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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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早饭做好之后,谷子告辞走了。谷子走后不久,李师傅来了。
李师傅带来了他的全部家当,还有小女病妻一家三口。周欣把李师傅一家三口安顿在前院的倒座房里,倒座房大小四间,李师傅一家住了一间大房,大房隔壁是洗衣房兼储物房,再隔壁是厨房。还有一间小一些的,暂时空着。
这院子的气派,让小君和她的母亲惊讶不已,扒着垂花门朝里面东瞧西瞧,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
周欣问君君:“君君,今年暑假要不要再找个餐厅打工啊?”
君君母亲替女儿回答:“不打了,今年就考大学了,得集中精力让她准备啊。”
李师傅虽也兴奋难抑,知道高纯真的发了大财,但他毕竟有男人的镇定,并且师以徒贵,模样很快便像这里的主人一般。他吩咐女儿:“小君,你赶快帮你妈收拾好行李床铺,收拾好了赶紧看书!”又转脸对周欣说:“让她们弄,我先去看看高纯,高纯呢?”
周欣就带李师傅去了后院,后院的卧室里,高纯还在昏睡。李师傅摆手轻声:“算了算了,让他睡吧,让他睡。”
两人出了卧室穿过书房,进了一间阔大的餐厅。
周欣说:“李师傅,保姆没请到之前,您多辛苦一点,我不在的时候高纯就托给您了。照顾病人您应该有经验,您对高纯……”
周欣还没说完,李师傅插话打断:“小周啊,这事我想过,这工作任务还真不轻松,你看,我这边要照顾小君她妈妈,这边要照顾高纯,还有这么大个院子,活儿肯定干不完啊。小君要考大学了,我不能让她分心,我的身体也不是很好,所以我希望我每月的工资能不能再高一些,每月两千五,不知道行不行,你要怕高纯不同意,没事,我跟高纯去说。”
周欣显然没想到她真的成了一名管理者,哪怕只管一个人,也要面对通常难免的劳资纠纷。她只是凭感觉点了一下头,在李师傅逼迫式的注视下,表态同意。
“好吧”,她说:“那就两千五包您一个人的吃住,君君和您爱人可以住在这里,她们的吃饭问题你们自己承担,可以吗?”
“……嗯,可以吧。”也许涉及到家人吃饭的问题,李师傅的回应有几分迟疑,但这事还是如此说定,双方达成了口头协议。
街头小吃店白天
金葵的单位是只发工资不管饭的,金葵平时都在街上吃,自从和家里恢复联系之后,她就常在饭间用小吃店里的电话和家里聊上几句,每次通话她都求母亲继续帮她打听老方的音讯,但老方始终杳无音讯。
云朗金葵家白天
母亲非常尽力,在电话中告诉金葵:“已经找了云朗歌舞剧团的老张、小陈和一个管服装的,能找到的人都和老方没有联系。”
金葵:“高纯没有邮箱和MSN,所以只有找到老方,才有可能找到高纯。”
母亲:“高纯在北京不是在一个什么劲舞团工作过吗,你有没有去那里找找?”
金葵:“劲舞团……”她似乎忽然被母亲提醒。
网吧晚上
金葵在一家网吧,登录了久游网,打开了“劲舞团”的游戏页面,她和高纯曾经玩过这款游戏,但她在劲舞团里反复搜索,那里已没有高纯的踪影。
仁里胡同三号院晚上
李师傅的妻子在屋里看着电视,君君趴在屋里的小桌上复习功课,眼睛却斜向电视中孙燕姿的演唱节目。
作为这个院子中唯一健全的男人,李师傅在入住三号院的当天晚上,就开始下厨煮菜做饭。高纯的汤和妻子的药都同时熬上。熬好后李师傅先把高纯的汤端到后院,送进了卧房。卧房里,周欣正在照顾高纯吃饭,接到老酸打来的一个电话,就让李师傅帮忙照顾高纯,自己拿了手机走到一边。老酸在电话里告诉她:“长城画展去欧洲的事情已经有了确定的日程安排,第一站是意大利,主办方选好的参展画作中,有两幅是你的。”老酸祝贺之后,又问了高纯的情况:“高纯的腿有好转吗,找到照顾他的人了吗?”言下之意,是询问周欣能否从床前脱身。
而周欣却答非所问:“我的画不是只选中一幅吗,怎么成了两幅?”
老酸说:“原来那幅‘箭扣岭’依然参展,欧洲文化交流协会知道你是个二十多岁的新锐女画家,感到相当惊讶,所以又要求看看你的其它作品,我们发了几件到他们邮箱里去,他们今天通知我们,又选中了那幅‘汽车司机’”。
周欣:“汽车司机?”
周欣怔了半天,下意识地转头,朝高纯的方向看了一眼。老酸以为她忘了,提醒一句:就是你画高纯的那张肖像画啊,他们也看中了。
周欣说:这张画和长城有什么关系?
老酸说:他们要把这张画放到罗马的世界青年画廊里展出。老酸直言不讳:“这两个画展他们都希望你能去,你能去吗?”
周欣又看了看卧室的方向,半天才说:“我,我考虑一下。”
和老酸通完电话,周欣站着没动,应该说,她很高兴。她冷静体味着自己的心情,说不清那种感觉有多么激动。这个夜晚来电无疑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和成就,这一夜她曾经梦寐以求。
高纯已经喝完了汤,李师傅收拾碗筷退出屋子回前院去了,屋里只留下夫妻二人。
周欣:“汤喝完啦,味道可以吗?”
高纯:“可以。”
周欣:“要不要喝点水漱漱口?”
高纯:“不要了。”
周欣:“困了吗?”
高纯:“还行。”
高纯有问有答,很配合地让周欣为他用热毛巾擦脸擦身,言语不多,对周欣的照顾,一律做出礼貌的反应。
高纯:谢谢。
周欣:没事。
两人的表情和声音,全都平平淡淡,像例行的程序。
擦到手和胳膊的时候,高纯忽然开口,他一向很少主动生出话题。
高纯说:“周欣,君君快考大学了,李师傅想让她参加一个辅导班,要交一千块钱,我想给她交了。”
周欣擦手的动作慢了一瞬,问:“是李师傅跟你要的?”
高纯迟疑了一下,说:“啊……是我想让君君上那个辅导班的,据说上了这个辅导班的都能考上大学。”
周欣继续擦完高纯的胳膊,点头说:“好,明天我给他取钱去。”
高纯说:“谢谢你。“
周欣笑一下,说:“你的钱,谢我干什么。”
医院、路上白天
第二天周欣陪高纯去医院检查完身体,走出医院大门。
周欣和高纯乘出租车回家。
三号院白天
谷子带着取回的两千块钱来找周欣。周欣正在厨房做饭,谷子把钱和存折和高纯的身份证放在厨房的桌上:“这是你让我取的钱,两千对吧?”说完靠在周欣身后的壁柜上默不作声。
“你吃了吗?”周欣回头看他一下,问。
“没有,我呆会出去吃。”谷子答。
“对不起啊,我不方便留你吃饭。”周欣说这话时,没有回头。
谷子问:“那个李师傅呢,他怎么不来帮你?”
