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冲动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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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很多事真是祸福相伴。
宁可苏醒过来时,首先想到了这句话:伤筋动骨一百天。一想到要在医院住这么久,她立刻如冷水浇头,沮丧透顶。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看望她的同事朋友,众语纷纷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只好以此苦笑自慰。大难未死是真的,只是,什么是后福?她也有后福吗?
她只知道,若不是外科主任郝医生担着风险的坚持和高超的技术,她那条被压得血肉模糊的右腿肯定保不住。
交警判定双方各有责任,而司机是主要的。当时已完全昏迷的宁可,对肇事车辆以及一切善后处理,根本无法顾及。在她终于清醒时,探望的朋友说:你是在人行道上被撞的,司机应当负全责,你怎么不让对方赔偿?
宁可依然苦笑、摇头代替解释。她不想多说,知道那个司机的家境以后,她更不想要交警替她作任何的赔偿认定——若是把责任全加之于对方,她真是坏了良心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如果不是自己过于冲动心绪紊乱,这场车祸本可以避免。
遇事冲动的坏毛病,也许老早就有了。
高二那年,宁可有过一场早恋。
早恋始起于游泳馆。
喜欢游泳的她,在这里认识了一个与“猫王”艾尔维斯•普莱斯利长得很相似的体操运动员郭国。而“猫王”艾尔维斯•普莱斯利的照片,则是她从初中起就贴在床头墙上的。那时没有“粉丝”一说,如果有,宁可对他的崇拜,肯定是超级的。
与郭国相识的原因,就是他长得百分之一百的“猫王”。
对生活充满了浪漫和热烈憧憬的宁可来说,以下的过程就顺理成章了:她对面相俊朗体态健美、鞍马做出最优美的“托马斯全旋”、游泳就像一条箭鱼的郭国迷恋得死去活来,她魂不守舍,每天四点半就起床,五点不到就准时等候在游泳馆,而郭国也对清秀而身材高挑的宁可表现了异样的热情,尤其是她的歌喉,令郭国非常着迷。好多个黄昏,在公园的幽深处,郭国斜坐在长椅上,听倚在一侧的宁可,用她那清亮而带磁性的歌喉,为他唱上一支支刚学会的美国乡村歌曲。
宁可那时可谓大逆不道,她在那时所做的一切,都瞞过了当教师的父母。宁可有个出类拔萃的哥哥,因为成绩优异,在宁可上初三那年,就成为第一批出国留学生到了美国,后来在硅谷从事计算机专业。绝顶聪明的宁可当然也是父母的娇女,从小就知道好好学习尊重父母,就知道诚实是人的第一品质,而哥哥就是自己的人生榜样。
可是自从一“猫王”、一恋上郭国起,宁可变了,拿她自省的话说,变坏得“不能再坏了”。
她不再对父母事事相告,在每天辛辛苦苦一大早就奔往游泳馆而终于有一次被母亲省察时,她说是老师选拔她参加校体操队,将要参赛全区中学运动会而不得不趁早贪黑地努力,这当然也是部份事实。在重点中学当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的母亲,是比父亲还要忘我努力的工作狂,雇了钟点工后,母亲基本上不问家事不理厨炊,在儿女教育上更是绝对放手且放心。母亲潦草地对宁可的言行不作深究,因为她的儿女从小优秀根本不用她操心,作为大学教授的父亲,更是个成天钻在文史典藉中的老书虫,与儿女一向以朋友式对话相处,对宁可更是比儿子还偏爱。
这时候的宁可,要对父母撒点与事实相去不远的小谎,是很容易的事。
她从一开始就对郭国虚说了自己的年龄,总是一派成熟老练的样子,因为两人都知道体操队明确规定且禁止运动员谈恋爱,宁可与郭国,无例外是“地下游击队”的恋爱。可问题是,越是“地下”就越刺激,越是家人不知领导不详就越多了神秘,更值得奋身一试。
宁可与郭国的约会如火如荼,毕业后一个报考中央音乐学院出国深造,一个出国比赛多夺金牌成为两人时时谈论的梦想。有时谈着谈着,宁可忽的又改了主意:郭国,要不,我还是报考建筑系吧,你知道的,国外现代建筑最漂亮了,建筑又是“凝固的音乐”嘛!
每每听宁可忽儿东忽儿西地描述未来,郭国总是不置可否,只眯着那双闪亮有神的眼睛微笑。他是东北林区的工人子弟,就像大山里的水杉,呼地就长成挺拔的高个头。能当上省队运动员,就是捧牢了铁饭碗,他要出成绩,挣许多金牌银牌,得许许多多的奖金。因为以后父母弟妹的衣食也靠他这只饭碗。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宁可这样书香门第的女孩。他只是非常喜欢,喜欢她的清纯可爱,喜欢她的热烈天真。
宁可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而此时已届决定今后去向的高三第二学期。在终于发现了宁可的行径后,气急败坏的母亲不顾父亲的反对,使出了最严厉的一手:借口为她治疗鼻窦炎关了她半个月的禁闭。母亲自己也打破了从事教学以来从没有请过假的先例,像个最守职的狱卒,一边看教案批作业一边牢牢盯了她整整两个星期。
人是禁闭了,却未能阻止心的飞翔。宁可用一首接一首的诗表示对爱情的忠贞不二,那诗,有仿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或普希金的诗作,也有仿古体的,一首首全是澄明纯洁真心可比天上月。
问题在郭国。郭国最初还能与偷跑出来的她通个三言两语的电话,可后来就不行了。对于宁可那些情深意长情意缠绵的诗作,初中语文最高分是58分的郭国,没有任何回应——宁可知道他程度不行,可是,即使你不会唱酬和应,哪怕只说个“好”字也好呀!
