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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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最后一天下午,我坐在书店的门口,翻着一本《全唐诗》,突然发现阳光被挡住,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我抬头一看,是易朗,他叹了一口气,坐在我身边的门框上。
许久没有一句话,只是默默坐着。我便也继续坐着,放空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或者说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洞。
“下个月十六,我哥成亲,你来吧?”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鲜红的请帖递给我。
“婉婷?”我还记得那个躲在木夏背后的瘦弱女孩的无辜眼神。
“恩。你来吧,哥和我都希望你来。”易朗默默地说。
我接过请帖,“还恨我?”
“早就不恨了,”易朗的声音再不似我第一次见他那般调皮了,他也深沉了,他也长大了,“以前恨是因为不懂事,总是觉得什么都能做到。现在明白了,便不恨了。”
“明白什么了?”
“生离死别,人生大事,受到多少外力影响?人生无奈的事情太多。却偏偏爱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不离开你之类的话,仿佛我们真的能做得了主似的。”
“婉婷好吗?”
“她,对我哥很好。”
“那便够了。”
三月,流音阁里又热闹了起来,因为我教学方式的特别,越来越多的学生,云娘不得已,拒绝了很多,流音阁的名声却因此反而更大了起来,竟有从其他地方慕名前来的学生,今日便有了一个学生江宁,便忍不住问了他,“你知道江宁织造曹頫吗?”
他茫然的看着我,“知道啊,先生为何问起他?”
“哦,他家里有我旧识,许多年没有联系了,想问问近况罢了。”
“学生与他家并非熟识,只是知道而已。学生来之前似乎没有听到有关他家的什么特别的消息,想来应该是和平常没有差别吧。”听了这话我稍安心了一些,这种时候,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
转眼便到了三月十六,我找了个理由出门,一路坚定的走到萧家。至少木夏教会了我一件事,越是不愿面对的,越要面对,只要你有坚定的信念就可以。
萧家在苏州是有名有望的,来的客人特别多,坐在大厅的角落里,看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时有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看了我一会儿,笑着说,“这位便是流音阁沈亦恩先生吧?在下萧百川,木夏与易朗的爹。谢谢先生对我两个不才子的教诲。”
“萧先生言重了,不必和亦恩客气。”我行了个礼,他便走了。
过了一会儿木夏和婉婷进门了,婉婷一身艳红,带着红盖头,依旧纤瘦。木夏牵着她一路走到堂前,行了礼。太远,看不清木夏脸上的表情,大家起哄的声音,鼓掌的声音,祝贺的声音,仿佛这一切都在离我远去,都与我毫无关联,我知道,心痛得多了,便麻木了。
当宣布礼成,木夏和婉婷去了后堂,请宾客去前院吃喜宴的时候,我转头,离开人群,往门口走去。一出大厅门,被一把拉住,我一看,是木夏,他不由分说将我拉到侧院,站在石桌边,“只要你一句话,我们现在立刻就走,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一句话。”木夏握紧我的手,似乎这样我就会说出那句话。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还是没变。放我走吧,婉婷还在等着你呢。”再不看待在月光下的木夏,转身走向大门,竟在走廊尽头的转角看见一袭红色裙脚飘过,我知道,这萧家我是再不能来了。
走出大门,转头看了一眼萧府的大门,便要离去了,“沈姑娘,”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转过头一看,门柱边站着方叔。我还未开口,方叔给我深深鞠了一个躬,说了一句“谢谢”,便走了。对着他的背影,我也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回到流音阁,躺在床上的时候,思路竟空前的清晰,想起这一天竟然没有看到木夏的娘和易朗,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便沉沉睡去了……
天色大亮,院子里吵吵的厉害,我起身打开门,一看,婉婷和小霓扭打在一起,我立刻冲上去,拉开她们,“你们干什么?”小霓和婉婷的头发都散落一片,衣服也扯的乱七八糟。
“你终于肯出来啦!”婉婷狠狠地盯着我,“今日我便要和你算个清楚明白!”推开小霓,便向我冲来,我不知怎么了,竟在她到我面前的时候,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她因为冲的太快,被我一推,撞向枫亭的,头撞在柱上,鲜血撒落,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婉婷!”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小姐,小姐!”这才睁开眼,发现小霓站在我的床边,天已经亮了,“小姐,你做什么梦呢?婉婷是谁啊?喊得这么惨绝人寰,仿佛她死了似的。”
……
之后的日子过的非常平静,学生很多,我便日日都要上课的,很少在有时间去街角的书店门口望天了。转眼间便是大半年过去了,十一月初一再走过街角的书店是,发现已经易了主,新开了一家药铺,进门看了一眼,竟发现易朗站在面前。
“先生怎么来了?”易朗看见我也很惊讶,半年未见,他稳重了许多,再不似以前那个调皮的孩子了。
“恩,我路过,这就回去了。”
“那我送先生吧。”我们一起走出了药铺的门。
太阳已经下山了,我和易朗一路走一路无语,似乎从他生气开始,我们再没有能够畅谈的力量了。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流音阁的门口,“京城里来人了,招我哥过去。”
“哦,几时走呢?”
