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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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白天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周欣直接去了医院,她心情郁郁走进高纯的病房竟发现高纯的病床不知何故竟然席褥一空。
她急忙出门去问护士:“高纯呢?”
护士:“噢,这间病房的病人已经被病人的亲属搬到楼下的大病房去了。”
大病房就是十多人共住的经济型病房,高纯入院时就住在这样的病房里,周欣已经猜到因由,但她还是惊讶地诘问:“怎么搬到楼下去了?他病这么重,好不容易搬上来为什么又搬回去了?”
护士四平八稳地答道:“这是他家属的意见,他们家里可能付不起单人病房的钱了,所以就把他又搬下去了。”
周欣忽略了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责问:“他的哪个家属!是谁把他搬下去的?”
护士反感地白了她一眼:“你是他女朋友吧,上午他家里来人了,是他父亲委托的两个人来的,找医生问了情况,就要求退掉单人病房,把他搬下去了。”
护士不再多费口舌,顾自走了。周欣赶到楼下的普通病房,病房非常拥挤,高纯躺在最里面的一张床上,脸色更白,眼睛更呆。
周欣先试了他头上的热度,依然有点烫手。又问他:“李师傅怎么没来呀?”
高纯声音疲乏,吐字困难,说:“没来。”
周欣问:“那上午谁来了,谁把你搬下来的,他们怎么说的?”
高纯回答依然简短:“没说什么,就给我搬了。”
周欣问:“你没问他们为什么搬吗?”
高纯答:“他们跟医生说,是我父亲让搬的。”
高纯的眼窝是干涸的,但周欣猜想他心里在哭。不是因为病房的大小,而是因为:那是父亲的旨意。周欣坐下来抓住高纯的手,她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她想减轻高纯感情上的孤独。
“不是你父亲,我知道,让你搬下来的肯定不是你父亲。你父亲我见了,他很想你,他还拿出钱给你治病。上午来的人肯定是你姐姐派来的,你姐姐不欢迎你,她不愿意你占有他们蔡家的一分钱,她不愿意认你这个弟弟。”
高纯听着,这些他应该想得到的,他说:“我不想……占有他们的钱。”
周欣说:“可你有权占有,你是你父亲的亲生儿子,你是蔡家的一员,你应该拥有合法的权利。”
高纯的脸,像孩子,他不再说钱,他所疑问的,是另一个问题:“我姐姐,为什么不愿意认我?”
周欣不知该怎样回答,骨肉相煎,总是人生大悲。她只能抽象地解释:“这个社会,太现实了,爱也好,恨也好,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高纯说:“那我父亲为什么找我,也是为了钱吗?”
周欣说:“父子之间的爱,是因为血缘,你和你父亲是血缘的关系……”
高纯说:“我姐姐和我,不也是血缘的关系?”
周欣说:“你姐姐和你,有利益冲突,而你父亲和你,就没有这种冲突。”
高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越发虚弱:“如果我父亲和我也有利益冲突,他也会不认我了吗?”
周欣也沉默了一会儿,答:“以前可能有,以前他如果认你,很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影响他的利益,所以他就没法认你。现在那些麻烦不存在了,他才会认你。”
高纯问:“那你呢,你一直帮我,也是为了钱吗?你帮我有利可图吗?”
周欣被问住了,她想了半天,才说:“因为……因为我欠了你的。”
医院白天
快到中午,方圆来了。周欣和方圆在病房外面说了会儿话,也是在说高纯的事情。病人的中午饭送来了,周欣去给高纯打饭打水,方圆在高纯床前又呆了一会儿。他看出来高纯很想和他说话,但气虚力弱,吐字艰难。
高纯说:“老方,你爱我吗?”
方圆被问得直愣:“我?”
高纯又问:“……你欠我吗?”
方圆这回摇头:“没有吧,我欠你什么了?”
高纯说:“那你为什么要来看我?”
方圆怀疑高纯开始说胡话了,“你还烧着呢吧。”他伸手去摸高纯的头。高纯的自言自语,犹如呓语一般,但能听出他口中的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都震痛于心。
“我一直以为,世界上肯定有一种爱,和金钱,和利益,都没关系,就像我妈对我,我对我妈……”
方圆老气横秋,看着高纯,说道:“在没有大的利益冲突的时候,这种爱,应该有的。”
高纯还是自言自语:“就像过去金葵对我,我对金葵……”
方圆显然不想再谈金葵,但他忍了一会儿,还是客观地提醒高纯:“别再想金葵啦,想也没用啊。金葵已经结婚了,丈夫挺有钱的。她有她的理想,金钱,总归能帮她实现理想吧。”
高纯哭了,只有眼泪,没有声音,方圆也不劝他,任他继续哽咽。
“她就是想……想跳舞,想考舞蹈学院……我,我希望她,她的理想……能,能实现。”
方圆找卫生纸巾为高纯擦了眼泪,他说:“理想人人都有,你现在也应该有你的理想,那就是早点把病治好,重返舞台!”
律师办公室白天
把病治好的关键,还是钱,
方圆是高纯在北京唯一的朋友,周欣便约了方圆,约了她为高纯请的那个律师,就高纯争取合法权利的相关问题,一起进行了商谈。
商谈是在律师事务所的一间小会客室里进行的,因为涉案金额较大,主办这个案子的那位刘姓律师还专门请来了事务所的另一位合伙人级的资深律师,一起参与了讨论。
那位资深律师姓佟,是个女的,商讨前刘律师为双方做了简短介绍,方圆被介绍为高纯的“朋友”,周欣则被介绍为高纯的“女朋友”。也许刘律师一向就是这样认为的──一个女孩子,能这样一直守在高纯的身边,不是女朋友又是什么?