周欣说:“他请假给他女儿买辅导书去了,还没回来。”
谷子问:“去欧洲的画展,你到底去不去?”
周欣说:“看情况吧,如果能给高纯找到一个合适的保姆,我才能走,否则,你看我走得了吗。李师傅老婆孩子太拖累他了,高纯靠他照顾靠不住的。”
谷子问:“那干吗非请这样的人呀?”
周欣说:“是高纯非要请他的,前一阵高纯住院没钱请人的时候,李师傅也确实一直帮忙照顾。”
谷子说:“可这次画展对你太重要了,这次一共选了二十幅画,你就占了两幅,你应该去。这是你事业上的一次机遇。”
周欣没有回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做出回应:“也许我命中注定,要为别人活着。过去为我母亲,现在要为高纯。也许我命中注定,要被关在这个院子里,永远走不出去,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偿还欠他的人情。”
谷子为之动容,他再次从背后抱了周欣,他在她身边轻声说道:“我不愿意你这样,你这样我心里很难过,我很难过……”
周欣从灶前走开,躲避了谷子的怀抱,她说:“我认命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得让自己喜欢这个院子,我得让自己喜欢高纯,因为这个院子是我的家,因为高纯是我丈夫。我如果不能脱离,就必须喜欢,否则……否则我会活得更累。”
谷子再度走近周欣,他想拉住她的手:“周欣,你真的会喜欢他吗?你照顾他,和他结婚,我理解,但我知道你那样做是出于同情,而不是爱!他也不爱你,爱你的人是我,你心里都知道。他现在是一个废人了,你和他结婚,就等于守寡,就等于守着一个木头!你毁了你自己,也毁了我!”
周欣流泪了,她要挣脱开谷子。谷子紧紧抓住她,吻她。周欣哭着躲开。她坚决地把谷子从自己的身边推远,她说:“谷子,我妈也是一个废人,可她生了我养了我,我必须守着她报答她!高纯也一样,他对我有恩,我得报答他。现在我是他的妻子了,我就要像妻子那样……那样爱他。所以我现在只能向你说对不起了,向我们过去彼此的承诺,说声对不起。对不起!”周欣居然向谷子鞠了一躬,“请你原谅!你这样对我,只能让我更痛苦,谷子你让我好好过我自己的生活行吗,行吗?”
谷子眼睛红红的,周欣的诀别让他陷于疯狂,他想把周欣抱在怀里,想用拥抱和亲吻强迫周欣不忘过去的情分,但恰在此时厨房的门被人推开,李师傅一只脚跨了进来,他尴尬地看着屋内的情景,看着周欣和谷子不自然地分开身体,看着他们脸上仓促难收的表情。
仁里胡同三号院晚上
晚上,在照顾高纯吃过晚饭之后,周欣用轮椅推着高纯在花园里散步透风,高纯与她的交流依然不多,但她的主动和友善还是让两人之间的言语动作,多少有了些夫妻相,相濡以沫的那种。
她体贴地问高纯:“你冷吗?晚上风硬,你把扣子扣上。”
她边说边为高纯扣上衣领,又和高纯谈论花园里的花草竹木,叫什么名字什么季节开花好看之类。园里有一种细竹,周欣说那竹子要经常修剪,否则会成一堆乱叶,很难看的。
高纯虽然对每一个话题都予以回应,但与周欣相比,多少有些被动和勉强,仅仅流于形式上的互动。却用心地说了一句:“今天的月亮真亮。”说得没头没脑。
但周欣仍然很高兴,马上随和着说:“是啊,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你呢?”
高纯举头望月,没有回答。
金葵住处夜
明月普照,金葵睡熟。她梦见了她走进了云朗艺术学校的大门,她在排练厅里看到一群少年正在练功,一个头戴红巾的青年教师循循善诱,那年轻的教师就是高纯。
高纯的身姿飘逸俊朗,他为少年们做了一段舞蹈示范,金葵看出来了,他跳的就是“冰火之恋”。金葵情不自禁地与之共舞,但旋转中高纯忽然不见,金葵张皇四顾,四处寻找,惊醒后徒然四壁,月冷风清。
金葵把电灯拉亮,彻底清醒后她下床拖出皮箱,她在皮箱中翻出一双穿旧的练功鞋,那是高纯的练功鞋,是她从车库那里找回来的。她把那双软底鞋捧在手里,反复摩挲,上面似乎还保留着高纯的一丝体温。皮箱里的许多物品,都是金葵一段历史,连她和王苦丁在小镇照相馆里拍下的“婚纱照的底片”,她也当个“文物”似的保存。偶尔对着灯光看看。
这是一个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打开的箱子,里面藏着她的记忆,记忆中的欢笑与痛苦,构成她人生的定格……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早上,独木画坊的小侯骑着一辆摩托到仁里胡同三号院来找周欣,来跟周欣要她的身份证户口本。
周欣问:“要身份证户口本干吗?”
小侯说:“办出国的护照用呀。”
周欣说:“我还办吗,我可能去不了啦。”
小侯说:“先办吧,去不了再说。”
于是周欣就去高纯的卧室打开靠墙的那只黄花梨的龙纹柜,从里面取了证件交给了等在外面的小侯。
在前院送走了小侯,周欣回到后院。隔了游廊,看到李师傅正推着高纯在花园里晒太阳,李师傅和高纯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听得高纯皱起眉头。周欣走了过去,李师傅也住了声音,和高纯一起看着周欣,直到周欣接了轮椅。说:“我来吧。李师傅才无不尴尬地松手。
周欣吩咐李师傅上街买点菜,说上次买的大米也吃完了。李师傅应诺一声转身欲走,周欣又把他叫住,嘱咐他:“李师傅,你每次买东西得把账记好,要买的东西挺零碎的,不及时记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就糊涂了。”
李师傅说:“噢,我都记了,上次的账我还没来得及给你,我都记着呢。”
周欣说:“等你回来,连今天的账一块给我吧,我这边也记。”
李师傅走了。高纯说:“周欣,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李师傅说君君要是考上大学了,一年的学杂费大概要两万块钱。他手里倒是准备了头一年的费用,但他老婆的病医生也建议动个手术,否则可能就治不好了。所以我想,一旦君君考上了,这第一年的学费咱们就给她出了吧。听说越是名牌大学收费越高,要是考上重点大学可能一年还不止两万呢。”
周欣没有马上表态,她顿了一下,才问:“李师傅又找你了?这钱他是要呀还是借呀?”