可是,没有,就是没有。
宁可的热情之火泼上了一堵水泥墙,她没有死心,苦思了三天三夜后,悲戚痛楚的宁可,泪湿稿笺地写了一首:《江城子》
百日分隔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近在咫尺,无处诉衷肠。纵使见面应无语,未开言,泪千行。
明眼人一看,特别是父亲,一看就会知道她在仿效大诗人苏轼的引得千万人断肠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的那首《江城子》。父亲现在对她写什么都装聋作哑。宁可的“事”发作后,父亲态度明显比母亲温和,她还听见父亲私下批评母亲的做法过激而提倡“怀柔”。哥哥说他们家是“慈父严母”,一点不错。虽然母亲对家里的柴米油盐采取撒手政策,可大政方针,还是母亲作主,父亲从没有当过真正的家。宁可关“禁闭”轮到父亲“替岗”时,父亲的眼神反倒有点害羞似的回避与女儿对视,仿佛有过错的是他自己。
所以,这《江城子》的词汇、音韵哪怕不对,她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明目张胆拿着向父亲请教。反正这些断肠文字是日后让郭国看的,别人那会得见?写这首词时,宁可真是愁肠百结,长夜难眠无终了,一日三餐无滋味。
真不知道郭国是怎么回事?挂号寄去这首诗笺,整整半个月没有音讯!要知道即便从她家——从中关村跑到郭国的住地,也至多一个半小时!
更气人的是,半个月后,这首词连同以前寄给郭国的那些诗词,都装在一个大信封里被退回来了。和大信封一起退回的,还有一只小包裹,那是宁可用逐年积存的压岁钱,为郭国买的一些小零碎——郭国的生肖牛;各种各样的小摆件;她因学习优秀而奖得的钢笔和精美的笔记本;还有年轻人喜欢得了不得的小小蒙古刀和藏刀;还有哥哥一到美国就寄给她的礼物:一只当时很稀罕的掌上游戏机——“米老鼠接鸡蛋”……
当然,“物”最贵重也不值钱,问题是郭国将她如此隆重献出的一颗心,退回来了!
接着,又得知了不是郭国本人说出来的消息:出国比赛的他,被留在国外长期实习了。
郭国从此杳无音讯。
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再打听他的音讯,而是遭到如此一击的宁可,不想也不屑于打听。
宁可大病一场。比焚稿的林黛玉还泪枯心酸。割腕?断指?将断下的指头寄给那个无情无义的人?宁可都想过,但宁可最终都没有做。终于清醒的她,唤起了曾经的自尊。
自此,宁可自觉关门苦读,饭量大减体重锐减。这回,倒是母亲慌了手脚,在揣摸宁可的成绩难以保证上得了一流的理工科大学后,母亲包办代替,让她报文科院校,哪怕是北京的二类学校也行。母亲的宗旨是:只要在北京,只要有大,那就谢天谢地。
宁可到底是宁可,她再次与自己也与母亲绞上了劲,要么不被录取放弃,要报,就报一流的!她拿起笔,说一不二地填了复旦新闻系。
命运不薄宁可。宁可如愿上了复旦且以优异成绩毕业。毕业前,还因为几篇出类拔萃的实习报导,深得各方好评。如若不是母亲坚持要她回北京,宁可那时就已经成为上海好几家新闻单位抢着要的香饽饽。
性格即命运真是至理明言。
冲动是魔鬼,如果不是冲动,如果没有碰上苏西坡,宁可不会因这桩匆促的婚姻,使女儿夕夕一出生就成了“单亲家庭”的儿童,现在却又不得不扔给终于退休而欢天喜地做起了外婆的母亲。
人啊人,命运啊命运!
苏西坡是她命运中第二个零落不堪的记忆。比之郭国,苏西坡更是她挥之不去的烦扰。说起来恐怕鬼也不会信——宁可结识苏西坡且一头栽进的爱情陷阱里而后又闪电似的结婚,最早的诱因,就是他有着与那个无以伦比的、她从小就敬慕的大诗人苏东坡有着这个“相反相成”的名字!
毕业于中央工艺美院的苏西坡,是地道的上海人,公子哥,家境优越,曾祖是外滩有名的牙科医生,开着一家私立医院,专门给有钱人和外国人看病。苏家有“交关多”的海外关系,苏西坡的父亲在改革开放后第一个重操祖上旧业,开设私立牙科诊所。苏西坡还有一个养尊处优细皮白肉年轻得仿佛是他姐姐般的母亲。这一切,宁可和他恋爱时根本不知道,她从没细问过他的家庭情况。宁可苏西坡认识的浪漫过程和闪电般的结合,不过是宁可又一次的感情冲动,这次是一“听”钟情。
宁可的这种只凭想像和感觉判人做事的毛病,又一次害苦了自己。可当时的她是浑然不觉的。他们的认识和结合,浪漫得就像一个当代童话。
宁可毕业那年的寒假回北京。学校已经指派了她实习的去处,是北京的新闻单位。
这天,当她从地铁出来正在公共汽车站等车回家时,听得有人大喊:苏西坡,苏西坡,等等,等等我!
一个瘦瘦小小的学生远远喊着追上来。
苏西坡?这么一个名字?她不禁扭头看看答应着的人一眼,这个人原来就站在她身旁。
谁知这个叫苏西坡的人也正好盯着她,目不转睛地。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别转头。正好,要乘的公交车来了。她跳了上去。
下车时,她无意一扭头,发现那个叫苏西坡的人和他瘦瘦小小的同学也在她后面下了车。
她心里突地一跳:该不会是有意……
“请恕我冒昧,您是复旦的吧?”那个叫苏西坡的,果然快步追上她,斜插到她面前,彬彬有礼地问。那个瘦瘦小小的同学也跟在了后面,离她和他远远地站着。
这还不冒昧吗?她又看了这个叫苏西坡的一眼。哦,白面长身,斯文模样,一副质地绝好的眼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他微倾身子,笑模悠悠地望着她。
就算冒昧,可面对这样的一张脸和笑容,你是发不出火的。听口音,绝对是上海江浙一带的,但他的普通话在上海江浙一带的人中,该称倍儿棒。
“你怎么知道我是……”宁可刚说了这半句,就发窘了。还用说么,胸前的校徽就是答案。初进校时,她并没有想着要佩这校徽,她的很多同学也说过,到北京我们根本不想佩复旦校徽,北京人太老大,从来没把北大清华以外的高校放在眼里。她就是要赌这口气,在学校时不见得记着佩戴,寒暑假回家她偏戴。
那天,她要是不戴这枚校徽就好了,她要是不戴它,不接话茬,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请恕我冒昧,您是不是复旦新闻系的宁可?”
