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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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夜
夜深之时,周欣带高纯走进自己的居所,高纯一身拘束,周欣则落落大方。
“你房东不让你租那房你可以再租个别的房啊,”她说:“干吗非要睡在汽车里头?”
“房子一时租不到合适的,住旅店又太不值了。”高纯回答。
周欣为高纯递了饮料,又问:“那……你干吗专门把车开到这儿来,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停车过夜?”
高纯结巴了一下,答得还算合理:“以前我送你回来看见这儿有个夹道,停车比较安静,也比较安全,也不会碰上巡警和治安联防的人检查,让他们查上说不定得盘问你半宿……”
周欣在高纯的侧面坐下,笑了一笑,带了些同情,也带了些错愕,她说:“看你每天开着汽车自由自在,没想到你也会无家可归。”
高纯说:“我还是回车里睡吧,我住你这里……太不方便了……”
周欣说:“没事,你就在画室里打个地铺,我这儿晚上没人来的。”
周欣话音刚落,门铃砰然作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彼此面面相觑,不知值此三更半夜,会是何人敲门。
门铃又砰砰地连续震响,周欣不得不离座起身。她一边对高纯说:“可能是我们画坊的人,你就说你是我们公司的,来给我送材料的,啊。”一边向门口走去。高纯点头:“噢。”他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去了卫生间。
他在卫生间里方便,方便完后洗手,从虚掩的门缝中他听到那位不速之客进了屋子,周欣在和他说着什么。
周欣的声音似乎有些惊惶,这份惊惶前所未有:“怎么这么晚还要过来,这么晚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来人像是喝多了,说话罗罗嗦嗦,但声音却让高纯惊得无处可躲。他听出那人就是周欣的老板,也是他的秘密雇主。
他透过门缝看到陆子强在桌前坐下,醉意微显,言辞尚清。
陆子强:“你给我,给我倒点水来,刚跟税务局的刘科长喝完,刘科长酒量太厉害了,喝水井坊像喝白开水似的……”
忽然,陆子强注意到了桌上的两听饮料,看得出这里刚刚有人坐过,他问周欣:“有人来过?”仿佛一下酒醒。
周欣慌忙答道:“啊,是我们画坊找的一个开车的师傅,帮我拉几幅画回来……”
陆子强有些怀疑:“开车的师傅?这么晚还来,他人在哪儿呢?”
他一边问一边起身离座,先推开周欣的卧房巡睃一翻,转身又看了旁边的画室,画室一侧的厨房也随后看了,三处同样空无一人。小小的公寓一共两房一厅,前后几步便可一览无余。
周欣在陆子强身后佯做抗议:“哎,你干什么,你找谁呀,你干什么呀……”
她口中的不满难掩心情的紧张。终于,陆子强推开了卫生间的屋门,周欣的抗议在那一刻完全窒息,卫生间不过几米见方,小小的浴盆和面盆,夹着一个小小的坐便器……周欣挤上来刚要解释什么,但刹那间自己也哑然怔住,因为她看到卫生间竟和厨房画室一样,此时此刻空无一人。她明明看到高纯刚刚进去,无法猜测他从何时何路,竟然不翼而飞!
“人呢?”陆子强问。
“你……到底找谁呀?”周欣心虚地反问。
“那个司机呢,不会藏你大衣柜里了吧?”
陆子强离开卫生间又奔了卧室,周欣还在满脸疑惑地扫视着卫生间的四壁,她无论如何不能想象,高纯怎样从这里人间蒸发。她语无伦次地追上陆子强佯做发怒,因为陆子强借着酒劲已经将她的衣柜打开……
“陆总,你太过分了,你到底想找什么?”
陆子强醉态仍在:“我看看,人呢?”
山村王苦丁家夜
王苦丁家二楼的窗户并不严实,金葵用了半宿的时间终于撬开窗扇,她冒险翻出窗外,试图借助一楼的半高草屋跳到院中,不料一脚踩空,身体失衡,整个人重重摔了下去,草棚坍塌的同时,也完成了金葵落地的缓冲。岂料那草棚正是王苦丁的酣睡之处。金葵从天而下,王苦丁迷糊起身,金葵逃出院子,王苦丁才满头草灰地喊了一声,赤身追了出去……
公寓夜
周欣与陆子强争吵的声音,透过卫生间的小窗传到公寓的外墙,高纯双手扣住小窗的窗沿,将身体吊挂在楼外半空。他能听到周欣高声解释,高声质问,听到她已经一本正经地“恼羞成怒”……
“人早走了,你找什么!你凭什么翻我柜子!这房子你要觉得是你的,你有权利随时进来翻箱倒柜的话那可以,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我现在就走!”
