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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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夜
两个年轻人走出芳华里小区的时候,夜色已深,公交的末班车已经开走,也见不到一辆出租车幽黄的顶灯,他们顺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向前走去,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回顾往事,每句话几乎都可直抵内心。
“陆子强并不知道我妈妈原来也是百科公司的一名职工。”周欣说:“他并不知道我的根底,他以为我只是一个画画的,对百科公司一无所知。”
高纯默默地听着,他对眼前这个女孩,这个他以为只是贪图老板钱财的女孩,一个只懂得画画的女孩,原来竟有这样一份不可告人的背景。
“百科公司自陆子强当上总裁之后,一直采取制造虚假账目的方法瞒税骗税,赚取黑心的利润。我妈只是公司财务部的一个普通会计,可她慢慢发觉公司里是有两套账的,真实的账是给陆子强看的,假账是给税务局看的。我妈提醒过公司的财务总监,告诉他这样做等同犯罪,可他们不听。那时候我还在上大学,我妈有一天给我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她问我如果她不能供我了,我能不能半工半读完成学业。她说她要到税务局去举报她的公司,她说她这一去就等于把自己的饭碗砸了。举报自己公司的财税内幕对一个职业会计来说,就等于把自己一生的职业全都毁了,也许以后没有一家公司愿意聘用这样一个会计。”
周欣停了下来,高纯看到,她的眼里含了泪水。他问:“后来,她真的去了?”
周欣摇头:“她还没有来得及去,就在她把她的决定告诉我的当天晚上,她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下了毒手。他们本来是要让她死的,可她没死。她在医院昏迷了半个多月,醒过来后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再也不会说话,再也没有表情。可是陆子强没有想到,被他除掉的这个小小的会计还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还能说话,这个女儿还有表情!”
高纯怔了半天,他想起周欣不止一次和他谈到过母亲,她不止一次地说过母亲的正直,不止一次地说过母亲要她完成的事情,她只有遵命,必须完成!
他问:你后来是靠自己打工上完大学的?”
周欣说:“我没有上完大学,我退了学,就到北京来了。尽管我在这里找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参加了他们的画坊,但这并不是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进入百科公司!”
高纯不再疑问,此刻他对周欣,对她的母亲,全都肃然起敬。
周欣怀了感激,也带了信任,她对高纯说道:“我感谢你高纯,你不止一次地帮我,不止一次。我想再问你一句,你还愿意再帮我一次吗?”
东方大厦白天
早上,周欣拿着一叠文件走进陆子强的办公室里,陆子强正和财务总监窃窃低语,见周欣进来,两人都收了话头。
陆子强对周欣说:“你昨天就上班了吧,我听小张说你昨天来了。怎么样,这一趟跑的,真和两万五千里长征差不多了吧。”
周欣笑笑,没有作答,把文件放在陆子强桌上,说:“这是总裁办刚送过来的文件,还有王主任让我问问您,中午和银诚会计师事务所的人吃饭,您几点出发?”
陆子强:“啊,十一点,准时走吧。我得先到,别让他们等我。你让王主任提前去游艇布置检查一下,别再出上次的笑话。”见周欣应声要走,他又把她叫住:“哎,你等等,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财务总监见状,起身告辞:“那我先走了,报表您先看看,有问题您随时叫我。”
陆子强也起身绕过周欣,和财务总监一同出门,放低了声音问道:“给税务局那套报表不是已经报了吗,这一套就不急了吧?”
财务总监也放低声音:“两套表都拷在那张盘里了,您先看看,今天中午他们要问的话你也好说。”
陆子强说:“这来不及了,我回头把盘带上,等下午送走他们,我在船上看看……”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小,听不清了,少顷门声一响,陆子强回到屋里。他亲热地搂了一下周欣,笑道:“想没想我?我可是天天想你,你要再不回来,我还想过去找你探营去呢。”
周欣应付地笑笑:“你刚说有事要和我说,什么事呀?”
陆子强说:“没什么事,有点想你了和你多说几句话还不行吗。”
周欣说:“王主任等我回话呢,您不是让他早点上船检查一下中午的活动吗,我得赶快告诉他去。”
陆子强只好放了周欣:“好吧,你先去吧。哎,下午五点你到船上找我,咱们聊聊,晚上我在船上请你吃饭,给你洗尘接风。”
周欣迟疑一下,说道:“哦……好啊。”
从陆子强房间退出之后,周欣并未急着去找王主任传达口谕,而是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中,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拨到一半心生警惕,又把电话挂上,匆匆起身出门,进了一个单人卫生间里,锁上卫生间的后门,重新急急地拨打手机……
手机接通了,周欣压着声音呼叫一声:“喂!”
少年宫白天
少年宫的文艺部主任带金葵参观学生上课。
金葵没找到高纯,却找到了工作,她在观湖俱乐部的一个“学员”,为她在一家少年宫谋到了一个舞蹈老师的职位。和那些初涉舞蹈的少年混在一起,她的眼角上暗藏的沧桑已经隐约可数。
“梁总的孩子也在我们这里学跳舞,所以你的情况她都跟我们介绍了。”少年宫的头头对金葵还算热情:“你以前在观湖俱乐部教梁总那帮人跳舞,现在又教她孩子跳舞,梁总这一家算是迷上舞蹈了,不过教大人和教孩子可不一样,教孩子可要特别有耐心,还要……”
金葵一言不发地听着,随着那位头头走出教室。在走廊里他们和一个年轻女人交臂而过,金葵和对方都感觉彼此面熟,那人先问:“哎,你是省艺校的吧?”
金葵也想起来了:“噢,你是我们学姐吧,你现在也来北京了?”