高纯说:“噢,是我想给君君出的,李师傅说将来有钱就还给我们。他这几年运气太背了,他说他预感到自己就快时来运转了。谁知道呢,将来君君毕了业肯定能给她爸挣些钱吧。”
周欣点头:“噢。”
街上、少年宫白天
这一天下课前,少年宫的一个工作人员到练功房来喊金葵,说有找她的电话打到办公室去了。金葵跟她去不算太远的办公室里接了电话,来电的人竟是母亲。
金葵:“妈!”
母亲告诉了金葵一个电话号码,金葵问:“这是谁的电话号码……方圆?”
街上公用电话傍晚
金葵马上使用了那个号码,电话拨通后很快有人接了,仅仅一声询问便是那么耳熟能详:“喂,哪位?”
金葵的心跳让她的声音有点走形:“老方……”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长城画展远赴欧洲的日期渐渐临近,独木画坊的老酸小侯等人专程来访周欣。尽管谷子不在出国参展的名单之内,但因为涉及周欣,所以也跟着来了。和大家事前预想的结果不同,小侯刚刚把替周欣办好的护照摆在桌上,周欣就问起了长城画展的具体行程。
“什么时候出发?”
老酸大喜过望:“下周三出发。你走得了吗?”
周欣没有回答,但她的提问等于做了回答:“一共去多少天啊?”
小侯也很高兴,说:“大概得两个月吧,不过中间你如果有事,可以随时回来。”
周欣看一眼谷子,问他:“谷子去吗?”
谷子一怔,没有答话。老酸解释:“谷子这次没有作品参展,限于对方提供的经费数额,谷子这次就不去了。”
谷子马上说:“我可以去,我自费不就行了。”
小侯说:“自费,那得多少钱呀?”
谷子说:“就是机票钱嘛,住我和你挤挤,吃饭又花不了多少。”
小侯说:“护照也没办,来不及。”
谷子说:“没事,你们先去,我办好护照去找你们。”
老酸看看周欣,周欣没有作声。老酸想了一下,说:“也好,谷子虽然没有作品参展,但咱们这次去的人数不多,也需要有人做做行政事务。谷子年轻力壮,一起去也行,也需要。”
谷子笑了,看了周欣一眼,周欣目光回避。
老酸一行走了以后,周欣到前院去找李师傅。李师傅正在厨房熬药,周欣问他:“李师傅熬药啊?”
李师傅说:“啊,我老婆的药。”
周欣说:“我过几天可能出差,高纯的事还得请你多费心了。医院那边我走前会安排好的,到时间你每周带高纯去做治疗。还有……”
李师傅打断周欣问:“出差呀,那你多久回来?”
周欣说:“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两个月吧,我手机反正随时开着,你要有事……”
李师傅说:“别的事倒没有,只有一件事我正想跟你说呢。下周小君就要回云朗参加高考了,我想请假陪她回去几天。可我老婆这身体也实在离不开人,我就想能不能先跟您借点钱,请个小时工来帮她几天,我找了一家家政服务的公司打听了一下,小时工每小时收五块到八块,就是每天来的不一定是一个人……”
周欣打断李师傅,她说:“李师傅,你来这儿帮忙有多长时间了,还不到一个月吧,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已经借了好几次钱了。你要涨工资我也答应了,高纯还准备给君君付学费。你也知道高纯这个情况现在离不开人,尽管我已经给高纯请了一个保姆,但是在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家不可能都交给一个新来的保姆。钱我肯定不能借你了,我希望你也别再找高纯开口。高纯的钱是他今后一辈子生活治病的钱,他没有劳动能力,他得靠这些钱生存下去,说难听点这是他的活命钱。你别一借再借了行不行?”
李师傅大概没想到周欣对他的要求会拒绝得如此强硬,他呆怔了半晌一时无以回应。直到周欣转身走出厨房,李师傅才阴沉地从背后把她叫住。
“小周,这事我还是想再和高纯当面谈谈。我和高纯师徒一场,我们的交情不是一两天了,我家的情况他都知道,我家君君当他亲哥哥似的,论对高纯的感情,我们可能不比你……”
“李师傅!”周欣回过头来,面目从未如此严肃:“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师傅迟疑了一下,像是在拿捏措辞,他说:“我知道你跟高纯结婚是为了救他,我很敬佩你。虽然高纯现在有钱了,但他毕竟残废了,所以你嫁给他也不容易。可我们是在高纯穷得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就一直帮他的,我们可不是……”
“李师傅!”周欣厉声喝断:“您就帮到今天为止吧。”她看出李师傅并没有完全听懂这个终止令的含义,于是紧接着把话进一步挑明:“您这个月的工资我会全额支付,另外加付一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高纯答应君君第一年的学费,我到时会付给君君的。”
李师傅听明白了,周欣的果断出乎他的预料,他的第一反应是抗争不屈。
“你这是赶我走的意思?”李师傅脸孔涨红,也激烈了声音:“你,你没这个权力!我是高纯请来的,你没这权力!我找高纯说去!”
李师傅说罢欲走,周欣在他身后又把他叫住:“李师傅!”她停顿了一下,冷冷地说道:“高纯还有点发烧,你说得简单一点!”
李师傅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急急地往后院走去,但周欣的决断和镇定,显然已经让他慌张上脸,步伐也显然有些摇摆错乱起来。
三号院黄昏
这天晚上,李师傅刚一拉开自己的屋门,谷子、小侯和另外几个独木画坊的人,堵在了他的门口对李师傅说道:“你是李师傅吧,我们是周欣的朋友,周欣说你已经不在这里工作,让我们过来跟你办个交接,你的大门钥匙呢,就交给我们吧,你是什么时候搬家呀,需要我们帮忙吗?”
谷子等人声调不高,但语气坚决。李师傅起初还试图抵抗:“你们是周欣哪儿的朋友,我还没跟周欣谈呢,再说我是高纯请来的,你们去找高纯问问,我跟你们一起去行吗?”
谷子:“这不是你谈不谈的事,人家不再需要你了,你谈不谈都不重要了。你还是先把钥匙交出来,大门钥匙还有厨房钥匙,交完钥匙你再去谈去……”画家们人多势众,众口一词,甚至威胁要叫警察,李师傅才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了。
“钥匙是高纯家的,为什么交给你们!”
“不为什么,人家不用你了,你还拿人家大门钥匙干什么,赶快拿出来吧。”
其他几个画家也说:“拿出来把答应给你的钱给你,一分不少你的。”
“你要非想赖在这儿那咱们去派出所谈吧,你不去我们可以叫警察来,这儿是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法律管得了你管不了你?”
