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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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老牛湾白天
车队清早出发,画家们的第二站仍在山西境内,那就是著名的水景长城──老牛湾。
从这一天开始,沿途山脉起伏,山脉中可以不时看到古长城的遗迹出没。黄河陡岸之上,也是城垛岭立,蔚为壮观。
与平原村相比,老牛湾的黄河不再奔腾不羁,忽然变得清澈如镜,波澜不兴。一座长城的瞭望楼就建在老牛湾的牛头上,听老酸说,这是万里长城唯一的入水之景。
画家们弃车登楼,架起画板。站在瞭望楼的楼顶,眺望高峡平湖,黄河峡谷的壮丽配以延绵不绝的长城,让画家们叹为观止。
老牛湾堡白天
老牛湾峡谷留在浓墨重彩的画板上了,画家们随后进入了相距不远的老牛湾堡。他们从堡内历经数百年的青石古道走过,古道两侧铺屋夹列,庙宇古朴,残楼宛然。
孤村小店傍晚
金葵并不知道她困厄的这个偏僻的小村位于北京的什么方向,村边的土路寸草不生,荒芜萧索。她每天都要沿着这条土路在小店与小井之间和老太太一起抬水往返,帮着老太太烧火做饭。从衣装容貌上看去,她和此地的村姐已经别无二致。表面看去,她已在这里安定下来,生活平静而又忙碌。
山西得胜堡白天
画家们继续前行,每日朝发夕至。此日他们到达了山西得胜堡。
车队从得胜堡南关的门楼前驶过,城关门洞上方的砖雕古迹,仍然历久弥新,精美依旧,大家无不惊讶这座明代长城的重镇,竟保存得如此完好。
大同云岗石窟黄昏
两天之后,在周欣的画板上,终于出现了云岗石窟的巨佛雕像。描摹云岗是她上学时就有的一大愿望,她只是没有料到,此时落笔的重点,已经不是大佛的慈祥。在石窟佛龛上方的山顶,一座长城烽火台的遗迹赫然入目,抢尽了佛门的风头。在周欣的身后,高纯拍下的也不是大佛,而是在佛前作画的周欣。拍照之后他的目光才从周欣的背影移向大佛,最后定格在山上那座残损的烽火台上。那烽火台让他目光凝聚,颈上的琉璃也微微发抖,那烽火台似乎就是他的爱情写照,孤独并且残损,有几分悲怆。
夕阳西沉,高纯的心情,并不能阻碍夕阳下的云岗石窟如往常一样异彩大放。
云岗附近的村落晚上
当晚画家们就近安营扎寨,夜色很快吞灭灯火。
孤村小店夜
同样的夜晚在远方的孤村小店更加深不见底,只有金葵脸上的泪光隐现光泽。她记不清这是多少个不眠之夜,只有在自己独处的深夜她才可以露出天性的脆弱,让眼泪无所顾忌地尽情流出。
陕西定边县安边镇白天
远征车队终于走出了山西,进入陕西,在陕西定边县的安边镇,他们看到了长城的另一番景象。陕北的长城不见砖石,皆为土墙,年久无修,大都塌成坡状。废堡断垣,黄沙包围,自有另一种沧桑之美,摄人魂魄,感观非常。
画家们拍照,摄像,作画,各选角度,各取所取。阿兵陪着谷子扛着画架向一个沙丘走远,使高纯得以再次走近阿兵的车子,俯身仔细观察那颇为可疑的车头。
显然,车头疑点重重,左车灯与右车灯新旧两异,前杠上方的车皮也有失圆整。车身的一侧,不同寻常地被油漆包新,高纯蹲下身来,以手摸试,似乎能感觉出车身在油漆覆盖下的凹凸残损。
这时,已经走上坡地的阿兵无意回头,他看见了高纯在那旅行车前左右盘桓,他马上与谷子说了句什么便返身下坡,大步走回停车的空地。
高纯已经离开。
阿兵望着高纯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车子,目光说不清是凶狠,还是恐惧。
靖边县黄昏
车队向前,穿过靖边县的统万城遗址,夕阳在长城的残垣断壁中忽隐忽现,在废堡荒窟中明灭起伏。
周欣歪在车座上疲惫地睡去,老酸和小侯也沉默不语。高纯的目光仍然不时留意着反光镜,反光镜中的旅行车里,谷子阿兵各怀心事,目光阴郁地盯着前车的后尘。
小旅社黄昏
傍晚时画家们在统万城遗址附近的村子里扎营休息。晚饭后高纯认真洗刷了车身上厚厚的尘土。周欣也端着一只借来的脸盆,走到水井边汲水洗衣。天就要黑了,她无意抬头,瞥见谷子和阿兵在房东的屋顶上说着什么,她听不见声音,但从动作上可以看出,二人似乎发生了争执。
周欣有些替谷子担心,但她没有过去询问究竟。