周欣果然披上外衣穿上鞋子向门外走去,意图将陆子强从屋内引开。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陆子强马上表示了歉意,把周欣从门口拉回。
“好好好,你别生气,我跟你逗着玩儿呢。今天这酒喝得太郁闷了,所以过来想找你倾诉倾诉。我一看有人在心里当然不高兴了……好好好,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走,我走,行了吧。”
陆子强拉回周欣,并且说话当真地走出门去。周欣听到门外的脚步渐渐走远,连忙跑回卫生间察看究竟,恰逢高纯从窗外跳回,周欣长出一口大气,庆幸只是一场虚惊。
山村夜
王苦丁在铁匠铺不远的路口追上了金葵,金葵的反抗厮打虽如殊死搏斗,但很快体力不支被打翻在地,王苦丁将精疲力竭的金葵扛在肩上,喘着粗气走回院子。
公寓夜
周欣的画室里,铺好了一个简单的地铺,一盏小灯放在枕边一侧。高纯与周欣面对面地坐在铺上,他对周欣充满了感激之情。这一夜他们的话题更加相融,对往事的述说让双方彼此信任。他们说到了各自的母亲,对母亲的敬意他们感触相同。
周欣说:“我和你其实一样,也是我妈把我养大的,我妈这人太直了,心里容不下半点丑恶。可一个容不下丑恶的人,如果身边有很多丑恶的话,那她一定活得非常痛苦。”
“因为她不肯同流合污?”
周欣点头:“她不肯同流合污,也不肯和平共处。也许在这一点上我和我妈是不一样的,我不会向丑恶妥协,但不妥协如果有斗争和回避两种方法的话,我可能选择后者。”
“你不敢斗争?”
周欣摇头:“如果势单力薄,斗有何用。只要能够独善其身,那就玉碎不如瓦全,瓦全还能保全自己,也是为这世界保全一个好人。”
“不做昧良心的事,就是好人?”
“按现在的标准,应该是了吧。”
周欣反问:“你呢,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高纯想了一下,说:“我也遇到过丑恶的事,我想斗争,但没用。”
话题离开了母亲,很快又转向了父亲。周欣问:“你爸爸有线索了吗,你还在找他吗?”
高纯摇头:“其实,我和我父亲没有感情,也许只是因为我妈不在了,我没有任何亲人了,所以才特别想找到我的父亲。因为他毕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
周欣说:“我能理解,我也有同样的心情。”
高纯问:“你为什么不把你妈妈接到这里来住呢,你和你妈妈,不是感情很深吗?”
周欣想了一下,答道:“我妈不知道我住的这套房子是我们老板送的,所以我没把她接过来住。”
高纯又问:“老板送你房子,是件不光彩的事吗?”
周欣回答:“人家会认为,你和老板之间,肯定有什么故事。”
“你和老板之间,有故事吗?”
高纯的问题有些尖锐,但问得如此直白,反倒显得可爱和天真。周欣反问:“你认为呢?”
高纯马上说道:“从刚才老板过来找你的感觉上,应该有吧。”
周欣笑一下:“对,我不否认。”顿了一下,又说:“但这故事的情节,肯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高纯也笑一下:“那个谷子不是也很喜欢你吗,你的故事,全在他的身上?”
周欣不答反问:“你看出他是真的喜欢我吗?”
高纯收拾了地上的咖啡杯,起身走向厨房:“应该是吧,感觉挺般配的。”
周欣跟到厨房门口,问他:“哎,我求你的那件事,你到底愿不愿帮忙?”
高纯回头,回答:“愿啊!”又问:“哪件事啊?”
“当男朋友那件事啊,你忘了吗?”
“你不是说不需要了吗,这件事你已经取消了,你忘了吗?”
“现在又需要了。”
“现在?”
“不,不是现在,是明天。”
画廊白天
第二天上午,高纯开车载着周欣,来到位于故宫东华门外的四合苑画廊。画廊里正在举办一场先锋派的画展,展场空旷,观者廖廖。一进展场周欣忽然亲热地挽起了高纯的胳膊,往里走得亲密无间。高纯走了几步才看到前面不远的一幅大型画作前,站着那位年轻的画家谷子。谷子正用惊愕的目光,看着他们偕肩挎臂地迎面走来,他显然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已经走火入魔。
周欣故意视而不见,扒着高纯的肩膀向他讲解着立在过道旁的一件雕塑。谷子走过来了,高纯忍不住偷眼去看,但周欣悄悄拽他一下,那意思是让他不要转头,高纯于是重新把目光盯在那块看不懂的泥块上,看得完全心不在焉。
谷子走到他们身后,怒气冲冲叫了一声:“周欣!”
