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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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里胡同三号院晚上
这天晚上,方圆来了。
方圆被金葵悄悄接进院门,有意避开了前边李师傅一家住的那排倒座房,也没去后院,而是另辟蹊径,进入一条窄窄的夹道,穿过花园,登上了花园南端那座小山,在小山上的一幢不怕隔墙有耳的平顶房里,见到了等在这里的高纯。
方圆是高纯请过来的。他们也许已被幸福的憧憬蒙蔽了头脑,以致全然没有料到那个让高纯信誓旦旦,让金葵又惊又喜的决定,会被方圆毫无犹豫地一瓢冷水,泼得冰凉透心。
“离婚?”
方圆在最初听到这两个字眼时显然感到意外,并且马上把目光从高纯脸上移向金葵,仿佛这必是金葵的主意,必是金葵的怂恿。金葵张口刚想解释什么,但方圆已将目光移开,而他反对的理由,听上去相当有力,似乎既援引了道义,又申明了利害。
“高纯,你别忘了,你父亲虽然把这座院子和他的个人存款给你继承,但前提是由你姐姐蔡东萍代你管理,你现在之所以能真正控制并且享用这些财产,那就是因为周欣和你结婚!由周欣以你妻子的身份代替你姐姐管理这些财产。你现在一旦提出离婚,蔡东萍肯定会乘虚而入,像还乡团似的卷土重来。你们年轻不懂法律,你们这么一闹,非把事情搞乱不可。”
金葵还想争辩:“可我爱高纯。周欣当初跟高纯结婚仅仅是为了帮助他,那不是爱。高纯腿不行了可他也需要爱情,只有我才真爱高纯!”
方圆对金葵的说法并不认同,但他不与金葵直接争论,仍然把目光投向高纯:“你认为周欣不爱你吗,你认为她和你结婚是看上了你爸留给你的存款,看上了你的这个院子?”方圆的处世态度一向圆而不方,很少这样横平竖直。“高纯你看看你自己,人家周欣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而且人家也是艺术家,到哪儿找不到一个优秀的男人。陆子强追她追得够狠了吧,她还不是没有动心。她跟你结婚谁都知道那就是一辈子守寡,她还不是为了报答你,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去实现对你的这份责任!现在的年轻女孩,现在这帮搞艺术的,还有几个在乎什么责任!”
方圆是在质问高纯,但回答的还是金葵:“我们感谢周欣,她现在可以去找她喜欢的男人,优秀的男人,我们不用她再报答高纯了,不用她再负什么责任了,不用她再做一辈子的牺牲了,现在我回来了,我可以替她尽这份责任。我不管高纯还能不能站起来,还能不能走路,还能不能生儿育女,我都会一辈子照顾高纯!”
高纯这时开口,话说得比金葵婉转,但意思与金葵相同:“周欣能和我结婚,我非常感激。我不会让她白尽这份责任,我可以把我的钱和这座院子都留给她,然后我和金葵离开这里。哪怕我们还到以前的那个车库去住,我也想和金葵住在一起。这院子很值钱的,还有这里的好多家具,上次他们那些画家看了,都说这里的好多家具都是紫檀黄花梨的,说这些家具很值钱的。我都留给周欣。”
“你把院子留给她,可以!可她得的到吗!”方圆对高纯的这个‘离婚条件’嗤之以鼻:“别说你走了,就算你死了……别怪我嘴不吉利啊,就算你死了,这院子也继承不到她的手里。当初为了顺利接收你爸爸的遗产,尽快拿到给你救命的钱,周欣是签字放弃了对三号院的继承权的。更不用说你和周欣离婚并且自动离开这个院子了,只要你一离婚,你姐姐马上就可以带着她的律师胜利凯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这里!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当初我们把你姐姐从这里请出去费了多少周折,这过程你并不清楚!这过程我都参与了,我比你清楚高纯!”
“可高纯不爱周欣,为什么强迫他们一辈子呆在一起!”
金葵哽咽起来,但方圆并不动心,但他的目光终于转向了金葵:“当初周欣也不爱高纯,可为了高纯她就决定和他一辈子呆在一起!”
“高纯要的不是钱,不是这个院子,不是这院子里那些死的家具,他要的是活着的人,是能给他真正爱情的人!”
“对!你说得对,周欣和高纯结婚的时候,她带给高纯的,不是爱情,可你知道她带给高纯的是什么吗?是生命!”方圆瞪着金葵,面目从未如此严肃。“那时候医院几乎已经停止治疗了,高纯没钱治病,他在等死!一个人如果连生命都不存在了,哪还有爱情?那时候是周欣让高纯活下来的,活到你终于可以和他见面的这一天。所以不光高纯,连你也得好好报答人家周欣!”
金葵哭了:“我可以报答她,我怎么报答她都行,但她也应该知道我和高纯的历史……”
方圆打断金葵,说出结论:“她只要你承认现实!现实也是历史形成的。你对高纯的爱是历史,她和高纯结婚也是历史,而且,也是现实。尊重现实就是尊重历史。历史就是:你给了高纯爱情,她给了高纯生命。现实是:你是高纯的保姆,她是高纯的妻子。”
金葵的泪水干在脸上,声音闷在肚里。高纯无措地看看金葵,又看看方圆,两人不再辩论,沉默如刃。高纯的眼里,茫然一空……
金葵仍然试图坚持,但冷静已经取代了哽咽:“老方,你真的愿意高纯一辈子这样?”
“哪样?”
“高纯现在的状况,比普通人更需要感受到幸福,他需要一个爱他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周欣现在不爱他?”
“你刚才还说,周欣是出于同情,才和高纯结婚……”
“可他们毕竟结了婚,他们毕竟生活在一起了,你怎么知道不能日久生情?周欣对我说过,她说她既然嫁给高纯了,就一定会对他负责一生。她不愿意像高纯父亲和她自己的父亲那样,始乱终弃。高纯你自己说,周欣对你怎么样?她是不是在尽心尽力地照顾你?这次如果没有找到让她放心的保姆,她甚至决定放弃去欧洲参加画展,能参加这样的画展是她从上美术学院那天起就梦寐以求的事。高纯,你公平地说一句,周欣对你到底好不好?”
