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沾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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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用上课,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便经常跑到街角那家书店里,一整天一整天的待在那里。渐渐和书店里的少年熟络了起来,我们从没有说过话,但是我每次走进门,我们总是很有默契的对视微笑,之后他便低下头继续读书,目不转睛,似乎什么都打扰不到他。
这一日,我正站在书架前翻着纳兰先生的《饮水词》,突然听到有人争吵的声音,便回过头,原来是书店的少年和一个灰色长衫的人争执了起来。
“我说不卖便不卖!”少年面色通红,紧紧抱着一本书。
“你好生奇怪!开了书店却不卖书!”说罢大踏步走出书店。
见到我在看他,少年微扬起头,看着我,“姐姐,要不要过来一起喝茶?”
看着这少年诚恳的样子,我微笑着点点头,随他走到了柜台后的小桌边坐了下来。
“姐姐每天都来呢?”他帮我倒了一杯茶。
“嗯,为什么不卖书给那个人?”我好奇的问他。
“我爹在我出生前便去世了。”他喝了一口茶,似乎答非所问却认真的对我说“我娘身体不好,我们以前住在江宁,去年年底刚迁过来。书我只卖给我想卖的人,绝不卖给糟蹋书的人。”
我笑了,好一个固执的少年,“江宁好玩吗?为什么要迁来苏州呢?”
他默默低下头,“因为娘说苏州风景好,气候好,想要过来住一阵子,娘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但是沾儿是知道的,其实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
我便不再追问下去,抬头环视四周,发现他的柜台里居然放了许多泥人儿,扎风筝的竹篾,书边还放了几张画满了东西的图纸,“哦,原来如此!”我笑着对他说“每每我来,总见你在埋头苦读,原来只是假象,你都是在柜台下面偷偷做些的!”
他抬起头,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脸红了起来“沾儿很喜欢雕刻、风筝、园林之术等等,可是叔叔说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在江宁的时候,叔叔在身边,从来是不许沾儿做这些的。”
“你叔叔说的对,却也不全对,爱读书的人总是规矩特别多的,很多事情是不齿的。但是为某些人不齿的事情,不一定就是不好的事情。只在于你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看待这件事情,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追求着并且力所能及的事情。能够养活自己的人自然想要做更远的事情,比如读书,比如习武;而对于那些挣扎寻求生存的人,扎风筝、捏泥人、染布未尝不是谋生得好手段,何况这些使我们的生活更显美妙,不是嘛?”
听着我的话,少年眼中散发出点点欣喜之光“从来没人和沾儿说过这些话!沾儿就知道,姐姐看了这么多书,一定是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的。”
我微笑着摸摸他的头,“我并不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只是愿意说出别人不愿意承认的事情罢了。或者说,当局者迷,作为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清规戒条,而我不是读书人,自然能够看透,也不怕说破了。”
“恩,姐姐说的有道理,沾儿记下了,以后沾儿要把这些工艺都记下来,送给需要的人学习。”他高兴地笑了起来。“姐姐不是中土人士吧?瞳仁的颜色是湛碧的呢,说话也没有苏州口音。”
“嗯,我外婆是西域人士,我和你一样才迁来苏州半年罢了。你今年多大了?”
“沾儿今年十岁了。”这个少年十岁了,我也已经十九岁了,时间的流逝,物是人非啊。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沾儿还不知道,沾儿想再多读一些书,应该就会知道了。以前沾儿想要考功名,可是娘说爹临死前叮嘱过,说让沾儿不要走仕途。”
“那你现在之和你娘两个人住在苏州吗?”
“不,同来的还有表妹,姐姐有空便来玩吧,我家赵婶儿做的菜可好吃了!城西山脚下苏州织造府隔壁曹府便是我家了!”