榆林县清晨
车队清晨起程,在晨雾未散之时赶到了榆林县境内的长城镇北台。镇北台在水蒙蒙的空气中肃然拱立,雾中的长城在画家们的画板上气息凝重,而老酸纵横南北的感叹,又让大家对这里更多了几分敬重。
“这就是镇北台,是整个万里长城中最大的一座敌台。你们看,它分了四层,形如巨塔,至少有三四十米高吧。”
太阳火辣升起,晨雾退避三舍。高纯随大家一起攀上台顶,极目远抒。北面黄沙漫漫,南面绿树成荫,老酸说道:“镇北台之所以著名,就是站在这里,可以望穿长城内外。你们看北面,都是沙海,一片黄,看南面,都是绿的,不一样吧。那是三北防护林,景色截然不同啊。”
大家纷纷拍照摄像,匆匆画着素描草稿。高纯也随着众人的目光左顾右盼,南边果然绿荫如海,而北边则是沙漠连天,长城的残迹出没其间,荒芜毕现……
高纯拍下两张照片,他的镜头继续移动,阿兵和谷子进入取景画面。高纯看到,阿兵和谷子没有随众登台,他们单独留在镇北台下,留在那辆旅行车边。谷子激动地对阿兵说着什么,阿兵一通摇头摆手。高纯用长焦将二人拉近,把他们和那辆可疑的车子,一同定格在画面中间。
集市白天
村子附近的村子,逢十大集。
这里地广人稀,所谓大集,不过是一条小街两边摆出些地摊小铺,并无大集的规模,大集的气魄。
金葵随了老头老太,来到集上售卖草筐。老头在摊前少言枯坐,老太热衷与旁人闲聊,反倒是金葵为主吆喝生意,无奈问者寥寥
一个老太的熟人过来,加入老太的闲聊。又和老头打着招呼,老头问一答一,表情木然。那人是个中年男子,也是农民模样,对老头见怪不怪,眼睛却盯上了守摊的金葵,直问老太:“哟,这女娃是哪里来的?”
老太答得模棱两可:“外地的。”
中年人问道:“过来帮忙卖东西?”
老太答曰:“帮什么忙呀,是来做工的。”
那人诧异说:“这女娃样子好嘛,来给你编草筐呀?”
老太说:“对呀,草筐编得好着哩。”
那人转而问金葵:“姑娘你哪里人呀?”
金葵说:“云朗。”
那人惊讶:“云朗,云朗在哪里,很远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金葵不想多说,草草回答:“哦,打工挣钱呗。”
那人上下打量,点头:“哦,在这里挣到钱,不容易。”
金葵就没再接话了,转脸又去招呼过往的农民:“要不要筐?新编的!”
孤村小店晚上
这一天集赶下来,多少还是有些收入。到了晚上,老太就在油灯下面细数白天的进账,进的都是散碎票子,票面都很肮脏。金葵盯着桌上那些银钱,看得目不转睛,眼睁睁的看着老太把钱装进一只小铁盒中,锁进木柜,将柜子的钥匙贴身装好,然后端着油灯走出屋子。
屋子黑了下来,灯光亮在外屋。金葵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桌边坐着没动,脸上的表情有些木然。
定边县白天
大集的次日,画家的远征车队进入了陕西定边,沿途可见古长城横亘于地平线的坡脊之上,城墙墩台起伏连绵。西风残照,肃杀生烟。
老酸昨夜睡得好觉,此时神情灿然,又滔滔不绝地讲开了长城典故,连高纯都渐渐听出了兴趣,他的心情尽管依然低落,但老酸口中的长城,还是令他入耳惊心。
“这一片是黄土地带,土质粘性强,所以长城的墙体保存得还算完好。唉,秦朝就有民谣唱:‘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撑柱。’历朝历代修长城,那真是死伤无其数啊。就光说明代修的长城,工程量就有五千万立方的砖石,一点五亿立方的土。如果用这些材料铺成十米宽的大道,可以绕地球两圈还多。按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工程的残酷性可想而知了。所以说,长城修了两千七百多年,几乎是大多数朝代上至皇室政府,下至黎民百姓,无不牵涉其中的大事。中国历史上的内忧外患,国家兴亡,光从长城的修建史来看,就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咱们今天画长城,关键是要把这个历史感,把咱们人类的回顾与反省,都表达出来,那就有意思多了……”
老酸话语未落,小侯忽然打断:“哎,你看怎么回事,他们没跟上来,他们怎么停车了?”