高纯张了半天嘴,终于说出口来:“……好,她……她是好人。”
“那就好,”方圆看了金葵一眼,对高纯说了最后一句:“别伤害好人。”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金葵代高纯送别方圆,他们没有再走后院的小路,而是抄近穿过前院,从李师傅一家亮着灯光的房前走过,出了三号院的院门。
出了院门,站在门洞里,方圆才开始埋怨金葵:“我带你来这儿之前,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怎么不守信用!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你也得替我想想,人家周欣那么信任我,让我给她找人照顾高纯,走的时候又把高纯托付给我,让我有什么事及时帮你。她万一要知道了我给她介绍来的就是高纯原来的女朋友的话,那她还不得气疯了!如果你再挑唆着高纯跟她闹离婚,那周欣还不得跟我翻脸了。”
金葵不再吭声,黑暗的门洞里,只有低声啜泣。
院门之内,一个人影静静地接近院门……
院门之外,方圆的口气缓和下来,连嗔带劝:“而且现在高纯的这种现状,他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治病。医生认为他现在的病情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治得好可以向好了转,治不好可以向坏了转,他的身体现在仍然很弱,他姐姐那边还在虎视眈眈,随时等着机会一个回马枪再杀回来。这种时候你们怎么能折腾这么大的事呀。你要真爱他就好好照顾他,帮助他把病治好,在他的体质还没恢复之前,什么事都别提,都别节外生枝。早知道你这么不懂事我真不该把你带过来了。”
一辆空驶的出租车路过,方圆喊出门洞,上车走了。金葵在他身后说声“老方再见。”声音哑得连自己都没有听清。
方圆走了。金葵留在门洞里无声地哭了一会儿,让积在喉咙里的眼泪尽情流出。她走回院门时在黑暗的门道碰上了一脸鬼祟的李师傅,她忙着擦眼泪,李师傅忙着装正经,他说:“哟,还没休息?”
金葵答:“啊,这就休息。”其实金葵何等敏感,她知道李师傅说不定已经在院门的背后,听了很久很久。
那夜金葵照顾高纯回到卧室上床睡觉。她默默地给高纯擦脸擦手,两人之间不知还能再说什么。金葵起身离开时高纯抱了她。他们抱在一起流泪,所有铭记不忘的往事,都随着泪水在心里流走。
夜里,金葵按周欣的要求,检查了前院后院及花园的每个角落,关好每一盏灯,锁好每一扇门。然后,她就睡在了后院的那间小屋。小屋和大屋距离很近,相连一条曲折的游廊。游廊两端的一对男女,如咫尺天涯一样煎熬。
高纯与金葵同样无法入睡,他从床上起来,想拉过轮椅不成,失足摔在地上。他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爬向一侧的柜子。那是一对黄花梨的顶箱柜,是父亲生前心爱的收藏,他吃力地将一个柜门打开,柜子的底部有一个隐蔽的闷户橱。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闷户橱的盖板掀起,累得额上布满汗珠。他在闷户橱里摸索良久,摸到那只存放户口本房产证之类证件的小盒,打开盒盖最先入眼的亮物,正是那只碧绿的心形琉璃,他把那块琉璃攥在手里,连柜门也不去关闭,用剩余的力气爬回床头,按响了呼叫金葵的电铃。
金葵很快赶到了,吃惊地看到高纯靠床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双颊汗湿。她连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自己摔下来的?高纯并不答话。他在金葵试图抱他上床时拉住金葵,出人意料地将那只琉璃戴在了她的颈上。
忽现的琉璃让金葵凝目息声,这是他们久违的信物。她把琉璃托在四目之间,那久违的光泽难以承受,这块碧绿的完璧制造了心碎的时刻,金葵的眼泪随着哽咽一起迸出。
“我想过,我想过它应该还在呢,但我没敢问你。你现在应有尽有,我不敢问它还是不是你最爱的东西,我不敢问它还是不是属于我的。”
高纯无力哭泣,无力拥抱,他只能伸出手来,将金葵眼角的泪珠轻轻擦掉,“它是你的。”高纯还可以发出声音,声音和碧玉一样清澈:“是我们俩的。”
那一夜两人没有更多言语,他们坐在高纯的床边彼此相倚。清晨来临高纯才将将睡去。金葵让他枕着自己的双腿,看他睡得如婴儿一般。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天亮后她扶高纯上床盖好被子,自己起身到前边的厨房去做早饭。饭快好时李师傅也来了,在火上为妻子女儿煮药熬粥,见到金葵眼睛通红,不由主动表示关切。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啊?”
“没有,”金葵说:“昨晚高纯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了,我过去帮他来着。”
李师傅说:“照顾病人是不容易,也够难为你的。”又问:“高纯对你还好吧?你们过去感情不错,高纯是个念旧的人,这一点我最了解。”
关于她和高纯关系的任何话题,都是金葵理应避讳之处,她潦草地应付一句:“啊,还行吧,”别无多语。
李师傅却很执著,继续追问下去:“还行吧是好呢还是不好?”
金葵不得不正面表明:“李师傅,你知道我到这儿来,就是来照顾病人的,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病人对我好与不好,都无所谓的。”
李师傅愣了一下,马上点点头:“那倒也是。”他不知怎么忽然看到了金葵颈上的那块琉璃,立即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哎,这不是高纯的东西吗?”
金葵转身把琉璃摘了收进兜里:“这是我的。”
李师傅点头笑笑:“噢,对对对,是那时候高纯给你买的。”他看看窗外,凑近金葵,压低声音:“哎,周欣以前没见过你吧,她知道你和高纯过去的事吗?”
金葵有点反感:“我和高纯过去什么事啊?”
