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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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木画坊白天
几个画家在装画的木箱上写上了收货地址:“上海外滩画廊……”但从他们的言谈话语当中,能听出他们关心的依然是尚未落实的欧洲之行。
“原来还以为当代艺术走向世界易,走向全国难,没想到去欧洲办展的事如此一波三折跌宕不定,上海这边倒让咱们捷足先登了。”
负责联系上海画展的小侯当然有几分得意:“那当然,上海现在不甘心只做经济中心和金融交易中心了,人家现在也要争做文化的国际交流中心。咱们先走一遍上海也好,也算为接下来去欧洲办展热热身吧,也挺好。”
准备运到上海参展的画作中包括了周欣的一幅人物肖像,画中的青年男子还是数月之前的身板模样,青春健康,眉清目朗。而帮助周欣将高纯的肖像钉入木箱的,却是越来越阴沉的谷子,他和画坊的其他画家一起,将那些木箱一一搬上货车。货车是从搬家公司租来的,几个年轻些的画家随画坐进了车厢。
车子开走之后,老酸又张罗了一阵,随后离开画坊,离开前在画坊的门外,老酸问起了周欣的婚事,对这事的突如其来,表示了惊讶和关心:
“听说你要结婚了,很突然嘛,真的假的?”
“真的。”周欣回答。
显然,老酸看出来了,周欣的脸上毫无笑容。老酸也许早就听过有关传闻,遂不再往下深问。
“日子定了吗?我送你点什么?”
“不用。”
“咱们这么熟了,你可别客气。你说,你什么东西还没置呢?我送你点实用的吧。”
周欣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老酸,谢谢你。你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前辈,我知道大家都关心我……”
老酸笑笑,想把周欣过于沉重的口吻放松:“那当然,你是我们大伙的小妹妹嘛……”但他的轻松随即被周欣打断,周欣那一刻的态度忽然变得简单而又率直。
“你送我点钱吧,如果问我什么实用的话。”
“噢”,老酸愣了一下,“你需要多少?”
“随便多少,都行。”
老酸想再问什么,张开了嘴又收住了,最后只点了下头,说:“那好。”
独木画坊夜
这一天画家们忙到很晚,入夜才散。周欣和谷子留在最后,在空下来的画坊里做了单独交谈。这些天周欣一直回避与谷子交流,但这次却是由她首先开口。
“谷子,你能让我妈在你那里继续住一阵吗,我需要一段时间……”
“你自己打算到哪儿住去?”谷子言词干脆地把周欣打断,“你和高纯,你们住哪儿?”
周欣沉默了一下,回答:“高纯租的那房子太小了,两个人没法住。……不管怎么说,结婚是人生的大事,在那么小的房子里结婚,对高纯不太公平。因为这事现在只能由**办,所以我得为他着想。我想另外租个房子。”
也许谷子听出来了,周欣只说对高纯不太公平,没说她自己,仿佛这场婚事仅仅是为高纯操办,与她自己无关。
谷子沉默了一会儿,问:“结婚还需要办些什么,你都准备好了?”
周欣说:“租房子,办酒席……再给高纯买两件衣服,内衣,还有外衣,他连一件新一点的衣服都没有……”
“你自己呢,你自己需要什么,结婚你不买身新的衣服?”
周欣点了下头,不知因为什么,难得地笑了一下:“对,我也得买身能在婚礼上穿的衣服。以前陆子强送给我的那些衣服我都退给百科公司了。我还得给我和高纯各买一个结婚戒指。结婚总要有这个仪式。”
谷子也应景地笑了一下,笑容却比周欣更加勉强。他说:“结婚戒指都是由男方来买的,应该是男方买来送给女方的。”
周欣下意识地整理着自己的书包,她说:“高纯身无分文,他拿什么买。既然只是履行个仪式,谁买都无所谓了,有就行。也不可能买贵的。”
谷子沉默片刻,故意换了平和的口吻,很事务性地问道:“这次上海画展你肯定不去了?”
周欣说:“不去了,现在结婚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办,好多事呢,忙不过来。”
谷子闷头抽烟,半晌又说了句:“这次画展没有我的作品,我也可以不去。见周欣用一个隐约的笑容示以感谢,谷子又问:“到时候,我可以参加你的婚礼吗?”
周欣目视谷子,未置可否。两人之间,再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医院、商场白天
那几天周欣照例每天傍晚赶到医院,接替李师傅或方圆照顾高纯,第二天早上高纯吃完早饭以后,她再离开医院去筹备结婚要办的一应事务。她用皮尺量好了高纯的肩宽裤长,去商场为高纯挑选了婚礼要穿的整套西服。在商场医疗用品的柜台前,她的目光在一辆轮椅车上停了很久,那张轮椅折叠着塞在一个角落里,从上面的灰尘不难看出,闲置已久。周欣并没上前问价,她之后要买的是她和高纯的结婚钻戒,她挑中的一对还算便宜,两只戒指一共不到五千块钱。即便如此,等这对钻戒装进提袋之后,她的钱袋也就彻底空了。
独木画坊白天
从商场出来,周欣去了独木画坊,画家们都在搭起来的脚手架上,忙着绘制金山岭长城的巨幅全景。门边的一个大画案上,堆放着大家赠送的结婚礼物,从毛毯被褥到锅碗瓢盆,都是些朴素实用的生活用物。虽然不少礼包上都披了耀眼的大红喜字,渲染出热闹的婚庆主题,但此时画坊里的气氛却没有丝毫喜气。画家们都在埋头作画,没人回过头来,对这场**型的婚姻表示照例该有的庆祝。
谷子不在。
只有老酸一人,蹒跚地踱了过来,把他的礼物亲自交给周欣,低声说了句:“照顾好自己。”然后转身,又蹒跚地走了。周欣低头去看自己手上,是一只精美的纸盒,打开盒盖来看,里面装着两条崭新的毛巾,一条蓝色,一条粉色,鲜艳夺目。周欣拿出那条粉色毛巾,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闻,这时她看到毛巾下面,露出一叠厚厚的现金。
周欣抬起头来,她发觉脚手架上的画家们不知何时都停下了手中的画笔回头看她,熟悉的目光中凝结的那份沉默,又是何其陌生。
谷子家晚上
周欣回到谷子家时谷子也不在,问照顾母亲的阿姨,“谷子呢,他今天回来过吗?”