学姐:“是啊,我在久游网北京公司工作,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
游艇码头白天
下午五点,周欣被公司的一辆汽车送到京郊游艇码头,搭乘等候在此的一艘摩托快艇向湖内驶去。
整个湖泊风平浪静,摩托艇划开蓝色的水面,绕过一艘艘闲散的游船,向陆子强的船舶靠近。游艇上的盛宴早已散席,除了开船的舵工之外,只有陆子强一人还留在船上,坐在舱房里的一台手提电脑前,审阅着财务总监上午交来的两套报表。周欣上船以后,陆子强立即从电脑前站起身来,亲手给周欣倒了饮料,邀她一起坐进沙发闲聊,问长城风光,问途中见闻。看来中午和会计事务所的人谈得不错,陆子强的脸上,印堂放光,春风得意。周欣喝着饮料,问一句答一句,既不沉默,也不饶舌,不冷不热,不卑不亢。
陆子强的雪茄灭了,他让周欣替他去找火柴。雪茄烟专用的长火柴就在写字台上,周欣取火柴时看到电脑的屏幕处在自动保护的状态,但电脑旁两张磁盘的外盒却赫然触目,周欣的目光未敢久留,取了火柴便抽身离去。她把火柴递给沙发上的陆子强,陆子强却叼着雪茄让她点上。
周欣说:“雪茄怎么点,我不会。”
陆子强说:“不会学呀,你做不了我的业务助理,总应该做做生活助理吧。”
陆子强示范地划着一根火柴,然后用火柴燃烤着雪茄的一端,雪茄的端头慢慢红了,陆子强才把火柴熄灭,“看见了吧,就这样点,下次你来。”陆子强的雪茄叼在嘴上,还未来得及吸上一口,就被轰的一声巨响震落在地。整个船身都在这声响动中摇摆起来,周欣若不是顺势扶住一根柱子,险些也要跌倒在地。
陆子强顾不得去捡地上的雪茄,惊慌地从沙发上站起,歪歪斜斜地走出舱门,想到外面查看究竟。他走到前甲板才明白他这艘宝贵的游艇是被一条机动船撞了一下,陆子强的舵工正在与那小船激烈理论。陆子强一边询问舵工,一边责骂小船,一边探身察看游艇的伤势,他忘记了客舱里只留下周欣独自一人,他恐怕也想不到这个只懂画画的女孩对他留在电脑里的磁盘,会有什么兴趣,更不会想到这时周欣已经用最快的动作,拷下了磁盘中的全部内容。
小船上的人一再争辩,大意是说并非他们撞了这条大船,而是大船把他们撞了……其中一人陆子强看着煞是面熟,那人戴了草帽,留了胡子,陆子强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疑惑之际他的下意识似乎被忽然触动,不知想到什么转身急急走回,走到一半他已经从客舱的窗外看到周欣在动他的电脑,两人的目光甚至隔窗瞬间相对,陆子强似乎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事情的性质,但周欣那一刹那的目光让他顿感陌生。
陆子强大步进门,磁盘的复制恰正完成,陆子强的目光在自己办公桌凌乱的桌面上快速扫过,似乎才真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已晚了,周欣直接登上桌子踢开窗扇一跃而出,动作之麻利干脆,犹如一个身手矫健的男子。
陆子强的思维尚且恍惚,但反应却本能地快如脱兔,他冲出客舱快步追去,仅差一步就要抓住周欣,周欣危急中越舷跳湖,跳得竟有几分壮烈英勇!
陆子强扶着舷索大声喊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也不知竟是喊给谁听。舵工闻声跑了过来,仓促扔下一只救生圈去,陆子强气急败坏得眉目走形:“我让你抓住她!”吼得舵工不知所措。
接下来的情形更是出乎意外,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刚刚撞击游艇的那只机械船快速折返,戴草帽的青年也跳入湖中,他挥臂划水游向周欣,搭救她攀上机动小船,小船随即开足马力,向岸边野渡破浪而行。陆子强目瞪口呆,疯狂挥舞手势让舵工赶快开船,除此竟然气噎失声。等舵工跑回舵舱开动引擎急起直追,小船已经变成了一只绽放的浪花。
陆子强跌跌绊绊跑回客舱,客舱的写字台如遭洗劫,两张磁盘胡乱地扔在电脑一侧,那一刻陆子强心中万念俱空。
东方大厦白天
陆子强匆匆回到公司,他快步穿过公司走廊时的神色,令每个迎面相遇者无不暗暗吃惊。
他回到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不识眉高眼低,拿些琐事进屋请示:“陆总,昨天那辆黑奔驰修好了,已经从修理厂开回来了,杨师傅问您……”他的话随即被陆子强生硬打断。
“赶快叫财务部项总监来!”
“好的。”工作人员唯唯诺诺,转身退至房门,居然不识时务地回头再问:“杨师傅问今天您要不要换坐这辆……”
“去叫项总监!”
陆子强吼叫一声,工作人员悚然一震,仓惶退了出来。很快,财务总监来了,陆子强示意他关上房门,从老板的脸色和语调上,财务总监显然知道出了大事。
陆子强首先要问的是:账能不能马上改过来,但这个想法被财务总监不假思索地否定。
“改账?这肯定不可能的,以前每个月的账表都是报了税务局的,要改只能改最后这一个月的,对全年报表数据的影响不可能很大。”
“如果……”陆子强试图分析这事:“如果她就是税务局派来的卧底,那税务局肯定已经盯上我们了!周欣来了有大半年了吧?”
他的分析让他自己都紧张起来,但财务总监的判断则没有那么悲观:“不会,税务局管那么多单位那么多公司,哪有这么大精力花大半年时间给咱们派卧底呀。再说税务局又不是公安局,不会自己派卧底的。我估计……陆总,周欣在你身边这些天,您是不是老跟她说公司的这类事呀,说不定她拿了你的短处,觉得能敲你一笔钱,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大些。”
陆子强低头回忆:“没有啊,我没跟她谈财务方面的事啊。”
财务总监说:“陆总,您也许喝多了酒,在女孩面前吹吹你怎么挣钱,这都保不准啊,说完了你自己也忘了。不过周欣要真是为了敲您一笔钱那倒是件好事,至少她拿了钱就肯定不敢再把账表捅出去了,因为敲诈本身也是犯罪。现在咱们得赶快找到她,和她谈判,看看她到底要个什么价钱。”
陆子强听明白了,他从座位上急急地站了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下转身,回到桌前抓起了电话。
他拨了周欣的电话,连拨了两遍,都通了,但铃声空响,无人接听。财务总监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直到他放下电话。
“关机了?”
“她不接。”
“那……”
财务总监还想说什么,陆子强已经咣一声推开电话,拉开抽屉翻出一把钥匙,连抽屉都没关就朝外走去。财务总监望着他的背影,面色沉重,似乎预感到大势难料,凶多吉少。
街市白天
陆子强把他那辆黑色奔驰开得风驰电掣。周欣的公寓变得近在咫尺。
公寓傍晚
陆子强赶到公寓,乘电梯上楼直奔周欣的单元,举手敲门,门无应声,他拿出钥匙将门使劲打开,进门后发疯似的各屋寻找。周欣不在,确实不在,他连壁橱都打开看了,连床头柜和书桌的抽屉都拉开翻了,人和磁盘全都了无踪迹。
汽车里傍晚
离开公寓陆子强把车开上公路,车速快得有些离谱。他掏出电话拨打手机,拨打手机时差点和对面逆行的车子迎头相撞,他猛打方向盘闪了过去,又挤了身边一辆正常行驶的卡车,卡车紧急转舵躲过刮蹭,随即爆发出长长一声愤怒的鸣笛。
某酒楼晚上
一小时后,陆子强在一家酒楼的包房里,焦急地等来了他紧急约见的几位客人,为首一个秃子,不久前还是他游艇上的座上嘉宾,客人进屋之后房门随即关闭。门外的服务小姐们连主宾之间应有的寒暄,都一声未闻。
某僻静街巷夜
包房里的餐桌上摆满酒菜,但整顿饭下来陆子强水米未沾,他离开那家酒楼时天色已晚,他没有回家,独自驾车来到酒楼附近一条僻静的街道,早已等在这里的财务总监下了自己的汽车,左顾右盼地跨街过来,上了陆子强的奔驰。
“情况怎么样?”陆子强问。
“我从晚饭前就一直打税务局袁副局长的电话,他一直不接。刚才我把电话打到他家里,才把他找到。”
陆子强的声音已经掩饰不住极度紧张,面孔却还顾自强作镇定:“他说什么?”
