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故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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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想到老爷他会被介许多东洋兵夹着膀子回家?我晓得的是,他是头几日就和太太还有我们的囡囡美美,到上海去了。转 载 自 我看 書 齋丁家在上海有丝行,虽说这两年丝行关门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还愁过了不日子?老爷讲过的,上海有租界,有很多外国人,别的丝行也有他的朋友。老爷做丝绸生意,认识的朋友还有外国人是木佬佬多的,还有太太,也会讲东洋话的。太太早年就去过东洋读过书的嘛。眼下东洋人打进来了,他们的生意倒做勿成了,有能耐的人谁不设法躲出去?
我们丁老爷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太太也是,肚里的墨水深得能行船!我们都晓得的,表面上他们不动声色,老早都说关了厂子关了店面,勿做了无论如何都勿做了,他们要去亲戚家躲风声,说不定就坐了轮船去外国哩!
也不晓得他们为啥没走成,没有去成外国,要是当时真走了就好了,就没有后来的那场祸了。我当时一见他们回来,就猜兴许是轮船票弄迟了,他们买勿着了,那些日脚,大船小船是开疯了,说是有两艘宁波的小火轮被东洋人的炸弹一下子炸沉了,你炸是炸,船还是日日照开,能跑就跑啊!我们都晓得的,多少有铜佃的人不是往外边跑往外国跑啊,也有索性飘洋过海往美国跑往英国跑的。美国在哪里?我们太太讲过,这美国就是我们美美的那个美字。我开头还以为就是个囡囡才叫个妹妹哩!谁晓得是叫这个美美!美美的亲外公是去过的,他美国英国都去过,去过不晓得多少回了,他上美国英国就像上马桶间一样便当的,要说我们老爷如果老早打了主意,早点和美美她姨姨又是她亲娘亲外公打了招呼,一起去了美国英国,不就啥事也没有了?美美她亲娘亲外公家自己都有大轮船,还不是说声开就开么?就是不开自家的船,美国英国那个时候又没和我们打仗,只要掏出铜佃来买洋人的船票也就走了,他们洋亲洋眷那么多,肯定会收留的!
这倒好,美国没去成,英国没去成,却叫东洋人给缠住了!
这顶顶可恶的东洋人啊!这回我算认得这千刀万剐的东洋人是啥货色了!原先没见着他们前,我只晓得人家说,东洋人和西洋人不一样,不是红眼绿头发的,模样和中国人没啥两样,模样没两样,但骨子里不一样哩,这些东洋鬼其实都是妖魔鬼怪夜叉转世,都是前世勿修行的恶神头子投生的,坏着哩,凶着哩,我原先是没有亲眼见,人家隔壁头的阿六,原来是在南京做剃头生活的,三更半夜心急慌忙的扔了剃头挑子扔了铺盖逃回来了,我就是听他阿六讲的,南京人都叫东洋人是鬼子兵,鬼子兵杀起人来眼睛都不霎一下的,光阿六原先挑剃头挑子来回转的那条街,一下子就死了几十个,多是生生撞上被军刀劈死刺刀挑死的,哧一下,哧一下,就跟挑蒲包似的,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你要不是畜生,你好端端的怎生下得了手啊!阿六也算命大,那天,他凑巧到码头找他的一个扛大包的朋友去了,本来是和朋友商量怎么一起回乡下,那晓得去了就当即被拉着扛了一天大包,这才捡了一条命!阿六跟我讲了这些,听得我头皮都凉嗖嗖的,好像头发都一下子被人拔光了,想想吧,人哪,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就在你面前,哧一下,哧一下就把人挑了,你怎生就下得了手哇?
讲远了,讲远了。我就想讲,我原来一点勿晓得这东洋人日本兵这样没长人心啊,我们太太不是在那边学堂读过书哩,还有照片,我都见过的,一个个斯斯的,跟我们的教书先生没两样哩。我原先还听得前院一个在学堂教书的吴先生也讲过的,吴先生他也会得讲几句日本话,他说东洋人也不是个个都坏的,要是碰上读书人,你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叫他一声先生,他们都会听得懂的,你再说上一句“好来西”,就啥事也没有了。我以为这吴先生讲得也许有道理的,这东洋人难道就不是人生出来的吗?是人总听得懂人讲的话呀!