阿姨说:“谷子下午回来了一趟,搬走了一些东西,就再也没回来了。”
周欣似乎预料到什么,马上到谷子屋里去看。她估计得没错,谷子搬走了自己的铺盖。阿姨的转达证实了周欣早就隐约于心的那个判断。
“他说他在外面租了房子,他让我帮你重新收拾一下,他说你可以住到这间屋子里来。这间屋子旧是旧了点,但布置一下,当个新房足够大了。”
这间屋子确实足够大了,周欣的目光从那张搬空了被褥的双人床上抬起,环顾光素的四壁,原先挂着的那些她和谷子合影的照片已尽行摘去,墙上留下一个个浅色的印迹凄凉无比。
谷子家白天
第二天周欣就开始和阿姨一起布置这间新房,墙上挂上了红双喜字,遮掩了照片留下的痕迹,新买的被褥铺在谷子宽大的床上,使整个屋子的色彩立即焕然一新。热水壶和茶具都是画家们送的,一一摆在桌上柜上,就有了家的舒适气氛。布置新房是一件幸福的事,但阿姨脸上的笑容很快在周欣的沉默中收束回去,她不可能明白在这样一个幸福的时刻,周欣何以如此冷静,就像布置一间别人的办公室似的,动作机械,毫无神气。
谷子家清晨
大喜的日子终于到了,结婚登记的这天早上,周欣早早起床,穿上新衣新裤,出门前在镜中检查自己,似乎除了那身隆重的衣着外,看不出一点新人的气象。
医院白天
周欣赶到医院,在李师傅的帮助下,为高纯穿上一身新衣。在替高纯脱下旧衬衣时周欣又看到了那只碧绿的琉璃,那琉璃贴身戴在高纯的胸前,那心的形状让周欣略感忌讳,感觉与今日的气氛并不相吻。因为不管怎样,在这个“良辰吉日”,似乎不该有另一颗不明不白的心,与高纯如此贴心。
她斟酌了口气,对高纯说道:“今天,我们去登记,这颗心……就别戴了,我帮你收起来吧。”
周欣的微言大义,高纯不知懂了还是不懂,他说:“这是我的心,我要戴着。”
周欣沉默了一下,不再说话,帮他穿好了衬衣,再穿好外衣。她用轮椅推着高纯走出病房,两个新人的脸上,没有共同的笑容,只有各自的麻木。李师傅本来要陪他们一起去民政局的,但在医院门口上出租车时,被周欣委婉地拦住。
周欣说:“没事李师傅,你就别去了,我自己能行。”
婚姻登记处白天
周欣确实自己能行,在出租车司机的帮助下,她完全可以把高纯从车厢抱进抱出。他们崭新的穿束令司机目光疑惑,而他们去的地方,似乎做了清楚的说明。
高纯大概是头一次走进民政局这种地方,周欣日前为咨询登记手续倒是来过。当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把一张结婚登记表摆在两人面前时,不由不有些怔忡疑惑,有些不懂这一对结为连理的新人何以如此沉默。民政干部对表格上的条款做了例行的讲解,但她很快发现,他们更像是在各想心事,坐在对面似听未听:“你看你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民政干部的讲解草草收住,“要是没有的话,你们就把这个表填一下吧。”
结婚登记处有备好的钢笔,钢笔就摆在两人中间,两人谁也没有伸出手来,场面显得有点古怪。民政干部疑惑地看着他们,不知他们还在犹豫什么。她的目光压迫得周欣首先拿笔,开始在这份订定终身的白纸上落墨。在周欣填写这份表格的过程中高纯始终盯着前方,并不关注身边周欣的动作,更不去看那份对他的人生同样重要的表格。他似乎在专注地想着什么事情,又似乎在默数着周欣手下笔划的声音。他目不旁顾,但能感觉到周欣填完了表格,能感觉到她把表格递给民政干部过目,能感觉到表格稍后又回到周欣手中,周欣开始在表格上签字了。他知道她签完了字,就该轮到他了。
她签完了。
轮到他了。
她把笔给他。
他也签了。
高纯在那张白色的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在签名之前就已明白,当他把这个名字签完,手续就办完了。他和周欣,在他最后一个笔划落下之后,就结成了正式的夫妻,结成了法律意义上的正式夫妻。
一对红色的结婚证端正地摆在这对夫妻的面前,民政干部一句例行的祝福说得热情洋溢:“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到老!”让周欣不得不用勉强的微笑,表达了礼貌的谢意。
她说:“谢谢您。”
民政干部习惯地转头去看男方,周欣也侧目看了一眼高纯。高纯嘴角动动,似乎想做出感谢的笑容,但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旋律,他听到了他最爱的“冰火之恋”在头顶的上空飘过。他的眼神朦胧起来,嘴角微微咧开,露出了神往的笑意。
周欣也笑了,也许仅仅是看到了高纯脸上的笑意,才力求和谐地表现出了相应的欢喜。
少年宫排练厅白天
那首美丽乐曲也许是从少年宫的排练厅里传出来的,这一天金葵的执教生涯正式开始,她为舞蹈少年们辅导了基本功的课程,基本功课放送的音乐,正是她带来的那首“冰火之恋”。
街上白天
此刻高纯坐着轮椅,追随着那缠绵不绝的音符,被周欣推着走出婚姻登记处的大门。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行人中那一对对偕肩搭臂的年轻男女,在他们木然的眼眸中划出鲜艳的留痕。
也许,在路人眼中他们也是幸福的一对!坐着轮椅的他和推着轮椅的她是两口子了,他们正穿过宽阔的马路回家。周欣成为人妻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自己的丈夫回家。
谷子家白天
周欣乘坐出租车带高纯回家。