财务总监答道:“我故意问我们的年报今年想换个会计师事务所审核,请他帮我们推荐一个,想听听他的口气有什么异常……”
“有异常吗?”
“表面上听不出来,他说现在有资质的会计师事务所挺多的,他帮我们考虑一下。”
“没说别的?”
“没说别的,前后客气几句,没什么实质内容。”
“那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说他今天回家早,电话放在包里忘拿出来了。”
“噢……”
陆子强松了口气,低头沉吟,财务总监反过来问道:“你找孙大胆他们谈过了?他们能帮什么忙吗?这种事,也不宜让他们这路人搅得过深。他们层次不高,有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让他们先帮忙找找周欣,至少在周欣住的地方盯上几天。另外让他们帮忙查查那条汽船是哪儿的,我记住了那条汽船号码的最后三个数。这种事让公司里的人查不方便。”
财务总监不再说话。
公寓外夜、黎明
那天夜里,在周欣住处的马路对面,就停上了一辆小面包车,车里的两个男人坐了整整一夜,一个睡着,一个盯着公寓的门口。但直到初升的太阳由青变白,又渐渐把整栋楼房染红之后,也没有见到周欣的身影在那楼门进出。
湖边码头早晨
在太阳跳出山坳的时候,另一彪人马出现在东郊的湖区码头。湖区的码头设有多处,有游艇俱乐部的专属码头,也有一般游船汽艇的租赁码头。这几个陌生男子在租船码头盘桓很久,租船的驾船的挨个盘问。远远看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何方神圣,是寻人还是问事……游船汽艇载着游人和往常一样进港出港,马达声吆喝声和往常一样此起彼伏。
少年宫早晨
湖区码头最嘈杂的时辰,也是少年宫练功房里最安静的时刻。金葵早早地来到这里,她记不清她离开练功房已经多久,在巨大的镜子前,她似乎又找回了自己的灵魂。
她重新穿上了“冰火之恋”的白色纱裙,她试着迈开舞步跳跃旋转,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她欣慰地发现自己对舞蹈的感觉依旧良好,身体的柔韧和力量,依旧给她信心……
游艇上傍晚
时近中午,孙大胆也赶到了湖区,在陆子强的游艇上,与陆子强完成了他们之间的第一笔交易──陆子强交给孙大胆一个装着两万元现金的信封,孙大胆交给陆子强一张二指宽的字条。
字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字迹潦草。但陆子强不问自明,收起条子,拱手道谢。
孙大胆指着字条:“船主说,租这条汽船的是个年轻人,船主没问他叫什么。昨天因为租船超了时要加租费,所以船主跟着这个人去了他家。他家住南城,是个快拆迁的城中村,那地方都是外地人住。地形挺复杂的。你要想弄住这个人,可得多带人手。”
李师傅住的城中村傍晚
这天傍晚,陆子强和孙大胆等人分乘几辆车子,直扑那片巷陌纵横的城中村,他们很快找到了字条上写着的那个地址。
李师傅住处傍晚
那是一幢陈旧的小楼,院落深深,楼梯陡陡。这时正是各家各户开火做饭的时辰,男男女女看到一大帮彪形大汉穿过狭窄的过道,不无惊恐地避身争睹。他们看到这群来者不善的不速之客敲响了最里面的一扇木门,声响巨大。
住在隔壁的李师傅颤巍巍地上前:“请问你们找谁?”
她的话音未落木门已被大力撞开。李师傅和站在自家门口的君君只听见一阵乱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高纯的小屋里,高纯奋力甩开抓住他的大汉,从临街的小窗向外飞身一跃!
一辆三轮车恰巧从窗下经过,高纯摔在车上,又滚落在地。那帮汉子冲进屋里又掉头出来,沿原路朝楼下冲去。李师傅惊惶地说不出话来,君君也吓得睁圆了双眼。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些人没有抓到目标。
陆子强也随着孙大胆的打手们追下楼去,他们踢飞了楼口的鸟笼,撞翻了过道的炉子。李师傅赶紧跑进高纯的小屋,小屋后窗洞开,他又返身朝楼下跑去,顺着一条窄窄的夹道跑到后墙,他看到后墙下那群汉子围成一团,那个骑三轮车的路人惊在一边,陆子强是最后一个赶到的,他冲上去扒开围住高纯的打手们,将摔得昏迷过去的那具身躯翻转,他看到了那个年轻而苍白的面容,谁也不明白陆子强的目光何以如此惊呆。而陆子强自己,在那一刻却忽然明白,他不知是冲身边的孙大胆还是在自己的心里,喃喃地道出了迟到的醒悟。
“我知道她去哪了!”