高纯从反光镜中看到,后面旅行车果真停下来了,堵住了道路,整个车队都跟着停了下来。高纯也把车停住,老酸下车跑去查看究竟。高纯也下车跟在周欣后面,一起向旅行车走去,只有小侯一人留在车上。远处土色的长城,墙垛峰楼,高低错落,仿佛都在争睹这群远道而来的造访者,停泊在这荒野之中,不知发生了什么。
旅行车的前盖被阿兵打开来了,几个画家围住探头探脑,周欣向谷子问道:“怎么了,车坏啦?”
谷子说了句:“不知道,好像发动机声音有点不好。”
一直躬着身子检查机器的阿兵抬头擦汗,与高纯的目光瞬间相碰,高纯的视线刚向机罩盖里延伸过去,阿兵马上直起身子,将机罩盖砰地一声关上。
有人问:“怎么啦,没事吧?”
阿兵警惕地瞟一眼人后的高纯,说:“没事,没事了,上车吧。”
大家散去,各回各车。高纯和阿兵彼此相视,对峙良久,然后才各自走开。一边的谷子当然看得懂彼此的敌视和戒备,而周欣则有些莫名其妙,她转头去看谷子,谷子转身低首,上了车子。
周欣跟在高纯身后,走回他们自己的汽车。周欣问:“哎,你跟阿兵和谷子是不是吵架了?因为什么呀,还是因为我吗?”
高纯一言不发,上了车子,周欣想了一下,没再追问,也上了车子。
车队重新出发,高纯从反光镜中看出,阿兵有意拉开了距离,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高纯抬头前望,车队的前方,是陕甘边界。从老酸嘴里高纯知道,接下来的道路将更加荒凉。
孤村小店白天
金葵在孤村小店的生活周而复始,每日的内容几乎完全一样──老太太守在柜上看着那点杂货,她和老头坐在屋里编织草筐。她编筐的技术已经渐渐娴熟,神态也比初来时安定了许多。
中午,前几日在集上见过的中年人来了,在柜台前和老太嘀嘀咕咕。金葵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从动作神色上,像是在说她的事情。她立刻警觉起来,重新变得心神不宁。
嘉峪关外白天
车队进入甘肃,抵达了举世闻名的嘉峪关。万里长城在嘉峪关向南约七公里的讨赖河边,戛然终止。
在长城的尽头,画家们被黄土筑就的长城和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深深感动,他们用画笔和镜头向大自然,向历史,向中国古老而壮丽的文明,默默致敬。
高纯拍下了画家们作画的背景,镜头的焦点当然还是周欣。
孤村小店晚上
这天晚上,似有预感的事情终于来了。
晚饭以后,点头熬油的时间,老太太对收拾饭桌的金葵说道:“姑娘,你坐下来,奶奶跟你说件事情。”
金葵坐了下来,老太说:“上次我问你,你说你今年二十了吧?”
金葵点头:“啊。”
老太说:“我看你这命也够苦的,你没家了,一个人多难呀。你刚来那天又脏又瘦,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刚从大牢里跑出来的呢,这些天气色倒是缓回来了。我不是不让你走,可你再东跑西跑的总不是办法呀。你都二十了,也该有个家啦。”
金葵预感到什么,紧张地听着。
老太太接下来开宗明义:“前边的小井村里,有个人家挺不错的。那家人前两天在集上看见你了,也挺可怜你的。今天那家的叔叔来了,替他侄子来提亲。他侄子我见过,人挺老实的,他哥哥嫂嫂都在县城的工厂里上班,都是见过世面的,你看你……”
金葵明白了,她打断老太太的话,马上表态:“奶奶,我在老家交了对象,我对象现在在北京呢。”
老太太意外地怔了一怔,没想到的:“噢,你有对象呀,那……那你对象是干什么的呀?我跟你说的这人条件可好,他家刚给他盖了三间大房,你要是过去马上就能……”
金葵再次打断老太:“不行啊奶奶,我和我对象都是学舞蹈的,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考北京舞蹈学院呢。我们感情挺好的,过几天等我攒够了钱就得回北京找他去。”
老太太又怔了一怔,半天才发出了失望的回声:“噢……”
老头低头编筐,始终没吭一声。