“你、你怎么知道……”天,这样反问不就是不打自招么?
“您采写我们院长常书鸿女儿常沙娜的那篇报导,我们系报转载了,还有作者照片,啧,真漂亮!”
还用问他是那里的吗?
她半低了头,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被同龄或相似年龄的人,特别是被一个本来陌生而又是工艺美院搞艺术的,一下认出来又被恭维,这比任何夸奖都使她高兴。
他们迅速恋爱后,苏西坡“招供”说:他那天说“真漂亮”这三个字的确是一语双关,指她的文章,也指她那照片。可是那天,关于她的文章和照片的事,都是当时和他一起上车的那个同学,那个瘦瘦小小的尹小石提醒的。苏西坡原先根本没看过。
与此同时,苏西坡提醒并解释道:他叫苏希波,可被他的浙江同学尹小石一叫,被宁可误听成苏西坡!南方人嘛,坡、波不分,王与黄、郑与陈不分是家常便饭,既然误听给他带来了浪漫的爱情,苏西坡就苏西坡吧,反正你叫我什么都没有关系。可可,你哪怕叫我阿猫阿狗小赤佬上海小瘪三,我听来也是爱称……
宁可听得咯咯地笑,爱情的语言常常不讲究清洁和分寸,越是埋汰自己越是切肉见骨的,就越有斤两,越能教人回味。
分手的过程当然就一点都不浪漫了,比之相识,危机爆发得同样快,但内容就乏味多了。那缘由……因为太难堪而又司空见惯且说不出口,宁可甚至都不愿回忆。
说来说去,再难堪再荒唐,还是该怨自己最初太冲动,有眼无珠。
冲动是魔鬼。再难堪再荒唐,俱往矣!在不太熟悉的人面前,宁可从来不愿提及这段短暂而糟糕之极的婚姻。她将这一切,都当作对自己以往爱冲动且又爱虚荣的最大惩罚。
这惩罚可能远远没有结束,只要她心中虚荣尚存,只要她有时候总是那么轻信而只听凭“感觉”在指使她的行为的时候……
惩罚、惩罚……一切物质和利益上的惩罚都是不足道的,可怕的是心灵的自我惩罚,后来使她感到心灵隐隐作痛的自我惩罚,也有过那么一两次……事后回想起这些,总是使她恨不得教自己立刻失忆!可是怎么能够呢?发生过的总是顽强存在,它不时的要窜出来,哪怕就像老鼠啃脚趾似的表演一番,令你尴尬无比。
幸亏对方还识趣。幸亏自己渐渐老到,从此之后没有第二回。
但愿从此以后,她真的能够成熟,能够抵抗一切世俗的诱惑。抵抗一切心里魔鬼的诱惑。
可这种种“但愿”,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祈祷。只要她还存着那么一点世俗的功利之心,就不可能清静。老庄的“无为”境界,认识一下漫游一下或许容易,现在不少人也挂在嘴边作为时髦的论调。真要化为做人准则,有几人能做到?难于上青天!
这不,好端端的,“魔鬼”又找上门来了。
宁可在苏醒后的第一时段,虽然伤痛引起的“反射”依然使她时时头痛欲裂,但是,仍然阻止不了她如奔马悬瀑般的思绪。她首先想起的不是别的,而是那天祁副书记与她谈话的前情和后续。
真是难以教人明白啊:于津生会有这样的行为?!
想疼了脑瓜她也无法揣想这里边的“内情”,来看望她的人,就像有所约定似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这个敏感的消息,绝口不提,在昏迷的日子里她自顾不睱,就是现在,面对不相干的探望者,她也无从打听。她知道市委办、宣传部门以及报社的人都不会不知道这个“重大新闻”,不会不谈论,但他们和报社的头一样,在她苏醒那天再次来到她的病房时,都有意躲闪了这个话题。从他们的回避和躲闪中,她终于知道了于津生还活着,但是,据说他的生命体证虽然存在,意识却在丧失,以后如何,将是未知……
惨啊!如骤风暴雨般发生的,竟然出来这样的结果!也许,这还不是结局?肯定不是!
也许,就因这样的突然,祁副书记对她刚刚透露的那点“内部情况”,就如闪开又关上的铁门,现在又严丝合缝了,领导无意深说,她当然无法追问。但事情没有了结,这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不是动弹不得,她真想一跃而起,哪怕瘸着拐着,她也要到那个特护病房去一看究竟。
她的心真是无法安耽,不落宁!
可她,算是于津生的什么人?如果不是祁副书记那天别有深意的询问,她完全可以像大多数人那样,只把于津生作为一般场面上来往过的人,只把这事作为一般的关注就是了。
可是,她能做到吗?她宁可能做到在这样非常态的大事面前眯缝起她那双本来就深而澄澈的眼睛吗?
祁副书记那天询问引起的回忆、那些久远而并未忘却的往事,现在,在她无可奈何百无聊赖的时候,终于无比清晰地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了……
她是刚到H市报到那天,就像得了十万火急的令箭奉命去采访,可是,如果不是早在六年前,也就是九十年代初,她与于津生在香山饭店的那次偶遇,也许,这种司空见惯的奉命采访,不会教她勾起那么多爱屋及乌的情感。
还记得香山饭店那早春雪后的情景吗?那场1991年早春的不寻常的春雪,也许是以后许多偶遇的渊源?