“你们俩……你们俩的事呀,你们过去的关系……”
“她不知道。”金葵断然说明:“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就是来打工的,我挣我的钱,做好我的事,别的不想。”
“对对,那是。”李师傅同感:“我现在也是,我也不提我和高纯过去的关系。高纯还叫我师傅,那是客气。他客气那是人家的仁义,我可不凑上去摆师傅的架子。”少停,李师傅又问:“周欣每月给你开多少钱呀?”
“九百,管吃住。”金葵不认为这是秘密。
“九百?太少了。”李师傅有些不平:“在北京,请人照顾病人一个月至少得一千二。照顾病人又脏又累,你看你昨晚一晚上都没睡好吧,九百太少了。你没跟高纯说说?”
“我跟高纯,不谈钱的。”
“你们过去可以不谈钱,谈感情嘛。现在谈不了感情了,那就得谈钱嘛。经济社会,谈钱不丢人的。何况你就是来挣钱的,干吗跟他们客气!现在高纯的钱都是周欣管着的,这工资标准肯定是周欣定的,要是高纯定高纯肯定不会给这么少的,高纯这人我了解,最念旧了。周欣不行。”
金葵停了动作想了一下,然后继续低头做饭,未置一词。李师傅暗暗看她表情,猜不出她是心被说动,还是无动于衷。
金葵做的早饭是牛奶、果汁、煎蛋、火腿肠和烤面包,丰富诱人地摆在一只大托盘上,李师傅帮忙打开厨房的门,看着托盘上精美的食物问了一句:“你们两个人够吃吗?”
金葵说:“高纯一个人吃,我就吃点面包。”
金葵端了托盘朝后院去了。李师傅转头看看灶台,灶台上热着自家的早饭,只有粥和馒头,配了酱豆腐和一碟咸菜,与高纯的早饭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发了会儿愣,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人与人的命运千差万别,温故而并不能知新吧。
三号院、意大利某画廊白天
金葵刚刚照顾高纯吃完早饭,周欣就把一个越洋电话打到高纯床头。
周欣:“高纯,你吃早饭了吗,你那现在是几点钟啊,我现在已经到了意大利的首都罗马了,这几天天天加班布展,都累疯了。你身体没事吧?按时吃药了吗,去医院了吗?”
高纯一一应答:“噢,噢,没事,按时吃了,去了。”等等。
周欣又问高纯:“那你一个人孤单不孤单呀,想我吗?想我怎么不打电话,……嗯,孤单了可以看看碟看看书……别老躺着想心事,要想也别想跳舞了,想想别的,啊。”
高纯一一应答。金葵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听他们夫妻对话,能听出电话那头的女人,也是牵肠挂肚。
三号院白天
金葵默默地把碗筷端到前院厨房去洗,李师傅过来了。李师傅:“金葵,我上午要出门办点事去,呆会你跟高纯说一声,替我请个假。”
金葵:“好。你出去多久啊大概?”
李师傅:“用不了多久,还是去跑跑君君的事。”
金葵:“君君怎么了,什么事呀?”
李师傅:“……”
上午,推高纯去花园晒太阳的时候,金葵就把李师傅请假的事和高纯说了。
金葵:“李师傅上午要去找人打听一下君君上学的事去,让我跟您请个假。”
高纯:“啊。李师傅这么多年为老婆孩子操心费力的,特别是对君君,又当爹又当妈。我觉得他挺不容易的。”
金葵说:“如果有机会,我肯定也是个贤妻良母的女人,我也会好好爱我的爱人。”
高纯说:“这我知道,所以你不应该在这里呆着。你应该好好去练舞,练好了去考舞蹈学院或者舞蹈团,你应该去完成你一直梦想的事业。有了事业你就可以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结婚,生个孩子……”高纯见金葵眼圈红了,又说:“我这是真心的话,我真的不希望你放弃理想,放弃你应该有的幸福。”
金葵说:“可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没有你我不会幸福。”
高纯说:“我们俩个谁都不应该忘记我们从小立下的誓言,我们要成为最好的舞者,我们要征服舞台,征服观众,征服一切喜爱舞蹈的人。现在我已经跳不了了,可我真想让我的灵魂,我的梦想,附在你的身上,让你代替我,去实现这个梦想,去实现这个誓言。我们不是为爱而生的,我们是为舞蹈而生的!我们是天生的舞者!”
金葵眼里含了泪水,她仰起头不想让泪水流下,她说:“跳舞……”仰头时她看到了太阳。太阳迷惑了她的双眼,让她想到了舞台上辉煌的灯光。灯光带动了音乐,音乐带动了幻想,她仿佛看到了台下黑压压的观众,观众的专注给予她久违的**,**是舞蹈的源泉和动力,让她想象到自己曾有的英姿──旋转的优雅,腾跳的飘逸──冰火之恋的一招一式,在幻觉的舞台上行云流水,水起风生……
仁里胡同外白天
李师傅请假出门办事,办的还是君君上大学的事。
他出了三号院便朝胡同口走去,出了胡同向右一拐,就到了买挂面的那个副食商店,他在副食店门前的马路边上,上了一辆等在那里的黑色轿车,轿车的后座上已经坐了一位,就是数日前在胡同口与他搭话的女人。李师傅上车冲那女人叫一声“孙姐”,尽管那女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黑色轿车随即开动,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城市里的车流生生不息,晨昏往复,看不出今日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中介公司白天
黑色轿车带他们去的地方,是一条普通的街道,这条普通的街道上,有一座普通的楼房。这楼房里拥挤着无数朝生夕灭的公司商社,在这些公司商社进出的男女大都是些懒散模样。那位被称为孙姐的女人领着李师傅直上三楼,找到一间办公室推门即入,快得连门边的招牌都未看清。李师傅进门就听孙姐与那屋里一位吴经理的三言两语,才大致明白这也是一家公司,专做咨询中介一类的生意。
吴经理:“哟,来啦。”
孙姐对李师傅说:“李先生,我介绍一下,这是吴经理,联成咨询公司的总经理。吴经理,这就是我说的那位。”
吴经理:“噢,来来来,里边坐吧,里边坐,小张,拿点水来!”
