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故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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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深秋的一个深夜,一个从城里来的女人,在东海北麂岛的一个渔民家里,生下了她的不足月的“私生子”
没法不称这个孩子为“私生”。虽然他有父亲,但她和他的父亲毕竟没有明媒正娶,也没有那个年月人们通常做的那样,欢天喜地去登记然后给亲朋好友发喜糖。因为,这个孩子是她和他同时冲动下的产物。
九个月前,当她得知自己竟然怀孕时,她虽然惊恐,私下里依然欢天喜地,她给那个早已远去的孩子父亲又一次写了信,虽然那封信要在海上走几万几千里,即便是天路云程也得是几天几夜。
因为,他在当时人们避之瞒之惟恐不及的海外,在那个当时被人们一概称之为“老牌帝国主义”的英国。
她之所以为他献出如此热情,全因为小时候父辈的世交和幼时曾经的青梅竹马。她的父亲,因为从商,因为坚决保卫自己的产业而被日寇所害早早命丧黄泉;未能逃脱厄运的母亲,因为深受刺激而得了精神病,解放后因为无可更改的出身,更因为疯瘫,直到去世前都是被人厌恶的“地主婆”。
在世人的白眼中长大的女儿,那时惟一的幸运是,在那个人口虽多学生却少的小镇,因为出类拔萃的聪慧和学习成绩优良,她上了高中和大学。
就在大二那年暑假,她被选派去欢送被挑选去当“留苏预备生”的同学邵彬。在上海外滩的轮船码头,她意外地在停靠的海轮上,邂逅了儿时的邻居小伙伴何及华。
何及华,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穿着那时极少见的米色西装,一口流利之极的英语,一身的风流潇洒。他刚刚对她说起自己在香港“港大”读完学业而且明年就要转到英国去留学时,她的白马王子与灰姑娘相遇的美梦,便已经翩然翻飞在脑海。她对他所有的话语,都报以因羞怯而感动而分外热情的微笑。她对他钟情的缘由只一个:他们一别十年如今各人境遇已是霄壤之别,可他竟然一见就叫出了她的名字而且马上亲热到异常热络的地步。
何及华对她也是难舍难分,虽然他没对她细说来上海的缘由,但他在此不过逗留两三天的情况她是知道的。于是,这仅有的两三天,她天天晚上从五角场大老远奔来,连换三趟公交车再加步行三百米到他在外滩所住的旅馆。
在旅馆里,何及华更是侃侃而谈,先是说香港、接着说英国还有他早晚要去的法国和美国……当然,她也说话,她当然是听得多而说得少,她只说自己所醉心的学业、说自己对今后工作的向往。而另外的事,比如,对自己现在的家庭情况和业已去世的母亲、还有她那早就分开而在两个家庭长大但现在音讯全无的双胞胎哥哥,她都只字不提,虽然猜测哥哥很可能也早早去了国外。
当时,何及华根本没有细问,他如火山爆发般的感情,只为面前的这个清纯如水的女孩,难舍难分的最后结果是偷尝禁果。但是,他在分手前言之凿凿的保证便是:他在办成去英国留学的手续后一定会来接她,而她的什么毕业后想当一名教师或在某个大学研究所做做关于人文历史的研究,那都是小菜一碟。
如果按他的设想,他只要跟他那位既聪明又幸运、解放前便脱了军服一脚跳到香港做买卖、现在是招商局要员的父亲一说,父亲肯定不采纳他们的这种方案,而会让他的儿媳做一个全职太太,要是真不甘心或者不满足于富翁之家的家政之繁,她仍然可以随便再选,只要不是让他替她上天勾星星摘月亮,一切的一切都不在话下。
他走了,她偷偷送走了他,虽然也担忧过王魁负桂英的悲剧会不会穿着洋装上演,但心里,她坚信不至于。退一万步说,就是上演她也不是弱得可怜的敫桂英,而是相貌和才华都赫然出众的大学生。