“要想一天不安生,你就请客;要想一月不安生,你就装修房子;要想一辈子不安生,你就找个情人……怎么样?伙计们,你们都有体会吧?我敢说,大家体会是有体会,不过我现在要是问一声谁符合前两项?我相信好多人会举手,可是,谁要说我正在找情人……嗨嗨,咱们这车里怕没有一个勇士,对不对?哪个站出来说?我就把这个好座位让给他……”
话音未落,满车一片笑声,笑声飞扬在这辆由“两会”派发的载满新闻记者的专车里,飞扬在京城开往香山的山道上。
那是1991年3月。
坐在车后厢的宁可也在微笑,虽然心里不无苦涩。她觉得这话很有意思。不错,这真的符合很多人的情况和心情:请客、装修房子、找情人可能只是找了个单相思且无望成功的情人……人的这辈子还安生得了吗?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安生也罢不安生也罢,一切麻烦和不安生都是自找的,一切都自有因果,你可以不相信报应,可总有许多人在祈求来生——祈求有一个完全不同于今世的来生。这是因为很多人的今世今生,难以美满如意,你没看就在你的身边,多少人正在自找着无穷无尽的麻烦,演衍着种种安生或不安生的故事……
她宁可不也如此吗?这两年,采访中的无数见闻,也莫不证明着生活中的许多安生和不安生故事的来龙去脉。
那么,像她这样在首都新闻单位见习了两年已被正式留用的记者,今次能够跻身于如此难得的“两会”采访,将又有什么样的出格人物和新奇故事在等待她呢?
正当宁可胡思乱想想得入神时,车子吱的一声,停在了香山饭店的停车场。
走向“207”号房的时候,宁可不由得在一座庭院中停下来,再次环顾了一下夕阳中的香山饭店。现在,她看到的仅仅是一角。
但却是窥斑知豹的一角。名声赫赫的香山饭店从1979年始建到1982年落成,她这个在北京出生并且工作过那么多年的人,直到九年以后的今天,才真正有机会认识它。
宁可以前当然来过香山,与中学同学到香山看红叶、拾银杏叶、爬鬼见愁,不止一次偷偷溜进那个一般不让外人参观的“双清别墅”。这座震动中外的香山饭店建成时,铺天盖地的报导和贝聿铭的名字像猎猎作响的大旗飘扬在中国上空,几年前捷足先登地看过的父亲,回去后赞不绝口。没有得见的宁可就存下心愿了:有朝一日,她要好好地仔细地来看看这座饭店。那时她就听说,香山饭店在开业七个月后,贝聿铭先生又获得了普利兹建筑奖。而贝先生将获奖的10万美元,捐作了中国留学生的“游学基金”。
她还看了许多关于香山饭店的报道,贝聿铭先生有关建筑理念的阐释,外界热闹非常的评价……她一直注意并收藏着这些材料,包括其它许多名家建筑师的介绍。
就像某件珍藏,因为太宝贵太至爱,就不愿轻易拿出来打开、甚至连看一看也小心翼翼的,现在,她来到香山饭店了,她希望离开别人的评论,用自己的眼光欣赏体会,好好品味。
何况,她现在不是一个普通游客而是一个采访“两会”并能自由自在来往此间的记者,完全可以闲情逸致地品味贝聿铭的这个杰作了。
突然,她僵住了脚步,呼吸也不由得廹促起来。
清晨,这儿下过一场小雪,此刻竟然还未完全融化,这儿一朵那儿一朵,嵌在这一棵棵墨绿色的苍松的枝桠中,嵌在这些梅花形窗棂的边角上,看上去就似清水芙蓉,天然装饰!
美,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美的激荡引起的感受是如此无法言说!贝聿铭先生的杰作,就是集自然美和建筑美的大成!贝先生在设计它时,就想到了此地会有这样的场景吗?贝先生早早就想到了别处都没有动静的时候、而惟独香山还会下这一场三月的小雪吗?他是否老早就想到了如波起伏的庭园院墙、庭园里的这些苍松、还有嵌在这梅花形、梨花形、菱形、扇形窗棂上的雪朵,将是那样如诗如画有着无可比拟的美吗?会的,当然会的,他当然会想到香山有数不尽的苍松银杏,有世人称羡不已的满山红叶,可是,他怎么会想到香山就是到了初春也会下一场别处不会下的三月雪呢?
哦,雅典娜赋予天才们的最好礼物,就是想像的翅膀,天才就是有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天才的想像力不仅会延伸时空,也会递接最具奥秘的大自然!
哎,快别抒怀抒情了,宁可,你就后悔那时怎么不下定决心报考清华大学的建筑系吧!都怪你被严厉的妈妈吓住了,那时,你只要有本来的那份勇敢,你只要填上这个志愿,说不定你也有可能成为某某某某的门下弟子,以后就像哥哥一样远渡重洋,来到你所尊仰的大师们身边学习和工作,当然也可以像设计出越战纪念碑的林缨一样成就斐然了……
哎,快别想入非非了,宁可,你都忘了你是干什么来的了?!
宁可终于收住了自己如脱缰野马似的思维,快步走向“207”号。
“207”号住着一位科技界的女政协委员,昨天就答应宁可接受采访,因此今晚不参加特地为“两会”的代表委员所安排的戏曲晚会,尽管今晚演出的都是京昆界的大家名角。
宁可这次能够跻身“两会”的采访,让她写写人物专访,可以说是领导对她才能的考验与信任。为此,她不但对派出单位的领导、更对那位允许她采访的女委员,充满了感激。
宁可想对这位叫做丁湄的委员进行单独采访,与其说来自报上对荣任此届的委员各种介绍,不如说是一种直觉。她所在的报社,也公布过委员代表名单,但作过超过千余字的介绍的,只是千分之一二。因为有名的、优秀的专家学者名流,太多太多了。简直是星空辉耀,光辉灿烂!
