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女子本姓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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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蓓万万没想到,应门而入的人,会是她!
是她!是于津生的那个妖精似的所谓“总裁助理”,这个鬼才知道为什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冒出来的女巫,这个让她裴蓓找不出词来称呼她、这个简直不知道算是个什么东西的……
无怪她要叫个烈烈!连名字都是奇里古怪的!她怎么不叫贞女烈妇呢?她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竟然堂而皇之迈进她的家门,竟然来找她!
裴蓓已经无法想出什么词来形容她看待她了,她更不知道怎样对待这个进门的人。
大骂她一顿?一把将她推出去、然后将门锁上?不不,都不合适,她来干什么?怎么办?怎么办?
裴蓓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自打烈烈一进门,她就像得了疟疾似的全身发抖,牙齿咬得腮帮骨咯咯作响,如果不是尚未完全恢复元气,她真想扑上去将她撕个粉碎!
不不,哪怕先给她一个响亮的嘴巴子也好!
可是,她什么也无法做,什么也不能做,她只是瞪圆了冒着金星的眼睛,浑身发抖,狠巴巴地咬着牙,就像看一个妖魔鬼怪似的瞪着这个烈烈!
这个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烈烈!
裴蓓该怎么办?她此刻只能把大门口的警卫、也把小区的物业管理恨了个牙痒痒!那些门口的保安真是白吃干饭的,怎么会放这个妖精似的所谓“总裁助理”、这个鬼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冒出来的女巫、这个简直在她裴蓓的字典里找不出词来比喻称呼、简直不知道算是个什么东西的烈烈进门的?!
因为过度愤怒,裴蓓就像一截被雷击伤的树桩,脸面乌黑青紫,如果再这样与这个该死的烈烈面对面地再站立下去,她马上就会再次晕过去。
她想做什么?她到底想怎么样?
这个真该死的于津生……
裴蓓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鼻孔就像发情的猫,咝咝有声。
不,裴蓓,你必须镇静,要知道这是你的家,这是实实在在的你自己的家,而不是于津生为你买的写着你名字的望海园北三号,你大可不必惊惶,你完全可以镇定,你要做到像她一样若无其事,像她那样镇定自若地打量你那样打量她呀!
对,就这么着!最高的蔑视是无言,最大的轻慢是装作不认识!
“你是谁呀?你怎么没经邀请就闯到别人的家来了?”
烈烈一听,妩媚而俊俏的猫眼忽闪了一下,神态却镇定非常。
“哎,你问我是谁?这么说,裴蓓你还不认识我?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那,我就自我介绍吧:我是烈烈!对了,小女子本姓耿,再说一遍,我是耿烈烈!这下你知道了吧!”烈烈站在门里,背靠门框,神气冷凛,宛如一座冰美人的雕像。
裴蓓的神态,烈烈是料想过的。但是,没料到她比想像中更没有风度。但是今天,烈烈她必须这么做,哪怕裴蓓真的不讲道理,扑上来和她打一架,哪怕让自己自尊极度受伤,她也必须来,必须进这个门,必须和裴蓓对话。
是的,事至今日,她还是要仗这个义。虽然她早已把肠子都悔青了——因为这个于津生!
纵然把肠子都悔青了,但是,于津生有这样的举动,成了目前的状态,烈烈却始料未及。他到底是血性男儿还是真的遭人暗算?他这算怎么一回事?她所了解的于津生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现在,不管所有的人怎样看待她耿烈烈,当务之急是她要尽一切可能,想一切办法,为于津生,也为她自己,解开这个谜团。
当然,她和他的那笔糊涂帐,是否要算、是否清算都不是重要的,眼前,当务之急是她要取得裴蓓的谅解和协助,尽早尽快地将这个谜解开……
她知道,很多人称裴蓓是“骄傲的公主”,很难接近的。这一点,从来不曾使她畏惧。她从来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决定必须尊仰或必须畏惧。烈烈明白,“骄傲的公主”,很多时候是她们这帮自以为是的人的自爱自恋,、新贵新宠嘛,嘿,那是一帮帮闲为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想出的称号。
当然,有些绝对能干,绝对精英,但那是少数,极少数。你得明白,裴蓓,在我烈烈眼里,你裴蓓算什么“公主”?一个已故的前市委书记的女儿就算“公主”?且是这么不讲人情不讲道理,狗屁!
她冷冷地望着这个脸色铁青的“狗屁公主”,双手习惯地十指交叉紧握,平静得马上就佩服起自己来了。
是的,她相信自己在一般情况特别是非常态下,往往都有极大的掌控能力,可是,今天能掌控到这一步,也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是的烈烈,你就是要相信自己,你的心都早已死过无数次了,做人做到连死都不怕的一步,还有什么使人害怕的?你一定要做到大义凛然,在于津生的整个事件、在他如此负你你依然想到道义和责任中,你要把大义凛然进行到底!
烈烈环臂抱胸地背门站着,脑袋向右微偏,那副最能让妙龄女郎们嫉妒的身材,自然地斜倾出一个大牌明星般的出色姿势,烈烈的这种因场所而适合的姿势,因了她的魔鬼身材,无需刻意便总能恰到好处。尽管裴蓓比她还略为高挑一点,但烈烈当下的姿势,因姿势而倍添意味和风采的眼神,却好像是她在不屑地睥睨对方。
两个美貌如花的女子如此对垒的场面,裴蓓是无论模样还是神情,都是注定了要败给烈烈的,当然,这也许只是外象。实际上烈烈优胜的一切,包括动作、神情,都是天生的。
然而,烈烈这会儿可是什么也没有想,不会想什么明星大牌,更没有刻意去做,去仿效。此刻,她满脑子都被积累多时的愤恨疑惑还有满肚子的怜悯委屈涨满了。被她蓄意要进行的凛然大义的想法和做法涨满了。是的,裴蓓现在对她有敌意,不要紧,等她明白了她的来意、等她说出了她的全部想法,裴蓓一定会改变态度的。很可能还因感动、因为烈烈她非同寻常的建议想法而与她尽释前嫌,处似姐妹!