高纯回过头来,周欣也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平和的表情,淡淡地说了一句:“噢,你来这么早。”然后再次一本正经向高纯介绍:“这是我们一起的,他叫谷子。”又问谷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纯向谷子友好地点头示意,谷子瞪着眼怒向周欣:“麻烦你把你的这个伴儿,重新再给我介绍介绍,你昨天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周欣故作糊涂:“啊,怎么轻描淡写了,他是我朋友啊。”
谷子说:“朋友,你不是说他不算你朋友吗!”
周欣说:“啊,从今天开始,算了。怎么了,行吗?”
谷子气得口齿不清:“噢,行啊,你现在怎么喜欢这种类型的了,换口味了啊。能再说一遍你们在哪认识的吗?”
周欣说:“在网上认识的。”
谷子冷笑:“网上?你也上网交友了?行为艺术吗?”
周欣说:“我怎么就不能上网交友?我们聊得来,聊得开心,就约了见面,不可以吗?”
谷子愤怒:“好,可以,可以,看你们这样儿,恐怕已经见过好多面了吧。”
周欣:“对呀,见过好多面了,彼此感觉好,就见呗。”
他们唇枪舌剑,高纯坐壁上观,看看左边,又看右边,一脸忠厚,一脸无辜。
很快谷子怒不可遏,愤然走开:“行,好,我祝贺你,祝贺你想开了!你好好玩吧!”
谷子大步向展馆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回来,狠狠地冲周欣又撂了一句:“小心别把自己玩进去!网上净是骗子,骗财骗色,你好自为之吧。”
谷子说完,扭头走了。高纯看一眼周欣,周欣不加反驳,面色僵硬。
高纯于是自己冲谷子背影喊了一声:“嘿,你说谁是骗子呀。”
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高纯转过脸来,再看周欣。周欣表情郁郁,脸上并无获胜的快感。
高纯提醒她一句:“嘿,他走了。”
周欣没有回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开。
他们没心情再去观赏那些先锋艺术,落落寡欢地走出画廊的展厅。在路上,高纯问她:“你工作的那家公司,是不是叫百科公司?”
周欣在想自己的事情,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忽而停下反问:“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公司叫百科公司?”
高纯支吾一下:“哦……你上次说过。”
周欣这才继续前行:“啊,怎么了?”
高纯问:“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
周欣说:“贸易,投资,电子产品,什么都做。”
高纯点头:“噢,你们公司有几个老板呀?
周欣说:“我们老板就一个呀,就是昨天来我家的那个。不过他不是真正的老板,真正的老板过去是他岳父,现在是他老婆。可他老婆从不在公司露面,他老婆在公司里就像是个传说,真正见过的没有几个。”
但高纯关注的只是前者:“他岳父叫什么名字?”
“叫蔡百科,是百科公司的创始人。”
高纯失望地住口:“噢。”
周欣疑问:“怎么了?”
高纯摇头:“没事。”
街上白天
两人走到街边,周欣扯开话题:“你去哪儿?”
高纯这才回过神来:“啊,你去哪儿,我送你。”
周欣说:“我回家。你呢,你今天还住我那儿吗?”
高纯说:“不不不,昨天真是打扰你了。我呆会就去找住的地方。”
周欣没有挽留,点头说:“噢。”
车库白天
送完了周欣,高纯再次去了车库。
在改成粉条加工间的车库里,他找到了正在干活的作坊主人,他给了作坊主人一张字条,求他帮忙一件事情。
作坊老板看那字条,问道:“金葵……男的女的,这是她的电话?”
高纯:“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有叫金葵的人过来取她的东西,你一定让她打这个电话找我。”
老板收了条子,说:“好,没问题。”
高纯又追了一句:“如果她不打,你一定打这个电话告诉我一下。”
老板又说:“没问题。”
高纯道了谢,转身出了车库,作坊老板在身后叫他:“哎,原来在这儿还住着一个女孩呢,和她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你要找他们吗?”
高纯迟疑地停下脚步,一时没有反应清楚:“还住着一个女孩?”