……诸如此类。
君君站在屋子的门口,她从没见过这类阵式,愣着不知所措。李师傅的妻子从床上挣扎起来,哭着对丈夫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得罪他们啦,你去找找高纯啊,你求求高纯去吧。”
李师傅坐在垂花门的台阶上闷头抽烟,已经全然没了白天的气焰。这时,大家都看见周欣闷声不响地出现在花园的门边。
李师傅的妻子马上把抽泣传递给周欣,她颤巍巍地过去恳求周欣大德开恩:“小周,老李不好我替他给您道歉啦,他太糊涂了,你有文化你就原谅他一次吧。以后你该骂该罚不用手软,这次你就原谅他一次,你看我和君君的面上……”
周欣没有理会李师傅妻子的求告,她沉着声音对低头枯坐的李师傅说了句:“李师傅,你来一下。”然后转头径自走回花园。
李师傅抬头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在妻子的催促下跟着周欣的背影走进花园。李师傅妻女的目光随在后面,也不知花园的月洞门里,这一去是凶是吉。十分钟后,当李师傅跟在周欣后面走出来时,连画家们都看得出来,他的脚步和腰身,都表达出前所未有的谦恭和本分。
画家们都有点意外,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这般忽然解决。李师傅的妻子看看丈夫又看看周欣,担心与希望交替着主宰眼神,唯有站在门口的君君仍旧茫然,分不清该喜该忧孰是孰非。
周欣说:“谷子,你们先回去吧,麻烦你们了。改天再谢大家。”
周欣又看了君君一眼:“君君,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别去管。下星期就考大学了,你专心准备!”
三号院门口、商场白天
第二天,谷子开了一辆车来,拉着周欣去商场买出国要用的箱包之类。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在周欣回家之前,李师傅已经带着女儿君君离开了三号院。离开时妻子支撑病体送到门口,千叮万嘱不能放心。女儿也很在乎母亲一个人留在北京生活,红着眼圈依依不舍:“妈,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行吗?”
李师傅也一再提醒妻子怎么热药热饭:“这几天的药和饭菜我都放在冰箱里了,我一份一份都分好了,药放在杯子里,饭菜都放在碗里,你到时候取出来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行。微波炉怎么用,我不是教你了吗,你要把东西热透啊。”
女儿君君搂着母亲不放:“妈,不行你跟我们一块回去吧,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心里难受,也考不好呀。”
母亲含泪激励女儿:“你考上了你妈的病就全好了,你考上了,你妈这一辈子,你爸这一辈子,就有依靠了……”
母女拥抱,洒泪作别。李师傅边走边回头小声嘱咐妻子:“有什么难事你给云朗老马家里打电话,轻易别找周欣,别让她觉得你事多。她对我请假陪君君回去本来就不高兴,你再麻烦她她非窝火不可,你有事往云朗打电话,我再想办法,听见了没有!”
李师傅妻子擦泪挥手:“我知道,我知道……”
李师傅带着女儿走了。
丈夫和女儿走了。李师傅的妻子扶着墙挪回院子,先去厨房看看冰箱里的东西,药和饭菜果然一份份用保鲜膜包好,分放整齐。李师傅的妻子颤抖抖地取出一杯药液,还没关上冰箱就听见院门砰的一响,李师傅妻子大气不敢粗喘,周欣就是在这一刻回到家中。
仁里胡同三号院外白天
在三号院的门外,周欣下车之前,谷子问她:“你们月底就该走了,你请的保姆什么时候能到?”
周欣说:“这一两天就到。”
谷子又问:“那姓李的不走啦?怎么又把他留下来了?”
周欣想了一下,叹口气说:“他也不容易。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这么多年也够难的。男人能这样忠于家庭,也就算不错。”
谷子说:“这么没规矩的人以后你怎么用啊?”
周欣说:“他以为我和高纯结婚是看上了高纯的遗产,他以为他抓住了我的什么把柄。”
谷子问:“什么把柄?”
周欣说:“他以为我表面上和高纯结婚,实际上另有情人。”
谷子问:“情人,谁呀?”
周欣看他一眼,没答。谷子明白了:“他管得着吗,他就凭他看见的那点事跟你开口借钱,真是利令智昏!”
周欣并不像谷子那样愤慨,她淡淡地说:“他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其实他不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至少我不会对高纯不忠。”
周欣说完,推门下车。谷子默默坐在车里,直到周欣进门,他也没有想起发动车子。
三号院晚上
李师傅和君君走了,在这座三进带大花园的宅院里,更加人气荒凉起来。前院,一个病女人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后院,一个病男人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唯一发出声音的只有周欣。
周欣:“过几天,我托人请的小阿姨就来了,李师傅和君君大概最多回去七八天,也就该回来了。这样我走也能放心一点。”
高纯在床上慢慢喝汤,没有回应周欣的安慰。周欣放下手中收拾的衣物,走到床边帮他添汤,添完又说:“这次长城画展对我挺重要的,对我们这帮人都挺重要的,你能理解吗?”
高纯停下咀嚼,目视周欣,点了点头。
周欣淡淡地笑一下,说:“谢谢你。”
高纯:“我希望你事业好,你别这么客气。”
夫妻之间,能这样互相理解,言语之间,能这样相敬如宾,当然很好,但有点不太像生活中的夫妻,尤其不像新婚的夫妻,更尤其,不像这么年轻的夫妻。
三号院晚上
照顾高纯吃过晚饭,周欣又把一份饭食送到前院,敲开了李师傅妻子的房门。
周欣:“阿姨,你没吃饭吧?”
李妻:“哎呀,我有饭,我有饭呀……”
三号院早上
第二天早上周欣在厨房里做了早饭,也和前晚同样,把早饭一式两份,一份送到高纯床上,一份送到前院。
她敲了敲李师傅妻子的房门。说了声:“阿姨,吃早饭啦。”
李师傅妻子受宠若惊地开门接了饭食,只听周欣说了句:“趁热吃吧。”没容她谢字出口,周欣便已转身离去。
三号院白天
谷子又来了,看着周欣在屋子里打扫卫生,便上前帮忙,他问周欣:“你现在照顾前院后院的两个病人,也太辛苦了吧。李师傅走一周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周欣说:“不知道啊,也不知道君君考得怎么样了,也快回来了吧。”

谷子又问:“小保姆还没找到吗,李师傅走了谁帮你找?”