是的,在对方不知道原委、不知道她的来意前,她不能意气用事,简单了事,她还是要将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再在脑子里过一遍,尽管在来路上,她就演习似的“过”了无数遍了。
可是,你看裴蓓这样子!这样子教她烈烈怎么静得下心来?是的,不管怎么样,这口气还是要暂时忍一忍,否则,她太对不起自己下的这番决心,连自己接连几天夜不能寐的痛苦都对不起。
“好,裴蓓你不让,那我就不请自坐了!”她说着就走向靠近窗边的那张白藤长椅,果然在蓓蓓日常最爱落坐的“公主”宝座上,坐下了。
裴蓓却一直无法使自己平静,她气咻咻迅速地搜集那种比原子弹氢弹还要厉害百倍的语言,她真想马上挑出一支如涂了见血封喉的利箭那样的话语,教对方一箭毙命。但是,她没有做到。
烈烈看着裴蓓这样凶巴巴的眼光,原来有板有眼地想好的话,全乱了套!是的,如若不是得闻于津生的惨讯,如果不是接连几天惊愕与痛苦交错的苦思冥想,烈烈她用得着来承受你裴蓓这样的眼光吗?她真想对她说:裴蓓,你不要用这样一副看希特勒那样的眼光看我!你也用不着做出这副寡妇相,你要是清楚了于津生对我的作为、最近的作为,裴蓓你也会比我更凶狠地咒他不如下地狱!
她咽了一口气,真想把这串冷冰冰的话,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咝咝的犹如一条蛇吐信子那样吐出来。这样,也许可以制造出一种威慑力,一种“我可不怕你你也别想镇住我”的效果。
但是,烈烈还是劝住了自己。忘了吗,烈烈,别只顾一时痛快,行事的最高技法,是无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首先要使自己不动声色。
今天,她已经做到了不动声色。可来这里之前,有谁知道她的脑海里是怎样如浪翻腾啊!
烈烈是在失梦而又无法再做梦的时候遇上于津生的。
哪个女孩不做梦?哪个女孩在青春期不曾做梦不爱做梦?烈烈是发育正常且十分健康的女孩,烈烈还是前后左右街里院里长得最俏丽的女孩,她要做起梦来,当然也会和夜走的红拂奔月的嫦娥差不多。
可是,烈烈又是平民家的女孩。
如果她也出身豪门或高干家庭,如果她也有一个大富豪的爷爷或者资本家的老外公,烈烈的公主梦恐怕比谁都会做得甜做得圆!
当然,大富豪还有各种各样的地主老财资本家的子女们孙辈们,在历年的“运动”中、尤其是“文革”中遭了不少罪,烈烈没有亲见,但听父母亲的左邻右舍们说过无其数。遭就遭吧,只要熬得过来,恶梦醒来是早晨,风霜过后花盛开,现在还是这些遭过罪的人得发了,还是这些人物和他们的后代大红大紫神气活现。
人生的这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烈烈以前不懂,她是后来从小学初中以及中专同学的各种各样的命运遭遇中悟出来的。不是吗,差不多年岁、差不多的个头,差不多的学习成绩,可临到毕业和毕业以后,人和人的命运却有了天差地别。这天差地别当然也有本人的是否努力的缘故,但最起作用的还是他或她的家庭,那有强大背景或没有什么背景的家庭,在起着莫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方面,就有霄壤之别。
悟出了这一点后,烈烈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她可不会简单幼稚到见那些家境好的就羡慕、就巴结就拍马屁甚至想与他们套近乎。不不,烈烈才不是这样的人,说真的,烈烈如果一旦认定那些命好运好家境好的男生女生如果人品差劲,不地道,不仗义,她反倒半点不喜搭理他们,正眼也不会朝对方看一眼。
可惜,生活却不会像烈烈所看待的那样,那么简单那么黑白分明;生活决不是数学,一加一就等于二。生活中的许多事有时候竟然大出意外黑白颠倒,有时会教人气得七窍生烟,教人恨不得立马就变做,对,就变做山东人最喜爱的黑旋风李逵或行者武二郎一样,抡起大板斧提起哨棒劈将过去的!
当然,现在不是《水浒》时代,H市也不是水泊梁山,但烈烈生长的街道大院,就像那些瘦瘦小小又锈迹斑斑的烟囱,到了七十八十甚至九十年代初还矗在各家各户的屋脊上一样,尽管已经落后得可怜,可是许多道道许多旧痕残迹却还是顽强存在。就像那些可悲可恨可爱可怜的山东好汉的故事残片,以及那些同时繁衍派生的七七八八,包括有趣无趣、有劲没劲的碎屑,不都在“俺大爷恁婶子”、在街坊邻居嘴里相传咀嚼,成为经久不散的遗存么?
烈烈就是在这样的大院生长的女孩,烈烈在终于离开大院之前,也没有感觉过这个从小生长寒酸差劲的大院,有什么不好。相反,她那时小小的心里,以为这将像山东人另一个妇女偶像王宝钏一样,是日后必定出名的寒窑。因此,每当那些故事的残片,年复一年,在院落里,在夏风习习的傍晚有一阵没一阵地飘忽、落定了她心里时,烈烈将《我们的左邻右舍》这篇作文写得有声有色而得了老师的高分。
老师最后在她的作文评语中写道:“想像力丰富,浪漫可读,运用成语典故恰当,出色生动。”接着,在大大的“生动”二字后,是两个感叹号!