旧居民区白天
一小时后,高纯驾车来到南城的一条旧街,走进这里的一座旧楼。这种随时可能拆迁的旧楼在北京已经不多见了,光线昏暗,住户拥挤,楼道曲折,倒也别是一番风景。楼里飘荡着一股炒菜的油腥味,也飘荡着一个女孩悠扬的歌声。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高纯看见了正在捅着一个煤球炉子的李师傅,还有正在引吭高歌的李君君。李师傅和李君君也看见他了,脸上现出了惊讶而又尴尬的表情……
餐厅白天
小君还在那家餐厅里当收银员。
任何人走进这家餐厅,都不会注意到窝在吧台一角的那座收银台,但坐在收银台里的小君,却可以把餐厅的每个角落尽收眼底。她在这个岗位操练有日,收银开票的动作已经游刃有余。
路口白天
李师傅也找了个交通协管员的工作,好歹也算吃公家饭的一份差事,每天站在路口指挥行人车辆,督促大家遵守交通规则。北京的那些交通枢纽从早到晚总是车水马龙,那种永不停歇的拥挤相比安静的云朗,说不清是嘈杂还是繁荣。
公寓晚上
高纯跟踪周欣回到公寓,他看看表,开车离去。
路口晚上
李师傅交了班,摘下交管员的袖标。走回家来。
餐厅晚上
小君和上夜班的收银员交接了账目,下班回家。
李师傅住处晚上
李师傅回家之后,高纯也回来了。在这间旧楼的一角,高纯和李师傅一家三口,生活还算平静和睦。高纯每天回来就帮师傅照顾照顾师母,熬药热饭之类的事全都搭手。
君君最后一个回家,她接过高纯手中的药碗,送到母亲床前,母亲忙说:“叫你爸端,你别管这些事,赶快看书去,你考上大学了我这病也就好了。”
李师傅也过来督促君君:“快做功课去,照顾你妈有我呢,啊!”
高纯过来:“我来吧,我来吧。”
君君并不情愿地坐在小桌前,摊开了书本。刚刚哼了句流行歌曲,就被李师傅横加喝断:“你倒是唱啊还是写啊?一心不得二用!”
君君马上收了声音。
李师傅做了面条,高纯就在这里一起吃了。饭后,高纯在水房洗碗时李师傅也过来洗脸,他和高纯不知怎么又聊起了金葵。
李师傅问高纯:“金葵还是没给你来信儿吧?我今天在我上班的那路口,碰上云朗的一个熟人,过去跟我一起在酒楼当杂工的一个同事,他还跟我说起那个杨峰来了呢。”
关于金葵的话题,高纯早就刻意回避,但李师傅的这番话还是让他胸口发紧。洗碗的动作慢了一瞬,但没有抬头。
“哪个杨峰?”
“就是追金葵的那个杨峰啊。你忘啦?”李师傅接着说:“我们同事跟我说杨峰没跟金葵结婚,说杨峰后来又找了另外一个女的,听说也是个舞蹈演员,他带那女孩后来又去我工作那酒楼吃了好几次饭,出双入对的,一看就是那种关系。不是金葵。”
高纯仍未抬头,言语也故作随意:“你那同事,凭白无故跟你谈杨峰干什么?”
李师傅说:“杨峰在咱们云朗,也算是个名人啊!青年企业家,又是政协委员什么的,头衔一大堆呢……”见高纯没甚反应,李师傅才说:“啊,是我先问他的,上次杨峰不是在我们那酒楼请金葵一家吃过饭吗,我们同事见过金葵。我就问他来着。他说金葵肯定没跟杨峰结婚。”
高纯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水池上方的墙壁:“她没和杨峰结婚?”
高纯掩饰不住的关切,让李师傅的话语变得犹豫,他吞吞吐吐地说道:“不过听说金葵现在也不错,听说她爸爸把她送到国外上学去了。”
高纯转头,冲李师傅质疑:“不可能啊,她们家的买卖都快垮了,哪儿来的钱送她出国留学?”
李师傅想当然地:“肯定也是有人出钱吧,金家有金葵这么一朵鲜花,还怕不能招蜂引蝶……呃,招商引资?”
高纯仍然疑问:“你怎么知道的?”
李师傅摆着手答:“这还不是明摆……”
高纯追根问底:“你怎么知道的?”
李师傅愣了一下:“就是听我那个熟人说的呀。云朗就是那么大点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哦,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坏事。”
高纯再问:“她到哪个国家留学去了?”

李师傅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李师傅小心地看着高纯的脸色,见高纯的刚刚燃烧的目光又慢慢枯萎下来,屋里一时没了声音。少顷,才听到高纯再度开口,问的声音有气无神。
“她出国留学……还是学舞蹈吗?”