落座之后,刘律师首先发言:“今天,我们把你们二位请过来,你们是高纯最亲密的人,我们佟律师是我们事务所主要合伙人,也一起来,咱们共同来商量一下这个案子,现在的情况比较麻烦,蔡百科病得比较重,在家族事务上只能委托蔡东萍代劳。所以蔡东萍掌控一切的局面不可避免。蔡东萍与高纯姐弟之间,只有利益冲突,没有情感牵连,这对高纯争取自身合法权利的努力,势必构成极大障碍。高纯本身的伤病也比较重,无法与他的父亲直接沟通,这些客观情况也造成了蔡东萍可以大权在握,为所欲为。”
对刘律师的说法,方圆有些不解,他说:“既然,蔡百科已经认了高纯是他的儿子,而且也已经立下了遗嘱,遗嘱里对遗产的分配,也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所以一旦将来蔡百科不在了,高纯合法继承遗产这件事,照理应该不成问题了吧,蔡东萍再怎么混,也不能无视法律吧。”
而此时此刻,更让周欣着急的并不是将来,她说:“将来继承遗嘱的事还可以慢慢想办法,关键是现在怎么办呀,蔡家往医院汇的钱已经快用完了。蔡东萍今天派了人去,把高纯从单人病房又搬回普通病房了。搬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可下一步怎么治疗,就得听蔡东萍的意见了。蔡东萍是高纯的姐姐,代表高纯的父亲,医生当然得听她的,她不让用好药,医生也没办法。”
姓佟的律师没有急着回应周欣,而是首先对方圆的问题做了说明:“遗嘱虽然明确了高纯应分的遗产范围,但这里肯定有漏洞可钻。第一,蔡东萍完全可以在她父亲去世之前转移或套空蔡百科的资产,比如,以投资的名义动用资金,然后以投资失败的名义把蔡百科的资金做空,甚至,将本应由高纯继承的房产以偿债的形式抵押出去,她完全可以让高纯在蔡百科去世后拿不到实际的遗产。第二,即便有部分遗产分到高纯名下,由于高纯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所以这些财产还是会由蔡东萍代管。高纯今后的治疗和生活费用,还是会在蔡东萍的控制之下。”
方圆和周欣只能面面相觑,彼此全都哑口无言。
刘律师接过话说:“从我这几次接触蔡东萍的印象看,她是一个个性很强的女人,可以说强到有点泼的程度。”
方圆插嘴:“就是泼妇!”
刘律师又说:“她如果知道高纯的伤残与百科公司被税务机关查处这件事有关的话,从感情上说,对高纯更不会有怜悯,只能有仇恨。高纯现在又要来分她的遗产,那就是旧恨新仇,火上喷油了。她这种性格的人,不太可能在对高纯的救治上施以爱心,她恨不得高纯永远站不起来,甚至更惨。”
刘律师没有说明“甚至更惨”是什么意思,但周欣和方圆都听得打了一个冷战。
方圆先问:“那我们该怎么做?现在我们能做些什么?”
两位律师沉默了片刻,佟律师开口:“我们商量了一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既可以控制蔡百科去世后的局面,又可以解决高纯现在的救治。”
周欣和方圆一齐问:“什么办法?”
刘律师答得相当干脆:“让小周马上和高纯结婚!”
周欣咣一下怔住。
方圆也吃了一惊。
佟律师解释:“如果周欣成为高纯合法的妻子,那么自然可以在法律上代表高纯的亲人主导高纯的救治,并且在今后顺理成章地协助高纯管理财产。”
周欣连忙张嘴解释:“我和高纯……我跟他并不是……”但话被佟律师又接了过去:“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特别是高纯现在这个样子,以后什么样,能不能治好,都很难说,但我听刘律师说你们俩感情挺深的,否则你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守着高纯。这事我们只是一个建议,究竟怎么办,得你自己决定。我们只是说,这是挽救高纯的一个途径,而且比较简便易行。”
方圆开了口,想替周欣解释:“噢,你们可能误会了,她和高纯呀,其实也就是一般朋友。其实呢……”他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又转向周欣,含意暧昧地说道:“其实高纯这孩子真不错,形象、人品、个性,都还行,也就是这腿、这病,这孩子太可怜了。要没受这次伤,他跟你绝对可以,你接触长了就知道了,这孩子对感情绝对专一。”
周欣瞪着方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何表情。是慌乱、是惊愕、是无奈、还是有口难辩,还是……兼而有之。
谷子家晚上
那几天,照顾周欣母亲的阿姨有急事请假回老家去了,母亲的一日三餐,洗漱排泄,都由周欣亲历亲为。给母亲喂晚饭的时候谷子过来帮忙,做些送杯子递手巾之类的事情。
律师关于周欣应立即与高纯结婚的建议本来是个误会,完全可以解释一下,苦笑一下,也就罢了,但周欣没有。她甚至回家把这事和谷子说了,说的态度也非笑谈,她那份凝重的表情,相当暧昧,也令谷子相当不悦。
“啊?让你跟高纯结婚?这律师也太糊涂了,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就他们这眼神还当什么律师啊,搞案子非成冤假错案不可。”
“那高纯怎么办呢”,周欣像在自问:“就把他交给他那个姐姐?”
床上的母亲目视女儿,像在察看女儿沉思的表情。谷子似乎也注意到那张一向呆滞的面孔,此刻居然像在倾听。他没有理会床上这具徒有生命的躯壳,而是对床边的周欣万般不解。
“你还觉得自己对不起高纯吗?他是帮了你的忙,可他摔伤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你,而是陆子强和那些帮凶!何况这事出了之后你一直在帮他,我们都在帮他!帮他找到了父亲,帮他住院治病,帮他找律师打官司,我们都尽心尽力!周欣,你为高纯已经做得够多了,你完全可以问心无愧了!”