方圆住处晚上
金葵再次敲响方圆的房门,方圆仍然不在。
芳华里小区晚上
和拥挤的城中村相比,芳华里小区稍嫌偏僻。陆子强的奔驰轿车一马当先,孙大胆的几辆破车紧随在后,一串刺目的车灯逶迤前进,将这里的宁静恣意打破。
陆子强也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居民小区,但从高纯的无数次报告中,他已经知道这里是周欣的一个“窝点”,所以他一看到那个楼号立即显得熟门熟路,和孙大胆及其打手们前呼后拥的冲进一个楼门,他们在十四楼拥出电梯时楼道里的灯黑着,三四只手电的光柱猖狂地各处扫射,直到他们要找的房门被用力敲响,敲门声之放肆迹近土匪明火持杖。
周欣母亲住处晚上
为他们开门的正是高纯在报告中多次提到的那位中年妇女,陆子强推开她大步进屋,孙大胆等人也并不理会那中年妇女的惊声诘问,跟着陆子强直闯卧室。
妇女:“你们找谁?你们干什么,你们是哪儿的……”
这套一房一厅的住宅格局简单,他们在卧室里没有发现周欣的踪影。卧床上只有一个枯瘦的女人,那躺着的女人让陆子强蓦然止步,那张蜡黄的面孔似曾相识。那女人见到陆子强忽现床前,僵化的脸上渐渐浮出怪异的表情,一向混沌的视线忽然有了方向,直直盯住了陆子强的面容,仿佛认出了一个相违已久的仇人。陆子强似乎也认出她了,他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他分明看到那张麻木已久的脸庞居然浮出一丝笑意,他分不清那隐约的笑意所要表示的,是胜利还是讥讽。
医院夜
这天夜里,高纯被李师傅父女送到医院时还处在昏迷之中,在进行了长达五个小时的抢救后才送进病房。他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是一个女孩焦急的注视。他认出那是周欣。他还认出了周欣身后站着的谷子。
早上八点以后,医生们陆续上班,白班医生在与夜班的医生交接之后,才向高纯的“亲友”,也就是周欣和李师傅,通报了高纯的伤情。
“病人的两臂没事,只是有些肌肉挫伤。两腿膑骨都是粉碎性骨折,左肋骨也有两根断了,胸腔积血比较严重。昨天夜里我们做了紧急抢救,用了消炎和镇痛的药物,病人入院时处于昏迷状态,头部和其它部位是否有伤还需要进一步诊断。”
周欣问:“他的腿,还有肋骨,现在都接好了吗?”
医生说:“还没有接,因为是整体伤情还要进一步诊断,再说怎么治疗还要和病人的亲属商量,你们是病人的什么人,你是他父亲吗?”
医生问李师傅,李师傅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是他邻居。”
医生问周欣:“你是他什么人,女朋友?”
周欣怔了一下,没有点头,她急切地说道:“他,他没有亲人了,我们就是他的亲人。麻烦你们快给他治吧医生,千万别给他耽误了。你们该怎么治就快点给他治吧医生!”
医生看看周欣,又看看李师傅,问:“他家里没有别的人了吗,你们就算他的亲人了吗?那他的住院费、手术费和治疗的费用,你们谁交?”
周欣和李师傅对视一眼,周欣问:“要交多少钱?”没等医生回答,又说:“你们先赶快治吧,钱我们肯定交。”
医生公事公办:“你们还是先交上钱吧,手术费、治疗费和昨天抢救检查的费用,再加上住院押金……你们的经济情况要是不允许的话先少交点,先交三万吧,钱交了我们马上做手术。手术早点做早点恢复,早做了病人也少痛苦。另外,这是病人抢救前随身的衣物,你们点一下,收一下吧。”
周欣和医生交接了高纯的衣物,衣物中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颗心形的琉璃。那琉璃碧绿如玉,显然是高纯颈上的饰品。周欣以手摩挲,感觉到那颗心温润细腻,光可鉴人。
医院外黄昏
李师傅和周欣走出了医院。
李师傅是高纯的同乡,又是高纯的师傅,但说起高纯此时的处境,李师傅似乎爱莫能助。
周欣问他:“那除你之外,高纯还有别的朋友吗,他在云朗还有什么朋友吗?他这情况,只能靠朋友一块想想办法了,我可以一个一个去找,去求他们。”
李师傅想都没想就一劲摇头:“他的朋友都是艺校同学,毕业后各奔东西,都没什么来往了。高纯跟着我开车拉活儿,干这行没什么固定朋友。他原来交的女朋友家里倒是有钱,可那女孩家里反对女儿和高纯相好,那女孩现在也嫁人结婚了。”李师傅停了一下,又想起一个人来:“他们以前好的时候有个大哥姓方的──不是亲的啊──倒是常来往,我知道他住五道口那边,不行我去找找……”
周欣问:“他那大哥……有钱吗?”
方圆家晚上
李师傅也说不清方圆有钱没钱。不过那天晚上他真的去五道口找了方圆,他找到方圆时方圆正在搬家,大件东西都已拉走,方圆正在狼藉不堪的空房里收拾散碎“细软”,方圆搬家就和他换工作一样频繁。看来李师傅真来得巧了,晚一步与方圆失之交臂,恐怕连这个唯一认识高纯的“大哥”,也再无踪迹可寻。
医院白天
方圆听到高纯的消息后,立即表现出了“大哥”应有的关怀,第二天就跟着李师傅到医院来看望高纯。但他在离开时给李师傅的回答,却让李师傅忧愁如昨。
“我这话说的好像有点见死不救了”,方圆说:“不过我也只能这么说。我刚从杭州回来,本来那边有个舞蹈团想让我去,可我还得考虑一下才能决定。现在我手上真是一点钱也没有了,你昨天晚上也看见了,我连房租都付不起了,现在只能临时到我朋友那儿挤一挤。”方圆如此说,但还是掏出一千块钱给了李师傅:“这一千块钱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能当我一个心意吧。”
李师傅接了那叠钱,和方圆面对面站着,谁都无话可说。
独木画坊白天
周欣也在筹钱。在这个城市,甚至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她能够求助的,只有那些画画的同仁。
在高纯入院的第三天,周欣在独木画坊拿到了画家们凑出的三万元钱。
她站在画坊的一个大画案前,看着同伴们陆陆续续过来,把等额一份的钞票放在画案上,又各自回到自己的画板前埋头作画去了。周欣低着头,做出鞠躬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着谢谢。谷子上前,替她把钱收进包里。
医院白天
高纯要做手术了。
断在胸腹和双腿里的骨头每天都在疼痛中煎熬,他不能吃饭,无法睡觉。终于,这天早上,医生和护士推来了担架车,有人上来搬动他的身体,没人跟他解释什么,但他知道,他也许就要得救了。他想笑一下,对所有人笑一下,但他脸上的肌肉已被经久不止的剧痛累坏,他已不知道怎样来笑。他想让自己安定下来,想让自己重新体会高兴的滋味,但在被担架车推进手术室的那刻,他脸上的茫然和惶恐,还是泄漏了内心的孤独。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躺在无影灯下,全身**,眼前全是陌生的面孔,耳边全是金属器具冰冷的碰击。他想找到一点可以镇定和抚慰自己的回忆,找到某些温暖的源头,于是,他想到了舞蹈。与舞蹈同来的,是他亲爱的金葵。