烈烈为此得意了好一阵,她将这个作文本特地拿回家给爸爸看,她那当仓库管理员的爸爸,高兴得一次次戴上眼镜,蘸着口水,将作文本从头翻到脚,不知道翻了多少遍。
虽然老师如此高调的评语就这一行,虽然她被老师大加表扬的作文也就这一篇。
但是,烈烈却格外记住了浪漫和想像力的重要,无论是做文还是做人。
此后,她的想像力像发了酵的面团膨胀起来,遇事遇人都是如此。高小毕业上了初中后,老师认为身材俏健的烈烈很有希望成为一个体操运动员。但父亲还是希望烈烈能够上高中上大学,只要他还能挣一份薪水,就打算供她上H大,甚至北京大学。健壮活泼的烈烈,那时真像一颗结实饱满的山楂树,而她粉茸茸的脸蛋,更像一只要滴出水来的红苹果。连左邻右舍都说烈烈这闺女将来准会当明星,起码也成个潘虹刘晓庆。
烈烈那时对这些闲言碎语式的评价全没放在心里,她的心那时就已很大很大,她知道自己早晚要飞出这个大院,她想做的可不是一般的明星,她要飞往的地理目标,也不会只是什么上海南京。所以,对于好心的邻居们的饶舌,她都会垂下那两只睫毛长长的猫眼莞而一笑,不会接腔也用不着答理。是的,不管怎么说,“俺大爷恁婶子”们总是好心肠,但你要真和他们尽心费劲地解说,可就傻冒了。
生活不管怎样千变万化,只要不影响烈烈,烈烈变只按她的想法她的方式,快快乐乐地在自己的天地生活。
虽然她也时不时的感到这个大院这个天地毕竟太小太小。
那时,她时而会像班上的男孩一样,抱个篮球排球就冲到队伍里与他们滚作一团,遇到恼火事也会与之吵得昏天黑地甚至打一架,时而又一下子看烦了这帮只会耍蛮劲的傻小子,谁也不理地扭身就走,这时候她就会陷入心潮连翩的沉思黙想。有时,她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对他们大叫:你们走开走开。我看见你们就头疼,我快得神经分裂症了!
男同学中傻小子是不少,但聪明蛋也不是没有,他们中想跟烈烈好、向烈烈献殷勤的人太多太多,烈烈其实谁也没放在眼里,烈烈虽是和他们一样都是大院里的孩子,但却是许多人眼里的白雪公主。
烈烈上初二的一个寒假,大院里突然来了一个客人,这个年近古稀的老女人,金发碧眼,高鼻子深眼窝,寒冬腊月还穿一条薄呢裙子。这个洋女人由两个对外友协的人陪着,进了大院后就直冲烈烈家走,她指定要寻找的人,就是烈烈那因体弱多病而常年卧床的母亲。
烈烈从母亲惊喜得变调的呼喊中得知这个洋女人叫曼娜。她的出现,无疑给大院突添了个把月的谈资和话题。烈烈的父母遇事一向低调,后来也只向陪同的友协干部,向邻居们作了简单的解释:曼娜来找烈烈的母亲,是因为烈烈业已去世的外婆年轻时在H市的基督教堂做过多年的杂工,那时她总带着幼小的女儿就是烈烈的母亲,而曼娜也是七八岁时就跟着当牧师的父亲来到H市的,所以她一直记着童年时的小朋友。因此,教堂的那座小小花园就是烈烈的母亲和曼娜小时候的活动天地。烈烈听着时就想,那该就是“百草园”了——只是,烈烈的母亲和曼娜没听说“百草园”也不知道鲁迅先生而已。
曼娜来访烈烈这清贫的家、来访烈烈的母亲,无疑是投石击破水中天,烈烈的无穷想像再次展开。曼娜走后,烈烈母亲才发觉她除了送给烈烈一盒巧克力,还在一只芭比娃娃的裙袋中,放了个小小的红包,不多,200美元。
尽管是不多的200美元,可在当时也无疑是一笔大钱。母亲和父亲都吓住了,母亲让父亲第二天无论如何送到对外友协请他们送还给曼娜,还加了一包山东大枣。还,当然是还不成了,曼娜在第二天清早就已经乘飞机回美国,然后飞回密苏里州圣路易她的老家。对外友协的同志也一再对父亲说,曼娜给他们的这个小红包,是按中国的礼节给久违的老朋友送点小小的礼,你们收下也没有什么,不会产生什么不好影响。
红包中的两百美元,就像文物一样被封存在母亲的小柜里。母亲用激动得喘息都不平匀的声音反复说这两张美元,以后是要当作特殊的用途给烈烈使用的,她只是替烈烈保存而已。烈烈尽管那时还只15岁,但她却听懂了母亲说的特殊用途是什么意思。她什么也不说地朝母亲笑笑,只是把玩着那个芭比娃娃,母亲的心思有点可笑,那么早就为她盘算嫁妆,还有这个更有意思的曼娜,竟然送给她这个初二学生芭比娃娃!当然,曼娜没有确知烈烈的年龄才这样的,她不知道烈烈这个明年就要上高中的学生,最想拥有的,是班上几个家境富裕的同学已经悄然拥有的索尼牌随身听。
也就从曼娜来了之后,烈烈才知道,母亲的名字爱德,原来是曼娜的父亲也就是那个老牧师为她起的,而烈烈的原名叫烈窑,也是母亲后来顺理成章的主意。意思是什么,烈烈原来没有问过,文化不高的母亲也从不作解说,只是一直叫她的小名烈烈。报名时母亲让她改回烈窑这个大名,烈烈坚决不想改,坚持说是窑这个字不好写,而写烈烈,第二个烈字只要点两个点就是,何必找这个麻烦?母亲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坚持。体弱多病的母亲虽然少言寡语,但遇到她要自己做主意的时候,就极有主意。这就像她悄悄信了基督教一样,虽然有一度从不声张,但母亲却一直坚持。好在温厚而事事听从母亲指挥的父亲不是员,所以他们家和平共处,从没有因信仰或家庭琐事爆发过战争。
曼娜的来临,真不知是祸是福,第二年开春,母亲竟突然得了急性肺炎,不到一星期就撒手西去。在弥留之际,她将不知什么时候压在枕头底下的那个红包,连同她自己的一对从没有戴过的玉镯,一起摸索出来递给了烈烈。
糟糕的是,这一年这时候,父亲刚刚退休。他本来可以晚两年退的,可是,不是员的父亲,却能事事以听党的话听领导的话为做人准则,当得知企业不太景气而他的岗位已经被定为要大大压缩人员时,父亲就退让了。
回到家,父亲红着脸悄悄对妻女说: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反正早晚要退。我提前半年退,每月退休金还可以多拿五十多元呢!