周欣看一眼激动的谷子,低头收起了床头的餐具,她说:“我知道。”
谷子把声音放缓,在讲道理:“为了高纯你已经耽误了你的事业,你不应该再陷进去了。我们可以继续帮他,继续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我们毕竟只是他的朋友,我们已经尽到了朋友的责任。不管怎么说他有父亲有姐姐,不管从哪方面讲高纯的事都得由他们去管,都是他们的责任。”
母亲仿佛要说些什么,着急地晃动着麻木的面孔。周欣为母亲擦了擦嘴角,端起餐具从床边起身。谷子跟着周欣跟到厨房,对周欣的少言寡语耿耿于怀。
“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限度,过度反而不好。老酸说过几天马上就得筹备‘长城画展’了,和北京几个画廊都在联系,鲍伯瑞先生也在积极帮我们联系去国外办展。咱们长城这条线走得那么辛苦,还不就是为了今天的能有个成果!你不能为了一个朋友把什么大事正事都耽误了。再说你母亲这边,也需要你照顾。你看你这阿姨,说请假就请假,一走就得好几天,你妈还得靠你,你不能样样都顾!”
周欣说:“阿姨有急事要回趟老家,很快就回来。”
谷子说:“至少你得挣钱养活你妈吧,这也是你的责任。而且是你主要的责任!是别人代替不了的责任!”
周欣把母亲吃过的饭碗放进水池,打开龙头。她没看身后的谷子,但重复了刚才的态度:“我知道。”
医院白天
第二天,周欣照常做了些饭菜,去了医院带给高纯。李师傅和君君这天又没有过来,高纯一人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一只手上还扎着吊针,吊针里的药液有气无力地滴答着,仿佛象征了高纯虚弱的脉搏。
这间病房共有十二张床位,每个床位都有患者家属在旁忙碌,相形之下,高纯显得非常孤单。更不要说,这病房中尤属他的病情最重。他面色灰败,气息委靡,看见周欣来了,只微微用眼神致意,无力做出更多表情。
周欣喂高纯吃了点她带来的饭食,饭后高纯依然精神不振,周欣出门问了医生:“他的精神好像特别不好,是不是有什么……”
医生:“不要紧,病人的伤处现在还没有消炎,疼痛感比较强烈,所以我们在药里加了安眠镇定的药物,让他多睡一睡,对镇痛和恢复体力都有好处。”
周欣不知多少次这样问医生了:“他现在是向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又恶化了,他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消炎退烧?”
医生想都没想,立即回答:“情况不是太好。前一阵因为医疗费用问题我们在治疗方案的选择上,受了比较大的限制,后来他家里汇了点钱,我们重新做了方案。昨天他家里来人问了他的情况,表示回去要再商量一下。从口气上看,可能他家里经济上也有困难,可能不一定愿意支付这个方案的费用了。”
周欣问:“如果不用这个方案进行治疗,还有其他什么方案吗?”
医生答:“这个方案要是不行的话,那只能再听听病人亲属的意见了。高纯长期高烧不退,手术不能正常进行,只能截肢了。如果本人或家属不同意截肢,下肢瘫痪看来很难避免了。他体内其他器官也会受到牵连,随时都有发生病变的危险。我们也是根据这种潜在的危险,才制订的那个治疗方案,其实那个方案对病人目前的情况是非常必要的,再拖就不好说了。”
周欣急切地再问:“你们没把这些情况跟他家里的人说吗,他们不知道再拖下去的后果吗?”
医生苦笑一下:“他们家里人对医院成见很深,总认为我们是乱开贵药,是想多挣他们的钱。带着这种偏见来谈方案,方案能谈得好吗。”
周欣只能默然无话,听到医生说了一句:“你是他女朋友吧,你应该多做做病人亲属的工作。咱们都实事求是。你是他女朋友,你也不希望病人终生残疾甚至再出危险吧。”
周欣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是!”又仓促地摇了一下头:“啊,我,我不是他……”
医生以为周欣没听明白,又做了进一步解释:“还有,除了钱的问题,病人的护理和心情也是很大问题。现在病人抵抗力非常差,一旦引起并发症很可能导致生命危险。你们作为他的亲人朋友,都没人盯在这里照顾一下。病人吃喝排便都要由别的病人亲友帮忙,人家帮忙是非常有限的。你们也好,病人家里也好,总得有人在这里盯一下嘛!”
医生一腔不满,忿忿然走了。周欣知道医生的不满并非因她而生,但她还是难掩羞愧。于是傍晚时她给谷子打了电话。她说:“……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妈,我今天得留在医院照顾一下高纯,医生希望我们有人夜里在这儿盯一下。没事你别过来了,我在这儿就行。谢谢你啊。”
周欣就留在了医院,晚上病人们快睡觉时,高纯忽然清醒起来,开始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高纯主动开口说话,令周欣感到非常高兴,他和她聊到许多往事,甚至聊到那些曾经激动的理想,那些再也不能实现的追求。那些追求在高纯干枯的唇间依然美好……美好的舞蹈,美好的爱情。
“小时候,我妈说我的腿长,就让我去学跳舞。学跳舞要比学别的花钱多,可我妈还是让我去学……我学了舞蹈,就回家给我妈跳。因为我跳舞能让我妈高兴,能让我妈夸我,我就喜欢上了跳舞。我就想让我妈高兴……”
周欣知道,关于跳舞的话题,于此时的高纯来说,不仅痛苦,而且残忍。但她还是对这个话题,给予了积极的呼应。
“我没看过你跳舞,但我想你肯定跳得特别特别好。你好好养,好好治,等身体好了,也好让我看看你跳舞啊。我看看你跳的到底怎么样。哎,你喝水吗?”周欣起身为高纯倒水,又问:“你最喜欢的舞蹈是哪一个?”
高纯仰目向天,眼中有了些湿润,眉宇间有了些表情。但周欣分不出那是向往还是忧愁。“我最喜欢的舞蹈,是一个双人舞。”高纯的声音依然薄弱,气息却比过去多了些冲动,多了些**。
周欣:“双人舞,这双人舞是和男的跳,还是和女的?”
高纯:“……和女的。”
周欣:“你的舞伴是个女的?”
高纯:“是,是个女的,她是我的……是我的伴。”
周欣:“好多跳舞的,跳花样滑冰的,还有跳水的男孩女孩,都是一对儿,你那个舞伴,跟你也是一对儿吗?”
高纯想了半天,双唇张了又合,终于没能吐出任何字句,但周欣看见,他摇了摇头。
周欣:“她漂亮吗,你不喜欢她?”