“明天。”
“这么急?”
“恩。”
我转过头,踏进流音阁的门,又回头,“为什么去呢?”
“传话的大人说怡亲王病重,皇上亲自招我家进京诊治。”
我顺着门滑落在地上,阿玛病重!我离开已经快两年了,两年了啊!阿玛怎么了?想到这里,我立刻起身,对易朗说了一声,“我有急事,先走了。”
不要命的往萧府跑去,再背后顾不上易朗惊讶的眼神。
喘着粗气,敲开萧府的大门,开门的是方叔,他看见我十分惊讶,“沈姑娘?”
“我…我…”我靠在柱上,仍未接上气。
“大少奶奶,你来了。”方叔转头,婉婷从门口走了出来,她竟已显出怀孕的身形。
“是沈姑娘啊,进来啊,来我院里聊聊天吧!”婉婷热情的拉着我,这般的热情,天真的笑着,竟让我不寒而栗,走了几步,转身说“方叔,麻烦你去城南别苑一趟,之前我给大少爷做了一件深蓝色的披风放在那里,取回来,这次给大少爷带上。”
在硕大的萧府里绕来绕去,“我找萧木夏。”
“我知道。”婉婷只这一句,再没有说话,带我走进角落里的里院。
月光下,我看见她微微颤抖的背影。

“我要见萧木夏。”这一刻,我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婉婷转过身,脸色很白,紧紧的咬着嘴唇,“我恨你!”
“我知道。”我心里一痛,这个瘦弱单纯的姑娘也恨我,恨我的人太多了。
“你不知道!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你什么都不懂!”婉婷对我尖叫着。
“你不要这样,对孩子不好。”我看到她因为生气而颤抖的嘴唇,脸色越来越白。
“孩子!我恨这个孩子!为什么?全都因为你!是你,是你害我失去了所有的幸福!我永远都忘不了三月十六那个晚上,木夏在院子里拉着你!你走了,你就那么潇洒的走了。木夏醉了,醉的晚上抱着我喊你的名字!喊你的名字!沈亦恩!喊着你的名字褪去了我的衣服!喊着你的名字进入我的身体!我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进人群中的一样,那种感觉你知道吗?我的心在那一天夜里死得很彻底很完全,木夏哭着吻着我抱着我,我也哭着,把自己的手心扣破!”她伸出掌心给我看,双手的掌心触目惊心的四个突出的红印连成一条线,一条断掌线。“那种痛你知道吗?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
“啪!”一个巴掌狠狠的擅在我的左脸上,我竟然发现瘦弱的婉婷像是发了狂,这一巴掌竟是这样的有力,口里尝到一丝腥咸,嘴角涌出一道鲜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对不起?”她从袖里慢慢拿出一样东西,在我眼前晃着,是那块弘时送给我的蝴蝶形的玉佩!只是碎成了两块,许多地方都缺了,重新磨过,镶上了金边,但我仍能认得出,只是变成了两块玉佩!我伸手要夺,她把手缩回,“你知道木夏把这东西看得比命还重,你知道他每天摸着这块玉的多少次,每一次就像在我身上割一刀,割的我遍体鳞伤,割的我体无完肤!这种痛你知道吗?”她翻过手,张开手掌,任两块玉佩在我面前坠落,我跪下去,抓住玉佩,突然一只脚踩住我的左手,很痛!这样僵持着,我的手渐渐被踩入泥土中,我却紧紧地握住玉佩,坚决不放手。
“我等着一天等得太久了,从那天夜里,我就等着有一天能够把这些你伤害我的,一一还给你,全部还给你,让你也尝一尝这种滋味!让你也尝一尝别刀割到体无完肤的痛!”说着,婉婷的脚下更用力,我的手陷的更深,此刻我已经能感觉到玉佩镶的金边扎入我的手心。
“你要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今天让我见到木夏。”我忍着痛,颤抖地说。我很想抽出自己的手,可是眼前突然闪过棺材里的莹洁的脸,闪过梦里被血淋透的婉婷的脸,我忍住了,我不敢,我再不敢了。