他走了,她含泪送走了他,爱情的种子却不经意地生根发芽了。当她给他写出那封报告将要做妈妈的信函时,她依然照旧勒着那根腹带——因为,她必须要熬到毕业之后才可以宣布她的新郎和生下孩子,所以,她在寄出这封信时,还偷偷地在胸前划起了十字,虽然这个做法与她的已是共青团员的身份极不相符。
上帝有时候也是又聋又哑的。好音讯没有传来,却让她听了一个忧心忡忡的消息——
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悄悄而严肃地告诉她——近日,学校在有关部门指示下,正在暗查一个有关港台特务潜入大陆的案子,据说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行动小组,他们的行动计划虽然上级没有对大家说,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他们是为发展他们的成员而来的,这些被发展的对象,将作为文化界反对中国反对新中国的中坚力量而潜伏,所以专找大学生和知识分子,而家里有海外关系的大学生和知识分子更是他们的首选目标,所以,请这些很可能“中圈套”“中计”的人们特别是青年学生,千万要提高警惕,分外注意。有什么情况必须及时向组织报告。
最后,团支书更严肃而神秘地告诉她:据自己的一个在公安局参加破案小组的表哥说,已经破获而被抓捕到的一个特务,帅得根本不像特务而像电影明星……
开始没有警觉的她,渐渐渐渐地听得心惊肉跳。因为,毕竟,她寄出的那封信直到现在没有回音,因为,她知道团支部书记是知道她也是属于有海外关系的人,而且出身成份不好是一直填在档案中的。她之所以能在高中毕业时就入了团,就是因为她能与既是地主又是工商业的双料反动资产阶级母亲划清了界限——在她去世时拒绝为她披麻带孝,而且,在送她的棺材出了大门一直到墓地,她这个做女儿的熬住没有嚎啕大哭连眼泪也流得很少很少……
现在,团支部书记来告诉她这件事,当然还是把她当成组织上可以信任的对象。于是,她更不能辜负组织的这种信任,尽管心煎如焚,她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而又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像明星的特务,他他叫什么呢……
好像叫什么侯杰华吧?不过到底是杰华还是捷华,是姓侯还是姓何,她没听清楚。
管他是哪个侯呢,反正只要是狗特务,他就不配叫杰华,还杰华呢,叫极坏还差不多!
支书是浙南人,杰华和极坏两个名字,在她的发音中,一模一样。
她心里一沉,更如塞上了一块石头。毕竟,那个远去的人,至今没有回音。
如果早在三个月前就料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孩子她肯定是要“做掉”的。那个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而做流产手术是要有结婚证明、家属陪伴的。
不管怎样,现在,做也晚了,一切都晚了,说什么都晚了。
心急如焚而又走投无路之际,她终于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她母亲又一次病重之时,家里突然冒出的一个远客——
论年龄,她已过花甲,明显比母亲要老得多,虽然两眼昏花,可是竟然手脚老健走路很快,这个长着一头浓密头发的老人之所以从自己的海岛老家飘洋过海过来,说是为了在有生之年,最后看一看自己的老主人和她亲手带大的女孩“妹妹”——她那一口浓重的当地口音,使她叫起这个女孩的小名“美美”时就是这两个字音。