高纯:“……她漂亮,她非常漂亮,我喜欢她……”
周欣:“那是……她不喜欢你?”
高纯还是没有回答,但周欣看得出来,他在点头,他的一颗眼泪,随着头部的抖动滚落下来。
周欣想安慰高纯:“好女孩很多,你那么年轻,今后一定会有好多女孩追你。而且,你现在已经找到了你的父亲,你想见你的父亲吗?”
那颗滚落的眼泪,干涸在高纯的额角,他说:“我从小,就恨我的父亲,后来,就不恨了。”
周欣:“现在呢?”
高纯:“现在……我想见他。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我妈曾经爱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周欣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了句:“我知道。”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几天之后,周欣带了律师,再次来到了仁里胡同三号院蔡百科的家中。他们再次见到了蔡百科的女儿,高纯的姐姐蔡东萍。
蔡东萍再次对他们提出的要带高纯来见父亲的要求,表示了不容置疑的拒绝:“他想见我的父亲,这不可能的,我父亲现在谁都不见。”
这次见面周欣没有插嘴,全由律师代言:“高纯毕竟是你们蔡家的骨肉,是你同一个父亲的弟弟,你应该替他着想一下,他……”
蔡东萍:“我不认识什么弟弟,凭什么要替他着想,你们怎么不替我想想,怎么不替我父亲想想。我父亲的身体都这样了你们还要拿他过去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来折磨他刺激他,你们还有点人性没有!”
律师据理力争:“话不能这么说,父子相见既是他们彼此的愿望,也是他们彼此的权利,任何人不能剥夺。上次我们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已经表达出他很想见到我当事人的愿望,我当事人也希望见到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他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二年了,还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在律师说理的过程中,蔡东萍始终试图争辩和反问:“你有没有父亲,你父亲要是病了你让不让他折腾这事,别跟我扯权利……你没权利跟我说权利……”但律师还是坚持晓之以理,把话说完。
“二十二年了,你父亲也没有见过他的这个亲生儿子。父子相亲,是人的本性。现在他们父子近在咫尺,如果人为阻隔,对这两个当事人来说,才是残忍。”
蔡东萍不再多言,不再争辩,在律师话未说完的时候她便站起身来,说:“咱们也别啰嗦了!”她冲她家的那个年轻门房大声喝道:“送客。”便径自走出了客厅。
法院白天
无奈,周欣和律师只得再次去了人民法院。法院的法官当着他们的面给蔡东萍的律师打了电话。
法官:“……对,我们跟百科公司联系过,他们说蔡东萍的这些事都全权交给你办了,所以我现在要求你严格按照法律规范处理好这个事情。如果蔡东萍没有合法理由就这样拒绝高纯与父亲相见,显然剥夺了高纯的合法权利,也剥夺了她父亲的合法权利。如果高纯一方诉诸法院,法院将会派人去蔡家当面征求蔡百科的意见。如果蔡百科本人同意见他的儿子,那么蔡东萍也不可能再加阻挠。事情要做这一步,就不好看了。你作为蔡东萍的律师,我们希望你正面做做她的说服工作。”
蔡东萍的律师大概做了些解释,法官催他:“反正你尽快和蔡东萍商量好,尽快给我答复,就这样吧。”
打完这个电话之后,法官又安抚了周欣和高纯的律师,告诉他们:“蔡东萍的律师已经表示一定向蔡东萍转达你们的意见,说服她以亲情为重,以法律为准。你们就再等几天吧,好吧。
李师傅住处傍晚
晚上,周欣、谷子和方圆从李师傅的住处出来,和送他们出来的李师傅说着什么。
周欣说:“我今天上午又去医院了解了一下情况,医生从昨天开始给高纯用了一种名叫纳巴西林的药剂,看来比较对症,高纯的病势有了明显好转,烧也退了,说明体内炎症已经得到控制。医生说估计持续用药一到两个月,病情就会基本逆转,到那时高纯就可以出院了,就可以找个地方慢慢养着去了。”
大家都很高兴。方圆说:“那就按咱们刚才商量好的,这一段我和李师傅负责白天,我们一个盯上午一个盯下午。”方圆问周欣:“那你一个人盯一晚上行吗?从晚上六七点一直到早上**点,你白天还有画坊的事,还要照顾你母亲,天天这么盯,扛得住吗?”
周欣说:“扛得住,没事。”
这时陪周欣过来的谷子慨然上前:“算我一份吧,我帮周欣一起盯晚上。”
周欣感激地看了谷子一眼,算谈定。
方圆问:“那就这么着,从今天开始吗?”
周欣说:“当然。”
于是,大家在路边分手,各奔东西。
医院晚上
周欣和谷子从李师傅家直接奔了医院。他们赶到病房时看到护士正给高纯输液,周欣便问:“怎么到现在还输液呀,平时不是白天输吗?”
护士说:“这是加的,他又发烧了。”
周欣问:“怎么又发烧了?”
护士说:“药一停可不烧就又起来了。”
周欣吃了一惊:“药停了!哪个药停了?”
周欣扭头去找医生,医生是夜班的,对白班的情况不了解,查了一下记录,又打了个电话,才对周欣做了说明:“啊,昨天病人退烧是因为用了纳巴西林,这种药是德国原装进口的,比较贵,所以今天停用了。”
“为什么停用?”周欣问:“刘大夫昨天还说要给他用一到两个月呢。”
夜班医生说:“我问刘大夫了,他说因为今天接到了财务部通知,这个病人账上的钱已经没有了,所以这个药就暂时停用了。”
周欣恳求:“你们先给他用上吧,高纯他爸爸很有钱,会把钱送来的。你们先给他用上吧,行吗?”