这一天金葵早早地回到自己睡觉的小屋,她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突然想起什么,也许是因为今天说到了舞蹈,舞蹈这个字眼总能唤起她的**。她上床做了个劈叉的动作,想试试她的胯还开不开,舞蹈的基本功是不是已经丢了。
她先劈了个竖叉,还好,勉强劈开了。她换了姿势又劈了个横叉,却怎样用力也劈不到底了。她头上冒汗用力下压,始终没把腿筋拽开,她歪在床上,喘了口气。屋里没有点灯,月光冷冽如水。
嘉峪关夜
数千里外的嘉峪关同样月色冷清。几顶小帐篷分布于长城尽头的荒漠之中,画家们都已睡去,高纯一个人钻出帐篷,站在空旷的沙地,试着踢腿下腰。他和金葵一样,久不练功,腰身已硬。他走到自己的汽车旁边,把脚跟架到车后盖上,像在练功房那样下腰压腿。这时他才发现,阿兵的旅行车就停在他的汽车一侧。他走过去,下意识的环顾左右,旷野上的风在地面的砂石上刮出金属的蜂鸣,风声反而使天地之间显得很静很静。高纯刚要再次移动脚步,他的目光忽然咣地一下凝住,他看到寒夜孤零的旷野里,几辆汽车的间隙中,竟然阴阴地站着一个人影。高纯仅从轮廓上就能认出,那个阴鸷的盯着他的人影,就是阿兵。
云朗潮皇大酒楼白天
云朗潮皇大酒楼的生意依然清淡,二楼的经理室里却喧嚷异常,前来追债的林助理和金鹏激烈争吵,叫骂声羞辱声一浪高过一浪。
林助理已经不是第一次上门要债,每次跟来助阵的都有七八人之多,酒楼这边也照例调集人马,双方都摆出打架的架式,次次搞得剑拔弩张。
要债的一方当然气焰嚣张,林助理的嗓门甚至过于尖厉:“我告诉你们,这次我就是来下最后通牒的,你们上次给的那张空头支票,我们杨总顾面子就没往银行入,一入要是提不出钱来,不用我封你的户头,银行就得先把你的户头封了。你没了银行户头就等着关门吧,还省得麻烦我们动手了。”
酒楼经理依然充当了调和的角色,说话的口气要软弱了许多:“现在我们不是还缠着那桩婚礼的官司吗,生意确实没法正常,等这官司完了,顾客不忌讳了,我保证,我保证马上……”
林助理不屑地打断他的保证:“你保证,你算什么,老板站在那装傻,你别上来充愣了。你保证,谁保证你呀!”
金鹏指着对手,气得不能控制声音:“你别仗着杨峰的势力欺人太甚,这儿现在还是老子的地盘,你在这儿说话最好客气一点!”
金鹏话音未落,对方一个马仔将他直指林助理鼻尖的胳膊扳下来,呛呛道:“你也客气点,你他妈杨白劳比黄世仁还牛哇……”
金鹏感觉受了污辱,一把推开那人,那人冲上来又反推了金鹏一把,推得金鹏撞在桌上,双方人马刹时都动了手脚,除了酒楼经理还试图劝解外,没人再局限于口舌争吵,经理室屋内屋外立刻被人仰马翻的群殴声淹没。不知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又有哪个桌椅撞翻在侧,夹杂着叫骂和哀嚎,金鹏的嘴脸很快挂了血彩,林助理的左眼也变得乌青,更多的酒楼员工冲上二楼大打出手,场面上金鹏一方明显占优,林助理带来的人开始连滚带爬,四处逃窜,从楼道逃至楼梯,从楼梯且战且退……
长城沿线白天
车队离开嘉峪关,向日勒古城的方向继续前进。
在古城的附近,根据老酸的提示,画家们看到了汉、明两代长城在大漠之上并行延伸的奇观。这难得一见的景象让老酸决定在此停车造饭,此时正值风和日丽,天空蓝得让人醉眼。
大多数人跟着老酸到汉明并行的长城残墙下感叹历史去了,阿兵戒备地留在车上没有动窝。高纯也没走,他拉开车子的前罩盖检查着自己的汽车。周欣也有意留了下来,在高纯的身边欲言又止。
远处,老酸的议论隐约可闻:“……从史料上看,历史上这一带森林富饶,绿荫广布,你们看现在,现在是黄土连天,刮起风来黄沙蔽日啊。这种生态变迁虽然有多种原因,但历代修建长城,挖掘土方,砍伐树木等人类活动,造成沙砾裸露,水土流失,随着西北风经年累月冲刷扫荡,形成广大的荒漠。长城守军长年燃薪传信,烧得都是当地的芦苇,胡杨,红柳……现在是咱们人类反遭大自然报复的时候了……”
老酸的感慨断续传来,周欣却听之入耳不闻,她此时已向高纯开口,询问前天的情形。
“那天是怎么了,你到底是跟阿兵较劲,还是跟谷子。”
高纯沉默,埋头调整汽车的油嘴,然后,他看了周欣一眼,说:“没有啊,我跟他们前世无怨……”
周欣接了后半句:“今世有仇?”