周欣没有答声。
三天后,早上,周欣打开三号院的院门,方圆已经站在了门口。
周欣领着方圆和他找来的那位保姆,一起向后院走去,路上没人说话,他们一直走进了高纯的房间。
已经被扶到卧室窗边沙发上坐着的高纯第一眼看到周欣身后的方圆,马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但很快他的笑意就在嘴角快速凝固,其形状之古怪难以形容。也许只有方圆才能明白高纯脸上突生的惊愕,究竟代表了何种心情。
周欣毫无意识,毫无戒心,微笑着向高纯介绍身后的女孩:“高纯,咱们请的小阿姨来了,是方圆专门从你们云朗找来的,会烧你最爱吃的云朗土菜。她叫金葵,你是叫金葵吧?”
女孩目视高纯,声音有点哑:“对,我是金葵!”
高纯也目视女孩,表情发僵,他的声音在那一刻,也突然地哑了。
他说:“我是高纯!”
三号院白天
方圆走了,周欣带着金葵参观了这座游廊画栋的院子。周欣介绍着每间房子的用途,以及房内空调、地暖、电插之类的设施,间或也问到金葵的家庭和经历。
“……这是一个小客厅,两边都是卧室,咱们从这边走……你从云朗过来多久了?一个月了,噢,你在云朗是上学还是工作?这是一间大客厅,电灯开关在这儿。平时这屋没客人的时候,尽量不要开灯,要节约用电。你父母还在云朗吗?”
金葵谨慎回答:“我父母还在云朗,我在云朗中学毕业后帮我爸我妈干点家务,也帮家里干些零活。”
周欣打量金葵,才发觉这女孩修长玉立,不像干过活的样子,于是疑问:“你都干过什么零活?”
金葵迟钝了一下,回答:“我们家是做草筐的,做了草筐去卖,挣钱不多,还够生活……”
“竹筐”,周欣向另一间房走去,随口问道:“云朗不是出竹子吗,怎么不做竹筐?”
“啊……”金葵脚步跟得有点慌乱:“啊,也做,也做啊。”
“云朗的竹子是这种吗?”
他们出了屋子,沿一条窄窄的甬路走进花园。花园里种了些贵妃竹和早园竹,生得干挺叶茂,深绿撩人。
“差不多吧……金葵答得相当含糊,好在周欣也没留意,话题随即转移:“花园里有灯,开关在那边,呆会儿我告诉你。每天晚上一定要检查一遍,看看花园,还有每个屋子,看看灯都关了没有,看看每间屋子的门都关好没有。”
“噢。”
金葵跟着周欣亦步亦趋,听周欣随处指指点点,绕出花园以后,周欣带金葵去了客厅,两人对面坐下,周欣的口吻才正式起来。
“来,坐一会儿吧。小金啊,我之所以麻烦老方帮我请人,就是想请一个可靠的人来。因为我的工作有时需要到外地出差,有时还会出国,所以家里必须留个可靠的人才行。”
金葵不知怎样表白,只是点头。
周欣又说:“照顾病人的工作又脏又累的,得有责任心才行。没有责任心干几天就肯定烦了。病人身上有病,心里一般也都难过,有时候性格古怪,容易发个脾气什么的,你得有耐心。有耐心就必须有爱心,你能对他有爱心吗?”
金葵声音虽低,却发自内心:“我有。”
周欣满意地笑笑,点头说道:“好,那就好。”
三号院晚上
金葵在这座院子上班第一天的晚饭,是她和周欣一起做的。或者说,是她打下手,协助周欣做的。周欣告诉她高纯一般爱吃什么,先吃药还是先吃饭之类,并且把做饭的各种用具及油盐酱醋等等佐料一一指点给金葵。汤熬好了,周欣让金葵给高纯送去让他先喝。金葵就端了去了。她出了厨房,穿过走廊,敲门走进了高纯的卧房。高纯在床上坐着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看见金葵独自走进屋子,目光十分意外,不由坐直了身子。
这是金葵走进这座大院后第一次与高纯独处。金葵把药端到高纯床前,她说:“高纯,汤好了,你先喝汤吧。”
高纯伸出手来,他没有接过汤碗,而是展开胸膛,拥抱了金葵。
药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汤飞碗碎。金葵也紧紧抱住了她的爱人。他们忘乎所以地抱在一起,但不约而同地压制了哭声,眼泪很快打湿彼此的肩头,听得到对方胸中奔泻的号啕。谁又想得到呢,当初金葵反对高纯去干那份“私人侦探”的差事时当然想不到的,高纯跟踪的那个女人,竟会在一年后的今天,成为他的合法的妻室。
周欣在不远的厨房里,一份简单的饭菜已经做熟,她把饭菜摆在托盘上,端出厨房,穿过灯光清冷的游廊,进入了高纯的卧房。
周欣走进卧房后看到的情形让她吃惊,她请来的这个小阿姨第一天干活,就把药碗摔在地上。她看到金葵低头蹲在床前,收拾着一地狼藉,床上的高纯则像受了委屈一样,眼圈红着,脸色比金葵还要难堪和紧张。
三号院白天
金葵在仁里胡同三号院上班的第二天,方圆又来了。他帮金葵带来了她的行李。
方圆把金葵的行李放进她的屋子之后不久,李师傅和君君也从云朗老家回来了。从父女二人的脸色上看,君君应当考得不错。她进了院门首先一路跑着冲进母亲的屋子,母女抱着又笑又哭。李师傅放下东西对妻子说:“周欣在后院吗,我先去和她销个假去。”
李师傅来到后院,在高纯卧房的门口与金葵狭路相逢。两人都是一怔,互相未及开言,周欣和方圆的声音已经传出。金葵端着脸盆低头避走,李师傅一声“金”字刚刚出口,周欣已经上前与他寒暄起来:
“李师傅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
方圆也打招呼:“李师傅,你回云朗去啦,君君考得怎么样啊?”
说到君君李师傅眉开眼笑,心思马上转移过来:“好,好,考得还好,还可以吧。哎呀,听天由命吧嘿嘿。”
周欣说:“君君学习那么努力,肯定考得没错。”
大家边说边往前院走去,李师傅东张西望地还在寻找金葵,他冲方圆说:“哎,我刚才看见金……”
方圆马上打岔:“李师傅你离开云朗时间不短啦,这次回去感觉怎么样,你们那片房子拆迁的官司打完了没有?”
李师傅忙于应付:“啊,这次我回去主要是为君君考试,别的事情没心思去问。”
这么说着,已经到了前院,周欣进屋和君君亲热去了,问她考试的情形和报考的志愿。李师傅正要跟进,被身后的方圆叫住,拉到了一边。
“李师傅,我跟你说个事情。”
当然,方圆找李师傅说的事情,就是金葵的事情。说金葵的什么事情,屋里的周欣和君君母女,当然没有听清。
三号院晚上
晚上,李师傅把方圆说的事情和妻子女儿说了,妻子女儿都很惊奇,讶异得几乎异口同声:
“金葵?”