夜班医生说:“不交钱我们从药房拿不出来药,你明天还是找刘大夫说吧,啊。”
法院白天
第二天周欣没去找刘大夫,她拉上律师一起,又去了人民法院。法官看来也被这事弄烦了,至少感到自己的权威被蔡东萍及其律师一再藐视,拿起电话冲蔡东萍的律师一通光火:“你跟你的当事人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她,她要这样处理问题,到时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就这样吧。”法官不等对方反应,愤愤然挂了电话,对等在一边的周欣及高纯方的刘律师说道:“你们别管她同意不同意,你们后天就带蔡百科的儿子去见蔡百科,我跟你们一起去,只要见到蔡百科本人,什么住院费医药费的事,你们都可以谈。儿子是他生的,他就得管!”

周欣当然高兴,看了刘律师一眼,刘律师也放下心来,两人都觉得总算出了一口闷气。
医院白天
然后,她又去医院找熟悉的护士长,好话说尽地借出了一辆轮椅。那轮椅已经很久没用了,很脏,但零件还算齐全。周欣找抹布好好把它擦了一遍,擦到一半她接了个电话,是律师打来的,听得周欣非常兴奋。
“刘律师呀,我在医院……什么?罗法官来电话啦,他怎么说?蔡东萍同意啦?什么时候,后天?”
律师事务所白天
刘律师:“这样,后天上午九点我先去,就在仁里胡同三号院蔡百科家,你带着高纯九点一刻到就行。”
周欣很高兴,说:“好!”
商场白天
周欣马上去了商场,为高纯的这场父子相见买衣和鞋子。
医院晚上
晚上周欣去医院接班。李师傅对她说:“你昨天给他买的衣服我给他看了,他挺高兴的,让我给他把鞋子套了一只在他脚上,还让我扶他坐起来看。我说你得穿体面点去看你爸爸去,别让你姐姐瞧不起你。哎,他姐姐还是没往医院打钱吧?今天那个纳巴西林还是没用,所以他的体温老是不正常。”
周欣问:“他精神怎么样啊?”
李师傅说:“精神状态倒还行,比前些天清爽多了,能看出来,他挺盼着和他父亲见面的。今天白天一整天都没睡觉,躺在床上就那么睁着眼睛,肯定想他爸呢。”
周欣说:“是啊,如果明天能见到他爸,他爸肯定会帮他的。人老了,自己又有病,怎么会不疼儿子。”
李师傅也说:“其实高纯想见见他爸,倒不一定是为了拿钱治病。他妈不在了,除了他爸,他在这个世界上,那是举目无亲了。像我这种有老婆有闺女的人,一看着高纯就觉得这孩子可怜。”
周欣说:“那是。”
李师傅交待完准备要告辞,周欣把他叫住:“哎,李师傅,明天高纯就要去见他爸了,你明天早上能来吗?”
医院白天
见面的日子终于到了。早上七点,李师傅就赶过来了,帮周欣给高纯洗脸漱口,穿衣系鞋,吃饭吃药。早上八点,谷子也来了,帮周欣将高纯抱上轮椅,推出医院,又从轮椅抱到出租车上。
出租车上白天
他们从医院门口出发,在上班的交通高峰尚未结束之时,便已驶过横跨于北海与中南海之间的金鳌玉蝀桥,从故宫的西北角左拐,很快望见了巍峨的鼓楼。鼓楼大街车流如虹,这时周欣的手机响了,是刘律师来的电话,刘律师是在蔡百科家门外打过来的,刘律师告诉周欣,今天恐怕是见不了啦。
周欣说不清是意外还是惊愕:“刘律师,我们在路上……什么?蔡东萍又不让见了?为什么!”
仁里胡同三号院门外白天
刘律师一边走向自己的汽车一边与周欣通话:“我没见到蔡东萍,我光见到蔡家的工人了,他们说蔡东萍不在。我给蔡东萍的律师打电话,他律师的电话关机了。”
周欣:“关机了?那我们都快到了。不管他,反正是蔡东萍同意今天见的,她不在咱们自己见!”
刘律师:“不行,我跟在他们家的一个百科公司的工作人员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工作人员说不让见,说蔡东萍没跟他交待。”
出租车上白天
周欣:“蔡东萍跟法官交待了。是法院通知咱们可以去见的,他凭什么不让见。您先在那儿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到了。”
坐在前座的谷子转头看周欣,显然听出事情有变。虽然周欣没让停车,但能看出她的脸色不妙。
电话里的刘律师还是劝住了周欣:“我刚才问了一下他们家看门的,看门的说昨天蔡东萍就把她爸爸送走了。咱们还是找法院吧,今天肯定见不着了。”
周欣这才无话了,心里的火不知向何处发散。她说了句:“我知道了,好吧。”便挂了电话,她并没有让司机停车或者掉头,面对高纯和谷子的目光,她不知自己的脸上,是该表现出无奈还是愤怒。
谷子问她:“怎么了,还是不让见?”
医院白天
出租车又把他们拉回了医院。谷子又把高纯抱出了车子,推回了病房。在病房外面周欣急急地又给刘律师打了电话:“那看门的有没有说蔡东萍把她爸爸转移到哪里去了?她家的房子应该不止这一处吧,我看她硬扛扛不住了是不是想挟持着她父亲人间蒸发呀?”
律师事务所外白天
刘律师刚刚驱车回到他的事务所,他在电话里对周欣说:“先别管她把蔡百科转移到哪去了,我刚刚又和法院联系了,乔法官正在出庭,接不了电话。我下午再和他联系吧。看来只能申请法院采取强制措施了,跟蔡东萍这种人不来硬的真是不行。”
周欣说:“对,一定要强制,下午要我跟你一起去法院吗?”
律师说:“不用,我下午先给乔法官打个电话,需要去的话再说。”
谷子家白天
下午,周欣正在谷子家睡觉,刘律师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刘律师告诉周欣:“我已经联系上乔法官了,乔法官已经通知了蔡东萍的律师,蔡东萍的律师在湖南出差呢。乔法官已经责成他立即联系蔡东萍。不管他联系上没联系上,咱们明天还是上午九点,乔法官和咱们一起去蔡百科家,明天一定要见到蔡百科本人!”
刘律师的电话让周欣心情稍定,她说:“好!”
睡在沙发上的谷子也醒了,问她:“谁来电话了?”