之后我依旧是天天去书店,同这位少年一起在午后的阳光中饮茶聊天。
“姐姐明天来我家吃晚饭吧,我同娘说了姐姐的话,娘想见见姐姐。”二月中的一天,沾儿对我说。
……
进了曹府的门,沾儿便径直带我去了他娘的房里,房间里家具一应俱全,东西却很少,一看就是才搬来没多久的。但看到端坐在桌边的曹夫人时,便看得出,家境是很好的,很有修养的放下茶杯,站起来微笑着迎接我。
“娘,亦恩姐姐来了!”沾儿拉着我,高兴地把我按在他娘身边坐下。
“来啦!沾儿总是和我说起你,今天亦恩姐姐跟我说什么了,今天亦恩姐姐又跟我说什么了…….听多了,我也觉得你是个不同的女子了,便想要见见沾儿这个亦恩姐姐。”
“夫人客气了,”我笑着看着曹夫人,看见她眼里的一丝讶异,“亦恩只是说出自己想的事情罢了,只怕夫人怪我将沾儿教坏了呢。”

“不会不会,沾儿自小没什么朋友,能够认识你,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哥哥,我们去和小七他们玩沙包吧!”门边探出了一个小姑娘的头,看着沾儿细声说。
“我不去,你自己去吧,我要在这里待着!”沾儿回答。
门口的小姑娘撅起嘴来,站着不懂生闷气的样子。
“沾儿,去吧,娘和亦恩姑娘说说话。”曹夫人轻轻拍拍沾儿的肩,沾儿只好领着门口的小姑娘走了。
“是沾儿的表妹。”曹夫人抿了一口茶,“沈姑娘是信得过的人,我便不隐瞒什么。沾儿的曾祖母曾是康熙爷的保姆,曾祖父曹玺是做过江宁织造的。沾儿的爷爷是当年康熙爷伴读曹寅,和康熙爷的感情是很好的,曾经做过苏州织造。老爷是很爱书的,店里的那些书,便是老爷后来留下的,所以沾儿爱惜得很。沾儿的爹曾是江宁织造,只是上任不到三年便病故了,只剩下我和那个时候还在腹中的沾儿,康熙爷特命沾儿爷爷的胞弟曹荃之子曹頫过继给沾儿爷爷并继任织造之职。”我心中一震,这个单纯的少年竟是有这样家世的,曹夫人继续说下去,“我家世代受到朝廷恩惠,对朝廷是感恩戴德的。可是自从查出当年老爷和舅爷李煦竟亏欠两淮盐课银三百万两,我曹家的命运便转变了,老爷后来再无闲情逸致读书作诗,只是每日思考如何还债,舅爷也一样,沾儿的爹也一样,只是老爷已经无法弥补,也无力挽回了。康熙五十一年,一病不起,在扬州去世了。舅爷李煦奏折上说:弥留之际,核算出亏空库银二十三万两,但没有资产可以补上。那些书便是老爷留给沾儿唯一的东西了。后来沾儿的爹在任时一直在还这笔巨债,到现在叔叔在职江宁织造,也是活在这一笔巨债的阴影下。康熙爷乃是念在太老爷和老爷的情分上,处处维护我曹家,一拖再拖的没有治罪,反而帮我们想办法补债,想办法开脱。太老爷和老爷现今都不在了,当今皇上与我曹家是没有那份情分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还清的债务,去年,舅爷李煦终于因亏空获罪了,被革职抄了家。圣上没有将我曹家一起治罪,允许我们分三年还清债务,但是叔叔心里是知道的,这债务是几辈子也还不清了,很快便到我曹家遭罪了,于是让我们带着他的女儿来了这里。就是刚才那个叫沾儿做表哥的小姑娘了。”
“夫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么多?”
“没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对沈姑娘说实话的,沾儿会高兴的,沾儿一直不喜欢骗人的,尤其是亲近的人。“曹夫人苦笑了笑。”沾儿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两年来,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了,心思便重的很,总是不见他笑的,最近认识了沈姑娘,变了很多,变得像小时候一样爱说爱笑了,总是大呼小叫的,似乎很多事情看淡了,看透了,看明白了。我便很想见见沈姑娘,希望你不要见怪。”
“有些事情,知道总是不如不知的好。知道的多了,责任也变多了起来。”我可怜起这个孩子,可怜起他的全家来,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痛,我是知道的。
……
隔天再去书店的时候,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了,找到曹府,也是空空一片,东西依旧像我前天所看见的那样,只是曹府的牌子不见了,人也不见了。
太阳正要下山的时候,突然听到小霓在前门喊我,便走了过去,之间门口站着一个家奴,身后一马车,家奴见我前来,行了个礼,问道,“请问是否沈亦恩先生?”
“恩,是我,请问你找我有何事嘛?”我从没见过他,茫然了起来。
“恩,看见眼睛便认得出来了,我家少爷交代过的。我家少爷让我把这一车的书送给先生,并告诉先生,您说过的话,少爷都会记住的。”说罢转身便走了。
只得小霓在背后喊道,“竟连马车也不要了嘛?”
……搬回书房,发现中间有许多是沾儿爷爷主编的一版一版的《全唐诗》。
从此便再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这个少年和他全家在我的世界里消失的无影无踪,若不是这些书,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曾经自己认识这样一个心事很重的早熟少年。
二月底,天气渐渐转暖了,我有孤独的回到了小霓所谓的考文武状元的状态,只是有空时会回到那个已经人去楼空的书店门框上坐坐,回忆起与沾儿在一起的情景,回忆起来,竟觉得这么多年,与他聊天是最轻松的,不需避忌什么,更不用担心什么。不知道这个少年现在过得如何了,还会做些雕刻风筝或是布染吗?还是固执吗?或者仍旧心事重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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