使女孩“美美”——妹妹疑惑而感动的是,这个身份毫无疑问是贫下中农的老婆婆,竟然对她那已经丧失记忆的地主母亲保留着深切的感情,对妹妹更是一口一声心肝儿肉地叫得煞是亲热,就是这一声声的心肝儿肉,让妹妹有限的童年记忆全部复活,就是她的无限生动而又唠唠叨叨的讲述,使妹妹终于恍然悟及:她那死因不明的父亲,说不定不是坏人而是在日本侵略者面前是有节气有骨气的人。但是,这话由谁来说呢?她这个学生说了不能算,这个一口土话的村妇老太太说了也不算。
回忆的细节中还有这样的事:当这个唠唠叨叨的老婆婆最后反复问妹妹,家里那只帽筒呢?妹妹,你见没见过先生当年为你们母女留下的那个念物——(遗物)?那是一把画了梅花写了字的纸扇……
妹妹听清了她的问话,心里有点奇怪她怎么再也不提那张血书?因为这是老婆婆以前多次对自己唠叨过的,妹妹也依稀记得老婆婆说那血书就是先生也就是她的父亲写的,有八个字:吾心似火吾膝如铁。可是,那张血书莫名其妙地早就没有了,自从受尽凌辱的姆妈傻傻地从日本鬼子那儿回来后不久就不见了,好像是大家在整理杂物时就找不到了。
妹妹黯然地说:那把纸扇,我小时候也有印象,那对装扇子的帽筒,当然更记得,那帽筒是冰裂纹,青青的颜色,那些冰裂纹好看得很,可是,有一只早几年就突然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后来听姆妈说好像是被村里的一个什么人拿走了,只剩了一只。姆妈神志清醒时,还经常擦剩下的这只帽筒。一擦,那帽筒青幽幽的,铮亮亮的。可有天回家时,只见一直是痴痴傻傻的姆妈对着满地碎瓷发呆——帽筒被她失手打碎了!老婆婆说的那把画了梅花写了字的纸扇,从此就不知去向了。
没想到这只惟一的帽筒失落的消息,令老人家伤心透顶也失望透顶。她呆了半天后,就突然站起身,颤颤巍巍的走向早已不认人也不能表达任何意思的母亲床前,去搬动她的枕头,然后要将什么东西抽出来……
妹妹呆了。她不知道这个只顾自己不声不响地忙的老人家要做什么。可是,在这只被母亲使用了几十年而一直被她死也不肯换的枕头芯里,在一堆散发着霉气的谷糠中,果然倒出了那把纸扇……
准确地说,这纸扇,只剩下一把扇骨。那梅花,那上头的字,都成了碎片,朽烂在谷糠中。
这次,老婆婆在她家只呆了半天,就又回去了。
老人家临去前给妹妹留下了话:以后要想着我了,就到北麂岛袅袅山来找,那是我的老家屋,我老家屋里厢啥末事也呒有,只有一缸水是满堂堂的。妹妹你相信勿相信?我前日临出门前,还去井口提了五桶水倒得满满的呢!妹妹你记着,我屋里厢物事呒是呒,要是妹妹你来了,那怕只有一粒米,你陈香娘姨也会咬下半粒给你吃咯……
妹妹忘了小时候的很多事,可老婆婆叫陈香,家里人都叫她陈香娘姨的这个人,她怎么会忘记呢?
当年的妹妹向陈香的老家屋北麂岛袅袅山找去时,已经大腹便便。
她依稀记得五岁那年与母亲逃离老家时,曾被陈香娘姨带到北麂岛袅袅山,去过被陈香娘姨称之为“屋里厢”的家,但她们呆的时间不长,后来又东转西荡的这里呆呆那里呆呆只顾逃命。“屋里厢”在北麂岛的那个位置,“屋里厢”都有些什么人什么东西,她都已经淡忘,她惟一记得的是“屋里厢”空荡荡的,干净是干净,干净得大大小小的石头石板都白光光青幽幽地发亮,但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当年也许就是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她和当时还没有完全疯傻的姆妈才没法住长的。
她还记得“屋里厢”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因为陈香娘姨去她们家帮佣一帮就是很多年,就是因为孓然一身无牵挂。
但现在,除了这个北麂岛袅袅山的“屋里厢”,她已经无处可去,她就是为了肚里的这个不应该出世也不应该生长的孩子去的,她要去找那“半粒米”——如果孩子能够侥幸活下来的话。
尽管当年的妹妹忘了“屋里厢”的所在位置,但是北麂岛的这个叫袅袅山的村子实在太小太小,她开口问声曾去外头帮工的陈香娘姨,村里人嘴巴一翘,就把她指向一座矮趴趴的石屋,一边纠正她:你问的是陈家婆婆吧?