高纯想了一下,反问周欣:“你了解阿兵这个人吗?”
周欣摇头:“不了解,他和谷子从小一块长大,是谷子的铁哥们。我了解谷子。”
高纯意寓深长:“谷子的任何事,你都了解?”
周欣怔一下,自信地说:“谷子什么事都不瞒我,包括对我的不满,他都会毫不隐藏地表达给我。”
高纯淡淡地笑一下:“他对你,还能有什么不满吗?”
周欣顿了片刻,回答:“他以为,你在追我。”
高纯也顿了片刻,目光并不去看周欣:“那你告诉他,他多心了,没有这事。”
周欣却盯住高纯:“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悄悄跟着我?谷子说他不止一次地看见你悄悄跟我。”
高纯表情回避,语气含糊:“……没有。”
周欣却相当肯定:“我也发现了,那天就是因为你跟我,我才撞了你的车!”
高纯不再做声。
周欣问:“为什么,为什么跟我?”
高纯的无语,在周欣的感觉上,显然被当做了默认,甚至被当做了爱情的羞涩。她温和了声音,说道:“其实我早有感觉,我知道你对我不错,总是帮我。这年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平白无故地帮你,总是有原因的。说心里话我对你感觉也挺好的,真得挺好的。可是,我和谷子……我们毕竟相处这么久了,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停了一下,周欣又自嘲了一句:“尽管我和他,根本没到必须彼此负责的阶段呢。”
高纯看一眼周欣,闷着声再次表态:“你让谷子放心,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
高纯的态度,显然不能成为他一直跟踪周欣的合理解答。于是他的表态就显得有点遮掩躲避,有点言不由衷。周欣笑一下,明知故问:
“没有哪个意思?”
“没有他想的那个意思。”
周欣讪讪地,转头看着老酸他们离开汉明长城,朝这边走过来了,谷子也跟在其中。她自言自语地回了一句:“噢,那也许……是他多心了。是我们多心了。”
高纯也看一眼渐渐走近的谷子,他对周欣道出了他的祝福:“你们是天生的一对。你热爱画画,把绘画艺术当作生命,他应该也是吧。你们志同道合。”
周欣目光尖锐,反问高纯:“你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值得你去爱吗?”
高纯闷了半晌,终于开口:“有!”
周欣追问:“谁?”
高纯回答:“舞蹈!”
周欣有些茫然,但又无可辩否。
玉门关帐篷内白天
远征队在玉门关附近的河巷古城驻扎,画家们在古城附近的荒漠上搭起了他们彩色的帐篷。这一天依然响晴薄日,长城的黄土残壁,与碧蓝的天空交相对映,将天与地的色彩表现的极致而且眩目。
高纯和画家们一道,在搭好的帐篷里准备午餐。老酸指使小侯再去拿桶矿泉水来,小侯转而又去指使别人:“你再拿桶矿泉水来,阿兵车上有水。”
别人问:“阿兵呢?”
小侯说:“和谷子到河巷古城那边逛去了。”
周欣放下手中正在摘的菜,走出帐篷,她说:“我找他们去。”
高纯灵机一动,说了句:“我去拿水。”也从帐篷里出来。
河港古城白天
高纯与周欣南辕北辙,周欣朝河巷古城那边走去,高纯来到阿兵的旅行车前,四周空旷无人,太阳明丽耀眼。他用手拉一下车门,车门锁着。他围着车子走了一遭,不时观察四周,四周无人,帐篷那边,也无人出入。他蹲身下来,再次检查确认了车子的前脸和大灯,还有已被新漆覆盖的左侧车身,的确有损伤的痕迹,刚刚被人遮掩。
这时的周欣,已经跑到远离帐篷百米之外的长城残壁,寻找阿兵和谷子的踪迹。此处便是著名的河巷古城,历史的辉煌繁盛早已烟飞云散,埋没在浩瀚的黄沙之中。千百年之后留下来的只有天上的风和地上风化的长城。
风声之外,一堵形状狰狞的土墙背后,还有秘密的低语。周欣放轻脚步,悄悄靠近,听出低语者正是她要寻找的谷子和阿兵,谷子和阿兵虽然各自压着声音,但仍能听出他们在彼此争执。
阿兵的声音坚决而又果断,果断得近乎残忍:“等咱们一进河北,就是天时地利。司马台,乌龙口我都去过,那些地方都很险,绝对万无一失。”
谷子的声音则有些发抖,抖得有些气急败坏:“不行,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从小就头脑简单,碰上这么大的事还这么简单!”