李师傅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全都似是而非。
苦丁山晚上
金葵去的地方,叫苦丁山。
买了金葵的山里汉子王苦丁是个铁匠三十多岁,相貌朴实,身材黑壮。金葵在他家的那些日子,他放下了铁匠铺里的一切活计,每天在家伺候金葵,一日三餐,晨昏起居,无微不至。王苦丁家就住在铁匠铺的后楼,金葵就被锁在后楼二层的一间屋里,每餐饭菜都由王苦丁送到床头,顿顿有肉,尽管粗糙油腻,却看得出山里人的慷慨和殷勤。
王苦丁的胃口很好,顿顿大口吃饭,见金葵懒动筷子,总是好言相劝:“我知道你想家,想家也要吃饭呀,等咱们过好了日子,你给我生个孩子,我陪你一起回你家看你爹妈去,这总可以了吧。”
金葵仍然不动筷子,但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你先让我回家去,我再跟你谈过日子。”
王苦丁是农民,但农民并不傻:“你要先跟我过日子,先给我生了小孩子,我才能让你回家去。”
金葵说:“你是我什么人呀我凭什么跟你过日子!凭什么给你生孩子!”
王苦丁说:“你是我媳妇!我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买过来,就是要跟你过日子!我的钱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你快吃!我让你吃你就要吃,你是我媳妇就必须听我话!你吃!”
看来王苦丁耐不住性子,不想再这样温文尔雅,很快露出大男人的本色,脸上挂了凶相,并且上前动手强迫金葵吃饭。金葵挣扎两下,撕扭中掀翻了炕桌,饭菜洒了一地。王苦丁恼羞成怒,老拳相向,在山里男人打媳妇天经地义,王苦丁不觉是多大事情。
山里人早都睡了,整个村子很快暗无声息。只有村口铁匠铺的后楼还持续着男人女人的叫骂,和锅碗瓢盆的摔打,直到电灯都被什么东西蓦然砸灭,后楼的厮打才刹那停息。
李师傅住处夜
夜深人静。
李师傅一家人也睡了,整幢楼房里的人都睡得很早。只有这个时候,高纯才能将包在黄绸里的那块心形琉璃,拿到灯下揣摩端详,才能压着粗厚的声音,像孩子一样偷偷哭泣。
王苦丁家晚上
千里之外有一个穷僻的山村,金葵也在哭着高纯,但只有天上的明月,看得见高纯脸上的泪痕和金葵眼角的青肿。
王苦丁早早睡了。王苦丁睡得很香很香。
王苦丁家早上
山里人比城里人起得要早,苦丁山刚刚被曙光染红的时刻,农民们便陆续出门各奔营生。王苦丁打开后楼门上的铁锁,端着热腾腾的早饭走进屋子,倚在炕角昏睡的金葵被门声惊动。她呆呆地看着这个黑壮的铁匠进来,昨日的记忆才慢慢苏醒,惊恐刚刚由心上脸,她看到的却是铁匠脸上憨厚的表情。
公寓早上
城里的天比山里亮得要早,高纯不误使命,准时就位,把车隐蔽在周欣楼下,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双目红肿无神,唯一灵光闪动的,唯有颈上挂着的那块琉璃,绿得让人心情恍惚。
王苦丁家早上
王苦丁把早饭放在炕头,带着羞涩冲金葵笑笑,说了句:“喝点热粥吧。”见金葵不动,王苦丁磨蹭了一下,再没话说,讪讪出门。
金葵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响过,才爬过去看那碗里的东西。碗里除了热粥和咸菜,还有一个油炸的鸡蛋,炸得金黄闪闪。
金葵怔怔的,麻木的嘴角竟微微一动。
东方大厦白天
上班的终点刚到,周欣的出租车准时开至东方大厦。高纯的车子悄悄滑过,开进大厦的停车场中。
王苦丁家白天
整个上午,铁匠铺后面那座业已糟朽的木楼都没有动静,不知主人是出门去了还是在铺内忙碌。直到中午,王苦丁才又重新在楼上出现,他打开房门,送来午饭。还给金葵带来一份早已翻旧的杂志,和午饭一起放在了床头。
“这本书很好看的,我从王长贵媳妇那里借来的,你看看解解闷吧。”
金葵瞟了一眼,那是一本《知音》杂志。她冷冷地说道:“早就过期了。”
“啊?书还有期呀……”王苦丁很认真地困惑着:“咱们这里离镇上太远了,下次我到镇上给你去买新的。”
金葵没再说话,王苦丁用恳求的口吻又说了句:“吃饭吧。别饿坏了,啊!”