这是高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新房。周欣感觉到了,高纯一被推进屋子,那始终阴郁的视线终于有了一些积极的投向,他缓缓地环顾四周,厅堂和卧室都布置妥当,虽然简单无华,毕竟一团新气。但那红色的新气显然止于符号的意义,并未在高纯的脸上激起足够的快意。
方圆住处晚上
晚上下班之后,金葵再次来到方圆的住处。
这次她终于敲开了方圆的房门,开门的却并不是方圆本人,但那微胖的男人竟与方圆轮廓相近,使金葵在门开之际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老方……哎……请问方圆在吗?”
“方圆?”微胖男人一脑门问号:“你找错门了吧。”
“方圆不住这儿吗?”
“不住。我也是刚搬来的。”
“那你知道原来住这儿的人搬到哪去了吗?”
“不知道,你去问问房东吧,我们不知道。”
屋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梳着头发走过来了,问道:“谁呀?”
这时微胖男人已把房门关上。金葵默默下楼,还能隐约听见屋门里那女人大声的吵闹:“……你关什么门呀,你不认识她你怎么还怕我看见呀,我告诉你,你骗我不止一次了……”
谷子家晚上
高纯最初恐怕绝不会想到,谷子的这所简陋的大屋,竟收容了他洞房花烛的“初夜”。在他进入这个“家”的第一个晚上,他和他的妻子周欣,并排坐在他的岳母床前,尽管他们面对的,是一张植物人的典型面庞,但那麻木不仁的面庞毕竟代表了两人唯一在世的血亲。这似乎是个必要的仪式,气氛郑重,连一直照顾周欣母亲的那个阿姨,也远远地退到门口,不出一声。
周欣说:“妈,我要结婚了。他叫高纯,和我差不多大,他人很好,很英俊。他过去经常帮助我,他为了我摔坏了身体。我决定和他结婚,照顾他,这样他就有钱治病了,治好了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您从小就告诉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我知道您不会反对女儿的这个决定。”
周欣停下来,似乎说完了,她的母亲两眼向天,头颅微微发抖,像是很激动,又像在摇头,在表示反对!或许,那仅仅是植物人的一种无意识的震颤,一种无法控制的肌肉律动。
在母亲白色的被单上,摆着一只红色的小盒,周欣将盒盖打开,里面端放着一大一小两枚戒指。周欣取出那只大的,拉起高纯的右手,将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然后等着那只手把剩下的另一枚戒指,戴在她的指头。
那双手迟钝了一下,终于索索地抬起,拿起了余下的那枚戒指,高纯抬起了周欣的右手,缓慢地,有几分笨拙地,将那枚戒指套进了她的指头。
床上的母亲无动于衷,互许终身的两人也回避了相视,只有站在母亲卧室门口的阿姨,眼中有些隐约的泪光,晶莹地闪亮了一瞬。
酒楼白天
对中国人的婚姻来说,登记只是手续。大婚的良辰吉刻,主要是指婚礼。婚礼安排在一家价廉物美的酒楼举办,前来贺喜的都是独木画坊的艺术家们,大红喜字下杯斛交错,人声洋溢。艺术家们的聚会,狂欢中肯定离不开酩酊醉意。
代表男方亲友出席婚礼的,只有方圆一人,他即席发表的祝辞,虽是一些“永结连理,百年好合”的套话,却也说得热情真挚。来宾们热烈鼓掌,新娘新郎安静地坐着,像是在倾听,却又没有明确的响应。
代表周欣亲友发言的是画坊的大哥“老酸”,他的祝辞与方圆相比,同是祝福,却藏了些隐晦的慰藉。
“周欣是我们大家的小妹妹,年龄最小。我们确实没有想到,她会比我们独木画坊的多数大哥们,都更早地确定了自己的生活。当然,结婚成家仅仅是生活的一部分,特别是对一个以艺术为生命的艺术家来说,可能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相信以我们周欣的才华,今后必将创作出特别来劲的作品。啊,当然,我们也祝愿高纯能够很快治好双腿,重返他热爱的艺术舞台。总之我们都应该祝他们幸福!大家高兴一点,为咱们小妹勇敢的选择,我们应该为她干杯。”
画家们响应地举起酒杯,祝贺和敬佩之辞这才此起彼伏。唯一没有加入庆贺的只有谷子一人,他闷头喝下杯中苦酒,沉默地看着同样安静的周欣。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大婚之夜,周欣脸上始终挂着应有的笑容,在她的示范下,高纯也保持了应景的配合,在被众人要求和新娘喝交杯酒的时候,脸上居然也堆出些久违的笑容,以圆满着这个应当圆满的时刻。
气氛从此放开,场面热闹起来,画家们彼此灌酒,说些陈年旧事,还有长城之旅的种种艰难与顺利,奇观与侥幸。场面不期然地冷落了喜宴的主角,那一对新郎新娘。连方圆都和老酸等人聊到一起去了,说些演艺圈里的趣人趣事,听得老酸大笑不止。
新郎新娘于是得以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新郎新娘反而显得忐忑不安。周欣当然感觉到了谷子隔席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无论怎样平和,在她脸上也如刀似刃,让她不得不移开视线,尽量与左右逢迎顾盼。恰在这时新郎高纯要上厕所,她便起身推他离席,朝门外走去。
老酸问一句:“怎么了?”