孙姐为双方介绍之后,便坐下来谈开了事情。吴经理开门见山先问情况:“你女儿叫李君君吧,她第一志愿报的是中国商贸大学?”
李师傅说:“对。”
吴经理点头:“唔,这学校不错。国家重点。你们家长的意思就是想让她上这个学校对吗。你们报的什么专业?”
李师傅答:“商贸英语。”
吴经理又点头:“唔,这专业不错,毕了业好找工作。不过,今年报这个大学的考生太多,你们报的这个专业又是热门专业,所以除非你女儿的分数有绝对优势,否则取上可不容易。”
李师傅有点紧张:“噢,是,是吗……”
吴经理言方及义:“如果你们坚持想上这个学校,这个专业的话,要出的费用恐怕就会比较大了,这点你们得自己考虑。”
一提钱李师傅本能地胆怯起来,声音也变得吞吞吐吐:“要,要多少钱呀?”
“我们不会多要的。你看,要给学校钱,这是以赞助的方式;还得给一些管事老师的钱,这是私下里给。总共也就三四万吧,至少三万,再低了就没把握了。”
李师傅面色发僵,孙姐接过话来,声音冷淡而又果断:“先付多少?”
吴经理大概也没想到孙姐这么痛快,自己反倒迟疑了一瞬:“先付一万五吧,剩下的根据情况……再付。”
孙姐马上从手包里取出两万元钱,打了捆的。一万砰一声放在桌上,另一万拆开封条,哗哗作响地数出五千,也砰一声放在桌上,动作之快之麻利,甚至带了几分凶狠。不要说很少见到这么多钱的李师傅,就连那位看上去饱经世故的吴经理,也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中介公司外白天
两人走出这座楼房时李师傅还没醒过梦来,那一叠半沉甸甸的票子,像梦魇般压得他大气不能粗喘。
他上车前嗫嚅着对孙姐表示:“我们小君要真考上了商贸大学,真学上了她喜欢的专业,我担保她肯定会有出息的。等她挣了钱我们一定报答蔡小姐的好意,也一定不会忘了孙姐,不会忘了你们对她的这份心。”
孙姐面无表情,刻板地回答:“蔡小姐的这份心,你真的记住了吗?”
李师傅不知孙姐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他张了半天嘴,竟然不敢应声回答。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黑色轿车将李师傅送回仁里胡同,在巷口放他下来,随即开走。李师傅还没表达完告辞和谢意,轿车已经汇入大路车流,杳然无踪。
李师傅回到三号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金葵。金葵正在厨房里用一只大铁桶烧水。李师傅一进门金葵先问:“君君的事怎么样了,问到什么情况了吗?”
李师傅当然不会说孙姐和那一万五千块钱的事情,仓促敷衍一句:“没问出什么来,听天由命吧。”他不愿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转口反问金葵:“烧这么大一桶水干什么用啊?”
金葵说:“高纯要泡泡澡,大卫生间的热水器坏了。”
李师傅说:“那让他到前院或者山房去洗吧,这院里总共有四个有浴缸的卫生间,都可以泡澡的。”
金葵说:“他想泡完直接上床睡觉,只能在他自己的卫生间里泡。马上就烧开了,再兑点凉水,这一桶就够了。”
李师傅说:“咳,这么烧水多麻烦呀,还得抬过去,还是让他到前边来洗吧,我去跟他说。”
李师傅还是不自觉地以高纯的师傅自居,所谓师生一日,终生父母,他在习惯上,还是感觉他的话高纯一定听的。他自告奋勇拉开门要去后院,却被金葵在身后叫住。
金葵说:“李师傅,水开了!”
李师傅怔在门口。
金葵关了火,又说:“帮我抬一下行吗?”
两人抬着一大铁桶烧开的热水向后院走去,路上歇手的时候,李师傅又继续了早上的话题。
李师傅说:“金葵呀,我看你这人真不错,我真是挺佩服你的,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呀,也是咱云朗歌舞团的台柱子呀,也是艺术家呀,你能这么尽心尽力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儿,真不容易。周欣只给你九百块钱,太说不过去了,呆会儿我跟高纯提提,至少得给你涨到一千吧。不管怎么说高纯跟你也好过一段,给你加点钱他不会不答应的。”
李师傅弯腰去抬水桶,金葵却没有伸手。她再次说了早上的那个态度:“李师傅,我说过我到这儿不是来挣钱的。”
李师傅重新直起腰来,看着金葵严肃的表情,他的脸上挂了一些惋惜,也做出相当理解的反应:“我知道,我知道你对高纯一直有感情,你是想帮他。我想你能到这里来伺候他,他心里应该是明白的。他明白他就更应该多给你点钱,高纯这人我了解,他最仁义了,很重感情。”
李师傅话没说完,金葵已经提起水桶,独自走进卫生间去了。李师傅在她身后怔了片刻,叫了一声:“哎,我来给他洗吧。”
卫生间传出金葵的声音:“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李师傅跟进卫生间里,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言无不尽,口气虽然婉转,但意思相当直接。
“还是我洗吧,高纯……毕竟是别人的丈夫了。”
这句话金葵听明白了,她停了脚步,把端到池边的水桶放了下来,低头想了一瞬,对李师傅说道:“好,那麻烦您了。”
高纯是被李师傅和金葵一起推出卧室,推到卫生间的,大浴缸里已经灌满了温度恰好的热水。把高纯推进卫生间后,金葵就退出来了。高纯回头寻她,还没搞清怎么回事,李师傅的大手已经在为他解扣子了:“来,把衣服脱了,我来帮你洗!”
金葵在卫生间外面的走廊里等着,想着高纯也许会需要她,李师傅也许会叫她进去帮忙。没过多久李师傅出来了,对她说了一句:“洗完了,咱们把他推回去吧。”

金葵奇怪地跟进,冲李师傅疑问连声:“这么快就洗完了,洗干净了吗?”