东方大厦白天
午饭之后,周欣走出东方大厦。在车里半是瞌睡的高纯随即接到了她的电话。她问高纯下午是否有空,如果不忙的话可否劳驾一下。
高纯在电话里淡淡回答:“啊,有空,不忙,啊,谈不上劳驾……”
王苦丁家白天
金葵终于吃饭了,她把王苦丁送来的午饭吃个干净。饭后,王苦丁又来了。拿来几套干净的衣服放在炕头,他对金葵说:“把衣服换换吧,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金葵衣服早就脏了,和王苦丁打了一架,更是污秽不堪,但炕上的那两件衣服显然不是女人穿的,王苦丁当然看出了她的眼神:“你先凑合穿穿,我把你身上的洗完晾干你再换回来嘛。过些天我去镇上,给你去买好看的衣服。”
金葵忽然想到了什么,主动开口向王苦丁问道:“去镇上……要走多远?”
空山古刹白天
高纯开车,载周欣向城外开去。
周欣:“不远,顶多走一个小时吧。”
他们去了西郊的一座小镇,镇外山林之中,幽藏着一座千年古刹。他们弃车登高,山野古刹相映成画。高纯帮周欣将画架画板搬至一块巨大的坡岩之上,古刹的金瓦飞檐恰入视野。周欣开始调色写生,高纯侧畔极目远眺,山外天边,一线云霭,恰似他心头笼罩的无尽悲愁。
王苦丁家白天
下午,金葵看到王苦丁没去铺里打铁,而是一直在院里洗着衣服。从午饭过后金葵的屋门就没再上锁,金葵试探着走出屋门,王苦丁听到楼梯响动,抬起一脸汗水的头。
金葵走到院子当中,接过王苦丁手里的衣服洗了起来,刚洗了两下她忽然大惊小叫:“嘿!你怎么把你的衣服和我的一块儿洗呀!太恶心啦!”
金葵将大盆里王苦丁的衣服、短裤,以及袜子之类,统统拎出来甩在一边,脸上挂着厌恶的神情。王苦丁连忙上前将自己的衣裤袜子一一拣起,尴尬地拿到一边去了。
金葵将盆里的肥皂水统统泼掉,似乎泼不尽心里的玷污。
山路黄昏
太阳西斜的时辰,高纯驾车与周欣一道,从深山古刹返程回城。桔红的落日在山峰间断续出没,植被的颜色反而被衬得过于沉着。周欣遥指天外:“你看,多美啊。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太阳落山的景象,倾倒了那么多大师。”
高纯应付地点点头,做着简单的呼应。
夕阳给了周欣无尽感慨:“上次我们去上海看波拉夫的画展,就有一幅山间落日,可惜没画出这种感觉……你看呀,咱们真应该停车看看。”
高纯问:“要停吗?”
周欣却又放弃:“算了,今天没带多余的画板。下次吧……”
关于美术的话题,高纯并无兴趣,但既与周欣同车而行,他还是凑趣地没话找话:“你们怎么不举办画展呢,你们有那么多画?”
周欣答道:“办画展哪有那么简单的,画展可不是你有好画就能办的。”
高纯问:“那有什么才能办?”
周欣答:“得有渠道啊,得有人推广,得靠有影响力的人物或者机构为你推广。说简单点吧,还是要有钱来运作才行。”
高纯傻子似的问:“你们有钱吗?”
周欣含糊其词地答:“想办法呗。”
高纯的傻话中忽然含了无意识地尖锐:“靠你给公司老板当秘书挣的钱,够吗?”
但让他略感意外的是,周欣似乎并不避讳这类话题:“那点钱哪够。”
高纯又问:“那个老板……不能帮你?”
周欣再答:“我不想靠别人帮我。”
高纯的话锋越发尖锐起来:“既然你在他那儿拿到的工资并不很高,既然你也并不想靠他额外帮你,那你干吗还非要到他那个公司上班去呢。为什么不专心一意地去画你的画?”
周欣也许感觉到了高纯的攻击,她沉默了一下,反问过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给这个老板当秘书,就是为了他的钱,为了让他帮我?”
高纯本能地遮掩:“没有没有。我只是……只是不明白你那么喜欢你的艺术,为什么还要花时间去干那份没用的工作。”
周欣回答:“是我母亲让我去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是我母亲让我去的。”
“你母亲,她是希望你找个公司做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是觉得这份工作能帮助你的艺术?”