周欣答道:“没事,他去卫生间。”
大家于是继续喝酒,谁也没有在意。
方圆作为男方唯一在场的亲友,理所当然起身相助:“我来我来。”他接了周欣手中的轮椅,和周欣一起推着高纯出门。在男卫生间外周欣止步,高纯就由方圆一人送进门去。
卫生间挺大,相比包房里的喧闹拥挤,这里备显空旷间离。方圆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把高纯抱到一只坐便器上,又问要不要帮他解开裤带。高纯表示不用,方圆又替他检查了一下手纸架,才关上门退到水池旁边,洗手抽烟去了,洗完了手又在镜中观察自己的脸色,判断自己究竟喝到几许。
坐便器上的高纯并没有解开裤子,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方便内急。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独处的空间,片刻的空瞑。这里四面封闭着高高的隔板,不必担心有人**,他握住自己颈上的心型琉璃,在这个属于自己的短暂时空,他有权利泪如雨下!除了一门之隔的方圆让他无法放开声音,他已可以无声地把压在心底的悲伤,用剧烈的哭泣倾倒出来,除了像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他不知自己还能有何作为。
门外,方圆在问:“好了吗?”
高纯连忙拉下手纸,擦去满脸泪水:“好……好了。”他的声音难掩哽咽。方圆惊疑地打开门板,他当然看到了高纯未及擦净的眼泪。方圆的眼圈竟也红了,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伸出双臂抱住了高纯,像抱住了他自己亲生的兄弟。他能感觉到高纯瘦弱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感觉到他的胸腔里悲恸的呼号……
卫生间外的走廊同样安静间离,等在这里的周欣同样双目湿润,她想转身躲开这里,目光竟与身后的谷子相遇,她抬手想要擦干眼睛,却被谷子一把抱进怀里。
谷子这样用力一抱,周欣真的哭了出来。她也抱紧了谷子的身体,至少这是一个健全的身体,有男人该有的强壮,有青年该有的活力。
谷子家晚上
喜宴结束了,画家们尽兴而散。
一个有车的画家把新娘新郎送回他们的新家,新家也就是谷子的那间大房。开车的画家帮忙把高纯抱出汽车,抱上轮椅,周欣就一再道谢拒绝再送。开车的画家只好目送她推着轮椅独自进门。
谷子家夜
周欣的新婚之夜该是怎样的景象?她首先要把自己的丈夫搬到床上,用湿毛巾给他擦手擦脸,帮他脱衣躺好,帮他盖上被子,帮他熄了灯光。
少年宫排练厅夜
少年宫排练厅里也没有开灯。月光朦胧,金葵将红色的头巾扎在头上,在录音机的音乐中独自起舞。
独木画坊夜
谷子一个人去了独木画坊,看墙上地上那些完与未完的画稿,不停抽烟。
谷子家夜
母亲和阿姨都已睡了,周欣一个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她让热水冲刷着身体,想把肌肤中的倦意全都冲掉。她的身体洁如处子,仿佛永远纤毫不染。
少年宫排练厅夜
排练厅的窗外,微风乍起,月弄清影,那曲冰火之恋,怎不凄凉感动……
独木画坊夜
也许谷子在这里还能依稀找回以往的印象,周欣印象中的身影,居然透明起来。那身影在画坊的楼上楼下随处游走,把只言片语的日常说笑,带到每个空灵的屋角,在高高的穹顶盘恒……
“谷子,把铲子递给我,拿那个小的……”
“高光的部分太白了吧,你不觉得有点硬吗?”
诸如此类,那声音足以把谷子的心胸穿透。
谷子家夜
浴后的周欣又回到房间。她没有开灯,但床上的高纯肯定能够看清那浴衣围裹的身影。那身影靠在门上站了一会儿,才在黑暗中慢慢移动,向床边走过来了。
周欣上了床,躺在了高纯身侧。高纯一动不动地仰面朝天,知道周欣没进被窝,而是和衣躺在被子上面。少顷,她翻了一个身,背对高纯,两人身在同榻,却是息息难通。
高纯在黑暗中开口说话,那声音犹如空谷回音:“你真的……是我妻子了吗?”
