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这一天，王知青忙了一个上午。他有些不解，土家人怎么提前一天就把年过了。腊月二十八打“糯米粑粑”，二十九就过年了。弄一桌饭菜，煮猪头，烧猪蹄，接二连三的几天都忙到深夜。王知青虽然觉得腰酸背痛，但他也被浓浓的节日气氛感染着。伯伯一清早就把家里的水缸用水桶灌满，按着风俗，三天之内，是不准挑水的。嬷嬷也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以后几天里，也是不准扫地的，免得把家里的财气扫出去。
大雪过去了，太阳早已把万山温暖地抚摸了一遍。山村里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木都精神抖擞的，山路上依然有一些美丽的湿润。譬如一些野蒿、晴草之类的植物一片一片地伸出自己绿色的胳膊，每一阵风都是沁人心脾的，空气里不存在任何灰尘。一些爆竹和孩子们的欢乐的声音融汇在这纯净的空气里，悄悄地，不经意地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心里，一些人常常被莫名其妙地感动了。
开始敬菩萨了，嬷嬷虔诚地把猪头端在供案上，供案上摆设十分丰富：两碗鱼、两碗核桃肉（生肉）、炒肉（熟肉）、苹果、梨子、豆腐、茶、酒等等，摆设得满满的。桌上还用芭蕉做的香台，上面插了两支火红的蜡烛，蜡烛一闪一闪的，高兴地跳跃。香灰零落在四周，烟雾缭绕。伯伯从屋里拿出棕垫子，嬷嬷小心地把棕垫置在供案的前面，然后跪了下来，深深地叩首在地上。
“菩萨保佑，保佑我们全家个个平安，事事顺意，保佑照青找到一个如意的单位，明年毕业回家也有个工作，等照青有了工作，手头有钱了，再来拜谢大慈大悲的菩萨。”
嬷嬷喃喃地念完，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又作了三个揖。
伯伯和王知青依样画葫芦地孝子孝孙三叩首，彼此都说了一些吉利话。
“鸣爆竹。”伯伯下了命令。
王知青便用烟把爆竹引燃了，立刻，小屋前面响起“劈啪劈啪”爆炸声，一垄一垄的青烟有一部分跑进了小屋里，小屋里充满了欢乐的声响。
“照青，快帮我到膛里添点柴火，扣肉就要出锅了。”
“喂。”伯伯叫嬷嬷，“我把熬肉端到桌上去了。”
“你随便吧，待会把猪头肉给割几块来。”
“哎！”伯伯愉快地跑了出去。
饭菜终于做好了，一家三口围在桌前吃团圆饭，细细品尝着自己酝酿的包谷酒。桌子南头的位置空闲着，嬷嬷想到这里，心里便不由地痛起来。
嬷嬷又起身盛了一碗饭，夹了一些菜放在桌南头：“娃，也不知你在那里怎么过年的，你会想家吗？若不是你鬼迷心窍，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伯伯说：“甭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当做没有这个儿子，咱祖宗三代的脸都让他丢光了。你看，我们的传统里有谁抢劫的，再穷也不能穷骨头。”
“可那是我的孩子呀！”嬷嬷嘤嘤哭起来。
伯伯有些不自在了：“刚才还好好的，干嘛要哭，讨不吉利是吗？家里再也不能出事了，照青这孩子工作还没有着落哩！”
嬷嬷赶紧不哭了。——她怕会对王知青的工作不利，只好把泪水吞到肚子里去了。
王知青深深地被嬷嬷瞬间的变化震撼了，嬷嬷居然为了他，连痛快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她不知压住了多少悲伤，她不知为他思虑了多少？她几乎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王知青是不幸的，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又没了母亲。但他又是幸福的，伯伯嬷嬷就是他的第二个父亲和母亲。虽然他不是他们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要亲。他们处处为他着想，处处为他的前途考虑，他们甚至把所有的痛苦都承担了，也不让王知青有丝毫的痛苦。他们唯一的幸福是让他成才，跳出农门，不再像他们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
但是，一个人要跳出自己祖辈的***，又谈何容易呢？一个人要钻进别人交织的生活网子，又谈何容易呢？一个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除了奋斗之外，还要牺牲很多很多宝贵的东西，甚至包括自己的操行，自己清高的操行。你甚至还要装模作样地与他们同流合污。当然这一切对于王知青来说还十分遥远，可以说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
王知青轻轻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气，没有人知道，这声叹息是他为自己叹的。
晚上，山村里格外热闹，孩子们一串一串地放冲天炮，天空虽然有许多星星眨着眼睛，但毕竟离我们很远，孩子们自己制造了自己的星星。每放一个冲天炮，孩子们都会高兴地拍起手来。
王知青一家人都围在火塘边，火塘里燃烧着树蔸，火温暖了整个屋子，大家都倾听着屋外欢乐的声音，仿佛大家都融进了欢乐之中。
伯伯从箱子里拿出几支冲天炮：“照青，你把它拿出去放了罢。”
“我不是孩子啦！”王知青呐呐地说。
“不管这些！过年就是要放炮，也是图个吉利。”
“去吧！”嬷嬷催促道，“也许对你的工作有帮助的。”
王知青不好拂他们的意思，只好溜到晒谷坪里放冲天炮。天空灿烂极了，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撒满了五光十色的光芒。王知青也放了一支，冲天放炮“哧”地一声脱手而出冲上了天空，天空马上洒满了蘑菇一样的火花，煞是好看。王知青祈祷了一会儿，又放了一支，这支比起始的那支飞得高些。王知青高兴起来，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只冲天炮，高高地冲上天空，然后就变成灿烂的火花，在天空上一闪而过，谁也不会看见。
鞭炮放完了，王知青又回到屋子里。
“放完了？”伯伯闷闷地问。
“放完了！”王知青挨着伯伯坐了下来。
“明年要多买些，再过个热热闹闹的年。”伯伯一边自言自语，手不停地扒塘里的灰星子。
“没关系的。家里的事我知道，等我找到工作，发了工资，我一定让伯伯嬷嬷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年。”
“唉！”嬷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当家的，我看照青的事不能再拖了，如果赶到大家都要工作的时候，事情就不好办了。”
伯伯接过话：“是呀！我看只有把咱家的耕牛卖了，换些钱给宋经理送去，或许他会通容通容的。”
“不……”王知青的喉管像被什么阻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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