医院夜
一连几天周欣日以继夜,她的体力几乎垮了,这天夜里她睡在病房外的一条长凳上,由谷子撑着精神看护高纯。下半夜谷子在那条长凳上打起了呼噜,周欣则趴在高纯的床边接着瞌睡。一夜没睡的反而是床上的高纯,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早上,还是那个钟点,周欣和谷子帮助高纯洗脸漱口,吃饭更衣。然后,像前一天一样,把他从床上抱到轮椅上;然后,从轮椅抱到出租车上。
出租车上白天
在出租车的车门未关之前,周欣再次接到了刘律师的电话,她站在车门口与律师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才把手机挂了。
刚刚把轮椅放进出租车后备箱的谷子过来问:“谁呀?”
周欣说:“刘律师。”
谷子问:“不会又出什么变故了吧?”
周欣板着脸,缓缓点头。
谷子问:“怎么,蔡百科还是不在家?乔法官也找不到他吗?”
周欣说:“找到了,在协和医院呢。”
谷子问:“那我们能不能去医院见他?”
周欣说:“不能。”
谷子问:“为什么?”
周欣说:“昨天中午,蔡百科已经去世了。”
谷子吓了一跳:“蔡百科?他去世了?”
车门没关,坐在车里的高纯显然听到了噩耗。在这一刻他知道他的唯一的亲人,也已经走了。这个人他没有见过。但却是他最后的血亲。
在这一刻,他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他默默地坐在车里,目光凝固。
周欣和谷子也沉默下来,斜阳把他们的身影也凝固在车边的地上,一动不动。
医院夜
出乎周欣意料的是,那一天夜里,高纯没再失眠,他早早地睡了,睡得很沉。没人能从那张熟睡后就眉头紧锁的脸上,看出他梦见了什么。
那天夜里,高纯梦见了童年,他梦见了自己出生时的情形,他被母亲抱在怀里,父亲的背影始终陪在身边。他梦见自己很快长大,长成一个英俊少年,在云朗艺校的练功房里,与同学们一起把杆练功,父母在场边观看,送来笑容掌声。他梦见自己头戴红色绸巾,与金葵相偕而舞,在“冰火之恋”的音乐中旋转不停。旋转中他忽然发觉,场边的父母踪影杳然,他抛下金葵边寻边喊……他醒来时隐约听到周欣与谷子的低声细语,那低声细语来自病房门外,四周漆黑如铁,夜幕将这张窄窄的病床,围困得尤其孤独……
医院白天
高纯父亲病逝的第三天,第三天的傍晚,高纯的医生把刚刚赶到医院的周欣叫到一边,再次提了高纯住院费的事情,提醒周欣:“高纯账上早就空了。你们赶紧想办法,否则医院只能另行处理了。所以我今天先跟你打个招呼。”
周欣:“你们跟高纯家里联系过吗,他家里的人怎么说的?”
医生:“高纯的家里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他们上次留的电话始终关机,你能找到他家里的人吗,不是说他还有个父亲?”
“他父亲去世了,就前天走的。”周欣说这话时,无尽的疲惫。
“噢。”医生有些意外,停了一下,问:“……他好像还有个姐姐吧,反正他这医疗费他家里总得有人管吧。我们医院现在已经在垫钱为高纯治疗了。医院有医院的制度,也不是我个人能说了算的。”
周欣点头,脸色沉闷,她说:“好,我马上去想办法。你们治疗千万别停,行吗大夫?”
医生点了下头,但脸色并不由衷。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第二天,周欣离开医院,直接去了蔡东萍家。蔡东萍丧事在身,没有出面。百科公司的一位干部接待了她。这干部周欣在公司上班时是认识的,但他此刻的面孔,却板得如同路人。
干部说:“好,这事我回头向蔡小姐汇报一下,你先回去,有情况我们会告诉你的。”
周欣说:“再拖下去医院就不给治了,你什么时候汇报啊,什么时候能解决这事?”
干部说:“我会尽快汇报的。现在大家都在忙着老板的后事,蔡小姐心情悲痛,恐怕一时顾不了这么多额外的事情,你回去等等好吧……”
周欣说:“这不是额外的事。医院躺着的人是她的亲弟弟,不抓紧治疗也会……不抓紧治疗恐怕也不行了。”
周欣有些激动,干部无动于衷:“我知道,我抓紧汇报,好不好。蔡小姐如果有什么意见,我们会直接找医院联系。按你刚才说的,你和这个病人不就是一般朋友关系吗,作为朋友,你把情况转达到了,也就尽到责了,对不对?下面怎么处理是蔡家自己的事了,对不对?”