金葵看到,浴缸里的水正在被慢慢放掉,高纯衣裤齐整地坐在轮椅上,身边的面盆台上一边放着湿毛巾,一边放着洗面的香皂。金葵问高纯:“这么快就洗完了,洗干净了吗?”
高纯未及回答,李师傅过来解释:“他说又不想洗了,我说不洗哪行啊,起码得洗把脸吧。我帮他把脸洗了洗,他还不想用香皂,我说不用香皂洗不干净。咳,他现在就像个小孩子,一会儿想这样一会儿想那样,小孩子脾气!”
高纯任李师傅唠唠叨叨,一言不发地让李师傅和金葵推回卧房。
李师傅问他:“要上床吗?”
高纯摇头:“不上。”
李师傅又问:“要喝水吗?”
高纯摇头:“不喝。”
李师傅又问:“那你想干什么?”
高纯说:“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李师傅点头:“好吧,那你呆会儿。”他招呼金葵:“哎,那咱们走吧,让他一个人休息会儿吧,咱们走吧。”
李师傅是高纯的师傅,还当过高纯的老板,对金葵这样发号施令,对于他倒也自然。金葵跟他走到卧室门口,高纯却在背后把她叫住。
“金葵,你留一下。”
李师傅又马上指示金葵:“你留下吧,我先到前边去。有什么事到前边找我。”
李师傅走了。屋里终于清静下来。金葵问高纯:“你不是说想泡个澡吗,怎么又不泡了?”
高纯皱眉:“我不愿意让李师傅给我脱衣服,多别扭啊。”
金葵想笑,却故作不解,一本正经地问道:“那别扭什么,李师傅又不是女的。”
高纯郁闷地叨咕一句:“不习惯。”便不多说了。金葵安慰他道:“我去买个新的热水器吧。现在就去买,晚上就能用了,晚上再泡,行吗?”
高纯抬头看她,眼里这才现出笑容。
三号院白天
高纯把那只黄花梨大柜的钥匙放在了金葵的手心里,金葵用那只带着铜绿的古董般的钥匙打开了那个大柜的柜门。柜子里放着房产证、存折、身份证,金葵取出了一张存折和高纯的身份证……
那天下午金葵在离三号院不远的一家商场里,选购了一台可以即买即装的热水器。并且在付款之后真的当即带着工人师傅回家,安装在高纯的卫生间里。她没忘记把取钱用的存折和高纯的身份证及时放回柜子,然后及时把抽屉的钥匙还给了高纯。
高纯说:“钥匙就放你身上吧,经常取钱经常用,放你身上方便。”
金葵说:“还是你拿着吧,谁当家谁拿钥匙,古时候就这规矩。”
高纯说:“当家的一般都是女人呀,你拿着吧。”
金葵说:“这个家的女人又不是我。”
高纯注视她,良久,才说:“这家里,现在就你一个女人。”
金葵不再说话,她把钥匙收在自己手心里时,手心里浸着滚热的汗水。
仁里胡同三号院晚上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高纯的浴缸里重新注满了热水,独自把高纯抱进浴缸是件既吃力又快乐的事情,汗水和笑容一齐在脸上绽放,金葵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终于找回了幸福的依据和生活的幻想。
高纯全身放松地躺在浴缸里,皮肤包裹着温水,身心得到了抚慰。金葵细细的十指,慢慢拢着他的头发,发液的泡沫在大理石吊灯的烘熨中,闪烁着五彩晶莹的光泽。浴室里的水气将灯光虚幻,两人的交谈如空谷回音。他们又说起了舞蹈,舞蹈如今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和这灯下的水气有点相像,虚无缥缈,似远又近。
金葵说:“你的身材比例真好,天生就是跳舞的材料。”
金葵也许没有想到,关于舞蹈的任何话题,对此时的高纯都是一个刺激,好在高纯的回应还能心平气和。他问金葵:“你有多久没练功了?”
金葵说:“好久没练了,丢得差不多了。”
高纯说:“练过童子功的,丢得再久也能拣回来的。你应该把功恢复了,还是应该去考北舞院。北舞院……你不想考了吗?”
金葵说:“我考北舞院,谁在这儿照顾你呀。”
高纯说:“周欣可以照顾我呀。”
金葵说:“周欣?周欣不是总要出差出国吗,她有她的事业呀。”
高纯说:“可你也应该有你的事业呀,对你爸爸妈妈,对你自己,都好有个交待,你也不能一辈子在这儿照顾我呀。”
金葵说:“怎么不能呀,你不愿意我照顾你呀?”
高纯停了半天,说:“我只想你能找到你过去的理想,找到你一直要找的目标,那我心里才会好受。”
金葵把温水缓缓从高纯的发端淋下,她说:“我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幸福,幸福就是彼此渴望听到的话语。流水的声音也变得欢快起来,代替了万语千言的交流。直到高纯被擦干身体,穿上松软的睡衣躺在床上,金葵为他盖好被子,拉上窗帘,告辞要走的时候,他的脸色才重新沉闷起来。
“你要走吗?”他问。
“对呀,时间不早啦,你该睡啦。”
“你不能睡在这里吗?”他指着墙边的一只罗汉床:“你不能睡在那儿吗?”
“不能啊。”
“周欣不在。”
“我在这儿你老要说话,你该休息不好了。”
“我保证不说话还不行吗,你在这儿睡吧。你不在这儿我睡不着觉,真的。”
金葵犹豫一下,问高纯,又像问自己:“这样不好吧。”
“我是病人,我行动不方便呀,医院里有好多女孩照顾病人,都是睡在病房里的。”
金葵反复犹豫,终于说:“那我把被褥拿过来。”
高纯笑起来了,孩子似的:“好!你快去拿!”