周欣没再回答,她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亦或这个问题她和她的母亲也并未明确想过。
高纯再追一句:“还是这份工作对你母亲本身有什么好处?”
周欣缓缓开口,她的语气神态,颇似一个信徒的自呓:“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去百科公司,去干这份老板秘书的职位,能有什么结果,但我母亲的愿望我必须完成,我母亲要我做的事,我必须去做!”
高纯茫然地看着周欣,周欣的表情是否藏着些深意,并不确定,似乎连周欣自己,也难以说清。
苦丁村傍晚
太阳还剩了些抖动的余烬,王苦丁家的院子里响起了咣咣的声音。铁匠王苦丁做起了木匠,那只被金葵摔坏的炕桌很快修复。
太阳终于落下山了,王苦丁家点起了油灯。电灯在前一天也被砸坏了,油灯似乎是这个三天两头停电的山村必不可少的器物。
王苦丁把饭菜端上刚刚修好的炕桌,把筷子摆在金葵的前面,看着金葵拿起了饭碗,才嗫嚅地说了句:“咱们俩……”见金葵警惕地瞪着双眼,他越发口吃起来:“咱们俩……咱们俩……一起……一起吃吧?”
金葵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啊。”
王苦丁这才坐在炕边,傍了炕桌的另一侧,满脸带笑地吃了起来。一时忘乎所以,还不断为金葵夹菜。
金葵躲开饭碗,皱眉说道:“你再拿双筷子来。”
王苦丁怔了一下,不明事由,但还是下炕去拿了双筷子过来,金葵将那双筷子架在一只碗上,说:“以后夹菜用公筷!”
王苦丁没听明白似的:“公筷?”他指指那双筷子:“这个?”
城内路上傍晚
高纯的车刚刚开进市区,天就彻底黑了下来,等红灯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的竟是陆子强的号码,高纯慌忙地将铃声按断。
游艇上晚上
陆子强这时刚刚登上游艇,艇上有一场酒会即将揭幕。陆子强的电话被无端挂断,他不无疑惑地再次拨通,但拨通之后对方竟把手机再次挂断。他再拨过去,对方手机居然关了。
陆子强万分狐疑,他的办公室主任从身后上来低声禀报:“陆总,客人基本都到齐了,税务局的马局长还是没来,还有……”
陆子强只好收了电话,走向甲板。
城内路上晚上
高纯不接电话,与之同车的周欣也不无疑惑:“怎么不接呀,干吗把电话关了?”
高纯遮掩:“没事,一个无聊的人。”
周欣笑笑:“女人?”
“不是,男人。”
周欣点头说道:“噢。”少顷好奇地又问:“你交女朋友了吗?”见高纯未答,便笑笑:“你这样的肯定闲不着的,女朋友可以编成一个连了吧。”
高纯反问:“闲不着,我怎么闲不着?”
周欣说:“漂亮小伙子,没一个不花的。以为自己有资本,不把女人当回事的。”
高纯说:“现在的女人,都太现实了,男人如果没有经济条件,脸蛋再漂亮也一文不值。”
周欣说:“你有条件呀,老板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开着老板的车,冒充有钱人出去泡妞嘛。现在你们这岁数的男孩,一个赛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想得开。”
高纯说:“咱俩可是同辈!”又说:“你这岁数的女孩更可怕!男的爱上哪个女人,一般都是爱上她的人了,女的要是爱了哪个男人,一般都是爱上他的钱了!因为有钱才让她觉得安全,才让她可以去追求自己喜欢的艺术。”
车子已经开到公寓的门口,两人本来都是玩笑的,可高纯最后的这句话,竟无意中把攻击性指向得太确定,周欣不由沉默了片刻,才推开了车门。
“我不知道,我给公司的老板当秘书这件事,为什么让你得出这种结论。”周欣说:“我不想解释什么,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谢谢你这一下午的辛苦,这些天你帮了我很多忙,我会报答你的。”说完,没等高纯回答,周欣便下了车子,走进楼门。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高纯坐在车里,他看到了挂在车前的那颗心形琉璃,眼中忽然涌泪,他似乎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他的金葵,与他曾经山盟海誓的金葵,真的为钱,或者,是为了舞蹈,跟着另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走了。
王苦丁家晚上
晚饭之后,王苦丁和金葵一个坐在炕头,一个缩在炕尾,彼此之间像是隔了千沟万壑,但两人之间的对话,听来已经心平气和。
王苦丁说:“……我可以不锁门了,我明天就不锁门了,我不锁门其实你也跑不了。从这儿出去走到公路,走上半天也走不到的,不认路走一天你也走不到的。所以我不怕你,你跑不了的。”
金葵说:“我跑不了你锁门干什么,我不明白你锁我有什么用呀!怕我找你们村长去?你这有村长吗……”
王苦丁说:“我这情况我们村上都知道,村上还等着喝我的喜酒呢。”
金葵说:“你们这儿……愚昧!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王苦丁说:“那么早就睡呀,你们城里的人不是都睡得晚吗?”