头脑简单的阿兵,回应得也简单干脆:“大事就要简单处理!等处理完了,我就找碴离队先走,把车子找个偏僻农村一卖,然后我就到江西我朋友那儿去。我朋友开公司,一直让我过去给他……”
谷子把阿兵打断:“你走可以,但你别做任何事,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阿兵的声音透出凶狠:“不做,事情就更大!”
谷子则开始软弱:“我求你了,我该帮你的都帮你了,你别再拖着我跳河了!”
两个男人的对话让周欣一头雾水,她只能从他们的语气上,感觉出有件事情非常重大。阿兵说:“你别搞错了,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我帮你!是你来找我的。你每次有麻烦找我,我都帮你!从他妈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把你当成最讲义气得兄弟,现在你玩儿艺术不能玩儿得连兄弟情义都不讲了吧。”
谷子说:“我是你兄弟,所以我才更要劝你,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但这浑水不能再往下趟了,就因为我是你兄弟才要拉住你!”
阿兵说:“你要拉住我,还是要让我一个人去顶?你就这样当兄弟?你真是好兄弟!你知道万一那个人死了我该当何罪吗,万一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得蹲多少年大狱吗?你知道就算多少年后我从大狱里熬出来了,我又还能干什么?还给你们开车,你们要吗?我这一辈子,你觉得还有什么意思吗!”
谷子没了声音。
接下来周欣听到的,是一阵脚步声,随后她看到阿兵从城墙的豁口走了出来。大步朝帐篷的方向走去。周欣脊背贴着长城的土墙一动不动,生怕阿兵回头看见自己。尽管她不清楚她刚刚听到这段私下的争吵,究竟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残壁内外都静了下来,周欣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近处的豁口进入壁内,恰逢谷子低头走出,两人险些撞在一起。谷子一怔,没料到周欣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他神色紧张,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到这来了?”
周欣没有回答,她看到谷子的眼里,藏了不祥和恐惧。
“你们在谈什么?”她问。
“没谈什么。”
谷子神魂不守,故作烦躁地走出城墙,向帐篷的方向迈步。周欣追在他的身后,高声质问:“谷子,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谷子站住了,目光回避,口齿含混,又想以攻为守:“问这话的应该是我!”
周欣厉声回应:“我和高纯什么都没有,我可以发誓,我可以说清!”
谷子欲行又止,他转头回望周欣,下意识地喃喃一句:“高纯?”
帐篷外白天
在那辆旅行车旁仔细勘查的高纯仿佛听见了周欣的这声叫喊,他倏地抬头,看见的却是阿兵铁板一样的面孔。阿兵站在车尾,看着高纯手中的那只打开了镜头盖的相机,目光狞厉,咄咄无声。
孤村小店白天
对于那个孤村小店来说,这又是平淡无奇的一天。老头依然在后屋编着草筐,老太照例在前店守摊。这一天发生的唯一一件新鲜反常的事情,就是金葵从后屋的灶间走到前店,向老太张口借钱。
“奶奶,我想先支一点工资,去镇上打个电话,镇上有能打长途的电话吗?”
老太太没听明白似的:“工资,什么工资?”