那天我一见老爷太太抱着美美回来,就晓得他们没有出去,大事不好了!再一看那班前呼后拥的人的神色,苗头更勿对了,这班东洋兵,他们哪里只是跟着我们丁老爷回来?那是生生摆出一副和绑票没二样的架势,要来搜刮丁家的财产家当哩!
不过,你要金银财物也好,要什么文房四宝绫罗绸缎也好,有话好说嘛,这都到家了,为啥还凶巴巴地将我们老爷弄得像上杀场的人犯一样,一步步抄着围着,围了个铁冬紧呢?
更教人懊恼的是,他们对我们太太也没半点样子,太太一路肯定遭了大罪了,刚进门时还牵着囡囡美美的手,可一进到院子里,这些天杀没人性的,哇哩哇啦了几句,他们就将老爷和太太和小美美分成了两下子,七八个人还有那个当大官模样的,推推搡搡着老爷走进了东院;另一个看样子是小一点的头脑又围着太太和小美美,就在西院站着不让动弹!
美美进门一见我就哇哇大哭,想要我过去抱她领她,那些个鬼子兵刺刀一横,不让!吓得美美脸色都白了。太太兴许是一路内急了,给我做个手势,从里边走出来,我晓得她是想去解个手,那些死不要脸的鬼子兵还是哇哇叫着不让,也不让我过去!
我们太太是会讲东洋话的,她一张脸憋得通红通红的,也不晓得她对那个也戴白手套的小头头讲了几句什么,这小头目总算听懂了,点了点头,朝那几个兵挥挥手,总算让她走出来,进了自家的房间了。转 载 自 我 看書 齋可那几个好不要脸的鬼子兵,却照旧端着刺刀,紧紧跟过去,就围在了我们太太的房门口。
这一下,我就趁机把美美的小手牵过来,就势就抱在怀里。我想问美美几句话,可是孩子吓坏了,抽抽嗒嗒地只是哭,我里一急,就想起了吴先生的话,灵不灵,先试试嘛,我对那个小头头招呼说:好来西,东洋先生好来西!
那个杀胚朝我一扬眉毛,又把白手套一挥,你的,会说日本话?
日本话?你这狗娘养的杀坯,我要会日本话,我就用日本话咒死你!
我比划着说:天晚了,风凉了,小囡囡的衣裳太薄了,让我抱她进去换换衣裳……
那个狗娘养的,不晓是没有听懂还是听懂了故意装不懂,指指太太去的房门哇哩哇啦了一顿,又把戴白手套的手往下一劈!
我明白了:他不让!
为了太太,为了囡囡,我现在只有忍气吞声,我又说了一句:先生,先生你要好来西的!
那晓得我这句话刚出口,那个杀千刀的走过来,两只贼溜溜的眼珠朝我下下一扫,哇哇一叫,忽然扬起他那只白手套,啪地打了我一个耳光!
这杀千刀的,好端端的又打起我来了?!这日本兵就是狼就是虎呀,我一下子全有数了!我这么大岁数了,我都可以做你的娘了,好端端的凭什么叫你打?我不能白白叫你打!
我真是气疯了,我把美美斜着一挟,就朝他一头撞了过去!一下子把他撞翻在大缸里了!
你们晓得,我们丁家的大院小院里,四角都埋着大缸的,接水用,也防火。我们这里的人家,都讲究这个,那缸是半埋在四周角角上的,接的是檐头滴的天落水,缸水平常日脚都是满的,讲究点的,除了大缸还有小缸,小缸就养荷花,老爷晓得我们太太喜欢花,太太来了后,他教人东院西院满院子种的都是花,光那一人粗的大梅树都好几棵,老远老远从杭州超山弄过来的,腊梅红梅还有一棵是好几百银洋买的绿梅!那小缸自不用说了,粉嘟嘟的荷花一朵朵的开了生生了开,不晓得有多喜兴哩,这花我们做下人里头的德生,是专门管这事的,日日上心照管着修修剪剪的,老爷太太就是出远门也放心。这不,老爷太太这回出门有些日子了,德生也乘机回了乡下老家,这院子里花是花,叶是叶,照样开得花红柳绿的。哎,说远了又说远了。
我是说,我当时是气疯了,一眼眼也勿晓得怕,这一撞就一下把这个杀胚撞进了水缸里,溅起的水花就跟天落水似的,稀哩哗啦的把旁边的三四个鬼子兵全弄湿了!