“怎样都可以?”婉婷冷笑了,“你总是这样自作聪明!你以为你是谁?怎么样都可以?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初,回到我和易朗在一起的时候!你做得到吗?”我呆住,我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她心里爱的竟是易朗!半年前易朗的那句好像自己真的可以做主似的,我终于明白了。“没错,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爱的是易朗,易朗也是爱我的。你们的事,易朗都告诉过我,本来如果你和木夏成亲了,我便可以和易朗成亲,可是你,你抱着你莫须有的苦衷走了,你走了,你走的潇洒。我爹娘便把我许给木夏了!我是不愿意的,易朗却不愿意伤害木夏,不愿再和我说一句话。我不恨他,为了易朗我是什么都可以做的,既然他不愿伤害木夏,我和木夏成亲的事实也改变不了,我就对木夏很好。我想痛苦总会过去的,如果一定要嫁给木夏,那就嫁给木夏吧。我最后的一丝希望,在成亲那晚,看到木夏追出去,我知道,我这一辈子的幸福就这样被你毁了,彻底的毁了,亲手毁了!那时候我心里想如果真的要嫁给木夏的话,就和他好好的过吧。而你,因为你,沈亦恩!我白婉婷的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我看到左手边的地被血染红,血往外涌着,便抬头,“婉婷,我现在也和你一样尝过断掌的痛了,我可以见木夏了吗?”
“亦恩!”我看见冲过来的木夏和易朗。易朗奔过来,拉开婉婷,木夏跪在我身边,捧着我血肉模糊的左手。“明天,带我去京城。”
“你!”我看见婉婷疯狂像我挥动手臂,易朗从背后扣紧她的肩,“你竟然还敢这样说!我恨你!我恨你!”
“婉婷,你可以选择离开,你却留下,为什么?”我抬起头平静的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了萧家的名声,为了爹娘,为了我爱的人!”她尖叫道。
“那么,离开木夏,我也有我要我爱的人,我要负责任的事情,你看不见或不知道的,并不代表不存在。”
我说完这句话,婉婷突然安静了下来,她楞住了,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傻傻的愣住,什么话也不说了。木夏默默地抱起我,走出了这个院子的大门,我看见方叔站在门背后。最后回头,看见婉婷抱着易朗,在月光中哭着。
又回到了一舟居,又一次回来,一切都没变。木夏帮我清洗着伤口,酒精擦在伤口上,实在太痛。我痛得忍不住哭了,木夏用力的握着我的手,“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手都要受伤?为什么每次和我有关,你都会伤到左手?为什么?为什么伤的不是我!”
包好伤口,我走到书桌边,要给云娘写信,居然发现,一年多前我练字的那些纸仍在桌上叠成放着,镇纸压着,安安静静整整齐齐,仿佛我昨天才在这里练过字一样。我叹了一口气,取出纸。写下了告诉云娘和小霓的话,告诉她们对不起,告诉她们不要找我,告诉她们我会回来,我唯一请求她们的事情是帮我将书房里所有的书留好,千万不要丢掉。将信交给方叔,拜托他明天差人等我走了之后再送去流音阁,我是不愿意见到送别的场景的。
第二天一早,木夏、方叔带着我便上路了。方叔赶着马车,我和木夏坐在马车里。
“方叔让我拿给你的。”木夏把冥宁摆在我的面前,我惊讶极了!对着窗外喊了一声,“谢谢!”
“很久没见了,你过的好吗?”木夏问我。
我苦笑着在他面前晃了晃裹满纱布的左手,“除了它又遭罪了之外,其他都挺好。”
“这次所幸没有伤到手指,不会影响到弹琴,只是你以后要成为断掌了。”木夏说道。
“恩,和婉婷一样。”
“何必一定要提到她……”木夏转脸望向窗外。窗外的风景一路飘过,已是初冬时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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