金葵说:“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睡,你出去吧,我困极了!”
王苦丁动了一下**,说:“那……咱俩的事到底怎么办呀?”
金葵说:“咱俩什么事呀?”
王苦丁说:“生孩子过日子的事呀。我是我们家独苗,我要是给我们王家绝了后,我在这村里可怎么做人哪。”
金葵说:“你绝后又不是我的责任。你快出去我困了你让我睡觉!”
王苦丁站了起来,但说:“你睡觉就睡觉,我反正要跟你过日子,你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可是一直好话跟你说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攒了十几年的钱,好不容易把你娶回来了,我死也不会让你走!你不干我就把你锁在这儿锁一辈子,我每天揍你一顿,我看你服不服!”
王苦丁脸上憨厚,却再次目露凶光,金葵表面倔犟,其实心里又开始发抖。
汽车里晚上
从周欣住处离开后,高纯把车开到一处路边,停下,在这里给陆子强拨了手机。
游艇上晚上
虽然,陆子强还在游艇上与来宾纵酒狂欢,但他一听到高纯来电,还是拐到船尾,冲着手机发了脾气。
“你刚才到底干什么去了,我打你手机你为什么不接,为什么把手机关了。”
高纯撒谎:“我手机没电了,一接就断。我刚充上电,您在公司吗,要不要我现在过去汇报啊?”
陆子强怒气稍退:“我在游艇有活动,你别过来了。这几天怎么听不到你的消息?”
高纯答道:“您不是说有可疑情况再打电话吗,这几天没什么可疑情况,都挺正常的。”
陆子强问:“她今天都去哪了?”
高纯答:“上午上班……”
“上午我知道,我问下午!”
“下午去雾蒙山了,去画庙了,那山里有个庙。”
前甲板上有人在叫陆子强,说要切蛋糕了,陆子强匆匆对高纯又说了句:“你盯紧点,你干的这个事,也是一门职业,你得有点职业道德,我要是发现你糊弄我,你可就拿不到我们谈好的那个数了。”
陆子强挂了手机,把脸上的恶毒换成了笑容,应着众人的喧闹,大声应酬着朝前甲板走去。
车库晚上
高纯也挂了手机,他想了一下,发动车子,迅速掉头,朝游船码头的方向开去。
王苦丁家晚上
金葵突然醒了,她不知自己迷糊了多久,她蹑手蹑脚下炕,走到门前,悄悄朝外张望,门缝中的一线视野,只是月光下的半个院子,她试探着拉了拉门上的铁锁,铁锁硕大而又坚实。
游船码头晚上
月上中天的时候,陆子强的游艇尽兴返航,这场商务酒会到此结束。主宾谈笑风生地走下游艇,上了码头,彼此握手告别,一通汽车车门的砰砰作响,一辆辆轿车鱼贯开出。陆子强一一送走客人,又对公司办公室主任交待了几句什么,才上了自己的汽车。在他的那辆大奔开出码头大门的时候,藏在一侧树林中的高纯,驾车紧紧跟了上去。
仁里胡同三号院外晚上
路上晚上
黑色的奔驰车一路奔驰,进入市区也不减速,穿街过市气宇轩昂。高纯不敢疏忽辛苦跟随,几次险被甩在红灯路口,终于跟到奔驰放慢速度,闪着转向灯拐进小巷,在离巷口不远的一处院门前稳稳停住。随一声金属的响声,一扇电动的车库门缓缓打开,放奔驰进入之后,又缓缓关闭,整条小巷随即鸦雀无声。
高纯放慢车速,驶进院门,把车停在前方稍远之处,下车步行返回,行至宅院门口,踏上门前台阶,扒着门缝向里窥探,他看到一个砖雕的影壁,雕刻精致而又古朴。昏黄的电灯把院内的门道照得幽深寂静,听不见里面的一点声音。
高纯退下石阶,抬头仰视,这扇对开的朱漆大门的一侧,有一个铁质的门牌,上写“仁里胡同三号”几字,高纯用手机存下这个地址,在他离开之际,整条胡同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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