那石屋和岛上的许多石屋一样,只一门一窗,门框和窗框也都是用石头垒的,光线幽暗且非常潮湿,如果村里当年就有望远镜和高能照相机,那么,从远远的山上往下看,那些石屋真像飞禽走兽在岛上山坡上拉下的一堆堆粪便,灰塌塌白惨惨的难看十分。
那时候,袅袅山倒过来顺过去都不会数过廿户的人家,这些一生一世都埋怨自己没本事走出去的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到了21世纪的开头,有许多外来人开发旅游寻到这里,那将这里和另一处的温岭石塘,比作是“小巴黎圣母院”。说这山这岛还有这别地绝少的石头屋,都是原始美,美得了不得,都有无穷的认识价值和开发价值,当然,这是多年后的后话。
于是,这多年后的后话,却教一些多年前毁了石屋卖了石屋义无返顾地离开的年轻人后悔得要死。当然,这是更靠后的后话。
陈香婆婆果然就是陈香娘姨,一到她那石屋门前,她就大呼小叫心肝儿肉的迎将出来,六十多岁的陈香娘姨把大腹便便的妹妹搬动得就像她手里的那只盛水的空桶那样轻便。
陈香娘姨到底是陈香娘姨,一到她那“屋里厢”,那照旧空荡荡的屋里顿时就热腃腾地水滚粥香。
尽管那粥是掺了许多干番薯丝的米粥,菜也仅仅是一碗咸菜和一碟本来陈香娘姨要去换米换盐的炒鸡蛋。可是吃到妹妹嘴里时,真比她小时候吃过的鱼翅燕窝都香甜。
说妹妹是大腹便便也不尽然,尽管腹中的孩子已过九个月,可是如果不细心留意,还真看不出她是个怀胎的女人,对于腹中的这个孩子的爸爸,妹妹只说是一个外地的大学生,可他已经在半年前的空难中死去了。她之所以悄悄到这里来“偷生”,就因为她是个在校学生且没有正式结婚,没登记没结婚就生孩子是犯纪律要被学校开除的……
陈香娘姨没听妹妹细说情由就再次大包大揽:你就不用担心事了,妹妹,不管怎么个情形,你肚里的孩子反正是个人你就得教他生出来,秦雪梅王丽娘还雪里产子哩,妹妹你总用不着到雪里头冰里头生吧?他是你的后代你的亲骨血就得教他好好生出来,妹妹,孩子以后就交给我,我有办法叫他生,就有办法叫他长,叫他快快长还得叫他快快度起来……

是的,陈香娘姨说的“度”就是“大”,陈香娘姨在说到关键词语是一律要说当地土话的,所以,这个“大”说成和“肚”同音的“度”时,妹妹完全听得懂。
妹妹到后第三天就生下了一个男孩,是陈香娘姨亲自接的生。小猫似的,陈香娘姨说什么也不舍得用秤秤份两,说是会把他秤小了把他的魂灵生生给秤跑了。
陈香娘姨知道妹妹是有知识的大学生,她不敢自作主张地给妹妹小猫似的儿子取名,问妹妹,妹妹心烦意乱的说,毛毛头,随便叫什么都行。
陈香娘姨又再三问他的命苦的爸姓什么,妹妹声音沙沙的答了句:姓何。马上又说:反正人也没有了,不要让他让姓这个姓。妹妹这时一点心思也没有,生了三天还是没有奶,陈香娘姨把鸡蛋打成糊做成蛋粥、蒸成糖蛋、和向人家讨来的鳗鱼一起擀成蛋面还是催不下奶,不下奶就不下奶,妹妹是打定主意不让这个孩子出现在人前让她丢人现眼的。
特别是在何及华没有准确的消息和结论之前。
妹妹绝望地想:反正只当他真的已经死了。
尽管妹妹没有奶,陈香娘姨却马上找到了能教妹妹儿子吃奶的娘——村里的“哑巴”秋云在一个礼拜后也生了个儿子,尽管秋云是个“哑巴”,家里的番薯丝粥比陈香娘姨家煮得还要稀,但是,一生孩子,奶水就出奇的旺。要饭要到这里嫁了人的秋云,头生女儿已经两岁,本来坎坎苦苦可以过日子的,偏偏秋云也是个尅夫命,打渔讨小海的老公,在半年前连船带人都没了。
因此,当陈香娘姨将秋云母子和她那一岁的女儿接过来和她一块过、请秋云也做妹妹儿子毛毛头的姆妈时,不会讲话的秋云,只是使劲点头。
任凭陈香娘姨怎样挽留,说女子坐月子不满月就出门会生毛病一世吃苦头,可是,妹妹还是不等满月就走了。