君君尤其不解:“方叔叔为什么不让你跟周欣大姐说认识金葵姐呀?”
李师傅说:“咳,你小孩哪懂这个。……咳,方圆说是什么感情和法律的关系问题,这关系可太复杂了,我也说不清!”
李师傅的妻子病得久了,头脑日益混沌,对复杂问题一概理会不清:“……法律,他们犯什么法律啦?”
李师傅试图解释:“金葵和高纯那是感情问题,周欣跟高纯那是法律问题,那是不一样的。”
看着妻女依旧茫然的面孔,李师傅皱眉,说道:“哎,别扯人家的事了。睡觉!咱们在人屋檐下,早晚都低头。白天吃自己的饭,晚上做自己的梦,少管闲事,睡觉。”
屋里熄了灯,整个三号院,漆黑如墨。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在金葵进入仁里胡同三号院的第二天,第二天的傍晚,金葵开始独立做饭。
以往,高纯大多是在床上吃饭,一餐饭大多是一菜一汤,很简单的。但这顿饭四菜一汤,床头柜摆不下,只好摆在了卧房的小圆桌上。周欣费尽力气将高纯从床上移到轮椅上,推至桌前,还没停稳高纯便说了句:“再搬个椅子来,让她和我们一起吃吧。”
高纯说的她,当然就是刚刚端菜进屋的金葵。周欣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高纯的意思,搬来了一把椅子,又把高纯的杯子从床头拿到桌上,她怕高纯脚凉,又拿了一双毛拖鞋,替高纯套在脚上。可无论她做什么高纯都没有在意,他的目光一直逗留在金葵的身上。
“你喝什么?”
他问金葵,金葵一怔,高纯又说:“有果汁、矿泉水、还有可乐……”
高纯对这小阿姨的热情“关怀”,尽管周欣稍觉反常,却也并未多做他想,只当是高纯善待老乡。于是她也呼应着丈夫的热情,对金葵假以词色:“饮料在冰箱里,你喝什么自己去拿。”
金葵于是往冰箱走去,其实还是为主人服务,她问周欣:“你喝什么?我给你拿。”
周欣说:“我喝矿泉水。”
金葵又问:“高纯呢?”
周欣说:“你不用管他,他就喝这菊花茶。”
金葵便为周欣拿了瓶矿泉水。周欣问:“你喝什么?”
金葵说:“我喝桶装的,厨房里有。”
周欣过去,帮她也拿了瓶矿泉水,说:“就喝这个吧。”
三人围桌坐下,周欣对高纯说:“看,今天开荤了,金葵做了那么多菜,这是你们的家乡菜吗?”
高纯脸上幸福地笑着,周欣又问金葵:“这都是什么菜,你这手艺是跟你妈妈学的?”
金葵说:“这个是云朗人最爱吃得辣蒸鱼、这是盐包蛋、糖藕、这个粉蒸肉。粉蒸肉和辣蒸鱼其实都是潮皇大酒楼的招牌菜,但金葵说:“我做饭是跟我父亲学的。”
周欣:“你父亲会做菜呀,那你们家应该开个饭馆呀!”
金葵低头未接此言,高纯以茶代酒,举杯致意:“谢谢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菜。”高纯谢的是金葵,完全忽略了同样一直忙碌的周欣,但周欣对高纯今天的心情能够如此之好,还是感到格外开心,也举杯向金葵致谢:“谢谢啦。”
金葵:“不谢不谢,这是应该的,我给你盛汤。”她先为高纯盛了一小碗汤,没料想高纯居然一口喝尽。金葵马上再去拿高纯放下的汤碗,却被周欣接了过去。
周欣:“我来。”
照顾高纯吃饭的权力似乎本应属于女主人所有,金葵尴尬了一瞬,只能坐了回去。
周欣:“来,吃吧。金葵,你多吃菜。”
这顿饭高纯吃了三碗米饭,胃口之好前所未有。每次金葵都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想替他盛饭,饭碗都被周欣拦到自己手里。周欣笑问高纯:“今天怎么这么能吃,平时是不是吃我做的饭都吃腻了?”
高纯憨直地“啊”了一声,弄得周欣下不来台。金葵看出周欣没了面子,连忙圆场:“啊,我这菜做得肯定不如周姐做得好,他可能好久没吃家乡饭了,我们云朗的菜口味重,他吃着比较下饭吧。”
周欣看着金葵,说了声:“噢。”又问高纯:“是吗?”
高纯看着金葵,说:“我过去,就是这样吃饭,我喜欢这样吃饭。”
高纯的回答像是一种感慨,这感慨又像是有些深意。周欣看看高纯,又看看金葵,一时不知怎样接话。三个人同桌吃饭,眼神彼此暗中关注,周欣似乎察觉出高纯的目光不无异常,好在金葵始终低眉寡语,让人倒也疑之无据。
周欣也就主动关照金葵:“哎,你也多吃菜,别客气啊。”气氛倒是并不冲突。
饭后,金葵收拾碗筷,周欣照顾高纯上床。她为高纯打开床前的电视,高纯却看得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仍在金葵身上不时留连。
金葵端着剩菜出去了,周欣看看高纯的目光,又看看金葵的背影,问:“怎么,还想吃吗,还没吃饱?”
高纯这才收回了顾盼的目光,答了句:“啊,吃饱了。”
周欣笑问:“看人家女孩子漂亮?”
高纯惶然一怔:“没有……”
周欣帮他垫上枕头,移开话题,问道:“看电视,还是睡觉?”
高纯没有回答,低头似在冥思默想,周欣奇怪地看他模样,搞不清他是真的累了,还是兴奋反常。
仁里胡同三号院晚上
高纯的目光金葵当然懂得,她纵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把剩菜端回前院的路上,金葵的眼里涌上了泪水。一切都要等到周欣出国,等到能与高纯独处的时刻。她把剩菜放回前院大厨房的冰箱时,李师傅正在灶前烧水,金葵遮掩了脸上的伤感,李师傅看看窗外,见屋外无人,便悄悄与金葵攀谈起来。
“金葵,现在怎么样呀?听老方一说我才知道你原来没有结婚,你说你和高纯,你们怎么阴差阳错闹到这个地步呀,你到这儿来是想和高纯……怎么样呢?你知道高纯和周欣已经……你现在回来还有用吗?”