他被戴上了麻醉面罩,冥蒙中他看到了金葵,金葵一身白色的轻纱与他自己头上那一袭红巾缠缠绵绵,翩翩起舞,他们在一个洁白透明的世界里,如泣如诉地一路舞去,彼此勾连,难分难舍……
慢慢的,高纯的视线模糊起来,轻纱和红巾渐行渐远,直到从视野中全部淡出,天地间只留下空洞而混沌的白色,万物皆空……

少年宫白天
时空转换,视野延伸,一个巨大的排练厅里,阳光充沛。两个红巾白裙的少年跳起“冰火之恋”。同一首乐曲表达着同一种情感,少年的舞姿稍嫌稚嫩,彼此的交融却同样美满……站在场边的金葵几乎忘记了这不过是一场排练课程,她的目光如梦如幻。
另一些少年在场边围观。
医院白天
梦中的舞蹈一曲终了,高纯的手术也告完成。他被推出手术室时尚未苏醒。但沉睡的面容已恢复宁静。医生随后向等在外面的周欣和李师傅,以及特地赶来的方圆,还有一直陪着周欣的谷子,通报了高纯的病情。
“骨头已经接上了,手术还比较顺利。但是术前病人胸部有强烈痛感,下肢却没有知觉,因此怀疑他的神经系统有些损伤。骨头是接上了,但有没有其它方面的问题影响患者的正常恢复,还要进一步检查诊断,现在还不能过早乐观。有可能需要长期治疗,不是短时间就可以出院的。你们上次交的钱支付抢救费、手术费已经差不多了,下一步继续治疗还需要花些钱,你们谁来承担以后的费用,能不能承担以后的费用,希望你们尽快商量一下,给医院一个答复。”
医生没说以后的费用是多少钱,周欣和李师傅们也都没问。这还用问吗,肯定少不了的。谁知道“以后”究竟会是多久,谁知道到底需要多少钱,才能让高纯重新像以前那样,重新正常地跳舞和行走。
东方大厦白天
陆子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这一天的上午,几个税务官员在百科公司的会客室里,约见了他和公司的财务总监,出示了执法检查的有关文件,宣布了税务当局的决定:“因百科投资有限公司涉嫌税务欺诈,经市地方税务局批准,从即日起对百科公司立案调查,公司的财务账表须全部封存,接受审计,希望公司的负责人和财务负责人,暂时不要离开本市……”
虽然,税务官员们说的只是“希望”二字,但是,在陆子强听来,官员们的口气则强制性的。他自己心里清楚,一旦出了内鬼,百科的账目是经不起查的。这“希望”二字让他感到绝望,知道败局已定。
谷子家晚上
那几天周欣一直住在谷子家。她把母亲和为母亲雇请的那个阿姨也接来了。谷子就住在独木画坊后面一个即将拆迁的楼房里,屋子大而空旷,大到谷子和周欣在屋子的一角小声说话,完全不必顾忌在另一角照顾周欣母亲的那位阿姨听到。
周欣明明知道,关于高纯的一应事宜,谷子并不是个合适的相谈对象,可事到如今,她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与之商量。
她说:“如果高纯真像医生说的……躯干神经受损的话,恐怕就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了,所以我想,我们应该……”
谷子打断周欣的话:“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大家都不富裕,可一下子给他凑出了三万多块钱来……”
谷子的话又被周欣打断:“可他是为了我才……”
周欣又被谷子打断:“可你以前也救过他的命,这一次就算一报还一报了吧,你现在并不欠他!”
周欣怔了半天,她盯着谷子,直盯得谷子心虚地把目光躲开。周欣说:“可你欠他!”
谷子想说什么,他试图做些解释,可周欣没有容他开口。
“我今天要救他,也是因为你!因为你的哥们曾经要害他!”
谷子低头,不再说话。
周欣说:“所以我欠他!”
谷子抬头:“就算你欠他,就算你想救他,可你有这个能力吗?他要是在医院一躺一两年甚至更久,你有这个能力吗?”
这回,轮到周欣无话。
医院白天
高纯住在嘈杂拥挤的大病房里,术后的状态相当萎靡。周欣走进病房时高纯已经睡醒,情绪依然不好,面色依然苍白。守在床边伺候他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周欣认出那就是李师傅的女儿君君。
君君和周欣早就想熟,两人的寒暄也就囫囵简短。高纯身体虚弱,虚弱得连目光都无力移动,周欣只能凑近床前俯身看他。她看到高纯眼睛干涸,眼神却像饱含了泪水。
她问高纯:“你好些了吗?”
高纯合了一下眼皮,算是回应,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感觉好些了。周欣安慰道:“医生说,你的手术很成功,只要你把自己心情调整好,很快就会恢复的。”
高纯脸上,挤出笑容,因为勉强,所以难看。
“……谢谢你。”
他的发声相当吃力。周欣从皮包里拿出那块心形琉璃,呈在高纯眼前,“这是你的吗?”她问:“这是什么?”
那块碧绿的心形琉璃,让高纯的双眸灵光忽现。他用几乎听不清的哑声说道:“这是心……是我的心。”
周欣点点头,把琉璃放在高纯的枕边,说:“给你放在这里。”又问:“你真的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吗。除了李师傅一家人,你还有其他朋友吗?”
问到亲人,高纯的眼球立即凝固不动了,直直地望着屋顶,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很茫然。
某街边酒吧白天
北京的酒吧街是这个城市的夜晚最热闹的地方,可一到白天,整条街就变得冷清下来。这里是城市白领、艺术青年和有闲阶层最熟悉的地方,白天清静又方便谈事,所以周欣就把方圆约到了这里。
方圆走进这间酒吧时周欣已经来了,两人并不相熟,相见的话题只有高纯,开门见山没谈几句,方圆便谈到了失踪的金葵。
“高纯本来有个女朋友的,咳,要不这孩子也是可怜呢,他对他这个女朋友可真叫一心一意,两个人都是跳舞的,也有共同语言,那女孩家在云朗还开着酒楼,也算有点钱吧。可这女孩前一阵忽然就离开他了,闪电式的就嫁人了……现在真是流行闪婚了。听说嫁了个有钱的土财主,高纯为这事都快疯了,刺激受大了!”
周欣有些意外:“高纯……一直有女朋友?”
“有啊,一直好着哪!”
“他女朋友……结婚了?那,她还能念他们的旧情,帮帮他吗?”
“这可能不行了吧,你想,她那老公怎么可能为她以前的男朋友出钱呢。再说,那女孩跟她家里人闹翻了,自己跟老公嫁到外地去了,和过去的朋友都不联系了,我也找不到她呀。”
周欣有点绝望:“那高纯……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吗,远一点的亲戚也没有了吗?”
方圆说:“朋友也就是同学邻居什么的,过来看看他没问题的,但跟家人要钱,这年头,不太现实吧。那还不如登报或者上网拉点捐献现实呢。我也算高纯的朋友吧,可我和你一样,凑点钱出来可以,可一直供着让医院把他治好,我也没这个实力。”
周欣疑问:“上网,或者登报,能拉到钱吗?”