妹妹没办法让陈香娘姨明白学校里的事,她到这里时学校里那场运动已经如火如荼,虽然她一点也不明白这场运动是怎么回事,虽然前些日子她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生病请假暂时躲过了许多人的怀疑眼光,但她明白,自己如果再不返校积极投身运动,她就更要被人指责甚至也有戴上帽子或受处分的危险了。
妹妹当然是想得太天真了,系里早已有人暗地去“报告”了——后来妹妹知道应该用“揭发”二字更为准确——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乃至近三周不见人,就是逃避运动。再加她的家庭、她平日的只专不红、她平日没头没脑的错误言行……将妹妹打成个右派绰绰有余!况且历史系的“指标”还不够!
妹妹还是有救星的,妹妹命不该绝,在讨论要不要将她打成右派时,已经回校的邵彬救了她。
因为身体条件不合格,邵彬没有考上留苏预备生,却被分配回校当了管学生的头。邵彬对虽不是同系但却印象深刻的妹妹心存袒护,他利用了自己家里那非常过硬的产业工人的阶级出身,仗义为妹妹说话。他认为妹妹身上虽有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影响,但不严重,有些是属于组织纪律的问题,但她毕竟不是员而只是共青团员,团员是我们的弟弟妹妹,是可以教育帮助还要团结的,我们要讲政策……
邵彬的话及时而有份量,虽然他此时只是学校的团委书记。当时就有人不无嘲谑地对邵彬说:你这样看好她,是不是想向娶了王光美的主席学习啊!
邵彬愣了一下,马上就半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王光美又怎样?王光美同志不也在我们国家机关做领导工作吗?
妹妹反正得救了。邵彬和妹妹在第二年——结了婚,虽然妹妹被分配到皖北的一个农村中学教书,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正式登记结婚了。
但是邵彬却为自己的仗义继续付出代价。婚后不久,他也被调离了上海的这所高校,先去西北的一个飞机制造厂,本来按他学的专业他是应该去哈军工或其他保密单位的。但邵彬提出了:不管是什么单位都不要紧,再苦再远的地方我都不怕,我希望把我爱人调在一起……
邵彬继续为他不够坚定的阶级立场再付代价,尽管到了西北,到了研究所,但他担任的是一般的分管党群工作的那种领导而非业务领导,他们在西北多年后来又到四川又到河南,一直到文化革命爆发……
妹妹在许多年后终于改行回到本业,在历史研究所工作,但那已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落实政策。妹妹被落实得这么晚,是因为她毕竟没被正式戴过帽子而且也没有给过她什么真正的行政处分,而且还都与邵彬在一起工作,至少是在同一个城市工作。虽然,后来才知道她的档案上一直有“中右、不能重用”这样的字样,但档案只是写在纸上的档案,毕竟不能作为她受过处分的依据。所以,“文革”中邵彬正式作为“走资派”和他们的所长一块挨批挨斗时,妹妹倒退居其后了。
八十年代初,在邵彬的追悼会上,所有的参加者都泪流满面怀念他们的好所长好书记,妹妹却没有哭,她没哭,是所有的悲痛都化成了痛悔的炙人煎心的火焰,煎烤得她欲哭无泪。她早就明白邵彬的肝病来自中医所说的“郁气伤肝”和“积劳成疾”,而她却没能有效地劝阻他在一切都已“好转”时不拚命,悠着一点干。这无效的原因之一,更是因为他和她自己,都是在奉行那时流行的一句口号一种活法: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妹妹对邵彬心存痛悔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她没有照他建议去做——干脆辞职在家在书斋里案头上寻生活,轻轻松松地做她的古建筑文化的研究,这样的话,两人的生活也许可以更轻松而不必连像样的饭都没空做,不必那么紧张;她没有照他建议及时地早早再回一趟那个袅袅山,即便陈香娘姨——陈家婆婆早已亡故,即使哑巴秋云流落他乡,总还有一两个知情人得知他们的下落。虽然妹妹的那个亲生儿子早早被告知没有了,她几次寻访未果,但是,曾经抚养过他的秋云还有她自己的儿女总还有人在吧?寻找到他们,那怕认领她的一个儿子或者女儿做孩子也好。妹妹和邵彬况没有孩子,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有。
