶有兴趣地仔细看。
钱师爷看着他,等他的反应,不知这个难以捉摸的年青人对于江湖到底知道多少。
苇把纸放到鼻尖闻了闻:“是血。”
那轮落日是用血勾上的。虽然现在并不是个忆旧的好时间,但还是有一些事在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还有个一直被压在脑海深处的名词。
大漠日落。居然是大漠日落!!
苇心里狠狠地被这张普通的羊皮纸震荡了一下,不过他面上的表情如故,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过一下。
“这是什么?”他问。
钱师爷还是笑着,他观察得很仔细:“一张邀请函。”
当然这绝对不是张请你去喝喜酒的邀请函。
苇的心已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了。
阿草已经停止擦刀,他注意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在看苇,苇的表情有丝很细微的变化。
这丝变化也只有在阿草眼里会落下痕迹,旁人难以窥破。
苇的笑容中,有一点点的情感。
即不是对他常有的柔情,也不是对着敌手那种似是而非的讥笑。
而是一种杀意,一种复杂的杀意,深沉而凛冽。
阿草不禁惊讶,印象中的苇从没有过杀意这种东西,即使当他的手捏住别人的喉咙。
这一张羊皮纸竟能激起苇的杀意?!
钱师爷在问苇:“你知道大漠日落吗?”
“听说过。”
“这张是大漠日落的贴子。”
苇看着钱师爷。
钱师爷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你了解大漠日落有多少,但我想你一定知道它是边城最大江湖组织。”
苇点了点头。
钱师爷继续道:“一个组织太大了,难免会出些他们认为的败类。而有些败类他们自己人不宜出手清除,就必须借他人之手,所以大漠落日每隔一段时间会向江湖一些比较大的杀手组织发一张邀杀贴,而这些都是秘密的。”
苇笑了笑:“是他们自己人不宜清除,还是难以清除?”
“两者皆有吧,”钱师爷眨了眨眼,“这是我们接到的第二张贴子了。”
“哦?”
“第一张贴子在十年前,事情是成功了,但我们损失了三位杀手,”钱师爷终于收起了笑容,“三位最顶尖的高手。”
这对‘阴门’来说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
“既然如此棘手,为什么不拒受他们的贴子?”
钱师爷又展开笑容:“这可不是你我该知道的事。反正贴子是上头转给我们的,‘阴门’的规俱你们都清楚,我不必要再多言了吧?”
苇点了点头,不再问了,把羊皮纸揣入怀中。
他望向阿草,阿草望向自己手中的刀。
钱师爷很满意地离开了。
“你怎么知道‘大漠落日’?”阿草问苇。
苇轻笑:“为什么我不应该知道,我比你大多了,当然应该比你知道得多。”
阿草皱眉,放下手中的刀,径直走到苇的面前:“别敷衍我,我不是瞎子。”
苇闭了闭眼,然后用心地看着表情严肃的阿草,柔声道:“我知道你能看得出,是的,‘大漠日落’我不但知道,而且还有一点关系。”
“什么关系?”
“草,我问过你过去吗?”苇问。
“没有。”
“那就好。”苇又笑了,意思不言而喻。
阿草怔住了。忽然,他觉得眼前的苇有一点点陌生。
这种陌生让人心慌。而且,阿草感到莫名的生气,他觉得有些委屈,但又不知这委屈从何而来。
他和他的历史只从那一天相遇开始。他才七岁,而那时的苇已经十五岁了。在这以前他们彼此陌生。
“好,我不问,但记住,任务是我们俩的。”阿草冷冷地回道,并准备转身离开,一股怒气压抑在心头,他一种发泄的方式,譬如练刀。
“你为什么要生气?”苇小心翼翼问一句,冲着他僵硬的后背。
“我没有!”阿草恶狠狠地回道。白痴都听得出这种回答带不带怒气。
何况苇实在不能算是白痴,所以他笑出声了。阿草脸又不听话地涨红了,他大跨步地冲到苇面前,他现在没有理由隐藏自己的怒气,一把攥住苇的衣襟:“有什么可笑的,再笑我就揍你!”

苇真的不笑了,当然不是怕被阿草揍。
“我并非不信任你,”苇握住了阿草的手,俯身在他耳边,“有些事我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很害怕会把你卷进去,你明白吗?”
阿草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现在我只知道我做错了一件事,那一次不该为你杀人。”说完,抽出了手。
苇沉默了,阿草提着刀转身离去。
(十)
十三娘。
早生几年的江湖人都知道‘毒罗刹’十三娘。
十五年前她曾经赫赫有名。谁能二夜之间毁灭三个武林世家毒死一百几十口人三十多头牲畜连婴孩小兽都不放过,这种人想不出名都困难。
十五年前她曾经轰动天下,谁能遭到五大武林门派和官府高级巡捕的联合追杀,人头在黑市标价达五百两黄金,缉捕令贴满中原皇土十八省,连当朝天子都知道其大名,这种人怎么会不出名?