方圆老道地说:“当然不容易,那么多没钱看病的要是都能这么拉到钱,那也别搞医疗改革了。要这么拉钱关键得有一个特别的策划。首先,你得编好一个故事,煽情一点的。比如说,就说高纯是一个天才舞蹈演员,说他自幼丧父丧母,举目无亲,靠半工半读完成学业,忽然一场噩运降临……其实高纯是靠他母亲生前供他上的学,而且他的生父也还在世,但你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就不足以吸引公众同情了。对公众的同情心没有特殊刺激的故事,媒体也没兴趣……”
“高纯的生父还在世?”
方圆忽然被周欣打断,有些恍神:“啊……在呀。”
“那李师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不没告诉我高纯还有父亲,却告诉了我你的电话,他父亲也没能力帮他?”
“他父亲……我估计应该是个有钱人吧。”方圆说:“高纯从云朗跑到北京,就是来找他父亲的。他父亲曾经委托一个同学到云朗找到了高纯,说他父亲患了绝症,立了一份遗嘱,大概是要承认高纯这个私生子了,还留给他一大笔钱。高纯想拿到这笔钱和他的女朋友到舞蹈学院上学去。唉,真是天不助人哪,他还没到北京呢,那个蒋教授就被车撞死了,等他到了北京他女朋友又跟人跑掉了。高纯爱他女朋友,爱跳舞,到现在全都不行了,他还能不能走路都成问题了,能走路还能不能生活都成问题了。唉,这就是命,命运啊!”
周欣被命运二字震惊。她仿佛看到了那一幕幕情景,仿佛看到了高纯在目睹车祸和女友背叛时愕然无助的神情。
医院晚上
一连两天傍晚,周欣都会到医院来,给高纯带来吃的东西。那几天负责在医院轮流照顾高纯的,一直是李师傅父女二人。若轮到君君来时,李师傅便让她带上课本和复习资料,趴在病床的一侧边读边写。
高纯的气色未见好转,胸肋的疼痛还挂在眉梢,他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听着君君在周欣耳边不停唠叨。
“医生今天又催我们交钱呢,说再不交钱就不让住了。催得我爸都不敢来了,总让我来。”
周欣问:“他好点了吗?”
君君答:“他老说疼。骨头断了,肯定疼吧”
君君做出的模样,仿佛对那疼痛感同身受。她问周欣:“你找到他朋友了吗,他朋友能帮忙吗?”
周欣没有回答,她俯身下去,与高纯双目相迎。高纯的眼中,流露着绝望。他的呼吸显然牵动着肋部的剧痛,显得吃力而又紧张。他辨认良久,认出眼前的面容,眼窝中忽然含了眼泪,用几乎无声的气息,说出三个颤抖的字音:
“我……疼!”
周欣也含了泪水,她用轻柔的声音,贴近垂死的高纯。
她问道:“你有一个父亲,你亲生的父亲,我能找到他吗?”
谷子家晚上
周欣在一张地图上查了很久,她对谷子说:“那个地方应该在怀柔。”
谷子问:“什么地方?”
周欣自语:“青龙口、白马台、红尘去、古今来。”
谷子问:“这是什么?是武侠剧中的炼丹秘境,还是反特小说中的接头暗语呀?”
周欣:“这是蒋教授留在观湖俱乐部的一个地址,这也是以前高纯唯一没有查过的地方。”
青龙湖白天
怀柔红螺寺以东,在地图上看,有一个青龙湖,去怀柔的长途汽车在青龙湖有一站停靠。周欣从青龙湖车站下车,又搭乘乡间的拖拉机向湖区的方向走了一个时辰,才知道青龙湖原来藏在一座大山的背后。
进山之处,险隘夹天,路旁有碣,上面刻的,便是“青龙口”。
进山便开始徒步。下车前向拖拉机司机打听,司机从未听过白马台这个去处。沿途又问了数人,大都脸上茫然,只有一人遥指前方,说半山倒有白马寺一座。周欣看到湖水的时候也看到了镇湖的山上,果然有一座庙宇,红墙黄瓦,佛光环绕,放眼巡看,视野之内,似是唯一可居可游之境。
白马寺白天
周欣于是逢山登山,遇庙拜庙,进寺先烧一炷高香,后拜正殿里的佛像,出门向值守的一位小僧打听,小僧竟然向北一指,确认“古今来”就在庙后。
周欣大喜过望,绕过庙墙,沿山间石径,向上逶迤,一座石砌门拱,凛然出镜。门拱上有凹刻字样,“红尘去”三字赫然入目。碎石曲径从门拱下穿过之后,林木渐渐茂盛,一座白墙小院,掩映其中。小院残损破败,门锁却是八成新的。门楣上方,高悬“古今来”三字石匾,字形古拙。门缝里可窥见院内孤房一檩,黑旧的瓦顶从院墙的杂草中寒酸半露。
周欣击门呼喊:“有人吗?有人吗?”鸦雀无声。
周欣返身回到庙内,再问小僧:“山上那院子有人住吗?”
小僧答:“有人住。”
周欣问:“住什么人啊?”
小僧答:“城里的人。”
周欣又问:“那城里人叫什么?”
小僧答:“叫教授。”
周欣最后问:“那教授年老还是年轻?”
小僧答:“老。”
周欣让小僧带她找到了一位老僧,老僧大概就是这庙里的主持。
老僧:“啊,你是问住在后面小院的蒋教授,蒋教授是区里游处长介绍来的。住在这里读书写字,寒暑也有两来回了。前阵说要出趟远门,去了至今还没回来。这院子他当时一下租了五年,租期还没满,门上的锁都是人家自己的,我们也打不开的。”
周欣说:“蒋教授离开这里是到云朗找人去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他已经死了。我是他的学生,我有件东西放在蒋教授这里了,你们能不能打开门让我进去找找?”