金葵回小屋去搬自己的被褥,时间已经夜深人静,她却兴致勃勃地换了一身衣服,那衣服是她和高纯在一起时最常穿的一套,也是高纯最喜欢的一套。换衣服时她把兜里的东西转换口袋,那件黄花梨大柜的钥匙无意掉了出来,金葵拾起在灯下端详,仿佛这把钥匙是一个灵性的宝物,可以打开一切爱情之门。她把钥匙仔细地装在自己的钥匙环中,在一串大门二门厨房库房的钥匙当中,这一把显得格外触目。
金葵的被褥和枕头从小屋搬到了大屋,铺在了大屋东侧的那张罗汉床上。高纯奇怪地看她,问道:“你怎么把这身衣服穿上了,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吗?”
金葵说:“出门干吗,我随便穿穿,你不是最喜欢我穿这身吗,现在不喜欢了?”
高纯说:“喜欢,当然喜欢。我做梦梦见你的时候,你一般都穿这身。”
金葵笑着把衣服脱了,说:“可惜该睡觉了,明天再给你穿。”
他们都知道,谁都睡不着的,但他们还是在各自的床上躺下来。在相隔一年之后,他们终于又躺在同一屋檐下,在数米之遥的两张床上,目光相接,呼吸相闻。灯光尽都熄灭,但两人瞳仁中的闪光,却能彼此看得真切。高纯流泪了,他在黑暗中的抽泣把金葵重新拉到了他的近旁,“你怎么了?”她没有开灯,她怕灯光会让高纯不安。她看到了高纯脸上的泪水,已经把消瘦的双颊打湿。
“你怎么了?”
“我,我不能让你这样……”高纯的倾诉断断续续,“你,你应该,应该去跳舞,去考学,去……去奔你的事业,然后,然后,找个好男人结婚!我不应该让你留在这儿,守着我这个没用的人,我,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不能给你!”
金葵用手去擦高纯的眼泪,她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只要守着你就行,考学和跳舞都不是我的理想了,我的理想就是你能治好病,能站起来,能跟着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高纯止了泪水,他问:“离开这里,去哪里?”
“我们回云朗去,白天我们就去云朗艺校当老师,晚上就住在我们住过的那个小阁楼里。虽然我们都不老,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落叶归根,回云朗老家去。”
“你想你爸妈了?”
“我是想和你一起回去。我还记得你那个小阁楼的外面,有个大大的天台,那上面可以让我们随便跳舞!比咱们住的车库还大呢,‘冰火之恋’都能跳得开!”
“我们一起回去,去住在那个小阁楼里,在上面跳舞,去当艺校的老师,这就是你现在的理想?”
“对,这就是我现在的理想,最最简单的理想。”
“最最简单的理想,也是实现不了的理想。”
“怎么实现不了?我听老方说他认识一个中医,专治下肢瘫痪的,回头我就找他去,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站起来,总有一天你能自己从这里走出去。”
高纯不哭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但他摇头:“我早就没有幻想了,可你还靠幻想生活。”
金葵却越说越当真了:“我现在要是再没点幻想,那生活就太没意思了。我必须有幻想,幻想你能站起来,幻想你能和我一起跳舞。”
“跳舞……”
也许伤病缠身的人才更需要幻想,幻想能让人在瞬间忘记现实,高纯的大脑里充满了云朗的蓝天和蓝天下那些亲切的街巷,他沿着那些街巷走进了云朗艺校破旧空旷的排练大厅,他的双脚仿佛忽然有力,他仿佛看到了排练厅的大镜子里,自己旋转的身影。
金葵似乎感受到了高纯的幻境,因为她发现高纯的一只脚忽然踹了一下被子,她隔了被子摸到了高纯的颤动,她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你的脚动了!你的脚刚才踹了一下!是不是?你再动一下试试,使劲!再踹一下!”
高纯似乎也感觉到了刚才的那个瞬间,他紧张的试图指挥自己的双腿,但双腿这回一动不动。他说:“没有,动不了啊……”金葵也用手去感觉,脸上交替着自信与疑惑。
“你刚才动了呀,真的!你刚才真的动了,我都摸到了。”
“没有啊……”
“刚才!”
“动不了。”
“你刚才明明动了,我一说到跳舞,我一说到和你一起跳舞,你就动了,你真是个天生的舞蹈坯子,从里到外,我早就说过!”
“我真的动了吗?”