能享受到如此级别“待遇”的江湖女人还真不多,她把“最毒妇人心”演绎得淋漓尽致,令人印象深刻。
但就算曾是天罗地网,这女人还是从天下人的眼皮底下溜走了,趁着随之而来的江湖动荡国家战乱人人自顾无暇,一溜就躲了十五年,直至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
这个女人真是挑对了时间,生对了时代。
能被称为‘罗刹’的女子除了恶狠之外通常就是绝顶的美艳。
十三娘也不例外。
而眼前这个即使芙蓉堂的精制脂粉再为洁白细腻光泽柔润也难填其脸上如干涩桔皮般的老妇,实在很难让人信服她曾经迷倒众生最后却为情所伤而毒杀一百几十条人命的‘毒罗刹’十三娘。
狂沙没有认错人,她的确是十三娘。
十三娘低头望着从袖中跌出的绵里剑,表情复杂。已经当了五年的梨娘,她以为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梨娘’,一个老鸨,一个不用背负过去,可以在自己创造下的烟花灿烂中苟活到老的普通女人。
可是,她始终未曾忘过把一柄淬毒的绵里剑放在自己的衣袖里,随时准备迎接自己的过去所带来的种种剧变。
活得并不轻松。
当狂沙放下腿时,铁三爷也倒下了,他没有死,只是晕过去了,像只被掏空的麻袋一样软塌塌地歪在墙边。
狂沙踢了踢他的身体,对着十三娘笑道:“一个三流的江湖客居然给一流的下毒高手‘毒罗刹’保场子,他的确该乐晕过去,好大的面子。”
十三娘抬头看着她,未吱声。
狂沙用眼尾扫了扫周围交头接耳的看客:“其实以你下毒的本事,这在场所有人的命也只在你的一念之间吧?”
这句话很大声,所以一些有点江湖常识的看客已经在往外溜了,有生命危险的热闹还是不要瞧的好。
“好久不见,狂沙,”十三娘终于开口了,并轻轻叹了口气,“真没有想到你竟能找到我。”
狂沙淡淡笑:“找你不算太难,毕竟你离开大漠日落只有五年而已。只是,没有想到十三娘你躲人的本事倒真长了不少啊。”
“老了,怎能比得当年啊,能躲就躲吧。”十三娘黯然长喟,倦容陡现,美貌果然不复当年,不知手段是否还可与当年一较高低?
这是狂沙最想知道的。
夜深,月淡不见云深处。
梆更寂寥三两声,冷清。
苇倚窗而立,也是一脸的冷清。
“现在我只知道我做错了一件事,那一次不该为你杀人。”
阿草这样说。
苇握紧拳头,骨节咯咯作响,一阵烦闷涌上用力挥出,可怜窗棂作了这只拳头的牺牲品,碎裂成屑,片片哀叹。
草啊…………如果那一次你真没有救我倒也好了,至少现在不必有那么多烦恼缭绕于心,死死纠缠。
探手到胸口,就是那张羊皮纸的质感。在月光下展开,那轮用血勾画的落日泛着阴冷的光芒,如一只空洞而怨毒的眸子寒碜碜地盯着人,苇不由一阵惊怵,把纸揉成一团。
好多年了,没有这种感觉。
闭上眼,大漠,落日,骆铃,酒幌子,风沙,马鞭,血,一一在脑海中掠过,伴随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
十岁的孩子在酷热的沙漠里苦苦挣扎,从一具具破烂的尸体上爬过,翻看,呼喊,他在寻找,寻找什么?
有一个全身裹着黑布的人在旁边冷漠地看着,用一双像响尾蛇似阴冷的眼睛。
我会等你来杀我,等着你重返大漠日落的那一天!!
猛得睁开眼,汗水涔涔,在夜风中微微泛凉。深深呼口气,苇尽力把情绪稳定下来。
“你在害怕?”黑暗中有人轻声问。
是阿草。
苇一惊,转头:“你几时来的?”
“好一会儿了,”阿草提着刀站在门口,“我想我应该来对你说些话。”这句话更轻了。
“什么?”苇莫明有些紧张了。
阿草走到他面前,别过头望着窗外:“那句是气话。”
“哪句?”苇笑了,明知故问。
“…………,”阿草弊住一口气,决定先把好容易决定要说的话说完,不要和这个爱捉狭的家伙计较,“我……其实从来没有后悔过,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后悔……从不后悔。”
最后四个字,阿草望着苇很认真地说出口。
这句话有点语无伦次,但苇明白,他依旧笑着,把手缓缓放在阿草的头上,轻轻抚摸着,这次阿草连装装样子的拒绝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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