老僧小僧一齐双手合十,低头哀悼:“阿弥陀佛。”弄得周欣也连忙跟着合掌颔首。
老僧说:“蒋施主是区里游处长介绍来的,我们要报告游处长,他的房子可不可以打开,还是请政府决定吧。”老僧言罢,又吩咐小僧:“你到正殿里,为蒋施主仙逝烧三炷香吧,佛祖会保佑他的,阿弥陀佛……”
谷子家晚上
上午,周欣推母亲去阳台透风。阿姨来了,就在阳台上喂母亲吃饭。
周欣回到屋里,和谷子一起吃饭,他们之间的话题,最多的还是关于高纯。
“今天老夏带我一起去了公安局户籍处。”谷子说:“老夏的那个同学挺热情的,帮我们在电脑上查了半天,在全市查到了几个叫高龙生的,还有几个音同字不同的,一看情况基本也都排除了。”
周欣沉思,没有答腔。
谷子沉默一下,慢慢开口:“高纯找他父亲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咱们恐怕也不可能找得到。咱们别再白费力气了。就这么一点线索,咱们该查的也都查了,该跑的也都跑了,现在他的骨头也接上了,我觉得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感情上,咱们都对得起他了。我不承认我还欠他什么,你就更谈不上还欠他什么!”
周欣说:“我不是想要对得起高纯,而是想要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谷子我不想勉强你,你完全可以到此为止,剩下的事我自己去做!”
谷子沉默片刻,降低了腔调,闷闷说道:“今天,工商局我也去了……”
他停顿下来,周欣盯着他,问:“怎么样,有其他公司也叫百科公司的吗?”
谷子先点头后摇头:“今天我先去的工商局,可他们不给我查。他们说对公司企业进行调查需要什么手续,说了半天就是不提供情况。我在工商局营业厅的电脑上查了查,连你工作的那家百科公司都查不到。”
周欣万般焦虑,问:“能找到认识工商局的人吗?”
谷子情绪低沉,但做了回答:“原来老侯有个亲戚说是工商局的,不知道是工商局的头头还是在工商局做饭的,明天我问问他吧。”
周欣说:“今天我又去蒋教授教过课的学校,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和蒋教授还有来往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在那儿工作了。我按高纯告诉我的地址去蒋教授家那边问了两个邻居,邻居说好像蒋教授的太太早年去了国外,好多年都没回来了。蒋教授也好像很久没回家住了。”
谷子没情绪地说:“他不是住到山里去了吗。”
周欣自语:“一个人,如果能忍得住寂寞,那该是什么样的境界呢?”
周欣:“老和尚说的那个游处长,我给当地的政府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搞不清那个游处长是哪个部门的处长。”
这个话题说到此处,两人再也找不出可说的事情。谷子情绪低落地站起来说:“我累了,我去洗个澡,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谷子朝自己的卧房走去,他推开他的房门时,周欣在背后叫了他:
“谷子!”
谷子站住,没有回头。
周欣也没有上前,还坐在原地,她甚至没有把目光抬起,而仅仅把声音投向谷子:“谷子,我需要你帮我,再帮我一次,可以吗?”
谷子回答:“我明天就去问老侯,但愿他那个亲戚,是工商局的头头。”
谷子走进卧房,在房门关闭之前,周欣再次把他叫住。谷子仍旧没有回身,但这次,他似乎能感觉出周欣的目光已经落在他的背上,他隐隐觉出了那目光焦灼的热度。
“谷子,你还记得咱们以前看过的一张碟吗,一个美国片,名字叫《雌雄大盗》,里边有一对男女情人,他们飞檐走壁……”
谷子关门的那只手停了下来,他的脊背像一尊强健的泥塑,静止不动,但充满了力量。
白马寺后夜
关于高纯父亲的线索,只剩下蒋教授这个缥缈的人物。唯一与他生前有过“亲密接触”的,只有他离群索居的那“古今来”。
此夜,月黑风高,古今来的院墙上忽然出现两个黑色的人影,他们相助翻入院内,利刃在玻璃上嗞嗞游走的声音如蝇在耳,玻璃被迅速划开一个整齐的洞口,洞口让窗禁立即洞开。黑影很快跳进室内,入室后先去打开屋门,放进他的另一位同伙,整个越窗入室的过程简单实用,动作虽不熟练,却也轻易得手。两只手电的光柱随即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扫来扫去,无意中扫过彼此的面孔,能认出这对“雌雄大盗”,就是谷子和周欣。
他们翻了主人的书桌和书柜,床头柜被一一仔细搜索。堆放着些农具的储物间也被手电左右晃了一下,光芒并未进入。入侵者在书柜下方的一只抽屉里翻出一叠信封和资料,逐一打开检阅,大部分内容无关紧要,只有一只牛皮纸袋里的文件封面上,“公证书”三个大字赫然入目,移开公证书后露出的另一份文件上,眉头二字让周欣激动万分!那两个字让她意识到她已接近真相,而真相意味着大功告成。
──遗嘱!
周欣没有去看遗嘱内容,她迫不及待地翻到遗嘱的尾页,尾页落款处的署名令周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嘱人的署名签得笔划颤抖,却是清晰易辨的正楷仿宋,手电光柱把那白纸黑字的名讳照得笔划分明──“蔡百科”这三个大字,令人触目心惊!
公证处白天
周欣和谷子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公证处这种地方,“公证”这类字眼此前于他们是那么陌生。他们在这里很顺利地找到了办理那份遗嘱公证的两位公证员,公证员的解释让整个事件的真相渐渐浮出。
“蔡百科先生虽然早就不再担任百科投资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但却是公司的主要股份持有者,他去年查出患有癌症后就立下了这份遗嘱。由于遗嘱对财产的处理涉及到他的非婚生子女高纯,所以立嘱人不希望他的女儿蔡东萍过早知晓遗嘱内容,所以指定蒋达成为遗嘱的保存者和执行人,并在他死后监督执行这份遗嘱。至于蔡百科是否已经去世,是否知道他的受托人蒋达成已经意外死亡,这些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既然你们是这份遗嘱的受益人之一蔡百科儿子的代表,完全可以去了解一下情况,如果蔡百科还在世的话,他们父子不也正好可以相见了吗?”
在两位沉着老成的公证员面前,周欣就像一个听故事的孩子,她茫然地看着摆在桌上的遗嘱和公证文件,一时答非所问。
“父亲姓蔡,儿子姓高,他们相认,要做DNA鉴定吗?”
公证员熟练答道:“据我们了解,因为是非婚生子女,所以高纯随了他母亲的姓,蔡百科原名叫高龙生,后来听了一位阴阳大师的建议,改了现在的名字。
周欣没听清楚似的:“高龙生?”
而谷子则以男人的理性和务实,询问了更为实际的问题:“我们要了解蔡百科,也就是高纯父亲现在的情况,去哪里了解呢,是不是只有公安局才掌握他现在是死是活?”