高纯心倒是动了,眼睛亮起了光泽。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早上,早饭之后,阳光初照,天空晴朗。金葵把高纯推到卧室窗前,自己退至隔壁的衣橱间里窸窸窣窣,弄得高纯探头探脑:“喂,你在干什么?”金葵再次回来时高纯眼睛蓦然一亮,他看到的金葵已是一袭裙装,白色的纱裙飘在空中,空中响起了磁盘放出的音响,正是那支久违的乐曲,那曲“冰火之恋”让高纯双目湿润。他看到白裙轻盈地舞动起来,动作节奏如水似风,这些动作他们跳了无数遍了,这个舞蹈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血液和骨髓,也许只有它能唤起高纯的肢体感应。金葵果然看到,高纯垂在轮椅上的双脚竟然真的随着音乐的节奏隐隐若动,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泪珠随着身体的旋转迸飞出去,脸上的笑容却灿如花开!他们的身心都溶入了舞蹈,每个音符每个节奏都生生不息,而舞者并非金葵一人,高纯的意念也随在左右,他坐在轮椅上,挺起身体,每个细胞都随了意念摇摆舞动。两人忘情的舞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声打断,金葵停了下来,高纯的脚也不动了,他们全都气喘吁吁,受惊似的看着床头柜上的电话,电话的响声声声震耳。
金葵过去拿起听筒,电话是周欣打过来的,从高纯接过电话的交谈中可以听出,那仅仅是个嘘寒问暖的来电……此时也正是欧洲的深夜,周欣在电话中的声音,似乎还带着深夜特有的疲倦。
高纯:“哦,周欣啊,我……我没干什么,刚吃完早饭,你那边是夜里吧,你还没睡?我?我没干什么,我没喘不上气呀……”
仁里胡同三号院外白天
上午,天上有雾。金葵请来了方圆,方圆叫来了出租汽车,他们把高纯推出院子,抱进车内。
中医诊所白天
出租车拉着他们来到一家中医诊所。那诊所里有个专门治瘫的老中医。望闻问切,按摩针灸,开了方子,又交待了治养方法。
老中医:“他的病还是可以治的,需要的只是耐心、毅力、心情开朗,有了这三条,重新站起来并不难的。”
金葵复述一遍:“耐心、毅力、心情开朗……”她信心百倍地点头说道:“嗯,我记住了!这三条,哪条都不难的。”
但老中医说:“耐心,就是不能指望一年两年就能好转;毅力,就是要坚持行走,重塑肌肉;心情开朗,就是说只有精神状态恢复了,才能重新获得神经的知觉,所以神经系统的恢复,有赖于心情的乐观。”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早上,金葵在厨房里熬了中药,端到卧房给高纯去吃。
李师傅走进厨房,准备给妻子煮药,看到砂锅里不知谁的剩药,随手倒掉,换上了妻子的中药,放在火上煮了起来。
上午,在金葵扶持下,高纯开始用双脚触地,这是他的身躯在放平半年之后,第一次与地面成垂直角度,软弱“无骨”的双腿双脚,当然不堪全身之重,高纯的整个身体几乎都重压在金葵的肩臂之上。金葵满头汗水,连扛带抱,支撑着高纯的双脚去感受正常的“世界”。
在卧室、在庭院、在花园,她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砥柱,她告诉高纯:“你首先要恢复站立的意识,你要用意识去寻找力量,用意识去寻找平衡,你找到了吗,你找到了吗?”她的语言激励与她的身体支持必须同样有力:“好,好,你站起来了!你站得很好,非常好,头别往下看,头看前边!腰挺直了!好!很好!”
高纯在她的扶持下抖抖地站直了身体。
她鼓舞高纯:“你还真是从小练功的人,你看,你躺了那么久了,一站起来后背还是直的,你也是有童子功的人,再不练一站直了还是能看出不败金身!”
金葵的这些话,总能让高纯脸上的疼痛变成笑容。
傍晚,金葵做饭前去熬中药。却发现沙锅里的药已经被人倒了。她问李师傅:“李师傅,我这砂锅里的药呢?早上我熬的中药怎么没了?”
李师傅说:“那药是你的呀?”
金葵说:“是高纯的。”
李师傅说:“那药你不是熬完了吗,熬完了不倒留着干啥?”
金葵说:“这药医生说得熬两遍的,早上一遍晚上一遍,你爱人的药也不是一服吃两次吗。”
李师傅说:“一服药吃两次不是非要熬两次,你熬一次分两份不就行了。”
金葵没了药有点着急,有点生气,话也就说得没了大小:“医生让我熬两次的!你要倒掉怎么不问问我!”
李师傅作为长辈,作为师傅,金葵腔调一高他感觉没了面子,而且这事他又何错之有?他说:“你不懂熬药你怎么不问我一声,你请教一声丢你什么脸啦!高纯以前跟我学车的时候,不懂就问,不懂就问……”
金葵对李师傅总摆资格早有反感,马上恶语相向:“你别动不动就摆师傅架子了行不行,你是高纯的师傅又不是我的师傅,现在药没了你说高纯晚上喝什么!”
李师傅当然也火大起来:“药没了是你的责任又不是我的责任!我真见不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以前好好的,一阔脸就变,而且还不是你们自己阔,这是人家高纯阔了。高纯自己都没像你们这么长脾气,都没敢跟我耍性格。”
李师傅一边说一边拿了桌上的药锅,倒进他妻子的中药兑上水点火去煮。金葵气不过,在李师傅转身之际,端起火上的药锅连水带药哗一声泼在水池里,惊得李师傅瞪着双眼手足无措。他眼睁睁看着金葵又拆开一包高纯的中药倾入锅内,注上水放在火上,然后背对着他守着炉灶不离半步。他怒目相向,气出如吼,但金葵死不回头。李师傅摔门而去,金葵还是没有回头。
晚饭前给高纯喂药时,高纯看出金葵情绪不好,便问她:“怎么不高兴了,没事吧?”
金葵掩饰说:“没有啊,没不高兴啊。”
高纯说:“你这些天又熬药又做饭,还要帮我练走,太累了吧。”
金葵说:“不累啊。”
高纯说:“你可以让李师傅帮你熬药,他反正要给我师母熬药的,一起熬了也不费劲啊。”
一提李师傅金葵马上不吭声了,又听着高纯说了半天李师傅好话:“李师傅也真不容易,照顾我师母那么多年,始终不嫌不弃的。前天我看江苏卫视有个感动中国的真人真事的评选,其中就有个照顾有病妻子很多年的男的。我一看,这不是跟李师傅差不多吗。过去我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我自己也成了病人,才觉出我师母有师傅这么个丈夫,真是够有福气的了。”
金葵讪讪地,有点吃醋:“你是觉得你自己没有福气吗?”
“那倒没有。”
“你是觉得你没你师母那么有福气?”
“没有啊,”高纯去看金葵表情,“你是不是真不高兴啦?”
高纯的紧张让金葵看到了他的单纯,他的厚道,她马上心疼他了:“没有啊,我是怕我对你还不够好,怕你觉得我不如李师傅。”
高纯说:“没有。”又说:“其实,我真想掉过来,你病在床上,我照顾你,我一定比李师傅,比你,都更好!”
