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苇野草 第五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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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对于阿草来说,苇是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
熟悉他的笑,陌生的也是他的笑。
十五岁的阿草并没有懂得如何去抓住苇笑容里的那一丝高深莫测和眼眸间稍纵即逝的柔情似水。
对于苇来说,阿草什么都是,却又什么都不是。
熟悉他的刀,陌生的也是他的刀。
二十二的苇并不是很清楚如何淡去心中一点点不知所谓的柔情似水和对阿草的笑容中想要说明的涵意。
有谁能说得清楚,这似是而非,难以表明的情绪,像春风中被压抑着的嫩苗,曲曲弯弯地努力探出个头。
狂沙。
这个女人名字叫狂沙。
狂沙的笑声细碎而明丽,如沙漠中轻轻回荡着的驼铃,很容易让人想到生的活跃。
狂沙的容颜妩媚而沉静,如海面上冉冉升起着的孤月,很容易让人想到生的冷清。
她静坐时,好像全世界都已沉寂。她笑时,好像全世界都已春暖花开。
这样一个女人,看着苇,笑得整个酒店春意盎然。
店里有十几个男人,也看着苇,目光就像看正在被苇撕下腿的那只烤鸡。
“嗳,那些人在看你。”阿草用手指捅捅正忙着撕鸡的苇。
“哦。”苇把一只腿放在到阿草的碗里,“你应该多吃点,好像又瘦了嘛。”
“我说,那些人一直看着你呢。”阿草重复着。
“哦。”苇准备把这只鸡好好解剖一番。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阿草瞪着苇。
“有啊,”苇已经把那只鸡大卸八块了,“我知道啊。从我们进这店时就一直有人盯着我们。”
“是盯着你。”阿草提醒他。
“哦?干嘛,我脸上长花了吗?”苇把油腻的手往衣服下摆上擦了擦。店里有一半体面的男人用鼻子冷哼了一下,而那个女人笑得更深了。
“没有,只是你的脸像朵花了。”阿草冷冷地回答,并往那只鸡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有吗?”苇亮出他的招牌笑容。
“当然有,要不那边坐着的女人干嘛把你从头盯到脚?”阿草又狠狠咬了一口鸡腿。
“原来如此。”苇笑得很开兴,并转头朝那个女人挤了挤眼。那个女人朝他眯眯一笑,整个店堂添色十分。而现在店里的所有男人目光中的酸意能把苇浸成糖醋排骨。
苇回头,发现阿草盯着自己。
“干嘛?”苇被他盯得心里毛毛的。
“没什么。”阿草往嘴里塞了几口饭。
“难道你也对那个女人感兴趣?不过……”苇低头笑出声了,“对你来说,她年纪太大了。”
“…………对你正适合,对吧?”阿草冷冷地说。
“嗯,差不多啦。”苇摸着下巴,一副挺得意的样子。
“我先走了。”阿草推开碗,站起身,没有再看苇一眼。
“喂。”苇拉住他,笑着,“干嘛?你在生气?”
“……没有。”
“没有?”苇盯着他的又绷紧的小脸一会儿,忽然悠悠地问他:“咦?放在桌上的醋呢?”
“……?”阿草有些莫明其妙,桌上的醋碟子还好好地放在原处。
苇冲他眯眼嘻嘻一笑:“我以为你全把它给喝了呢。”
“…………”
阿草愣住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喃喃地冒出一句:“我……才没有吃醋,我对她才没有兴趣。”
苇依旧浅笑着。他觉得阿草应该明白他话里的真正含意。
阿草转身就走,像在逃离似的急促。苇没有拉住他,只是平静地目送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身影。
他真的明白?也许并不。
这一幕对于狂沙来说并不重要。
就好像这满屋子男人的倾慕目光一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刚才冲她笑的那个看上去有些遢,却又让人觉得无比优雅的男子的目光。
只可惜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不多,然而此刻他看上去有些落寂,当那个长着一双锐利眼睛的男孩走了以后。
这个男人的落寂,有点让她心痛。
“我叫狂沙。”
“好名字。”
“我叫苇。”
“好名字。”
“你喝不喝酒?”
“喝。”
“你喝什么酒?”
“只要是酒都喝。”
“很好。”
月色寂寂。
风影缕缕。
阿草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在月光它显得很美,如水般柔和。他拔出刀时,通常无法考虑其它,除了敌人的心脏或其它致命的部位。
只有在那一刹那,他能逃避许多东西,许多他不愿去面对的东西。
但他逃避不了同样不愿面对的血液。
所以他让自己学会闭着眼挥刀。
一刀,一刀又是一刀。
钱师爷笑了:“你的刀不稳。”
阿草没有回答,他已经挥了二百多刀,头上都是汗。
钱师爷看着他的动作:“练刀时不稳,杀时也会患上同样的毛病。那样可能会致命。”
头颈部忽的一凉,刀在自己的项间摆着,钱师爷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闭嘴。”阿草面无表情。
“咣”。
刀一寸一寸断掉,跌了一地。钱师爷的笑容霎间解冻。
阿草怔怔地看着手中光秃秃的刀柄。
“刀,该换了。”钱师爷拍了拍手,转身离去,还回头补了一句,“刀摆错地方,同样会致命的,不要忘哦。”

(六)
“你很寂寞。”狂沙的眼眸似在酒中沉伏,荡漾着微微醉意。
现在他们没有在刚才的酒店里,而是在一个破破的小酒摊上。
夜很黑,风很大。气死风灯不停摇晃。卖酒的老头在灯下打磕睡。
“你很能喝。”苇浅笑着,拿起酒杯,避开她的眼光。
狂沙忽然也笑了,清脆如撞玉。她接过苇手中酒杯,一饮而尽:“你不该有这样的寂寞。”
“什么样的寂寞?”