我晓得这下闯大祸了,可不,一个鬼子兵忙着把落水的那个杀胚拉出来,另三个哗一下把嵌着刺刀的枪明晃晃对准了我和美美,一边卡卡卡拉着枪栓,我晓得他们是要开枪杀我了!杀就杀,真犯事了我是勿怕的,我把美美往地下一放,用拳头捶着心口大喊:要杀要剐朝我来,不许伤着我们囡囡!
这当儿,太太已经从屋里跑出来了,疯了般摇着手大喊,她喊的有中国话也有东洋话,我听得清楚,她说我是她的娘!你们要开枪,今天我们就什么也不要讲了!这当儿,老爷也和刚才那群日本兵从东院过来了,那个大头头一看这情状,皱着眉头问了那个落汤鸡似的小头目,小头目叽哩哇啦的报告了一遍。
老爷看看我又看看太太,当然什么都明白了,正言厉色对着那个大头头说:你们这样对待我的家人,我们什么事都免谈了!
那个大头头斜眼看看我又看看太太,问老爷:她真是你们的母亲?
老爷说:你看看她的头发!
那个大头头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用日本话咕噜了两句哟希哟希,又对太太说:对不起对不起……接着手一挥,那些上了枪的又都把枪放下了。
那个大头头又叽哩咕噜的说了句什么,接着,他们就又将老爷一人架着挟着拥走了,老爷在临出门前朝太太摇摇手说:没事没事,你放心,好好在家待着吧!我很快就回来的。
我以为这场祸就这么过去了。但一看,还有两个鬼子兵留下来了,照旧在院子外端着枪站着。他们是防备我们太太或什么人跑。哼,防个卵!我们都到自己的家了,我们跑什么?!
我扶着面色雪白的太太,回屋歇下。我问太太是怎么回事,太太一说,我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群日本鬼子是什么部的,他们打听到我们丁家厂子出产的那个“美丽牌”织锦缎和“彩虹牌”桑波缎,都是做和服的好材料,而市上已经多时不见了,就要老爷赶快让厂子里生产出来,老爷不肯,老爷说自从你们关东军打进来后,我们这爿出这两种绸缎的厂子早都已经关门了,织绵缎最紧要的那些绣活,都是认牢一批专门做绣活的女工来做的,这些女工我早就放她们的羊了,早都散回老家了,这事办不到,绝对办不到……
鬼子头头自然不信,他是要拿这事去报功哩,他哪里会信这?
太太说,这些话这些叮叮咣咣的交涉,他们在上海被钉牢时就已经开始了,老爷上几天就被叫到日军司令部去审了一遍又一遍,现在他们把老爷押回老家来,就是要他下令把会绣织锦缎的女工们招回来,马上开工!老爷没有答应,他们就把他当犯人般的押回来,要动硬的!老爷是铁了心的,可见这帮鬼子也铁了心——如果达不到目的,老爷还是会吃苦头的……
我一听就傻了,我是个乡下人,斗大字勿识一箩筐,老爷太太那些学问上的大事一眼眼勿晓得,可这请女工绣织锦缎的花,我当然晓得,那都是在丁家做了多少年的老绣花娘子了,有个绣花娘子不就是就嫁了我们厨官爷友棠师傅的文婶么?她的女儿儿媳后来也全做了这一行,那些绣花娘子大都和文婶一样,是附近四乡里的人,说实在,老爷要有心把她们招回来,也不是不便当的,我晓得老爷只是不肯这样做就是了,我晓得老爷特别是太太,自从东洋人一打进来,她连原来说得滚瓜烂熟的东洋话,半句都不肯讲了,还特意嘱咐我们千万千万别对外人讲:太太懂东洋活,会讲日本话,千万勿要讲。否则的话,日本人把她召了去做翻译,你倒是做也勿做?你做,就是汉奸了!

太太后来告诉我,那个鬼子头头名叫村上幸之,他认得中国字还懂得中国书法,在上海时他就不晓得从哪里翻出来一张报纸,上面登着丁铭轩和一些商家的联合声明哩:反对侵略,不当汉奸,坚决不和日本人通商并与之往来!