金葵这才笑上眉梢:“我刚才还觉得你厚道呢,没想到你居然希望我成你这样,太不厚道了你。”
高纯依然认真:“我是想照顾你,我想给你做饭,我想给你熬药……”
金葵感动得不行,眼里有泪,心却是甜的,她说:“好……我当然知道。”
也许高纯的爱意焕发了金葵的善良,半小时后她主动与李师傅达成了和解。她回到前院厨房后洗净沙锅,帮李师傅熬上了他妻子的药。然后敲开李师傅的房门把熬好的药送进门去,在李师傅的尴尬与别扭未及上脸之际,又说出了抱歉与求和的话来。
“李师傅,师母的药我给熬好了。刚才我不对,您别生气了,我年轻不懂事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李师傅不知是气还没消还是碍于面子,仍然面有愠色,鼻子出声:“我没什么气的,我来这儿是冲高纯来的,跟谁我都犯不着生气。”
君君看着父亲的脸色,又看看反而尴尬的金葵,一时不敢出声。倒是李师傅的妻子坐在床边用脚找鞋,嘴里同时接了金葵的“降书”。
“哎呀,咱们这么久的感情谁生谁的气呀。你每天挺累的怎么还给我熬药呀,君君你快给金葵让座呀……”
君君马上端凳子:“啊,金葵姐你坐……”
金葵这才被让进屋子,屋门关住,窗上的灯光变得温暖起来,烘托着主客双方和解的笑声。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晚上
一日三餐,晨昏服药,不定时地站立行走,从靠金葵扶持到自己独立,从摇摇欲倒到可以寸步移动,高纯被金葵的照顾得无微不至,身体的恢复也卓有成效。
中医诊所白天
除了按时带高纯去医院进行例行的治疗外,金葵还要常常带他去那个中医诊所复诊。
三号院白天
金葵和李师傅一起在走廊里搭了一个双杠似的架子,让高纯在架子当中练习行走。
三号院晚上
每天晚上,金葵都要为他用毛巾热敷,为他按摩双腿双脚,一按就是两三个小时,高纯才说腿不疼了,他的腿才又能动了。每天晚上熄灯前金葵都要总结一天锻炼的优点与缺点,指出高纯的每个微小进步,比如比前一天多走了三步,有一步走了十八公分,破了记录,走路时手的动作不僵硬了,今天没着急,情绪特别好……之类,都会一一点到,积累高纯的信心。
夜里,金葵就睡在墙边那只罗汉床上,熄了灯,金葵问高纯:“脚不疼了吧,睡得着吗?”
高纯答:“睡得着,”又问:“你呢?”
金葵答:“你睡得着我就睡得着。”
高纯又问:“那床你睡得惯吗?”
金葵答:“行,凑合吧,比咱们在车库睡的地铺强多了。”
高纯说:“你睡的这床叫罗汉床,是黄花梨做的,你知道黄花梨吗?”
金葵说:“好像听说过,黄花梨就是这木头吧?”
高纯说:“是啊。你那张床比我睡的这床可值钱多了。”
金葵说:“是吗,值多少钱啊?”
高纯说:“我也不知道,听周欣说的。”
金葵说:“画家也懂这个?”
高纯说:“她是听律师说的。”
金葵说:“既然这么值钱,她怎么不让你睡这个床呢?”
高纯说:“谁?”
金葵说:“周欣,你老婆。”
高纯说:“这床是我爸的收藏品,值钱归值钱,睡在上面可不一定舒服。”
金葵说:“挺舒服的,要不你来试试?”
高纯说:“你睡吧,值钱的床你睡,你比我珍贵呀。”
金葵说:“我是你们家小保姆,我珍贵什么。”
高纯沉默一会儿,说:“睡觉吧。”
金葵说:“为什么不让说了,我说的不对吗?”
高纯又沉默一会儿,说:“你比我珍贵,我是个残废。”
这句话让金葵内疚起来,自认失言,赶紧下床做出安慰。她打开高纯床头的台灯,先趴在床边看他脸色,后问:“没生气吧?”高纯未及答腔,台灯下的电话突然响了,两人都吓了一跳。金葵下意识地拿起电话:“喂。”
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喂,你是谁呀?”
金葵听出来了,又是周欣的声音。她目光立刻紧张起来,话筒也像烫手似的,马上递给高纯。高纯接了电话:“喂……”声音同样紧张得不行。
“高纯,你还没睡?”电话里的周欣有几分疑心:“现在北京是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啊……睡了呀,”高纯嘴里磕磕绊绊:“我睡了。”
“睡了?”周欣问:“那刚才谁接的电话,是金葵吗,她怎么还在你屋里?”
“啊,没有,”高纯本能地企图遮掩,但马上又改口承认:“我,我口渴,我是叫她过来给我倒水。”
“她走的时候没把水给你倒好吗?她现在照顾你,你觉得行吗,有什么问题吗?”
“啊,挺好的,没什么问题,挺好的。”
“有问题你马上打电话给我,我说她。啊,我没事,就是想你了,打电话问问。”
“哦,”高纯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与周欣之间,他还不习惯说亲热和思念的语言。“你……你在那边,还好吧。”
“我没事,挺好的,我们到奥地利了。奥地利特别漂亮,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到这边看看。现在中国也有到这边旅游的了。你好好睡吧。金葵还在吗?你叫她听电话。”
“啊,在。”
高纯把电话转给了金葵,他的目光与金葵同等忐忑。
周欣在电话里又嘱咐了金葵半天,嘱咐中隐含了批评:“金葵呀,辛苦啊,以后你晚上睡前一定给他把水备足,你得督促他早点睡觉。高纯身体非常弱的,睡眠一定要保证充足,照顾病人是个细致的事情,所以责任心必须要强。”
周欣怎么说金葵怎么应,周欣说完又让金葵:“你问问高纯还有事吗。”金葵问高纯:“你还有事吗?”
高纯说:“没事了。”
金葵替他回复:“他没事了。”
周欣又说:“好,那你们都早点睡吧,你关窗了吗,他不能受凉。”
金葵:“啊,关了。”
周欣:“好,那休息吧,再见。”
金葵:“好,再见。”
周欣把电话挂了。
屋里重新静了下来,灯光也显得昏暗了许多。金葵与高纯彼此相视一眼,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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