糟糕的是,就在于他刚刚办了退休,母亲就重病不起,病危的母亲望着捶胸顿足哭成泪人一般的父亲,喘息幽微地说:不怨你,是天父召唤我去,我在天堂等你……
母亲对烈烈最后交代的话就是:好好照顾你父亲。烈烈,好女儿,我知道你会有出息的。
母亲死了,烈烈的泪水也如山泉流淌,却没有嚎啕出声。
沉浸在悲痛中的烈烈,想像却在此时天马行空,她一边流泪,一边想的是,母亲终于到天堂去了么?那个回去后又没有了音讯的曼娜,如若得知,会怎样哀悼她的儿时老友呢?也许,曼娜也会不久于天国?可是,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很长时间,总反复地喃喃说:老外毕竟是老外,嘴巴那么臭,不该说的,这样的话不该说的……
父亲的意思是指曼娜临走前,不该说那句不吉利的话——曼娜好端端的对母亲说:老朋友,我们以后都会到天堂相会的。
是呀,中国人不管分别还是相聚,千言万语部是互祝对方福寿绵绵,哪有祝人要去死者才会抵达的天堂相会的?天堂再好,哪有人间好——五十年代的黄梅戏天仙配早就唱过了。
母亲的亡故使生活的小舟急转直下,中学一毕业,烈烈虽然成绩仍然不错,却坚决选择了能早日参加工作的H市商学院,三年制,她读的是外贸英语。
虽然上的是性质明确的大专,烈烈的浪漫幻想却并不从此结束。说实在,她上这个学校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凭自己语言本领,出国去!
大二的那年寒假,如果不是她的异想天开还在变本加厉,那么,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可是,谁教她是父亲的骄女和惟一指望?谁教她是个将“做生活的挑战者”奉为座右铭的女孩呢?
此时的世界早已五颜六色,此时的世界向有志气的中国青年敞开了包括出洋留学所有的大门。
可惜父亲只是普通的铁路局职工,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助她出人头地,更没有财力供她远走他乡,否则,此时万分向往做环球旅行家、向往探险世界的烈烈,也许早就成了探险队中的女一号,天上地下南极北极作消遥游了。
当然,如果不是这样,她后来也不会碰见于津生,后来的一切当然就不会是这样的。
那年寒假,别的同学都在为毕业考试和毕业分配作最后冲刺,紧张到连吃饭睡觉都掐着表过日子的地步,烈烈却在为一则新闻激动不己:有关部门组织的一支赴北极民间考察队已经凯旋归来,风头正健的队员们日日被媒体包围,被掌声欢迎的浪潮淹没。烈烈通过传媒结识的林帆,是其中惟一的女队员且兼探险队副队长。自从与她结识以来,烈烈就成了林帆不折不扣的“粉丝”。
在做着林帆“粉丝”的同时,烈烈其实同时迷恋上的是林帆的一个同行——那个探险队的真正领队大田,这个牙齿雪白脸相刚毅有着黑人牙膏般脸庞肤色的大田,早先是田径队跨栏项目的亚洲冠军。退役后在国家体育总局任职,五大洲四大洋的足迹无所不在。他那见面熟的性情性格、他的豪爽如侠的谈吐作风,都让烈烈认为他活脱脱是佐罗转世施瓦辛格的化身。那些日子烈烈是那样的魂不守舍,她看大田,就像歌迷眼中的杰克逊,认为他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具有非凡的意义。若不是苦于身份悬殊难以启齿,若不是关键时刻还缺那么一点自信,若不是大田和林帆没有说出爽爽快快而教烈烈满意的答复,烈烈真是差点就想背包也不打地跟着他们拔腿就走。
烈烈场场不拉地为大田、林帆他们的探险队做着忠实的听众,她最大的梦想就是不久以后也能像林帆一样,如影如形跟随大田,轻而易举地在某家外贸公司,找到一份轻松的不管是文字还是口语的翻译工作,有着只多不少的薪饷,无羁无绊任她天马行空走南闯北。那些天,她像跟屁虫似的跟着林帆在H市的周边几个县市赶场,直到收获了足够的鲜花和荣誉而敲了收场锣鼓的林帆终于要跟她挥手拜拜。
在这声“拜拜”对她道出前,烈烈意外地看到了一般人不可能得见的一幕——
在刚刚收拾好行李的房间,林帆与大田在**拥吻!那可绝对不是同行同志间因为友好或半含玩笑意味的接吻,而是有着肌肤之亲关系的**狂吻!