周欣哑了声音,无可奈何。她出了蔡家的朱漆大门,上了等在门口的出租汽车,车上的谷子开口问她:“怎么样?”她也同样哑然无声。
医院白天、夜里
连着一周,蔡东萍和百科公司的任何人都没有来过医院。周欣几次跑到医生的办公室里,跑到护士长的服务台前,反复询问:“高纯他们家送钱来了吗?”医生护士几次摇头。高纯虽然每天照常输液,但连李师傅都能看出,盐水吊瓶里注入的药液越来越少,李师傅会用目光去看周欣,会悄悄告诉周欣:“原来的药都撤了。”周欣不置一词,李师傅也就不再多说。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高纯每天依然睡多醒少,对自己已经危在旦夕浑然不知。
连着一周,每天夜里,谷子照旧过来陪伴周欣,在病房内外与周欣替换小睡。他也问周欣:“那高纯到底怎么办呀,医生怎么说的?”周欣照例沉默,谷子也只能说一句:“他们蔡家的人也他妈太狠啦……”别无良策。
医院门口汽车里白天
早上,周欣走出医院,她在医院门口与刘律师通了电话。刘律师正在开车上班的路上,刘律师在电话里和周欣说了这几天与蔡家联系的情况。
“关于蔡百科的后事如何料理,我以高纯的名义和他们家联系了好几次,到现在也没有得到蔡家的任何答复。高纯住院费的事也没有任何答复,我们约蔡东萍来谈遗嘱问题,蔡东萍始终不露面,我今天再和她的律师联系一下,联系好了我通知你。
周欣点头:“好,我等你通知”。
谷子家白天
每天早上,谷子陪周欣一起回家,帮周欣喂她母亲吃饭,扛不住困倦时无论沙发长椅,倒头便睡。但周欣睡不着,脸上挂着苍白,眼中布满血丝,她总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不敢想象多久以后,高纯就会死在那张病床上,死在她面前。
医院早上
又一个早上,周欣走出医院,她接到了刘律师打来的电话……
律师事务所白天
周欣赶到了刘律师的事务所,在一间会谈室里列席旁听了刘佟两位律师与蔡东萍律师的正面交涉。
刘律师首先正面询问了丧葬事宜:“蔡百科先生的丧葬安排现在由蔡东萍小姐全权处理,对此我们没有异议。但我的当事人也是蔡先生的直系血亲,也有权知晓他父亲的丧葬情况和表达哀思。我们为这事已经和你们通过三次电话了吧,你们至今不做任何答复,我们认为实在有悖情理。”
对方的律师年纪尚轻,他面无表情地答道:“蔡先生的后事由他的家人自行料理,我也无权过问。你们有什么问题和想法,直接与蔡小姐或者百科公司交涉吧。”
刘律师无奈,佟律师接话:“今天我们请你来,主要不是商讨蔡先生后事的问题。蔡先生去世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的生前遗嘱我们已经在第一时间通过你向蔡东萍女士递送了副本。这份遗嘱一共有两位受益人,分别是蔡女士和我们的当事人高纯,我们认为现在应当立即落实这份遗嘱的内容,尽快办理遗产的交接手续,这既是双方法律上的权利和责任,也是对死者在天之灵的告慰。”
蔡东萍的律师答道:“没问题,我当事人已经看了她父亲的那份遗嘱,她没意见。但这份遗嘱必须与蔡百科先生去世前的口授遗言一并执行。蔡百科先生的全部遗产,无论是公司股权还是个人资产,无论是动产还是不动产,都有账的,等日后蔡小姐的弟弟身体好一点了,头脑清楚一点了,蔡小姐自然会向他交待的。按照蔡百科先生的临终遗言,他的遗产,无论是由蔡小姐继承的部分还是由她弟弟继承的部分,现在一律由蔡小姐全权管理,因此不存在交接不交接的问题。”
高纯的两位律师一时语迟,周欣忍不住抢进来发言:“高纯的头脑很清楚,他现在需要钱,他要治病!蔡小姐是他的亲人,她应该把属于她弟弟的钱拿出来,给她弟弟治病!”
蔡东萍的律师看一眼周欣,不急不恼地说:“蔡小姐会为她弟弟付钱的。但是现在有的医院为了赚钱乱开药乱收费的现象,不能说没有吧,所以钱不能乱付。需要把情况了解清楚了再付。既然蔡家的财产都委托蔡小姐管理了,她就肯定要负起管理的责任,不可能医院要多少她就付多少。”
“他现在连医院的床位费都欠着,怎么叫乱付?要不我们把他抬到蔡家的大院去!那房子本来就是分给他的!”
蔡东萍的律师并不为周欣的激愤所动,但周欣这句含了威胁的话让他的傲慢略显迟疑。他肯定不希望周欣真把高纯抬了去。于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周欣看了一会儿,说了句:“蔡小姐会付钱的。”
医院傍晚
傍晚,周欣来医院接班时,代替李师傅在病房值班的君君告诉她:“刚才来了两个男的,好像是高纯哥的姐姐派来的人,过来看了高纯哥一眼,现在找医生去了。”
周欣连忙离开病房,快步朝医生的办公室赶去。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她看见医生正送那两个男的出来,双方告别时的脸色,都有几分不爽。
周欣看看那两个人的背影,问医生:“刘大夫,是高纯他们家来人了吗?”
医生没有回答,转身进了屋子。周欣跟进去又问:“他们送钱来了吗?”
医生点头:“送了张支票来。”又说:“但是他们不同意医院的治疗方案,我们提的大小两个方案他们都否决了。他们那张支票只够一般维持性治疗用的,而且两个星期都不一定够。”
医生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周欣继续追问:“纳巴西林他们同意用吗?”
医生苦笑:“怎么可能,光用纳巴西林,那支票也就够用三天的。”
周欣怔住。
医生又说:“我们也跟他们说了,要是这样治疗还不如你们把病人接回家去,早晚把那点药吃了就行,连病床费都省下岂不更好。可他们不干。又不好好治疗,又不让他出院。什么意思呀这是!”
周欣哑着,医生脸色难看,言语难听:“干吗非放在我们这儿等死。”
医生边说边夹了一叠病历出门去了,周欣跟了出来。李师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望着医生的背影向周欣探问:“他们家给高纯送钱来了吧,那咱们这些天在医院忙里忙外,也应该跟他家里算算账吧?现在这里病人请的护工我都打听了,一个月六百到一千几百的都有。照顾高纯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就属于一千以上的那种,你跟他们提了吗?他们家那么有钱,不会在乎这几两银子吧。”
周欣没有回答,面目有点憎恨。不仅憎恨蔡氏的冷酷,而且憎恨一切工于心计之人,也包括蔡东萍那位律师,甚至包括……在她耳边唠唠叨叨的这位李师傅。
律师事务所白天
早上九点,是律师事务所上班的时间,刘律师这一天进门稍晚,在走进办公室前,他看到了早早等在门外的周欣。
他把周欣带到一间会客室里,问:“你找我有事?”
周欣说:“有事。”
刘律师问:“什么事?”
周欣沉默了半天,开口:“我要结婚!”
医院白天
这一天上午,阳光明媚,刘律师由高纯的朋友方圆陪同,用借来的轮椅把高纯推到医院的花园,在花园里和高纯谈了这件人生大事。尽管,方圆做了一个婉转的开场白,刘律师又把结婚这事说得非常理论,但高纯的脸上还是现出了震惊的表情。他似乎不可想象,方圆和这位律师专程至此,和他说的竟是这样一件事情。
“结婚?”他有点发蒙:“周欣……她想和谁结婚?”