妹妹对邵彬心存痛悔的事是这样多,所有的痛悔都无法用语言或痛哭来表达。人们在追悼会上所看到的是,不到五十又相当娴美秀雅的她,好像一下子成了霜鬓鹤发的老太婆了。
所有的痛悔都不能用言语的形式表达,所有的痛悔也都不能用“如果”这个词来化解。因为,愈是发现邵彬心胸宽广如海人格高尚如山,她就更加无穷无尽地痛悔。
她早就痛悔不该在与他那虽然简单然而总归是洞房花烛的新婚之夜,吞吞吐吐地只对他道出自己的一半事实:她不是处女,先前同学的揭发举报是对的;三个星期不见,是她去乡下偷偷地生养了,孩子就送给了那个收留她的人家。那个不负责任的孩子父亲,是老早以前的一个邻居小伙伴,就因为不敢负责任,所以在糟糕的事情出来之后,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而她无法张口,是因为那个人的家庭成份也不好……
没料到,邵彬听她说到这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抚着她的肩膀说: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说了,你只是幼稚和轻信的受害者,这样的错误,我相信你以后不会再有。上帝和马克思都说过:年轻人犯错误是可以原谅的。妹妹你只要记住我爱你就行了。
她霎时哭倒在他怀里,抽泣着说:我,我不值得你这样爱我!
邵彬说:真正的相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的。
后来,妹妹才想起了张爱玲写的小说里,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
正因为如此,她把本来应该向他和盘托出的事,又缩回去了。她并且决定将从此守口如瓶,包括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名字、更包括他的可疑身份……
这个在那些年月既不敢也不能全部说出的事实,将她折磨了很长时间。因为,她觉得如果都吐露出来只会更加加害邵彬且会倍加折磨邵彬。
若干年后,那个“港台敌特”的案子终于真相大白——那是一个弄错了的案子。而那个帅似明星的人也不是那个女同学说的候杰华或何捷华而完全是另一个仅仅名字偕音的人。
这时,妹妹更是心如死灰:她没有必要再搅那堆狗屎——毕竟,那个何及华音讯全无。
妹妹儿子的真实情况,就是在各种情况的促合下,被掩埋多年而终于失传的。
儿子三岁那年,就到了现在已被许多人说顺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然,也有后来人尖锐指出“胜过天灾”。但这一切,都不是妹妹能够追问得出的。
妹妹后来知道的惟一情况是:当年喂养过儿子的哑巴秋云,后来改嫁给一个外地来的木匠,带着儿女走了。那木匠的姓名,连惟一见过面的村长,也不清楚。
其它情况,妹妹就一概地不知道了。
不知情的妹妹,在多年多次寻找儿子无果、在事隔几十年后,终于将这一切往事,断断续续写了出来,连同一封信,这是给她那一直不曾找到的儿子的。妹妹将这封信和这些用故事形式写出的往事,寄给了她在世上的惟一的亲人——从小就分开的远在美国的哥哥。
因为哥哥委婉地几次问起她以往的生活——那不堪回首,不堪言说的生活呵!