偶然撞上了这一幕的烈烈目瞪口呆,手中的鲜花撒落一地,那本是她买来送别林帆和大田的……霎时间,对自己有眼无珠的自嘲、失落和妒嫉的酸味,搅混了她的心。
烈烈不由暗暗庆幸,庆幸自己总算没向他们中任何一人,直白地道出对大田的那些想入非非的可笑念头……
羞耻的泪水淹住了她的眼眶,她把残存的鲜花朝门口一放,清晰地听见他们二人同时向她亲切而友好地道了一声“拜拜”!

林帆他们神出鬼没是家常便饭,烈烈却就惨了。
烈烈不但没有写好她本来可以稳操胜卷的毕业论文,也失去了为自己张罗出路的最好时机,她焦头烂额地开始为求职填写一份又一份的表格、一趟又一趟地跑着那个新建的“人才市场”。这时,烈烈才知道,无论是成绩还是实力(当然不是经济实力而是工作能力)本来在班上可以排名前十名的她,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跌落到了最末排。
她不得不在那个“人才市场”——一座从其它单位搬迁而来又草草装修的“旧包新”的大楼里,像条鱼儿似的穿梭练跑。而不久她就发现,那座大楼的办公人员,其实有不少也是新来的,有些窗口里边的人,一听说话,就知道是刚刚被招聘的和她资格差不多的大学生。
那又怎么样?反正人家幸运呗,你就得承认人家坐在窗口里边的地位。
烈烈就在那样的窗口,交上一叠又一叠不知有没有用场的表格。
“练跑”人才市场没两天,烈烈就知道:像她这样每周的周二、周四两天来这里交上表格、然后打探或等待消息的,大多是家在农村或边远城市、或者家庭贫困或者毫无社会关系和家庭背景的学生。
事情是明摆的,学校早已“不包分配”,而有能耐的同学也根本不在乎学校失不失这种功效。就在烈烈日日开动“11路汽车”、焦虑万分左右思量着怎样才能将自己“介绍”出去时,有能耐的同学,有的已经安稳在家、安享人生最惬意的去往工作岗位前的休闲时光;而更有能耐的,则与家人翩翩飞翔在蓝天白云下天南海北地去旅行渡假了。
明白了这一点后,就像一下跌落在深渊,烈烈觉得自己连呼出的气都是凉的。
烈烈自认平民子弟从不嫌贫爱富,但她一向自负,在心底一直对自己有一份木秀于林的自傲,当她明白眼下的处境时,虽有怀才不遇的愤懑,却将更多的自信埋入心底,她自信有一天自己这颗明珠会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大放光芒。
时长日久的等待中,她偶然等来了几次求职的机会,但都是几个星期顶多三两个月的,什么为某个来访团充当一下临时导游或翻译啦,找到一份有几户有孩子的人家可以一併跑的暑期家教啦……合同期一到,拿了原先定下的另一半工资,走人!都是没有保证的“临时工”,都是不能让自己的心落定的、不上档次也激不起她半点热情的工作——这难道就算她烈烈命定的工作吗?
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朝“市场”跑,与“窗口”打交道,跑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烈烈为一份可以长久谋生存的工作急得满嘴起泡时,意想不到的灾难又突然降落头上。提前退休的父亲,自从母亲病故后一直病恹恹的,在不久前的一次很了草的体检时,却被怀疑得了肺癌。在做完这样那样的诊断后,医生将一个不愿宣布的结果告诉了烈烈:
“终检”属实,晚期。
当然,医生们通常是不会把话说绝的。医生说如果早发现,(这都是医生最爱用的假设语)还可以考虑手术,如果病人心情放得开,能够配合,手术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偏偏父亲的那个癌块部位生得不好,动手术难度大而不保险——这就是说……
“这是说,治与不治都是一样的!”
当烈烈激愤地代替医生道出了未曾直言的这句话时,医生惊讶地望着这个悒郁而暴躁的女孩,体贴地说:你的心情我们当然理解,但这句话可不是我们说的,鉴于你父亲的病情,当然是保守疗法为好。
为好不为好反正就这样了!父亲开始保守疗法,吃中药加化疗,日子就在明知无望却不得不继续的无望中煎熬。绝望的烈烈,每天第一件事就是买当日的报纸看广告,像只没头苍蝇一样疯撞任何一个招聘单位,有时在路过那些招牌夺目的发廊时,烈烈就恨恨地想:难道到走投无路时,她也要像那些洗头女一样将自己来个贱卖不成?!
坏运气又是个最爱欺小凌弱的痞子,当烈烈满以为那个名声刮刮的民营企业报的采编一职,十足有希望为自己获得时,却又偏偏撞上了又一个竞争者——那个女孩明明什么也不是,握着一张也是“专升本”传媒专业的文凭,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光对古汉语和唐诗宋词一窍不通、连现代当代的作家诗人都混淆不清的糊涂蛋。
可是,就在烈烈满怀信心地认为自己要“胜出”时,招聘方告诉她:出局的是她烈烈。
烈烈失神的眼睛瞪得像两只黑洞,霎时间,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会儿若是有只弹弓在手,她准会嗖的一下教回答她的那个有眼无珠的家伙,变成名符其实的睁眼瞎!
烈烈气鼓鼓地想,假如不是被自己太多的自信迷糊,假如不是被自己太强的自尊硬撑而向对方直言相告父亲的状况、直言道出家境相当窘迫的她是多么需要这份工作,假如……
可恼的是,这世界有许多奇迹,却偏偏没有假如!