周欣身体未动,出声回应:“是。”

高纯再问:“你会爱我吗?”
周欣再答:“会。”
少年宫、独木画坊夜
这一夜少年宫排练厅和独木画坊同样空旷。金葵停下舞蹈,谷子掐灭香烟……冰火之恋的音乐终止的那刻,画坊里也万籁俱寂。他们的脖颈都微微扬起,似乎想听到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发出的任何微小声音。
谷子家夜
高纯沉默一下,再次发出声音:“我可能永远……是个残废。”
周欣这时转过身,她抱了一下高纯,在他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回答道:“我既然嫁了你,就会好好爱你,你放心吧。我会尽到我的责任。放心睡吧。”
周欣帮高纯掖好被子,然后自己转身躺好。他们的新婚之夜,就这样同床异梦。或是一夜无眠,或是各自睡去,初夜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少年宫、独木画坊夜
金葵和谷子在城市的两端倾听着,他们究竟听到了什么,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周欣的律师来到仁里胡同三号院登门拜访的这个上午,蔡东萍正在花园里遛狗。保姆过来俯耳几句,她才将那只憨厚的松狮犬交给保姆牵走。她慢条斯理地走出花园,先在卫生间里洗净双手,然后对镜自顾。镜中那张面孔,似乎晦气滞留,不知是不是这一阵睡眠不佳的缘故,她的眼袋相当明显,夸大了她的实际年龄。
她带着这样的心境来到客厅,坐在已经等候多时的一位律师和两位会计师的对面,双方似乎都不急着开口,脸上全都没有表情。
话题还是由刘律师挑起,他首先对来意做了说明:“我们今天来,是为了尽快落实蔡百科先生的遗嘱。遗嘱需要落实的,主要涉及遗产的分配,而对遗产进行分配,首先需要的,是把遗产的范围和数额核对清楚。这是遗产继承人之一的高纯先生签字的委托书,他委托我们中圣律师事务所和春秋会计师事务所作为他的代理人,全权处理遗产核查事宜,希望能够得到你的配合。”
蔡东萍慢悠悠地开口,态度一如既往地傲慢:“公司的财产你们到公司去查,我不清楚。除了公司,我爸自己还有什么财产我也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过。”
一位会计师对蔡东萍的说法做出了回应:“他没跟你说过没关系。蔡百科先生对他的遗产已经做了大致叙述。他在遗嘱中提到,百科公司的财产由你继承,他拥有的一座房产,也就是这座院子,还有八百多万元人民币的个人存款。由他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委托人继承。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对这所院子及其附着财产进行核对登记,还有那八百多万元的存款,希望您能……”
“我不知道他有八百多万元存款,你们别跟我要。我没见过我爸爸有什么存款,他的钱都在公司账上。你们要钱去找百科公司呀,别上我们家里来要!”
蔡东萍终于不再慢条斯理,腔调变得愤懑难平。但刘律师的态度依然如常,一副公事公办的镇定表情。
“这都好办,院子呢,在这儿,站着房子躺着地,好办。存款的凭证如果您真的找不到了的话,那也不要紧,我们可以申请法院批准去有关银行查找。这不难的。就算那些存款被人转移走了也不要紧,银行都有案可查,我们也完全可以依法追讨回来。”
刘律师的话中显然带了威胁和警告的意思,蔡东萍不会听不出来,她的眼圈变红,胸口起伏,声音发抖,看来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我父亲……我父亲病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照顾他。我那个所谓的……所谓的弟弟,连一天孝心也没有尽过,可他却要把我们家的财产全都拿走,你们这么做,我绝不接受,绝不接受……”
另一位会计师婉转地开口,做了旁观者的劝慰:“据我们了解,百科公司账面资产大约在七亿到十亿元人民币左右,你父亲把那么大一个百科公司都交给你了,只把他个人的一点存款和这处住房留给你的弟弟,也是为了你弟弟今后治病和生活有个基本保障……”
“公司有什么用,公司都让他们整垮了!公司账上哪还有钱,就差宣布破产了!”
律师等蔡东萍喊完,继续以理相劝:“百科公司将近十亿资产,你父亲去世前,并不知道公司被税务机关查处,并不知道公司的巨额亏空。所以他的本意,还是把遗产的大头留给了你。至于这个院子,可能因为是蔡家祖上留下来的,按中国人的习惯,一般留给儿子的居多,就是不希望祖上的宅子落到异姓的手上。但是你父亲在遗嘱中也特别申明了一条,一旦你弟弟不在了,你还是可以分享这个院子的继承权的。”
蔡东萍含泪欲滴:“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你们要赶我走吗?你们让我上哪去住!”
律师胸有成竹:“据我们了解,你在朝阳区和海淀区各有一套公寓,你并不是没有房住。当然,如果我们的委托人同意你继续住在这里,你也可以不搬。”
蔡东萍:“你们知道现在北京这样的四合院值多少钱吗,这样的四合院要六七万块钱一平米占地面积,这个院子连花园有四千多平方米,你们算算!那两套公寓才值几个钱!”