她给哥哥寄这些东西,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请哥哥和她一起再去寻找她的儿子,因为,哥哥曾经许诺过:一定要与她一起寻找。
“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看到这封信。写信的念头,从当年离开村子起就有了。但现在一拿起笔来,我依然感到如压千钧之石。千言万语,真不知从何说起。
正因为不知道你是否能看到这封信。写信的念头,就与年俱增,越发强烈。我只愿有一天,你能真正看到它。
你生下来时,我就发现,你与你的生父如此酷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作为一个轻信而幼稚的母亲,生下你不是罪过,不能抚养你也不完全属于我的罪过,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敢喊你一声儿子,却不能不说是我的罪责。太强的虚荣心使我在事关“名声”和母子名义的天平上彻底失衡,所以,我受到的惩罚也是彻底的,永远的。一切都悔之晚矣,一切都在永远的痛悔中。
你无法想像我在几十年中所受的内心煎熬,就在写下以上这几行字、就在一笔一笔记下我们丁家的故事时,我一直老泪纵横。我在人前始终是一个教育界、科技界的优秀知识分子,许多报纸介绍过我的“事迹”,我的形象太美好了,社会公众如何会想到我内心的丑恶?为了维持自己从开始到现在的“光辉形象”,我在很长时间内连惟一的亲人都瞒过了——我在海外的哥哥,你的亲舅舅,他很多年不知道我曾经有过孩子,有过你——我的儿子!你想想,我的“人性”有多么丑恶!但是,这回探亲去美国,我终于熬不住了,我给他说了,心痛肠断,我完全无法完整地讲完,我后来只好写,凭回忆写,包括这封信。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与你的舅舅一起来再次寻找你,找到你!虽然也是虚幻的愿望,但我总是不甘:我总是不相信你真的已经没有了!
如果你千真万确没有了,那真是上苍在惩罚我,我是不配当母亲的。不配啊!
配当你母亲的,是早已长眠地下的陈家婆婆陈香娘姨,尽管在辈份上,她可以是你的奶奶或外婆。但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尽管明知不配,我还是要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觉得,这是我留在世上的惟一的忏悔。也是我惟一能够向你、向长眠地下的亲人们敞开心怀的机会。想想先辈,我有时感到我现在连做他们的子孙都不合格,惟一挽救心灵的途径,是彻底抛弃名利之念,抛弃虚名和荣耀。做一个实在的人,尽责的人。
现在,我终于彻悟:为人处世,首先要做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有句话说得多好啊:授人玫瑰,手有余香。抚育了我也抚育了你的陈香婆婆就是这样的人。她授予我们的岂止是玫瑰?是一个母亲的实实在在的一生啊!
写到这里,我要告诉你最后促使我给你写这封信的因由:前些日子我去看望母校的一位老师,他是我们所有学生都极为尊敬的教授,老师给了我一本小书,那本小书,记叙了他的一生,这位老师的平生格言就是:把人字写端正。
把人字写端正!
我流着眼泪看完了这本书。教授的平生遭遇使我唏嘘不已,但是,这六个字更使我惊心动魄。这六个字,也可以说是我们每个人都应恪守的人生真言,因为,我们很多人是不敢坦然面对这六个字的。你母亲我也是其中之一。
最后,我想说:儿子,不管你见不见到这封信,你要相信:母亲不管有多少过错,对儿子的爱是永恒的,彻底的。
就让我在心底保持对你的祝福,直到永远!
丁湄字×月×日
宁可看完这三篇故事和这封信时,已是次日黎明。
感同身受、心锤滴血的难言滋味再次涌集……
现在,已经无须向尊敬的淳于抱扑先生亲问求证了——
故事里的丁铭轩,当然就是他的姨夫。丁湄,就是他的同胞妹妹淳于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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