金葵说:“我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天活儿了,我多少也帮你们挣了些钱吧。我想先预支一点钱,去打个长途电话。要是能找到我男朋友,他也许就能把路费寄来了,我就不用再在您这儿给您添麻烦了。”
老太太这才明白了:“你在我们这里,哪里挣来钱啦,上次你陪我老头去集上卖筐,才卖了几个钱呀,你在我这里吃饭睡觉穿衣服,我还没一笔一笔给你算哪,你哪里还挣来钱啦。”
金葵说:“奶奶,我和我男朋友约了要去考学的,我再不走就误了时间啦,您给我点钱让我去打个电话吧,镇上没有长途电话,我就到县里去打。”
老太太见她当真了,口气软下来:“县里?去县里要走一天一夜呀。这样吧,过两天我找个人带你去。不带你去你也找不到路呀。好啦好啦,你先做饭去吧,啊。”
有人进店吆喝着要买香烟,老太太转脸招呼生意去了。金葵只好怏怏地转身,退回了后屋的灶间。
内蒙古凉城六酥木地区白天
车队进入内蒙古境内。
在古凉城的六酥木附近,画家们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大片的荞麦地。天上黑云残日,把一望无际的荞麦压得色近苍郁。在这片荞麦地的中央,一座巨大的长城敌台静卧于天地之间,远远望去,犹如炉火煅过的一块铸铁,古绣斑斑,厚重浑然。
在画家们采风描摹之际,高纯接到了陆子强打来的电话,他在荞麦地的一条细垄之外,低声汇报了周欣近几日的动态。
“啊,陆老板,我们现在到内蒙了,我们现在在古凉城,古凉城啊……我也说不清具体在哪儿……他们在画画呢。这几天都是这样,赶路,画画……她跟那个叫谷子的还那样吧,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照片我都拍了,他们俩在一起的我也拍了,回去您看看吧。我们下面的方向是河北和北京,走到山海关就算到头了……好,我知道了。再见陆老板。”
高纯挂了电话,朝画家们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穿过荞麦地朝他们走了过去。一直在车子旁边监视高纯的阿兵掐了手上的烟头,趟过荞麦,远远随着高纯,也向敌台那边走来。
云朗潮皇大酒楼白天
这一天中午,云朗潮皇大酒楼的大门口,停了一辆法院的警车。酒楼的经理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口,亲热地把两位法警请上楼来,法警面目严肃,把一纸开庭通知的送达书,放在了经理的面前。
“巅峰经贸有限公司因为债务纠纷向法院提起诉讼,我们已经决定受理了。请你们的法人或者他的代表后天去一趟法院,是打算应诉还是庭外调解,你们把意见准备好了。”
经理有些慌神:“什么,巅峰公司……诉讼什么?”
法警:“你们欠债不还,巅峰公司把你们告了。这是送达书,你是这儿的经理吧,你签个字吧。”
经理:“……”
内蒙清水县黄昏
一连数日,画家们都在内蒙古清水县的境内盘桓。这一天的黄昏,在他们的画板上,在长城古迹的背景上,在一片由黄色,绿色,褐红色织成的田野中,太阳的余烬正在慢慢熄灭。地平线上连贯完整的白阑沟长城被夕阳最后的光辉,镀成一缕奔腾的金线。景色之壮观,融汇了田园的诗意和历史的庄严,正适合周欣与高纯的此时此刻,关于艺术与理想的一场交谈。
周欣的提问,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好奇,她对这个常常帮助自己的美貌少年,一直充满巨大的疑问:“你真的要考舞蹈学院吗,你没有去考仅仅是因为缺钱?”
高纯的回答,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伤感:“钱我会挣的。我是在等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热爱跳舞的人,我们约好一起去考的。我们都把舞蹈当做一生的事业,除了舞蹈,我们不会再爱上别的。”
周欣的疑问反增不减:“你在等……一个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和我同岁的一个女孩。”
周欣沉默片刻,继续刺探:“是你同学?”
高纯也沉默片刻,不知该怎样表达金葵:“她是……是我的舞伴。”
周欣笑笑,话锋尖锐:“一般跳舞的舞伴,就像花样滑冰的舞伴一样,不是兄妹就是恋人,这样跳起来才容易配合融洽。她是你什么?兄妹?还是恋人?”
高纯面目僵硬,他本不想回答,但开口出声,却答得发自肺腑:“她已经结婚了,我不知道新郎是谁。我只是希望她还能和我一起跳舞……我们练了很久,没有人能像我们一样,我们跳舞,就像一个人那样默契。”
他们共同面对着辽阔的田野,面对着一块与田野同样绚烂的画板。他们和谐的背影让身后作画的谷子尖锐地疑惑,让他几乎断定自己已经洞悉“奸情”。
但事实上周欣与高纯之间的话题仅仅是舞蹈,“跳舞又不挣钱,也很难出名。”周欣说:“而且跳舞是个青春饭碗,值得你付出自己的一生吗?”
高纯说:“你喜欢画画,是为了挣钱吗,是为了出名吗?”
周欣想了半天,不知做何回答,她说:“这不一样吧,这好像是两回事。我画画,是事业,是文化。而跳舞对你来说,有点像是谈恋爱吧?”
恋爱二字让高纯如梗在喉,他看着周欣,反问一句:“你不也是吗,你的恋爱和你的画,和你的画家朋友,不是同样密不可分?”