是的,这世界对于烈烈来说,也许只给她一次假如就行——假如她有时稍稍有一点随机应变的转弯本领,有当下这个社会需要的察言观色的机伶,比方说,对那个她已经认熟了的“窗口”后的人,哪怕稍稍多点甜言蜜语或奉承两句,说不定出局的是那个女孩而不是她!
可是,就在她作如是想时,她马上得知了一个“内部消息”——这个女孩的表哥和该公司的老总,是亲密非常的“球友”——周末的网球或高尔夫,是他们一以贯之的消遣方式。
听了这个无意间得来的消息,烈烈没有大吃一惊,但却无话可说。
烈烈眼前再次晃现了父亲的病床,脸色苍白而一直在猜测着自己病情的父亲,朝她努出一个皱巴巴的微笑,又一次吭吭哧哧地说:烈烈,听邹医生说,好像他们的仪器最近有点问题,他让、让我们再等等,等三院的王大夫再来一次会诊,是不是这样?啊?
烈烈失神地走到院子里,无力地靠在一道栏杆前。她将腮巴骨咬得生疼、在用力地甩了一声“国骂”后,她朝天长啸般喊道:谁教你瞎了眼珠,与这样的鬼公司与这样的伪君子浪费时间!烈烈,你姓什么耿,你该姓蠢,姓傻,你就是不折不扣的蠢货!傻瓜蛋!
在痛骂着自己时,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一个恰好从旁经过的男子停住了,诧异地朝她深深看了一眼,问:怎么啦?是谁欺侮你了吗?
烈烈咬着嘴唇,扭过了头。她恨自己这么不争气,在陌生之地在陌生人面前流了眼泪。
“哎,请原谅我的冒昧,你……哎,你不是商院七班的耿烈烈吗?”
烈烈愣了,她实在想不起眼前的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小伙是谁。
“你忘了?烈烈,我是小侯,市工办的小侯,那次我们一块在海院报告厅听探险队的讲座,你记错了单双号,抢了我的座位……”
烈烈瞄了他一眼。好像有这么回事,她压根没记住他是哪个单位的,也早都忘了他的名姓和模样,但是……哦,是的,她没有忘掉小伙子左眉上那颗大而显眼的跃跃出跳的黑痣。
烈烈早已收起了眼泪,不管怎样,对方动问,总是一番好意。
满腹委屈顿时袭上心头,还没张嘴,烈烈的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这次流泪与其说是为自己,不如说是实实在在因为父亲。
市工办的主任助理小侯,成了烈烈地地道道的救星,他不但慨然答应帮忙,而且神通广大地果然为烈烈找到了一家效益更好也更大的企业——宏远公司。
小侯真是孙猴子!烈烈马上时来运转了:宏远公司的老总不但在第一次见工面试后就决定聘用烈烈,而且不久就破了合同之规,让她跳过了实习期、直接安排她做了办公室秘书。
促使烈烈如愿以偿的最大的缘由,是烈烈有着相当水准的英语口语。此外,还有她在暑期经一个半月突击而学会的、比广东佬还有腔有调的广东白话。
好运气真要来时,真是门板都挡不住——宏远公司的老总,那时正为一笔来自广东的生意苦无贴心的翻译,烈烈的出现,无疑是瞌睡送到跟前的枕头。
宏远公司,就是三年后因兼并三家企业而更加名声赫赫的H市最大的实业公司的宏翔实业;而老总,当然就是后来改称为董事长兼总裁的大老板于津生。
烈烈不能不认为自己是时来运转。虽然父亲在拖了半年转了好几家医院后还是难脱厄运。虽然这笔医疗费花得她耿家倾家荡产,虽然又加上老板无数次额外垂青于她的恩赐,父亲依然没有避免撒手而去的厄运。但是,烈烈毕竟有过这样的“医孝”,起码,烈烈不用在父亲的遗像前心存愧疚了。
有时候,古语俗言真是教人不得不信服:钱能买世上的许许多多东西,却不能买来世人最希冀的两样:一是爱情,二是命。
烈烈从父亲去世后,就彻底离开了大院。本来他们耿家就是大院的租住户,住户一离开,关于这户姓耿人家的信息,就此烟消云散。
无庸言说,此时总算时来运转的烈烈,不光是住处,不光是身份,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质的变化,质的飞跃。渐渐地,随着公司的发展,老板财富的暴涨,她的地位也蒸蒸日上。
渐次的变化不等于突变,突变源于一种不曾料定的时机。
突变的实质只有一个,她与老板终于有了那种她原先曾不断警告过自己的、自己也曾很不齿的通常被外界讥为“暧昧”的其实也只能说是“暧昧”的关系。
在与老板有了这种“关系”之后,从不信什么的烈烈认了命,她慨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好像在她出世时就被那个只有妈妈和外婆信过的上帝排定了。
当然,自从这一切发生之后,从起始直到后来,烈烈把起初以为自己是个终于被命运宠信的幸运儿的糊涂认识,彻底推翻了。当她终于发觉,于津生占有她,并不是出于真心,而也是逢场作戏、只不过他比一般男人更高明手段更隐蔽时,她像曾攀上峰顶的人又突然失足谷底,一度绝望透顶。
在这样的时候,她在恨他的同时,也深深恨着自己,怎么能不恨自己呢?终究是自己轻贱,不可原谅。如若自己真如其名是烈窑里烧出来的铁骨铮铮,他于津生怎么能轻易得手呢?