那天,宁可就像一个进了超级玩具商店的孩子,面对从未见过的心爱又高级的物具,眼花缭乱而不知所措。在有限的时间条件中,她只能量力而行,选择一二个对象。她把报纸上的委员名单以及捏在手里的这份在香山住宿的几个界别和小组,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仍旧委决不下。

要知道,与科技、教育界同住在此的,还有文艺界。这几个界,都有那么多令她敬慕的人物啊!之所以难以定夺,就是因为贪心!
贪多嚼不烂,贪心是罪恶之源……这样笑话和告诫过自己后,她心定了:碰上谁是谁!
可是,在这座庭院式的大堂中,在这座由茑萝、常春藤和绿澄澄的秀竹、细细的水帘瀑交织为边角风景的大堂中,来往着那么多她在报上、在影视屏幕上见过的人物,令她目不睱接。他们徐徐走在大堂中,步态优雅,真是实实在在的闲庭信步!我的天,都是精英,都是当年红透天的人物啊!
现在,他们就这样近在咫尺,由各个小组的联络员引领,走向分配给他们的住室,从诗情画意的大堂消失在通向各处住室的曲径中。
这座以香山命名的大饭店,那是名符其实的曲径通幽啊!
到底要找谁?快,快,快逮住机会啊……宁可紧张得鼻尖都冒了汗,没等她委决,这拨人走过去了,又有一拨她认出和认不出的人,前前后后地过来了,都是些名气鼎鼎的人物,快,快啊!
宁可终于决定,不能像个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在这儿傻站傻等,走进那个园洞门似的边门,撞上谁是谁!
嘿,这儿也如梭之度纬,鱼之穿网,这个那个来往不息……哦,终于撞上了这一位!
当时,她与几个男委员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过来,虽然认不出她是谁,但宁可肯定她不是文艺界的,走在几位霜鬓鹤发一望而知是权威人物的男同胞中,她稍显年轻,而且分外雍容大方韶秀不俗,出类拔萃知识女性的仪表气质,教人一眼就看出来……
哦,一看她,那种撞心动心的感觉就有了:真是看着舒服!
宁可走上去,作了自我介绍,说:如果您有空,请允许我向您作一个单独采访,行吗?
她怔住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和眉毛,一齐弯成了笑容可掬的“眉毛月”。
哦,您要采访我?不不,我建议您还是采访一下我们张老吧,对对,还有这一位,沈老……他们的故事可多了,真的,宁可!
啊,她竟然马上就记住了她的名字,叫得那么亲切、顺口,声音这么好听……宁可在这时竟然马上想起了“两会”经常说道的周恩来总理,是的,周总理对许多人尤其是普通人名字的记忆,一向被传为美谈……
宁可思路又发叉了,她听见了笑声,笑声来自刚才被提到的在她旁边的张老和沈老们。
几位“老”们,异口同声笑说:记者同志,您的眼光可真准,您就采访她,丁湄,她可是很了不起的专家啊!您要好好写写她,小同志,您一定会写出一篇漂亮文章……
“老”们和她说笑着,马上就从宁可身旁走过去了。
宁可怔在了原地。丁湄?她怎么想不起来这丁湄是什么人?她惶乱地搜索记忆……
该死!她终于想起来了。
前些日子,她很喜欢翻的《天地》杂志中,不是有篇两三千字的文章吗?那题目就叫《那是我心中的菩提》。当时她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就在办公室大喊起来:喏,这才是好题目!我们新闻报导的标题,就应该这样别出心裁,才够味,老是今天昨天前天都一个味,一个调,连题名都千篇一律,真叫人腻歪……
当然,她又犯毛病了,她总是语无遮拦,好冲动,好说那些一下子从心底冒出的话,这就是她的坏毛病,这个改不了的坏毛病,是要教周围人侧目的——果然,马上就有好心人来“指点”她了:宁可,这标题是不错,可不也就是个标题嘛,你那么大喊大叫做什么?还扯上别的如何如何。记住,不要逞能——这是你这个小不拉子说的话吗?
当然,这是大单位,云集了多少大人物顶尖人才,哪里能轮得上你宁可显摆?这种好意提醒当然是对的。可是,难道,她真说错了吗?
诸如此类的事,宁可事后也会省悟,可当时总是不能把握不能领会。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从来改不了直率嘴快的脾性。她气呼呼地噘了嘴,把《天地》推在一边,《那是我心中的菩提》就没能再次细看。
虽然没有再次入心细读。但是,她至少还是记起了这篇文章的大意,记起了个标题,记起这篇文章主人公丁湄说的那两句话——
她说:中国建筑文化,特别是中国乡村古建筑文化,是她毕生钟爱的事业,“那是我心中的菩提”!
丁湄,一位对中国乡村古建筑很有研究很有造诣的专家啊!