金葵往冰箱里放菜,动作迟缓了一下,也难怪李师傅哪壶不开提哪壶,句句说到金葵痛处,她也不知自己到这儿来还有用吗,她只能克制住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回答:“我来就是为了照顾高纯的,只要高纯的病能够养好,我怎么都行。”
李师傅先是“噢”了一声,继而又替金葵叹了口气:“唉……”
金葵转开话题:“李师傅,师母的身体好点没有,听说君君这次考得不错,她准备上哪个大学呀?”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长城画展赴欧参展的日期近在眉睫,周欣抓紧为她的远行做最后准备。
准备工作的核心就是教会金葵如何照顾高纯。金葵需要熟悉的工作很多很多,包括怎样为高纯铺床,高纯睡前床头都要放置哪些东西,水、杯子、电视遥控器、纸巾等等。周欣又示意给金葵哪些窗帘睡前必须拉上哪些不用。周欣教金葵怎样把高纯从轮椅上抱上抱下,怎样为高纯洗脸洗脚。周欣嘱咐金葵:“洗脸每天两次,早一次晚一次,洗脚每天睡前一次,洗脚要用热水,热水解乏,安眠。擦身子不用天天擦的,需要擦身子可以请李师傅来。李师傅是男的。”
周欣又把从医院带回来的尿壶向金葵做了示范,告诉她怎样的角度不致弄湿被褥。“每天早上你把这个壶倒了,洗干净,再放回来,晚上他睡觉前再让他尿一次,他要解大便就推他到卫生间去。你抱不动他就喊李师傅过来抱,没问题的。”
金葵说:“好。”
周欣再次向金葵致以谢意:“伺候病人是个又脏又累的活儿,你能不嫌弃我真的挺谢谢你的。”
金葵:“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交待示范了一应事项,周欣又帮助金葵从前院搬到后院,搬进离高纯不远的一间小房。李师傅也过来帮忙修理小屋的电灯,周欣又让李师傅上街去买电铃,说要安装在金葵床头,万一半夜高纯有事找人,按一下按钮金葵就能过来了。
李师傅说:“好,我这就买去。”
金葵搬好了屋子已经时近中午,周欣看表,说:“哟,我得赶快走了,你去厨房把饭热一热吧。时间不够了别做新菜了,就吃昨天剩的就行,昨天那些菜高纯还挺爱吃的。”
金葵应声点头去前院厨房热菜,进了厨房拉开冰箱才发现剩菜已经不翼而飞。她东翻西找正在着急,君君端着吃空的盘碗走了进来。君君刚说一声:“金葵姐这粉蒸肉是你做的吗,太好吃了。”金葵就认出了君君手上的器皿,正是她疯找的东西。
金葵有点急:“哎呀你怎么把菜吃了?”君君吓了一跳,金葵连声埋怨:“这菜还有用的,你吃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啊!”
君君愣在厨房当中,手上的脏盘脏碗尴尬地不知放归何处,她的委屈堆在脸上:“是我爸拿给我们的。”她反问金葵:“这菜你还要吃吗?”
金葵有点气恼:“不是我吃,是高纯要吃。”
君君脸上的尴尬转到了嘴上,口气也变得有些生硬:“那我不知道,回头我爸回来让他再帮你做不就行了。”
两人正说着,李师傅从外面回来了。听到院门响动君君大声叫“爸”,声音腔调全都透着不爽。李师傅闻声进来,手上还拎着刚刚买来的电线电铃。君君放下手上的盘碗,冲父亲说了句:“爸,你把冰箱里的菜拿了金葵姐不高兴了。”又对金葵说:“菜是我爸拿的你跟他说吧。”然后悻悻地推门走了。
李师傅先看盘子,又看金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了?”金葵又急又恼:“昨天我放在冰箱里的剩菜你们怎么吃了,怎么不说一声啊?”
李师傅也不高兴:“咳,一点剩菜,不至于吧。我急着出去给你买电铃去了,周欣急着要的,我来不及给君君娘俩做饭,就把剩菜给她们热热。高纯别吃剩菜呀,剩菜多没营养。”
金葵急得转身又翻冰箱,说:“周欣马上要吃饭出去,再说昨天剩菜高纯还想吃呢,你们要吃也应该说一声啊。”
李师傅说:“我马上帮你做,你说,做什么?”李师傅的气也不太顺了:“晚吃一会儿没那么严重吧,高纯要问的话你就推到我身上,就说他吃剩的让他师母吃了,让他师妹吃了,他要骂骂我!行不行!”
“算了”,金葵口软下来,自己忍气吞声,手忙脚乱的点火架锅,“我给他们煮点面吧。”李师傅吐出口闷气,推门欲走,金葵转身把他叫住:“那你去帮我买点挂面吧,巷子口的副食店里就有。”
李师傅站着没动,皱着眉说了一句:“买多少啊,我身上钱不够吧。”
金葵忙着从冰箱里拿出鸡蛋蔬菜,同时匆匆从身上掏出钱来,塞在李师傅手中,说:“你快点啊,水马上开了。”
李师傅拿了钱出了厨房,先回自己的屋子把手上的电线电铃放下,妻子大概刚刚听了君君的牢骚,颤巍巍地向丈夫问道:“金葵是不是不高兴啦,是不是因为我们刚才吃了……”话没问完便被丈夫没好气地打断。
“你吃完没有?吃完睡觉,什么事都操心你那病还好得了吗。”
君君还在一边不忿:“我最不喜欢女的了,女的都小心眼,其实高纯哥才没那么难伺候呢。”
君君的不满,显然不仅仅指向金葵,大概也包括了这座大院的女主人周欣。李师傅同感地随之出了一口粗气,面色阴沉。他自言自语说道:“高纯有钱了,围在他身边的人也都长脾气了。人都是这样,一阔脸就变。君君你必须给我考上大学,考上了学你必须给我学出成绩。将来你挣大钱出人头地了,你看看别人怎么待你!”
仁里胡同口外、副食店白天
李师傅拿了钱到仁里胡同口外的副食店里去买挂面,关于钱的愤慨还在胸中淤积。金葵给的钱并不很多,只够买两斤普通挂面,他手里掂了挂面和找剩的零钱走回胡同。忽然有一个女人在身后叫他。
“先生,您是三号院的吧?”
李师傅站住了,回头看那女人。那女人三十岁上下,个头不高,目光冷静,眉目有几分男相,声音也相当粗砺:“你是三号院的吧?”那女的上前,又问了一句。李师傅怔怔地点了下头:
“是啊。”
“我姓孙,你贵姓?”
“你有什么事吗?”
“这家姓高吧?”见李师傅警惕未答,那女人板脸低声:“可以借一步谈谈吗?”
“谈什么呀,你是哪里的呀?”