因此,她越发不愿回忆那一幕是怎样发生的,填底的原因,是父亲病在最危重的时刻,缠绕在心底的,是母亲曾经的叮咛。那是她心力交瘁花钱如水流的日子,她连那只红包连同那只玉镯都瞒过父亲悄悄变卖,她只想着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向人伸手乞讨,是做人的底线。
因此,有一度她曾拿起曼娜留给她们的电话,她相信假若这个个电话一旦打出,曼娜一定会伸出援助之手。但是,那个底线最终阻止了她,老外毕竟是老外。父亲在母亲去世时的那个薄怨阻止了她。她终于又放下。
那种时候,真是每条神经都脆弱如细丝,因此,虽然明知这事在对方早就“蓄谋”已久、但在当时,她实在无力无心神了,她一个在其名下谋生谋事的小小助手,又怎能拒绝或反抗这一“谋”呢?
况且,她那时还觉得,对方并不是那种毫无责任的人,他跑完了离婚的马拉松,用优厚的条件安顿了原配妻子,一直以自由人的样子独自在过,他还屡屡向她表示出自己是个非常重信守诺的君子,除了与她的这一被外人也只是在暗地议论的私情,对内对外,应该说他的私生活口碑是很不错的。他对她,只除了没有明确许诺日后明媒正娶与她结婚这一条外,真是外冷内热有求必应。他从不忘记对一个女孩应有的小而周到的殷勤,烈烈父亲去世后,他信守承诺送她到香港去学习进修,他赋予她的权利也大大超过了一般秘书——日常只为他传接电话、给他送送报表、理理财务清单和接待客户和洋客户们,他每次到外地甚至去海外谈生意,带得最多的总是她;见谁不见谁、给谁不给谁什么以及公司的内务也渐渐让她有点重权在握的样子……一切的一切,都超越了她这个职务该有的差不多就是内当家的身份。
说来说去,差就只差那个必须由他亲口道出的正式名份。
这当然是烈烈最感困惑和焦虑的。不是吗,只要他心里不忘这个允诺,哪怕是长长的等待,也是指日可待。
然而,他好像没有这样的明确考虑。于是,便像当时病重的父亲一样,明知无望,她也不能不倾尽全力,坐守等待,明知是白白等待。
然而,不久后她就明白,这名份,是她根本无法逾越的一道门坎。不是吗,当他终于办理了与前妻纠缠多年的离婚案后,面对媒体和一些交往甚密的朋友,于津生是这样宣称的:
“不成功的婚姻使我早已心灰意冷,我觉得一个男人事业成功的幸福,大大超过婚姻和爱情。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是这样想的!当然,能找到一个各方面都相称相应的称心如意志同道合的伴侣固然不错,但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看好的不一定就能成为夫妻!等真正找到了那个另一半,我当然会结婚,哪怕五十岁六十岁,我也会高歌猛唱婚礼进行曲!”
开始,烈烈傻傻地很为这段宣言窃喜——那时她相信这段话简直就是暗指她、说给她听的。有时候则又是喜忧参半——因为,这段话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一举一动都在公众视线中的他,真的不想结婚,至少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不想……这过程很长,真不知是什么时候。
现在,男人的不想结婚并不等于他是个阉人或已经被人阉了,现代科学的发达有许多使男人解决性需要的办法,何况是有“钻石王老五”之称的他!
“钻石王老五”在成了快乐的单身汉和自由人后,更成了“钻石王老六”,真是比国王还国王!可是,于津生却不是个凡夫俗子,他一不花天酒地,二是没有怪僻陋习,平常应酬,他都只让他的助理们秘书们上阵,在绝大多数外人眼里,他简直是个老板的异数,是绝不乱来且烟酒不沾的正人君子。于津生所有的行为,只能令烈烈又爱又恼。当今世界,成功的男人像于津生这样,只专心于他的企业他的事业,不管是号称王老五或王老六,没有什么问花寻柳的劣迹或出格的“花事花心”,不说绝无仅有,反正也真算为数不多。
因此,烈烈就一如既往地对他忠心如故,既不太放心也不是绝不放心地与他继续“磨”着“耗”着,直到有一天,她骤然得闻他突然找上了“官府千金”裴蓓并且要堂而皇之地与之结婚。
用睥视加虎视来形容此时裴蓓对烈烈的眼光,一点也不为过。
烈烈终于完全把握了自己的情绪,她决定开门见山。
“裴蓓,不管你心里怎样想,不管你怎么看我,蔑视我,可我还是要对你说,我今天来这儿,是我烈烈良心未泯,我想来帮你!裴蓓,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怀疑我的动机。你我都知道,于……于总他,他现在处在这样的状态,虽生犹死,哪怕他是十恶不赦的人,这样的状态也是个漫长无期的酷刑!任何人面对他现在的状况,心里都是不忍的,更何况你我!”
裴蓓瞪着她,她断断没有料到烈烈说出的竟是这样一番话。早在没和烈烈碰面前她心里就有数了,烈烈对她裴蓓的不幸,肯定是幸灾乐祸的,她会帮她?真是天方夜谭!她烈烈怎么会想到要帮她?这狐媚子该不是装出来的吧?她还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她这样跑来假惺惺地说这道那,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她裴蓓难道就该傻乎乎地信她所言听她所说吗?听听,好一个大言不惭的耿烈烈!还“小女子本姓耿”呢!你以为是在演戏?你这种在大老板身边演惯了戏的小女人,嘿,还“你我”呢!你有什么资格将你自己与我相提并论?你要是再口出狂言,我就要说,恕我裴蓓不客气了……
不不,裴蓓,要镇定,先保持镇定,别动怒,对,裴蓓,别搭理她,也别开口,且听她再说些什么?!
“我知道,裴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未必相信,你或许会以为我会幸灾乐祸,我烈烈怎么会帮你?你一定在心里骂我该不是装出来吧?没有关系,你现在怎么想我都不要紧,但你只要相信这一点,那就是,我今天对你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话。裴蓓我不隐瞒,我以前是嫉妒你的,但现在,我同情你,真的,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非常同情你。在所有与于津生有关的人中,你是最无辜最不幸的,裴蓓,请你无论如何记住,我不是你想像的坏女孩,要论坏,这坏帐只能记到他于津生身上……是他害了……你我!”