宁可非常惭愧自己刚才竟然没有一下子想起来,她羞愧地呆立着,很想立刻追上去……就在这时,丁湄回过身来,朝她走过来了。
宁可,她再次亲切地叫了她的名字:你是不是想知道张老沈老他们的房间号?哎,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她指指前边的几位“老”们,亲热而略带狡黠地笑着,那神情,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姑娘。丁湄想了想,又说:不过,今天晚上您最好别找他们,因为会上安排了戏曲欣赏晚会,他们都是戏迷,迷得要命的,都说要去看……
不不,我就采访您,我认定您了!宁可慌忙说:请您千万答应我的请求!她想了想,又聪明地加上一句:我不打扰他们,但我知道您一定不会拒绝我来打扰您的,丁湄老师。
喔……也好,那么,晚饭后你就来随便坐坐吧,哎,千万别叫我老师,宁可,我又没有教过您,而您是学新闻的,那就更……对了,你知道么,小时候,我的语文数学,都是很差的……小学三年级时,我的算术考了个鸭蛋,我妈妈让阿姨给我煮了两个大大的鸭蛋,不加一点油盐,一定要我吃完,吃得我眼泪鼻涕一齐流!哈,从那以后好久好久,我一看见鸭蛋特别是白煮的鸡蛋鸭蛋就噁心!不过,这办法不错,逼我专心学习,上课不再顽皮不再把头埋到桌子底下看小人书了……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开门见山地说话,她是多么喜欢这样的性格!今天与丁湄的邂逅,使她更相信人与人之间,确实是有缘份的。
宁可走向“207号”时,期待的心情比初见时还要明确而强烈。
她相信丁湄一定会像那些她采访过的许多专家人士一样,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矢志不移地从事他们所醉心的某个领域的研究,他们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写作学术论文,他们在政协会议上大声疾呼,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黙黙地工作,黙黙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那无数单调而青灯独守般的日日夜夜……
经过下午的初步接触,她相信这位名叫丁湄的专家,一定会竹筒倒豆子般对她讲出她自己的故事,包括她对古建筑方面含辛茹苦的寻访和研究,还有她对那些几近荒芜甚至湮灭的乡村古建筑的忧心,讲出她的见解和建议,以及她所经历的一切。
门开了,宁可发现丁湄正接着某个电话来给她开门的。
她不好意思,便想先退出门去,但丁湄做着手势示意她坐下。她接的那电话,好像是海外的亲人或朋友,她非常兴奋地同对方说到现在住的饭店,还有其他这这那那的属于私事的应答……宁可觉得她来的不是时候,但是,丁湄并不为意,她的表情和坦然的神情都告诉她:尽管坐下,不妨事……
于是,宁可那些微的拘谨和不安霎时消散,在那盏样式别致而有着香山饭店标志的立式脚灯旁,在那张圈背小巧的小沙发上,她落坐了。
她马上觉得,就像到了家,就像坐在了母亲身边……
丁湄可能比母亲年长,鬓角的银丝也比母亲更多更亮,可她那两弯半月形的眼形、微笑时眼角霎时展开的几丝菊瓣纹,说话的语速,都像极了母亲……母亲极具南方音腔的话语,语速很快,但因多年前得了咽炎而带病上课,她的声带嘶哑而一直没有恢复过来,丁湄说话的语速更快,但她的声音极好听,那脆亮沉稳又略带磁性的声音,就像一颗颗滚圆的珠子滚过玉盘……还有她那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宁可发现,人的五官生得好不好看果然重要,但牙齿好看声音好听似乎更不可忽视。毕生与一个牙齿洁白声音美的人在一起生活,也是极大的福份。因为,很多时候,听觉对享受式的渴求,一点不亚于视觉,要不,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喜欢听音乐?
宁可正在浮想连翩时,丁湄已经在给她冲一杯饮料。
丁湄边冲边声明:很多人晚上不喝茶,怕影响睡眠,我没征求您的意见,就给你冲了这杯……这是酸枣和山楂混合的果茶,味道挺不错,你喝喝试试,这是我们小组宋教授的弟子研制的,宋教授带来给大家尝尝……
宁可立刻又一次想起母亲。
母亲也是这样的,母亲知道她和爸爸一样爱喝茶,于是,每每在她回家进门时,第一件事就为她冲好一杯温温不烫嘴的绿茶或视季节而变的菊花茶端过来……每每这时,一口气喝下大半杯的宁可就会一边抹嘴一边笑:妈妈,你这样侍候我,会折我的寿的!
每每这时,母亲便佯作生气地打她一下手背: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每每这时候,她就对坐在书房里的父亲做一下鬼脸:老爸你好好听听我老妈说的,还特级教师呢,都什么年月了,还封建残余一脑瓜!
每每这时候,老爸的声音就从书房里传了出来,但宁可完全想见他脸上是半丝儿笑纹不动的:宁可,要好好听听的是你的语法,什么叫“还封建残余一脑瓜”?写文章有时可以用用倒装句,但那也不是中国人的习惯,在口语里,宁可,绝对是你错了……
每每这时候,女儿夕夕就会伸出一只小虾米似的小指头点着她:宁可,绝对是你错了!
每每这时候,全家人就会笑作一团……家,家,多么温馨的家,多么好的老爸老妈还有女儿啊!
这时,端茶过来的丁湄又说:宁可,您真像我的一个邻居女孩,哎,不过,她是个还在上高一的小姑娘……
高一的小姑娘?她在对方眼中竟然这么小?大概,是因为大家都说她脸蛋五官都比较小巧精致之故?还有那马马虎虎绾在脑后勺的一束马尾巴?嘿,她真不想说出自己早已结婚。早婚在当下,当然是不成熟的像征。何况,又是那样一场失败的婚姻……
宁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着说:我?小姑娘?丁教授,我都有女儿了……丁老师,您不知道,我这个人很莽撞的,也很爱感情用事,好冲动……
是~~么?——哎,冲动也不是过错。年轻人都这样……我年轻时也不例外。丁湄拖长的声音里,只有温和而没有明显的惊讶。她顿了一下,问:你是与你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吧?孩子谁带?哎,宁可,那你太幸福了……
宁可暗自庆幸——她没有往下问女儿的父亲,否则……是的,撒谎,她不会,但她真的不想在人前提起女儿的父亲。她说:孩子从生下来就跟姥爷、外婆在一起,两个老人虽然很辛苦,却坚持要自己带她连保姆都不肯请,特别是我妈妈,在这一点上固执得要命……小家伙也是,晚上一定要跟外婆搂着睡……
明白了明白了,宁可,你妈妈是南方人,你爸爸是北方人,对不?山东人?我猜对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说的嘛?姥爷、外婆,不打自招嘛!