李师傅目含警觉,止步不前。孙姓女人面不改色,拿了一只信封递到李师傅面前,“就几句话,辛苦你了。”
李师傅接了信封一看,里面有钱,约四五张百元的票子,捏在手里,蛮硬挺的。他把钱推了回去,“别客气,别客气……”但自己的声音却客气了许多:“你是哪里的,你要谈什么?”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挂面下到锅里,滚水沉了下来。金葵忙着把烧好的卤汁盛进碗里,李师傅站在灶前,看着那一锅混沌的气泡发呆。
金葵把煮好的面条分成了两碗,加上一碗卤汁,托在一只木托盘里,端进了高纯的卧房。这时周欣刚刚关好通风的窗子,看到托盘里的午饭不禁示疑:“怎么煮面了,昨天的菜呢?”
金葵说:“昨天的菜我忘记放进冰箱了,隔了一夜我怕不新鲜了。”
周欣说:“没事,那菜挺咸的,放一夜不会坏的。你还是热一下拿过来吧,他愿意吃让他吃吧。”
金葵站着没动,迟疑了一下说:“我,我给倒了。”
周欣和高纯都奇怪地看她。周欣说:“怎么倒啦,你倒哪儿啦?”
金葵支吾了一下,只得又说:“我给吃了。”
周欣愣着没有接话,高纯看到场面尴尬,马上表态:“啊,那我就吃面吧,我挺爱吃面的。”
周欣回头看他一眼:“咱们前一阵不是老吃面嘛,你还没吃腻呀?”
金葵说:“要不我再出去买点菜重新做吧,再蒸点米饭顶多一个小时。”
高纯说:“我真的爱吃面,金葵做的面也很好吃的。”
周欣这才笑了:“你怎么知道面也好吃?你又没吃过。”又说:“你们云朗人不是主要以米饭为主食,你们也会做面?”
她这话不知是在问谁,高纯和金葵对视一眼,金葵反应快些,马上接话道:“在云朗主要吃米,可我妈爱吃面,所以我会做面。高纯昨天问我会不会做面,我说我会,你们尝尝吧,都快坨了。”
周欣上去接了金葵的盘子,说:“好,尝尝。”又说:“你去帮我拿点醋来吧。”
金葵看一眼高纯:“他不爱吃醋吧?”
周欣说:“我爱吃醋。”
金葵怔了一下,“噢”,然后去拿醋了,周欣端着面盘,若有所思。
饭后,周欣还是批评了金葵。当然,批评并未当着高纯的面,而是在和金葵一起离开卧室后进行:“昨天的剩菜你吃了当然可以,以后不光是你,也包括我,咱们做什么事都要首先想到病人,首先保证他的需要。你同意吗?”
金葵低头说:“同意。”
周欣又补充说:“而且你千万不要认为住在这种院子里的人反正有的是钱。就是真有钱,也不能浪费吧,剩饭能吃的,也别随便倒掉,人人都应该养成节约的习惯。你同意吗?”
金葵再次低头,说:“同意。”
周欣换了亲切的口吻:“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一走,就是两三个月,这个家,还有高纯,就托给你了,你和李师傅多费心了。”
金葵:“我知道。”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独木画坊赴欧洲举办画展的日子到了,出发这天,谷子开来借了一辆汽车,到仁里胡同三号院接周欣启程。在往前院搬行李的同时,李师傅也把高纯推到前院,准备给周欣送行。
周欣临行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高纯的卧室里,把放钱的那个黄花梨大柜指示给金葵:“家里的钱都放在这个柜里了。高纯的身份证和存折每次用完了别放在一个抽屉里,柜子的钥匙我给高纯了,你要用钱的时候就跟他要,取完钱就把钥匙及时还给他。”
金葵应声点头:“嗯。”
周欣又说:“除了你们日常生活必需的东西之外,别的地方需要花钱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问我一下。”
金葵帮周欣拎着行李,问道:“万一有急用,电话又找不到你怎么办呀,意大利那边跟这边有时差吧,万一有急事我问高纯行吗?”
周欣想了一下,说:“你还是问我吧,我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高纯这人心太软了,不会拒绝别人。”又说:“这些钱虽然是高纯的,但高纯的财产现在由我管理,所以我必须为他负起责任。”
周欣和金葵一起走到前院,李师傅和高纯,已经等在院子门口。周欣上车之前,在谷子和金葵的注视下,亲吻了高纯的脸颊。她的临别亲吻让身前的金葵和身后的谷子,都看得嘴角收紧,都看得目不转睛。
周欣上车,车开走了。金葵和李师傅一同推着轮椅进院。李师傅帮着金葵将轮椅在前院后院的一处处台阶抬上抬下,配合还算默契。高纯尽管消瘦,但毕竟身架高大,体重不轻。
推到后院,高纯忽然开口:“李师傅,谢谢你啊。”又对金葵说:“金葵你推我到花园走走吧,我想晒晒太阳。”
李师傅知趣地松了手,看着金葵推着轮椅走进花园的门洞。他的目光盯着那月洞门没有离去,似乎竭力想要听到花园里接下来会有的某些动静,但,除了依稀或有的风吹草动,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花园里,高纯和金葵无声地紧紧抱在一起,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肩头。
拥抱之后,他们更需要的,是心与心的交流。高纯说:“我一直以为你结婚了,他们都说你嫁人了……”
金葵说:“除了你,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
高纯想哭:“可我结婚了,我没有等到你。”
金葵却笑了:“可我又找到了你!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天天在想,只要老天能让我找到你,能让我见到你,无论怎样罚我,我都愿意。我不在乎你还能不能走路,不在乎你结没结婚,只要我能天天看见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高纯还是哭了,泪流满面。
金葵依然笑着,眼里也饱含泪水,她说:“真的,我觉得我的运气真挺好的,就像失去的一件最爱的宝贝,突然有一天又重新属于自己……”
但高纯摇头:“可我不愿意让你这样回来,我曾经发誓要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
金葵还是笑着流泪:“我也发过誓的,从我和你一起从云朗跑出来那天我就发了誓,我今生今世就要和你在一起,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能在一起,就是幸福。”
高纯说:“我不想这样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像现在这样,躲在没人的地方说话,哭和笑都得找没人的地方。我要像过去那样和你公开地生活在一起,我要的是这样的幸福。”
“可我们现在已经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了,”金葵本来是想劝慰高纯,但话到此处也有些哽咽,“我们已经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了──早上一起练舞,晚上你接我回家。我们现在,只能像现在这样,避着人,隔着墙,只能在心里头想着对方。也被对方想着这就应该算是幸福了,我们不可能还像过去那样。”
高纯却说:“不,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只要你还爱我,我们就一定能够得到我们要的那种幸福。反正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我不怕什么。我可以和周欣离婚,我可以把房子和钱都给她留下,然后我跟着你走!”
金葵:“什么?”
高纯:“我想让你……带着我走!”
金葵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高纯竟有私奔的念头。抛下他的财产,他的妻子,他拥有的这座深宫般的大院,不惜两手空空,不惜一生困苦,要跟着她走!
她真的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听清:“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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