刘律师:“这座院子的市场价格并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我们要代表委托人核查的,只是这个院子和相关附属设施的实物。这是遗嘱的决定,谁也无法更改。除非这个遗嘱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但从目前的情况看,蔡百科先生留下的这份遗嘱,与我国现行法律并无抵触。”
蔡东萍的愤怒很快夺走了她的耐性,她没等刘律师说完就拍案而起,声音虽然刻意控制,却控制不住气急败坏的呼吸:“我父亲死了……可我还没死!我只要活着一天,你们就别想打这院子的主意,一草一木,你们谁也别打主意,我把它烧了也不会让你们得手……”
刘律师理直气壮:“我们是依法办事,希望你尊重法律……”
蔡东萍:“你别拿法律吓唬我,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凭哪条法律要赶我走,跑这儿来夺房霸产……”蔡东萍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身站住:“这是我的家,我不走,该走的是你们!请吧先生们,请便吧,哪儿凉快到哪儿呆着去吧,我没功夫陪了。孙姐,送客!”
刘律师和两位会计师大概也很少碰上这种歇斯底里的女人,互相对视一眼。协商破裂,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这座院子。他们走出垂花门时看到蔡东萍一个人怒目于天井,在四面屋瓦的合围之下,形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独木画坊白天
谷子来到画坊,在饮水机前倒水喝,他听到一幅画板的背后,有几个画家在议论周欣。
“她其实早就应该想到了吧,这婚后的生活肯定不会有多少快乐,而且肯定挺难的,你想啊,高纯的生活和治疗的费用,周欣自己母亲的生活费用和保姆的费用,全得由她一人负担。”
“周欣也没多少收入,啊,这么花钱肯定坐吃山空啊。”
“你们这就属于瞎操心了,听说高纯继承了他父亲一大笔钱,还有房产,将来人家两口子的日子比你们好过,你们还替人家操心,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哟,是吗,哎不是说没继承下来吗?”
法院白天
周欣和双方律师一起,在法庭聆听了法官对蔡百科遗产继承案的宣判:“……本庭经过详尽细致的调查,听取了双方当事人及代理人的意见,对相关证据进行了核实,本庭认为:蔡百科生前所立遗嘱真实地反映了立嘱人的意愿,并进行了公证,遗嘱内容与我国法律并无抵触之处,因此本庭对原告方关于认定该遗嘱合法有效的诉求予以支持,现判决如下:立嘱人蔡百科拥有的仁里胡同三号院及银行储蓄八百五十六万元人民币,应由其子高纯继承。”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宣判那天蔡东萍没有出庭,她的律师也许已经向她预估了败局,所以她仍然把自己的战场,设在了仁里胡同三号院中。律师和会计师再次回到这个院子时,遭到了蔡东萍疯狂的抵抗,只不过这抵抗在前来强制执行的法警的威胁下,仅仅是一阵非理性的叫骂和哭嚎。
“爸爸,爸爸,您看见了吗?您尸骨未寒啊,他们就把我从这家里赶出去啦!爸爸!您睁开眼看看吧!这是您让他们来的吗!是您让他们来的吗!啊?”
这一天周欣也来了,这是她第三次走进这座庭院,她这一次的身份,已经不是一个“乞求者”,而是这座院落新主人的全权代表。她的出现对蔡东萍是一个强烈的刺激,这个刺激居然让她止住了哭嚎,她不顾百科公司几个干部和女佣的一再拉劝,带着满脸的眼泪扑向周欣:“你这个恶魔,你害了我男人,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死一千遍也解不了我的恨!这辈子我跟你没完,你等着吧你这个婊子!狐狸精……”
还是两个女法警上前把她拉住了,有力的钳制和大声的喝斥迫使她放弃挣扎。蔡家那位表情始终阴鸷的助手孙姐扶着蔡东萍离开时,蔡东萍几乎瘫在孙姐的臂弯上,而最后映在周欣眼瞳中的,正是孙姐回首时那道凌厉的目光。那目光与一年前在观湖俱乐部练功房里发起攻击的刹那一模一样,残忍,冷静,令人窒息!
律师事务所白天
有了法院的判决,蔡百科遗产的交接事宜进展得相当迅速。在刘律师的办公室里,刘佟两位律师就蔡百科临终遗言中涉及的有关问题,征求周欣意见。
佟律师:“这份临终遗言虽然只是一份口述记录,但我们经过认真核对,上面蔡百科的签名,还是真实的。遗言的内容你上次也都看到了,尽管它没有推翻先前关于三号院房产归儿子高纯继承的遗嘱,但规定,今后高纯死亡后如果没有子女,三号院还是要由高纯的姐姐蔡东萍继承。如果按照这个规定办理的话,你今后对三号院是没有继承权的。当然对其它财产还是可以照常规继承。所以我们今天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看……”
周欣:“你们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佟律师:“现在蔡东萍方面坚持要求你和他们签个协议,就是这份……”她把一份协议书交给周欣过目,说:“内容我们看了,主要是要你承诺放弃对三号院的继承权。”
周欣:“如果我不承诺呢?”
佟律师:“如果你不承诺,他们就准备向法院起诉,要求法院裁定蔡百科的这份临终遗言为有效文书,他们坚持,在法院对此做出裁定之前,不进行遗言交接,包括三号院房产及现金存款等,都要等裁定下来后才能移交给高纯。现在关键是看你能不能等。”
“等多久?”