裴蓓无论如何憋不住了。
“耿烈烈,你还要说什么?我不需要你来表白,更无需你的同情和帮助,于津生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和你之间没有个人的任何关系!”
“那是你说的!裴蓓,怎么叫‘没有任何关系’?怎么会没有任何关系?我请你暂且收起你的那份骄傲,裴蓓,你听我说,因为我明白,要我是你,我肯定也是这样的,所以我理解你的态度你说的话。但是今天,你无论如何得听我说完,我来找你,是眼下有两件急迫的事要请你理解,请你允许我来帮你一块做……”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公司有你的职务,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你又错了!裴蓓,你可能不知道,在于总他向我宣布与你结婚时,我已经打了报告决定要辞职了。所以,不管以前我做了多少工作,我现在与宏翔实业,对,你现在是法律上的继承人——我与你应该接管的宏翔实业,可以说没有什么职务上的关系了,现在,我是已经离开宏翔实业的自由人!我刚才说过了,我今天来找你,是完全出于对你,对对,你刚才说了,你不需要,那么,就说是单单出于对于总的同情吧,他处在生死两界的关键时刻,哪怕……是的,哪怕仅仅作为他的部下,我也无法忍心袖手旁观的,我应当施以援手,就像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毕竟是于总帮了我大忙一样。现在,我想到了两件很急廹的事,眼前必需要做的事,不不,应该说是我有两个主意,都想取得你的支持和同意。昨天和今天,也就是来你这里以前,我都去了医院,我知道于总面临的状况,如果他长期或永远不醒,多么可怕!那是谁都不愿看到的结局!难道你愿意吗?可是,我也知道,也不是没有发生奇迹的可能,如果受伤者的亲人能够一直甚至长时间地守候在旁,护理他,不断地呼唤他,亲人的气息,他至爱至亲的人的气息,可能会使他起死回生!医生虽然没有下保证,但我们不都听说过吗?世界各地,古今中外都有这样的先例!所以,我刚才一路来的时候,这念头越发强烈,裴蓓,为了于总,我们大家可以携手来做,我们齐心协力,分班轮值,马上作这样的尝试……一月两月、半年一年,哪怕三年五年,我们呼唤他,不间断地呼唤他!我们试试!如果成功,岂不是好?!试总比不试好,试了如果最后失败,起码我们心里安宁!你别瞪我!裴蓓,我知道你身体差,但我身体不错,我有这个信心,我一定帮你,我还想过,我们到于总老家去,将他的前妻海花也请来,毕竟,他与她共同生活过那么多年,他们更有亲人的信息。专家说过,嫡亲至亲的人呼唤和不是亲人的呼唤,效果是大不一样的,所以……”
什么?她说什么?她烈烈想与她裴蓓一起,来为于津生作长期乃至没有期限的陪护?呼唤他,以亲人的名义不间断地呼唤他!她是想试探我还是作弄我?她烈烈该不是疯了吧?还拉扯上他的什么前妻海花,真是见鬼了!
裴蓓心里火烧一般又疼又热起来。几天前的经历,三天三夜的陪护,已经教她尝到了那是什么滋味,她已经知难而退了。难道,她还能够打肿脸充胖子地再做这样一件力难胜任的事吗?而且,这样的主意竟然由她烈烈生出来,由她来对她裴蓓指手划脚!笑话,真是笑话!这烈烈,该不是疯了吧?也许,她是用这表面堂皇内心阴险狡诈的主意,来与她开一个恶毒的玩笑?!
“你怎么不说话?裴蓓,你别这样瞪我!我一点没有同你开玩笑的意思,我想过本来我也可以利用我还是公司职员的身份去做这件事的,毕竟此前我只是口头向于总一人提出辞职,既没有于总的正式批准,于总以前永久留用我的合同书也还在公司人事部放着。说实在,我任何时候去公司继续上班,都是合法和天经地义的,只是我现在不想这么做就是!你知道,我想取得你的允许去做这件事,是因为医院和有关部门现在不允许亲人以外的人接近他,在他身边直接陪护他!所以,如果我能以他的……就说是……对,请你对院方说句话,我就可以,以至亲好友的名份前去看护他,与你一起努力,早日把他唤醒!假若他真的醒过来,所有什么悬案、所有与他相关的疑难,都可以说清楚了,如果真是坏人害他,那不更可以水落石出了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裴蓓,难道你不盼着这样的结果吗……”
“你,你说够了吗?说够了,你、你就请吧!”裴蓓简直忍无可忍,怒火中烧了。
原来是这样!裴蓓终于明白了:这烈烈就是在戏弄她!她想干什么?“以至亲好友的名份”,哼,看来,她只差把“以至爱情人”的名份说出口了!多么无耻!多么可笑!她这不是明目张胆地乘人之危么?她是假惺惺地想出个花样,再来索要她所需要的东西吗?她想要什么?名份?财物?权力?于津生生死还没有定论呢,她烈烈也想来要什么名份?听听,一忽儿说已经辞职,一忽儿说那只不过是口头之语,可以不当真的!完全一派胡言乱语!哼,“小女子本性耿”,她应该是“小女子本性坏”!最无耻最不要脸的坏!
裴蓓越想越气,霍地站起来,再次用手指着门口:“我不想听了,你快给我走开,快从这里请出去!”
“裴蓓,你,你果真是不可理喻!”烈烈也一下气青了脸。“但愿你不要后悔!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烈烈说着,站起身来就走,动作太猛,差一点把另一张椅子带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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