刘律师和方圆对视一眼,仿佛他们来说的,真是一件难以理喻的事情。但刘律师还是开口说道:“周欣……同意和你结婚。她昨天找了我们,正式向我们表达了她的决定。”
“和我结婚?”高纯怔怔发疑,以为听错。
刘律师:“对,和你结婚,周欣向我们明确表示,她愿意和你结婚,愿意和你结为夫妻。”
刘律师把同意改成了愿意,而且把话说得坚决而又肯定,他想让高纯确信无疑──这不是童话,不是幻想,这位年轻美貌的画家已下定决心,要为这个也许永远都不能自理的男人,奉献终身!
但高纯的态度却是刘律师没有想到的,当高纯从懵懂中明白过来,苍白的面孔立刻变得通红:“不,我没想结婚啊,我从没说过我要结婚啊,她有男朋友……为,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律师想安抚高纯的慌张,他说:“对,她有男朋友,但她是一个有爱心的女孩,她不想让你一个人忍受病痛的折磨,她想帮助你,她想让你健康的活着。现在,要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你结婚。”
高纯摇头,他的声音与他的躯壳同样虚弱:“不!我不想结婚,我已经想好了,我一辈子都不结婚!”
方圆把手放在高纯的肩头,想要制止他的自弃和绝望,他显然从高纯的脸上,看懂了刘律师不可能看懂的表情,因为刘律师可能不知道,高纯的心中,还深藏着另一个女人。
方圆说:“高纯,你听我说,你必须明白,周欣要和你结婚,是因为她的爱心,而你和她结婚,是为了你的生命。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只要活着,一切才有意义。没有了生命,一切是零!”
轮椅上的高纯眼中含泪,话中带哭:“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方圆:“可你必须活着!”
高纯:“我不想,我不想这么活着,我什么都没有了,亲人,舞蹈,都不可能了!还有……还有……这样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方圆的手在高纯肩头增加了力量:“为了你妈妈,也为了你爸爸,为了你爸爸留下的遗愿,你必须活着,也为了你心里想着的人!你心里还有想着的人吗,还有吗,啊?”
高纯哭泣着抬起头来,不自主地点头,方圆也就点头,坚定地说:“好,那你就必须活着!那你就感谢周欣!就感谢周欣!”
刘律师抓紧时机插话进来:“你必须马上和周欣履行结婚的法律手续。因为你的病再也不能拖延下去,早一天治疗就多一线希望。你应当,也完全可以,依法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一切!”
方圆双手依然抓住高纯的肩膀没有松开。也许高纯从来没见过方圆也能如此激动:“兄弟,你父母都不在了,我就算你的大哥啦!今天我就替你做主吧!这事就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你别无选择!”
高纯双目圆睁,盯着方圆,不知是惊慌还是恐惧。他被“你别无选择”这样的词句,压迫得手足无措。他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在两位年长于他的健康正常的男人面前,他感觉自己无比渺小,也许那一刻方圆真的就是他的兄长,他的家长,他必须服从,必须放弃选择,因为他确实已经别无选择……
谷子家白天
同样不能接受这种选择,还有谷子。
谷子和周欣的争吵爆发在他家的客厅,谷子的客厅也是谷子的画室,简陋得几乎没有任何装修,幸而空间足够,装得下谷子激烈的吼声。
“我不相信你别无选择!现在他的朋友,他的律师、你、我,我们都在帮他,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你没有必要再去以身相许!什么事如果做的过分,反而会让外人怀疑你到底是什么动机!”
谷子质疑的矛头,显然已经指向周欣的人格,周欣当然要以直截了当的反诘,做出愤怒的回应。
“哪些外人?是你吗,你怀疑我有什么动机?”
“我可以相信你的动机,但别人也会相信吗?现在人人都知道,高纯马上就要继承一大笔财产了,你这个时候不管他是瘸还是瘫,这么上赶着要嫁给他,你说大家会怀疑你有什么动机!”
“我不问别人,我只问你!你说我有什么动机?”
周欣的厉声喝问让屋里的气氛坏到临界,谷子克制了自己的声音,他不想与周欣彼此伤害,撕破脸皮。他忍了又忍没有回嘴,周欣当然看出他的失望和郁闷。
周欣也克制住了,她走到客厅的窗前,想停止争吵。谷子也掏出烟抽,踱到一边镇定自己。半根烟还没抽完,谷子的腰忽然被周欣从背后抱住。
“谷子,原谅我。让我再抱你一次吧。”
周欣的贴身相拥,谷子一下软了,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说:“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别再冲动了,别再走火入魔了。你把你自己搭进去,就能救他了吗?你救不了他还害了你自己,你这样值得吗?”
周欣抱着谷子,她能感觉出谷子的声音发自肺腑。但她自己的感受,也同样真实。她说:“谷子,我知道,我这样做伤害了你,我对不起你谷子,可我必须请你原谅。高纯为了我落了残疾,我不能看着他快死了还无动于衷。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就必须救他,我救他就是救我自己。如果他这样死了,我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谷子转过身来,抓住周欣:“可你想过我吗?你安生了,你想过我吗?我这一辈子,怎么安生!”
周欣后退一步,离开谷子,她的泪水双流,声音哽咽:“你失去的是感情,他失去的是他自己,是他的命!”
周欣把这一个“命”字,说得惊心动魄!在“命”这个字眼面前,谷子的情感挫伤立刻显得无足轻重,这时门铃响了,两人脸色悲戚,不及调整,谁也没去开门。刚刚从老家回来不久的阿姨从卧房跑出,把门打开,把到访的刘律师和方圆带进了客厅。
四人彼此相对,沉默少时。刘律师闷闷地开口,他简短的话语持久地留在客厅的穹顶,犹如空谷回音。
“他同意了。”
回音之后,死一样寂静。似乎因为周欣沉默,谁也不便多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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