就在接过丁湄递来的杯子时,宁可突然发现,对方的右手,有两只指头——中指和无名指是残缺的。
宁可只是略带惊异地瞟了一眼,把本来脱口而出的问话咽了回去。
但是,就这一闪而过的眼神,却使丁湄的眉眼又成了“月牙”:很不好看,对吧?嘿嘿,我这可是《无名的裘德》呢,看过这部小说吗?无名指没有了,也是“无名的裘德”嘛!哈哈哈,你猜不到吧?“文革”的“成果”。当然,在那时,是小事一桩。嗯,不是有句时髦话吗?哎,对对,要改个数,“比起成绩,这是‘两只’指头和‘八只指头’的问题……只可惜我没有机会请陈中伟接上,不然就用不着狼狈了。”
说完,她的眉眼就又一次地“月牙”起来,那笑声,又脆又亮,脆亮得就像早春在邻家的四合院上空忽然响起的鸽哨。
宁可起先没有明白,也嘿嘿跟着傻笑,等她终于悟过来时,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请允许我先问您,丁教授,如果我将关于你的专访写出来了,是否请你先过目?
嗯,你一定要写我?不不,宁可,我劝你还是免了吧!不是我执意推托,我知道你们记者采访,都是想听一些有趣的故事的,对吗?宁可,我没有什么故事,真的。至少,我的故事一点也不有趣。宁可,我挺喜欢你的,你愿意来聊聊天,挺好。难得你对我们这些挺枯躁的行当感兴趣。要不,我就给你讲一个……别人的故事,早年的故事,嗯,直白地说吧,与南方……嗯,与我们祖上有关的故事……也许,你会有兴趣?不过,你也就当故事听听就是了,不用写,更没有必要拿给我看……
那好,那好。宁可霎时来了兴趣。她想,丁湄说出的故事,也许不是她眼下最需要最用得着的,可是,对于记者来说,拾到篮里都是菜,她当然愿意洗耳恭听。
宁可,你母亲是南方人,杭州人?哦,那你有没有去过江浙一带的乡下?没有?可惜了。可惜了。以后,你一定要去,江南水乡那个味道哟,是别处断断没有的。不信你问问你母亲,她肯定知道,哦,你外婆家没什么人了?怪不得。不管有没有人,你以后去看看吧,江南水乡,特别是那些个小镇,那个小桥流水的味道哟,你去了就明白的,你是记者,以后一定有机会的。哦,我要同你讲的,就是发生在那儿的故事,一个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故事……
正在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丁湄只好又去接听。
这次,好像是对方向她叙说一件很要紧而又令丁湄不大高兴的事。丁湄听了一会,眉头紧皱,脸色也由睛转阴,大概是出于事情的紧迫,她跟对方争执起来,你来我去的说了一会,最后,丁湄又一叠连声的坚持:
不不,不能这样做,这样下去不行,绝对不行!这是对历史文化的不负责任,这简直是亵渎先人,对历史犯罪!必须马上制止,必须!陈所长,请你告诉他们,你就说是我的意见,我坚持我的意见!如果他们还是这样做,我不光要在市里省里搞一份紧急提案,还要……对,我要去马上去找单老,我还要去国家文物局直接反映他们的问题,还有没有王法?!太岂有此理了!不行不行!我们一定要制止!毁掉了就没有了,陈所长,我们就成千古罪人了!真要这样我明天就在会上请假回来!太不像话了!你一定要赶快行动,赶快行动呀!
说着,放下电话的丁湄,又气冲冲地拨起了另一个电话。
宁可明白,丁湄遇上麻烦事了。宁可虽然不大清楚其中情由,但她听出来,是与丁湄的专业——古建筑或文物保护有关的,与她心心念念的专业工作有关的。看丁湄激愤的样子,今晚,她肯定没有心情再给她讲故事了……
宁可一想,趁等候对方电话的时刻,走过去,轻声地对她说:丁教授,要不,您先忙,我先告辞,过两天等您有空时再来?
丁湄一愣,马上点点头:好的好的,宁可,您自便……我们回头再……
话未落音,她要的电话通了,宁可用手势道了晚安,轻轻退出门外。
就在她第二次去找丁湄时,她没有找到,却撞上了于津生。
说“撞”,是千真万确。
这天,宁可又一次走向207号时,她曾有过片刻的犹豫。
事先没有预约,会议接近尾声,这么多界别,这么多委员,宁可毕竟不是能够发号施令的领导而是听命于领导号令的小不拉子。出于对已经认识的委员们的迷恋,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再度来到了香山。
当她算出可以挤出大约一个小时呆在这里时,她不假思索地走向207号。
这是个下午。会议议程安排的是小组讨论。小组会已经散了,晚饭前还有一点点时间。在会中,这是难得而可贵的空隙,也是可以找人的黄金时间。
但是,她举手正要按响门铃时,一个女服务员过来了:您找谁?
宁可说了丁湄的名字。
服务员立即说:对不起,丁湄委员提前离会了……
怎么?她真走了?宁可刚刚动问,在她身后,却响起了另一个人的问话:那么,沈老呢?住这对面208的沈老沈省三委员呢?
这是一个届于而立和不惑之年的男子。而且教人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个事业成功的男子——当下,大凡事业成功者,多是这个模样:西装笔挺,穿着有度。他那颇为帅气又神采飞扬的眉眼五官,都写着他的成功和出类拔萃。
惟一不甚协调的是,如此一个人,一只手中提着挟着大包小包——过多的装璜精致的礼盒,又使此刻的他稍逊了形像——简直与一个吊着蹩脚领带到处送礼的乡政府官员差不多。
惟一教他还显出了档次的是,他另一只手中,抱了一大束开得非常红火的康乃馨。
沈老?哎,沈老今早也走了,他生病了!