公证员说:“也不一定吧,你们至少可以到百科公司去问问嘛。据我们了解,百科公司现在的负责人就是蔡百科的女婿,他肯定了解他岳父现在的身体情况吧。就是公司里的一般职员,对他们的大股东是不是还活着,也应该知道吧。如果不方便到公司去问,你们作为蔡百科儿子的代表,作为蒋达成先生的转托人,也完全可以直接去蔡百科的家里问问,一旦了解到蔡百科已经去世,这份遗嘱就可以立即执行了。”
仁里胡同三号院白天
事情于是开始启动,目标从寻找蔡百科的踪迹,转为查证蔡百科的存亡。周欣让谷子陪着,先去了蔡百科的家。蔡百科的家也就是陆子强的家。就是高纯曾经尾随陆子强发现的仁里胡同三号院。
这是周欣第一次走进一座纯正的北京四合院,此前她并不知道在繁华拥挤的闹市一隅,还能藏着如此幽静森严的院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门庭的规制一应俱全。她和谷子按响门铃,能听出铃声遥远,足以丈量出朱门之内,几许幽深。
等候良久,门上的小窗被人打开,一个年轻男子声气粗壮,贴窗喝问:“找谁?”
周欣仗义而来,答得从容不迫:“蔡百科先生在吗?”
年轻男子显然只是个门房的角色,蔡百科三字让他气势转弱:“请问你是哪儿的?”
“我是百科公司的,有急事找他。”
“请问贵姓?”
“我叫周欣。”
年轻人说了句:“请等一下。”便关闭了小窗。
三分钟后,也许四五分钟吧,院门打开,狭长的前院首先现身。视线的尽头,绿荫掩映,一扇月洞门障人眼目。周欣谷子跟在年轻门房的身后,穿过前院的垂花门进入正院。正院的四角,海棠玉兰红花绿叶,回廊抱厦柱红瓦青,懂行的人应当一目了然,这院子的布局装饰并非民宅可拟,显见是王府的气派规格。
他们踏着金砖漫地的院子,穿过曲曲折折的游廊,被门房引入客厅。从客厅的正面可以看到一座不小的花园,小桥流水,山石叠嶂。客厅里的沙发和明式的圈椅错落而置,不像实用的座席倒像观赏的陈设。周欣和谷子在两只圈椅上落座,年轻门房从园中去而复还,随在他身后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粉嫩女人。从那女人雍容得有些傲慢的步态上,周欣猜她必是自己要找的人物。
那女人进得屋来,看周欣从椅上站起,也并不客套,上下打量一下,目光短暂干脆:“你就是周欣?久仰大名!”
周欣也直截了当,并不寒暄:“你是蔡百科先生的女儿吗,我有事需要和你谈谈。”
周欣要找的,正是蔡百科的女儿,陆子强的太太,从来不在百科公司抛头露面的蔡东萍。
蔡东萍并不接话,神态仍旧慢条斯理:“我早就请大师算过命了,说陆子强四十一岁那年,会碰上一个妖精。大师就是大师,不服不行。你就是那个周欣。白骨精三十六变,这回变成了一个画家。”
周欣还未答腔,谷子抢先恶语相向:“嘿,你讲话请文明点!”
谷子的反响,令蔡东萍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但口吻中的冷笑不变,方向依然冲着周欣。
“怎么,这是你的新男友?看样子也是艺术家吧。大师早说过,男婚女嫁,还是得门当户对。也怪我当时没听人劝,像陆子强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猫,喂得再好也还是会去偷腥。”
周欣迎着对面的冷笑,以攻为守:“大师有没有告诉你,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蔡东萍慢慢走近周欣,相形之下,她的身材显得有些矮小,而且已经开始发福。她冷冷说道:“陆子强再怎么偷腥,我不闻不问。因为大师早就说过,他早晚要毁在妖精手里,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罢了。陆子强是个能干的人,本来还可以再为我们百科公司多卖几年命的,现在只好再换别人。我一猜你就会来找我,你大概是想告诉我你和陆子强的事吧,可惜晚了,你们之间勾勾搭搭也罢,反目成仇也好,对我来说,早不是新闻。”
周欣面目庄严,语调镇定:“你没有猜对,今天我来这里想要告诉你的,并不是关于陆子强的事情,而是关于你,关于你们蔡家的某些事情。”
“我们蔡家,我们蔡家和你有什么关系?”
周欣看出来了,蔡东萍脸上的意外,用冷笑已难遮掩。周欣知道她下面的话语,将把还勉强挂在那张面孔上的冷笑,扫荡一空。
“你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你们蔡家的骨肉,他现在身患重病,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是他的亲人,他需要你们的帮助。”
蔡东萍果然怔住,脸上的状况,果然可以用目瞪口呆加以形容。她的目光随即移向谷子,显然以为谷子就是她的同胞。她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只能下意识地遮掩她的震惊!
“……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
周欣把语气放缓,她希望她的口吻能够煽动出亲情的力量:“你的弟弟名叫高纯,今年才刚满二十二岁。他的腿摔断了,刚刚做了手术,他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伤情随时可能恶化。你们是他唯一的亲人,只有你们能够帮他!”
蔡东萍强作镇定,但话从口出,却忽然歇斯底里:“你,你说我有个弟弟,你说我弟弟才二十二岁?哼,我要有儿子倒是快这么大了,你要敲诈勒索就把故事编圆一点成吗。不过要敲诈勒索那你算找错了地方了。小张!”她喊那位年轻的门房:“送他们出去!”
蔡东萍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年轻的门房上来做出送客的示意,周欣冲着蔡东萍的背影高声叫道:“嘿,你弟弟就在光明医院,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蔡东萍继续向外走去,同时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让他们出去!让他们走!”
她的叫喊余音未散,客厅的大门轰然打开,几个男人大步走进,为首的一个与周欣视线相撞,撞得彼此目迸火星。
来的就是陆子强本人。
仇人见面,冤家路窄。
陆子强想不到在他的家里,会碰上“祸水”周欣。跟在他身后的正是孙大胆和他的几个打手,见周欣自投罗网,个个虎视眈眈。他们彼此对峙,连孙大胆都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动手。
这座深宅大院真正的主人,在客厅门前止住脚步,她对陆子强的态度,并不比对周欣稍稍温情。
“陆子强,这位小姐是你的助理吧。麻烦你请她从这儿滚出去。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现在唯一能让我清静一点的,就是这个院子,你要是连这点清静都不给我,那你也从这儿给我滚。”
陆子强看看门前的妻子,又看看面前的周欣,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发作,该如何隐忍,一口恶气竟然无处发散。他面红耳赤,咬牙切齿,三人之中,反而是周欣,最为镇定,喜怒不形于色地结束了她的访问。
“我告辞了。”她这话是冲陆子强说的,也是冲他的打手们说的。
“你等着律师吧!”
这话是对蔡东萍说的。
都说完了,她走了出去,和谷子一起,从这间客厅,从这座院子的正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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