狂沙嫣然一笑,没有回答,她提起一根筷子,轻轻击了击杯沿,叮咚作响:“我不但会喝,而且会唱,你相信吗?”
苇看着她,在她面前摆上四个小酒杯:“洗耳恭听。”
“寂寂兮风清月白,问谁是非。菁菁兮英雄年少,问情何堪。”
“弹一曲战台烽火,斩一片驿马江湖,怨则怨兮回首人安在。”
“殷殷兮吾心依旧,问君可知。冷冷兮物是人非,问天怜否。”
“唱不罢狂沙当歌,洗不清腥雨血池,叹则叹兮挥剑空四顾。”
“空四顾兮牵长袖,长袖断兮情易乱,悠然巧笑兮汝诓已。”
“汝诓已,情何堪,情何堪。”
叮叮咚咚,曲声鼓耳,和着夜风,道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一阵间苇觉得这酒劲上来了,竟有些难以压制。
曲未罢,一击下去,杯沿“咯”声而碎,卖酒老头猛得惊醒,茫然四顾,摊上的两位客人依旧在,女的微微浅笑,男的表情悻悻然。
“好听吗?”
“好听。好曲,好词。”
“人呢?”
“妙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
“你唱错了地方。”
“哦?”
苇把脸凑到她耳边,轻轻说:“过于聪明的女人,通常只会让人退避三尺。”说完,他转手把一把碎银扔于老头,大笑着自顾起身掉头而走。
“苇,你在怕我?”狂沙不怒而笑意依旧。
苇闻言停住脚步,回头直视狂沙,脸上竟难得没有任何笑意地顿了半刻:“狂沙,别白费劲了。你的确是个聪明女人,会明白的。”
狂沙倒一时愣住,就这样无言地看着苇消失在夜色中,刚才苇那一脸的正经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如自己想像中的聪明。
她觉得自己应该了解苇的,不需要时间,是从看见他的那一刻就莫明充斥在心中的怜惜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明了。
只是他看起来比她想像中还难以把握。有些男人是不该去把握的。
灯火在明灭间挣扎,卖酒老头又恍恍忽忽地打起磕睡了,好个悠长的春夜。
黑笺上名字超出常规的多,竟然有三个。
“杜森,擅长:暗器。”
“冯玉衣,杜森之妻。”
“杜玉青,杜森之子。”
五岁的杜玉青,伫立在两具尸体之间,表情漠然,而那两具尸体是他的父母。他的父亲倒在一个微笑的年青人的手下时,扑上而去的母亲也倒下了,一个提刀的少年正静静地打量着自己,沿着刀锋往下淌的是母亲的血。
五岁的杜玉青,没有哭没有尖叫,只是看着,目光中甚至连理所当然的恐惧也没有,他也在打量提刀的少年。
“不想动手的话,我来。”苇对阿草说。
“不用。”阿草回答。但苇皱了皱眉,他看到阿草手中的刀有点抖。
阿草没有杀过孩子,他也没有。但黑笺上有这个孩子的名字。
阿草握紧手中刀,缓缓地走向孩子。孩子还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孩子,手中没有任何武器,毫无抵抗能力。阿草却心慌得厉害,手心里全是汗,刀柄握在手里有些滑腻,他希望这孩子向后跑,向后退,尖叫或者哭,什么样的反应都行。
可是,杜玉青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一步步走向他的并不是刚才要了他父母命的人,他是不懂吗?
一步一步,阿草举起刀。
孩子的小小的瞳孔在那一刹那猛得收缩。
苇一惊爆喝:“小心!”话音未落定人已如冲弦之箭而出。也是在那一刹那,阿草的刀已落在孩子的身上。
血飞溅而出,洒上阿草的脸。
苇一把抓住阿草腾空而起,“嗖”,两枚小小的索魂钉从那只小手中弹出,在他们的脚底窜过,一头没入对面的墙上。
仰天倒地的孩子表情诡异,似哭似笑,目光也在霎间满溢疯狂和怨恨。可惜目光是杀不了人的。他的胸膛在急促地起伏,阿草的刀没有正确捅入他的心脏,血在涌出。
阿草在抖,苇能感到,虽然他掩饰得很好。
血涌出孩子身体时,阿草没有来得及闭眼,血洒上脸时,他开始颤抖,如果没有苇,那两枚索命钉没入的是他的身体而不是墙。
脸上的血似在燃烧,血腥味慢慢充斥鼻腔,阿草抖得愈发厉害。刀还在孩子身上,他必须去把它拔出。
苇看着阿草伸手去拔刀,刀下的人还在呼吸,阿草握住刀柄却没有了拔出来的力气。苇走过去,握住阿草的手,帮他把刀抽出。血如泉涌,孩子断了气,眼还是睁着躺倒在他父母中间。
阿草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刀,刀上血,刀上的人影,突然一把攥住苇的衣襟:“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必须杀他?!”
苇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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