周欣看到,高纯瞟了一眼在身后作画的谷子,把这句反问的指向,瞟得极为明朗。于是她微微一笑,迎着高纯的目光,答得似是而非。
“对,我们这些人,都爱上了画画,所以走到一起来了。至于我们之间是否相爱,与画画无关。”
高纯再问:“人与人之间能否相爱,与什么有关?”
周欣再答:“与时间有关。谁也不能预测未来,让时间替那些寻找爱的人做主吧。”
周欣语调乐观,高纯却沮丧依然:“时间太深奥了,多长时间才叫时间?”
太阳沉到长城下面去了,老酸在喊大家收摊,周欣收起画板,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她回过头来对高纯说道:“对我来说,时间就是将来。你认为将来我会嫁不出去吗?”
高纯勉强笑了一下:“噢,不会。”
周欣也笑了一下:“所以我不着急!你着急了吗?”
高纯摇摇头,周欣笑道:“你真的不急?”
高纯严肃回答:“我已经想好了,我终生不娶!”
高纯这话让周欣惊得再次回头,但她的惊疑并未流露出口。
河北赤城县晚上
远征车队在中国的北方绕了一个辽阔的半径,终于走到行程中最后的省份──河北。这天晚上,车队进入张家口以东赤城县的一个村庄,古长城土黄色的遗迹,在村边蜿蜒穿过。
画家驻地晚上
画家们在村内停车驻扎。晚饭后,谷子把周欣从屋里叫了出来,说是有事想和她谈谈。周欣看一眼正在帮老酸收拾床铺的高纯,猜到谷子还是要谈她和高纯的事情,于是磊磊落落地走出来了。
村边晚上
他们走到屋外,走到村边,走到长城的残墙之下,出乎周欣的意料,谷子没谈高纯。
谷子说:“周欣,我想,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周欣问:“什么事?”
谷子说:“我不想再跟大队一起往前走了,我想到上海去,我们老师已经答应安排我到英国去,去给一个英国画家当助手,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周欣当然意外,这事很重大,似乎不该这样临时动议,她说:“马上快到山海关了,到了山海关这一趟就走完了,已经快到最后了,你何苦要中途退出?”
谷子说:“我白天刚跟我老师通了电话,这事要去就必须马上走,所以……”
周欣说:“这事你以前早就说过,你不是说那个英国人主要是想带学生收费的,给他当助手就是给他打杂,你不是不愿意去吗,怎么现在突然又愿意了,而且要走得这么急。”
谷子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去的好,我已经求我表姐帮我办手续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一个人在国外肯定很孤独。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跟我老师提了你,我老师正跟对方联系,应该没有问题。”
周欣摇头:“不,我爱画画,但我想自己画,不想给什么人去打杂。我爱长城,我想把我看到的长城画出来,我不想退出这次采风。你对这次出来不是一直非常积极吗,这次长途跋涉马上就要胜利结束,可你居然想半途而废,我不明白!”
谷子的面孔在黑暗中看不太清,但他的声音可以听出急切和惶恐:“周欣你听我说,我必须去,是什么原因我以后会慢慢解释给你。我求你答应我跟我一起走好吗,我发誓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谷子想拥抱周欣,周欣却把身子躲开,她难过得几乎流泪:“我不明白,谷子,你为什么要这样离开!你疯了吗!”
谷子使劲抱住周欣:“周欣……”但他的话音未落,身侧的暗处,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他是疯了!”周欣和谷子都吓得悚然回头,他们看见长城断墙的豁口,站着一个幽暗的人影,那人影看去肩宽背厚。
他们都听出那是阿兵的声音,阿兵的声音好像永远带着一丝冷笑,带着一种刻意做作的轻松不屑:“这条路都走这么远了,想半途溜走恐怕没那么容易啦,还是同心协力,善始善终吧。”
谷子怒目阿兵:“你在偷听我们谈话!你在跟踪我们?”
阿兵不理谷子,他的声音投向周欣:“谷子没事,他会跟大伙一起往前走的。他主要是被高纯那小子吓着了,才编出这种事来试探你,看你对他是个什么态度。其实我早跟谷子说过,高纯那小子没什么可怕的。谷子是讲义气守信用的好人,积德就能添寿啊。”阿兵目光转向谷子,说完了最后的话尾:“所以谷子今后肯定会平安幸福,生活美满。对不对?”
谷子哑然失声,周欣似懂非懂。她看看阿兵,又看看谷子,仿佛今晚每一个人,都格外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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