于是,宁可和这个撞上来的人,异口同声地叹了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地问:沈老也走了?他得的什么病?
服务员说,什么病我们也不清楚,反正昨天晚上突然病了,好像是心脏不好。今天清早去的医院,下午他们小组秘书就来帮着把他的行李取走了,有人陪送他回去了……
哦!宁可和那个男人,又同时叹出一口长气。
男人自言自语说了句:怎么这么不巧,昨天下午,我还打电话和他约好,今天来……
宁可不禁看了这个和她同时叹气的男子一眼,不料对方也正好望着她,男子便问了:你也是来看望委员的?哎,我明白了,你是记者……
宁可不置可否,反问一句:您是……
对方说:我叫于津生。宏飞公司的。哎,我本来和沈教授电话约过,今天特意来看看他,还有他们小组里的那个张老和杨老,他们的建议对我们企业帮助可大了,简直是金点子……
于津生说着,就把手中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放到地上,一边掏名片一边说:哎,别看我们是小企业,欢迎你和你的记者朋友来我们公司采访……
宏飞公司?于津生?宁可并没有格外在意。诸如此类的企业家明星现在太多太多了,他们就如雨后春笋,在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大地,特别是沿海省份,一茬茬地窜出来。
他那样递过名片,宁可只好接着。哎,你拿那么多东西做什么?宁可直率地说。随即,她看到了于津生眼中飘起的那丝自嘲而又窘迫的笑……于是,又问了一句:您也是参加会议的代表?委员?
不不,我现在还不够格,以后会够格的。于津生大大方方一笑,声音响亮地说:记者同志,你觉得我这人很滑稽可笑是不是?一定是的。不错,我们是从乡下闯荡进城的,但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们干得再好,永远不过是土里土气的乡镇企业家,是摆不上台面的乡下人,是不是?没关系,你们怎么看我们都没有关系,只要现在的政策好,只要中央永远赞成搞改革开放,将来改变中国、改变世界的就是我们!
这几句话教她吃了一惊。包括他那眼睛里赫然现出的自负和自信。这种自负和自信,又使眼前的他,霎时尽脱那一丝村俗而显得很有几分帅气。
她讶然望着他,忘记了刚才本来想过马上走开的。
我们南方人说普通话不地道,让你笑话了!于津生接着又谦逊地自嘲道。
没有,我没有笑你,你的普通话很标准。宁可真心实意地说。一点也听不出你是南方人。
真的?他好像很高兴有她这个临时听众,在过道小几上放下东西就打开了话匣子:因为我听说沈教授老家是江苏的,所以今天一早,特地四处去王府井找我们老家那儿的土特产,西四、前门大栅栏、虎坊桥都找了个遍……我知道给他们这些大教授拿这些值个啥?只不过是给他们送个念想……
他再次自嘲地笑了起来,知趣地打住说:你看,现在拿来也是白拿了。嗯,这都是湖州的特产小吃,这是震远同的点心,丁莲芳的盒装小包子,北京真不错,也只有北京样样齐全,什么地方土特产都能找着。哎,你家有小孩子吧,那就给你,还有花,你都拿回去……
宁可说:我拿了算怎么的?我不要。哦,还有这东北老山参,要不,你去医院找找沈老,再给他送去……
于津生立即说:这有什么,你就拿着吧。你没听服务员说吗?沈教授是离开北京回去了,我上哪儿找去?以后我自会再去看望他的。哦,你拿着吧。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把这些大包小盒全都塞到宁可怀里。
宁可一定不肯收,左推右挡推脱不过,只好拿了一盒玫瑰酥糖,一边说:这就够了。谢谢,谢谢,我带回去给女儿吃……一边匆匆走了。
她从后脑勺感觉到:站在原地的于津生一直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飘出庭院,在月洞门转角处消失……
宁可没有想到的是:六年后,她会选择了H市,报到第一天就去了于津生的公司。
如果不是别人认为她是莫名其妙的固执己见,也许,后来——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报到的情景、去“宏翔”采访的情景,她记得一清二楚,她记得,报社老总老姜头那天怎样给她布置这个十分火急的这个就差插“鸡毛”的“任务”,她又怎样比接了鸡毛信还鸡毛信地去冲锋陷阵……那时,要知道有今日这样的结果,她还会有那样冒傻劲吗?
手机又一次响了————前些日子接受治疗中,她的手机一直断电关机,她也懒得去充——反正无法接电话。所以从她受伤住院起,这还是第一次,听着那优美的“梁祝——化蝶”的铃声响起,宁可竟有一种亲人久违的感觉。
电话果然也是亲人——母亲打来的……在亲情炽热心急如焚的连串询问中,宁可听出了说话越发像珠子连滚的母亲,恨不能马上就与宁可父亲插翅飞来。
但母亲首先告诉的是令宁可欣慰的消息:夕夕的病好多了。所以,父母就想立即带着夕夕前来看她。宁可一听,坚决劝阻,她马上让爸爸听电话,一再说:我现在好好的,危险也过了,你们来做什么?爸爸,你知道,你们如果现在来,只能添乱,我没法管你们,你们也没法照顾我,夕夕没有好利索,呆在医院病房对小孩也不好,是不是?爸爸,你现在惟一的任务是说服妈妈,等我全好了能走动时,你们再来……
不知父母是否认可了女儿的道理,还是听出了她恳求时的泪音。好歹,老爸还有老妈总算都同意了。
宁可松了一口气,正拾回刚才的思绪,突然见病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她一愣,不由得轻轻惊呼起来:烈烈!
烈烈的到来使宁可大为惊讶。烈烈一进来就扑向宁可,像见了久违的亲人,还没说成一句话就声哽气咽,眼泪婆娑,如果不是因为眼前是病房,她肯定要哭出声来了!
这哪里是烈烈?!这哪里是三年前她去“宏翔”采访时初见的总裁助理大秘书烈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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