村上幸之说若不是他老早知道你丁铭轩丁家生产的那两种绸缎,是我们天皇皇后都穿过用过、到现在都偏爱的话,光凭这张声明,司令部老早就让这里的驻军来找你丁铭轩麻烦了。现在,既往不究,你只要即刻恢复生产,并且将这种“美丽牌”专供专送我们军需部指定的所在,你不光可以得到大日本皇军的特许优待证,从现在起,什么都为你提供方便。
老爷自然是找了这这那那的理由,勿答应勿答应就是勿答应!
那个村上幸之真是太鬼了,他接着又使出另一招,说是和太太多年前还有一“会”——不晓得是那年在东京的樱花节,他们碰过面,所以一见面他就认出来并叫出了太太的名字:梅佳尔。
太太说,这村上幸之说的事兴许有过,但她早记不得了,也就不认得。我当然听得懂太太话里的话,那时在东京读书,与日本同学同赏樱花属于家常便饭,但现在知道你村上幸之张牙舞爪的是个鬼子兵头头,我就是记得也权当你是臭狗屎!
当然,太太是知书达礼人家的千金,就是气到心窝坎打抖抖,她该说的说,不想说的就闭了嘴巴不说。
这村上幸之是官,鬼道道就是多,折腾人的办法一套一套又一套,自是不会善罢甘休,接着,就纠缠到家里来了,接下来的事,刚才我说了,你们大家也都有数了。把老爷弄到家又弄出去,就是要老爷带着去看丁家的仓库和绣花作坊,要亲眼查看是不是还有货还有人。
辰光一刻刻过去,平常日脚,等着就等着吧,可今天的等,那是熬油煎心哪!
这村上幸之和这帮鬼子兵接下来还要做什么花样,太太也没个数啊,马上就要吃夜饭了,老爷还没回来,太太哪里还吃得进去?我只管将美美喂好弄好去睡觉,可怜我们这小千金,从上海这一路跌来碰去折腾回来,就够受的了,生来吃饭就少,刚才又惊又吓的,勉强喂进去半碗米粥,好不容易才哄睡了。
看着美美睡了,我又赶紧去劝太太,可太太哪里吃得下?自鸣钟都敲过11点了,老爷还没消息,太太心焦得勿得了,那两个在门外站岗的兵都换了两茬人了,太太想了想,又去吩咐我到厨房间再煮点面,说是让那两个站岗的兵吃。我一听心里真是憋气,他们算什么东西,还要给他们煮面?好,煮,我煮是煮了,要按我的心思,恨不得在面汤里下进砒霜去!
太太没同我细讲她的忖法,但我知道太太是心里有数的人,果然,那两个轮换着呼呼噜噜吃了半锅面的鬼子兵,就同太太讲了老爷呆的地方。
这就是了。太太听了,点点头,收拾了给老爷送的东西便要动身走,那两个兵却不肯了,拦住她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连我也猜出意思了:没有他们长官的命令,你是不能出这个门的!
太太就和他们论理,我也和他们高一句低一句嚷嚷。正在闹着,村上幸之手下的兵,却又嗵嗵嗵来了一拨人,老爷却没有跟着来!人没有跟着,却让来人中的一个拿了张纸条递了话,说这是老爷的亲笔,老爷让太太把他东院书房里的那几张字画全摘下来包好,他要送给村上幸之,说是他们交上朋友了。
太太将纸条看了又看,将信将疑,心里当然舍不得那些个字画,但比起老爷的身家性命来,当然是人要紧。太太无奈何,只好转到书房里厢,把那些字画一一摘下来,卷好、包好,好大一梱哩。太太包着包着,眼泪水就扑扑嗒嗒下来了,那些个兵,又围得铁冬紧的在旁边看着。我见有个兵,直盯盯的看着香案上的那对帽筒,哎,帽筒上套着老爷的那顶藏青呢的礼士帽哩,我猛想起来:刚才老爷出门,肯定没戴帽子!我偷偷提醒太太:等会把老爷的帽子带上?太太明明听见了,却朝我使了个眼色,轻轻摇摇头。我明白了,太太不让我说话,是怕引起鬼子兵的注意,我晓得,这帽筒里放着写有美美生辰八字还有孟子昂画着梅花的折扇哩!那也是无价之宝,是老爷太太的心肝宝贝啊!早几年前,我就听老爷说过:孟子昂的一扇画,能买三担米哩!孟子昂老先生给我们美美画扇的第二年就走人了,毕竟人家八十八岁了,你说贵重不贵重?我一看太太的神色,吓了一头汗,太太岂有不晓得给老爷带这帽子的?我这莾撞人,差点又给太太惹祸了。
我赶紧闭了嘴不再作声,不声不响帮着太太包好扎好,太太最后说声你好生看着美美我走了……这声吩咐,太太每回出远门都要给我说一遍的,我也不晓得听过多少次了,可今天,太太这一说,生生教我的眼泪水,立时扑扑嗒嗒的流下来,流个没完没了!