刘律师:“这种诉讼等裁定下来,有可能需要半年时间。”
周欣:“不,我不能等。”
刘佟两位律师对视一眼,没有接腔。
周欣跟在佟刘两位律师身后,走进了一间会谈室里,她看到蔡东萍的律师已经等在了这里。她在他的对面坐下,刘律师随即将那份协议一式两份,分别摆在了周欣与蔡东萍律师眼前的桌面……
谷子家白天
当天下午,在谷子家,在周欣和高纯的新房里,在周欣的见证下,两位律师向高纯递交了蔡百科遗产的凭证。随同存折和房产证一同递交的,还有厚厚一本物产清单。
面对这几张折子,一份证书和一叠清单,高纯目光呆滞,无动于衷。律师用事务性的语言,解释了这些纸片的价值,连周欣都听得句句心惊。
“这是你分得的全部遗产,有八百五十六万元现金,一座院子和相应的家具用具。这座院子是你家的旧产,十五年前归还你家。十多年间几次翻修改造,形成现在的三进院带花园的院落格局。占地四千一百余平方米,这种带花园的大型四合院按现在的行情,价值应在两亿元人民币左右,你姐姐蔡东萍提出,希望你能同意她继续在院内居住,对这一要求,我们已经代表你表示了拒绝。至于,你们姐弟二人今后能否保持联系,重建亲缘感情,这是你们双方自己的事情,我们作为这个案子的律师,只是为你把你依法应得的遗产,全部、完整地继承下来。现在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高纯仍然看着那些凭证,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想他尸骨未寒的父亲,还是在想形同陌路的姐姐,还是在想把他养大**的母亲,还是在想他的舞伴──早已成为人妻的杳无音讯的金葵……
高纯目光迷离恍惚,周欣只好站出来,代表高纯,她的丈夫,这些财产的收受者,向律师表达了由衷地感激和钦佩之情。
周欣:“噢,谢谢你们。我代表高纯,谢谢你们……”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一夜之间,濒临绝境的高纯,变成了身家上亿的富翁,没变的只是他虚弱的病体,和始终沉闷的面容。
在高纯以主人的身份进入仁里胡同三号院的这天,独木画坊的一帮画家过来帮忙。谷子也来了,他和周欣相逢避目,彼此的尴尬和酸楚,不言自明。
高纯是坐着画家们的车子回家的,谷子帮助周欣将高纯抱出车门,抱上轮椅,由周欣推着,走进石鼓夹道的朱漆大门。迎面的影壁朴素干净,前院的倒座房精巧整洁,他们从雕漆彩绘的垂花门进入正院,正房厢房廊柱巍峨,他们跨过穿堂进入后院,院内金砖漫地,游廊环绕,百年的石榴玉兰枝繁叶茂,他们像游客似的一间房一间房地观光游览,客厅、餐厅、卧房、厨房、卫生间、储物间等等,间间不落。房间里的古玩字画都被蔡东萍带走了,但那些古色古香的家具大都还在。画家们七嘴八舌,大都叫得出那些家具的名称,叫不出的也大体知道其样式是明是清。有人看不出这些家具的年份,有人则猜测这些家具蔡东萍既然没有带走,当然肯定不是明清的古董。真正懂行的好象还是老酸和刘律师,说现在紫檀黄花梨的家具既便不是古董也是寸木寸金了。特别是海南黄花梨,光木材都已经接近天价,大料长料已达到上千万一吨。做成家具不比古董便宜太多。
一路长驱直入,周欣能感觉到轮椅上的高纯,对自己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并不快乐,她还能感觉到身侧谷子的目光,始终寻求交流。她只能刻意回避,做出专心照顾高纯的姿态。轮椅上的高纯,理应是今天唯一的主角。
少年宫晚上
这天晚上,金葵意外地受到了少年宫文艺部主任的亲自召见,这是她在少年宫上班两个月来,第一次走进主任的办公室内,第一次和主任单独谈话。
主任问:“最近你给舞蹈班的同学排了个小节目吧,那节目叫什么?”
金葵答:“叫‘冰火之恋’,是个双人舞。”
主任点头,和颜悦色:“噢,这个节目反映什么主题的?”
金葵不知怎样回答,有点不好的预感:“反映……算是反映情感主题的吧。”
主任淡淡笑笑:“亲情还是友情?‘冰火之恋’,听这名字,应该是反映爱情的吧?”
金葵想了一下,答:“现在不叫‘冰火之恋’了,现在叫‘红头巾’,‘冰火之恋’是过去的名字。”
主任又是一通点头,说:“教孩子,还是教点真善美的,啊。什么恋不恋的,让学生过早知道这些,家长投诉过来,影响可就不好啦。你来的时间不长,这些我们跟你讲得也不够,以后再给学生排什么新的节目,要先跟文艺部报告一下,批了之后再实施,好吗?”
金葵愣了半天,点头:“噢。”
三号院晚上
方圆在高纯搬进三号院的三天后登门看望高纯,至晚才走。
送走了方圆,周欣回到后院,穿过垂花门,走过抄手廊,再从正房过厅进入后院。一到夜晚,仁里胡同三号院总是变得更加幽深,甚至有几分幽怨。周欣就像这座没有人气的宅院中唯一的生机,在静无一声的庭院中逶迤穿过。高纯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无论周欣进进出出,都听不见他的任何声音。
少年宫晚上
离开主任办公室,金葵才慢慢悟出今天主任的“亲切谈话”实际上是一次严肃的训诫,态度客气而已。她有些郁闷,信步去了练功房,下课的时间早就过了,那两个排练“冰火之恋”的学生还在这里等着金葵。金葵对孩子说:“今天不练了,你们回家吧。”孩子看看金葵沉闷的脸色,说完老师再见,收拾了书包往门口走去,金葵看着他们的背影,开口叫住那个男孩。她走过去,轻轻摘下他头上的那块红色头巾,叠好,替他放进书包,冲他笑笑,说:“回家吧。明天,老师给你们排新的节目。”
孩子走了。外面刮起了风,金葵关了两扇窗子,看到屋角的音响,她打开录音机的磁带盒,想拿出里面的磁带,想了一下,她又把磁带盒重新推上,按下放送键,“冰火之恋”的旋律轻轻流淌出来。金葵从怀中取出了高纯的那块红色头巾,窗外骤风拂来,头巾随风展开……此时的“冰火之恋”被忧伤主导,没有了快乐轻盈。
仁里胡同三号院晚上
周欣关上了卧房南面的窗户,挡住了来自花园的劲风。她帮助高纯脱下衣服,看到他颈上垂吊的心型琉璃,她再次劝道:“睡觉别戴着这个了,这东西很脆,容易压坏,我帮你收起来吧,就放在那个柜子里,你想戴再戴。”
高纯犹豫了一下,服从地摘了,看着周欣将那信物收好。
周欣又对他说了句:“躺下睡吧。”
高纯躺下,比较听话,比较配合。
卧室的灯关了,花园里的灯也关了。这间卧室与谷子的那间大屋相比,空间更加阔大,除了高纯睡的那张2乘2的双人床外,靠墙还放着一张很大的罗汉床。周欣没与高纯同榻,她就睡在了这张罗汉床上,与高纯呼吸相闻。高纯是个瘫子,夫妻婚后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周欣没有碰过高纯,高纯也没有碰过周欣,以往的同床而眠,只不过是个形式。
早上,谷子来了,为周欣送来了一些锅铲盆罐之类的厨具。
周欣说:“谢谢。”
谷子说:“不用。”
周欣:“这几天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弄呢,这家里锅碗瓢盆都不齐全,这院子太大了,煤气水电怎么弄,我还都没弄清呢。”
谷子说:“那我这算雪中送炭吧?”
周欣:“至少挺实用的。”
周欣正在厨房为高纯准备早饭,谷子就在一边打打下手,两人之间不谈感情心情,涉及的话题只限俗常。
谷子说:“你干吗不把你妈带过来和你们一起住呀?这样照顾你妈的阿姨也就可以跟过来了,也可以帮你照顾一下高纯。高纯现在离不开人,你以后就呆在家里不出门了吗?”
周欣洗着匙子,没说话。
谷子又说:“昨天听老酸说,鲍伯瑞先生来传真了,咱们欧洲画展的事可能快成了,高纯这个样子,你走得了吗?”
周欣这才开口回应:“我可以给高纯再请个工人,我不能把我妈接到这里来和高纯同吃同住。现在已经有人说闲话了,说我和高纯结婚这一着棋铤而走险,说我终于走成功了。”
谷子不相信地:“谁这么说呀,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周欣神态平静,说:“反正有人说吧。这个时代就是这个逻辑,有人这么推测,也挺正常。”
谷子说:“听拉拉蛄叫就别种庄稼了,让他们说去,你过你的。”
周欣说:“这个院子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属于高纯。我不会让我妈过来住这个院子,花高纯的钱。我妈的生活费保姆费我会自己负担的。等给高纯找到保姆,我就回画坊去,我画画挣钱,养得起我妈。”
谷子说:“高纯没有主动提出让你把你妈接过来吗?你现在毕竟是他的……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他也应该替你着想啊。”
周欣说:“他本来就是个孩子。腿坏了以后,情绪始终很低落,他现在还没有渡过心理上的挫折期呢,他不可能想得那么周全。”
谷子沉默了一下,突然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周欣,他说:“我知道,你很难,我想帮你。”
周欣静静地让谷子抱了一会儿,然后脱身走到一边,擦去眼角的泪,用挤出的笑容看了谷子一眼,说:“谢谢。”
谷子没有再次向前,他靠在灶台旁边,有些气馁,哑声问道:“保姆要我帮你找吗?”
周欣摇摇头,说:“高纯让我把他以前的师傅请来了,那个人会开车,也熟悉高纯。这么个大院子,总得有人打理。另外还得再找个保姆,洗洗涮涮什么的,我托了方圆,高纯的师傅也答应帮我去找了。”
谷子说:“保姆一个月你们给多少钱啊,碰上合适的我也给你们介绍。”
周欣说:“我给我妈请的那个阿姨,一个月九百包吃住,大概这个价吧,有条件好的一千也行。高纯的师傅我给了两千块钱一个月,还包他一家三口的住宿。”
谷子说:“两千还包三个人的住,相当不错啦?”
周欣说:“他是高纯的师傅,家里也挺困难的。老婆又有病,女儿要上大学,而且我估计将来上大学治病这些事,高纯也不会不管的。”
谷子点头,说:“我早看出来了,你天生就是个CEO,理性、沉着,喜怒不形于色,你的管理才能好像与生俱来。”
周欣停下手里的活儿,似乎在想什么,半晌才自言自语说:“我的理想其实只有一个,而且很小,那就是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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