太太拿着介许多字画一动身,那些兵就哗哗啦啦的全跟着走了。我想,财去人安乐,等一会,她就会跟着老爷一块儿回来了。于是,索性衣服也不脱,就和衣靠在床头,偎着美美,生生睁着眼睛等呀等的,一直等到天光大亮。
那晓得,太太这一去,也跟个断线风筝没了音讯!天亮了天又黑了,我又从天亮等到天黑,美美是一叠连声喊爹叫娘,饭更不肯好好吃了,我呢,人就跟火油浇心似的,真正是急疯了哇!又不敢放下美美出门打听,好不容易攀着墙头,破着喉咙喊呀喊的让隔院邻居能去下埠头报个讯,邻居后来都晓得我们这里的动静了,胆小的吓都吓煞了,总算有个把胆子稍微大些的,听见了,过来了,我就让他去给我们的厨房师傅友棠一家人报个讯,不管是谁赶快回来……不想报讯的人回来讲:友棠一家人逃难逃到山角落里的亲戚家了,一时没处找去!想想也是的,老爷太太上几日出门前,就让他们和那些能走动的都避得远远的,也没有说让大家什么时候回来嘛,这怎么怨得人家?我只好作罢,又是火油浇心地等呀熬的,看着哭哑了喉咙不吃饭的美美,我真是哭也哭勿出来,只两三天功夫,美美眼睛就肿成对桃子了,心疼得我这颗心像戳进无数根针,动也痛不动也痛啊!
到第四日,不不,是第五日的午后,只听得后门又是一阵阵乒乒乓乓响,我想这下好,总算回来了!赶紧抱了美美迎出去,只见太太被四个兵用条担架抬着抬进了门。老爷呢,自然影儿也没有!
那几个鬼子兵,把太太抬进门后,就像扔蒲包似的把太太往她房中一放,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通鬼子话以后,又扬长而去了!我一看太太,哇,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我们老爷太太都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啊,你怎么能让这些杀千刀的土匪强盗这些牛头马面夜叉恶鬼给她弄成这样啊!
太太她头发披散眼目紧闭,叫她不应,牙关咬得铁冬紧,连一口茶也灌勿进去!我真是急得六神无主了,把美美抱过来,让她摇着她妈,一叠连声叫,到底是十指连心的娘囡啊,美美这一哭一叫,太太总算睁开条眼缝,嘴里唔唔的却说不成半句话,我又赶紧让邻居去请镇上的太医邵老先生,那晓得邵老先生也和儿子媳妇也逃乱出门了,邻居后来又给请了会针灸的土郎中包顺安,包顺安看了太太的情形,只摇头不说话,我好说歹说,就差跪下求他了,他才抖抖索索的给太太下下扎了好几针,又留下两包汤药。扎了针吃了药。太太这才还阳过来,真正睁开眼睛了……
这一场祸难啊,这一场飞来横祸啊,真是三日三夜讲勿完,这些千刀万剐的日本人鬼子兵啊,你好生生就把我们老爷给劫走,你这个天杀地拐的什么村上幸之啊,你活生生的骗走抢走了我们老爷的字画,还祸害他的性命还把我们太太糟害成这个样子,你个东洋人你个日本人还是人啊?!
关于丁太太后来的情形,在陈香娘姨最初的叙述里自然是有的,陈香娘姨最后讲的一个事实是:在太太终于清醒过来后,她从太太那件已经揉皱得不像样的斜襟夹袄的前襟里,摸出了一张纸,那张纸,其实是一份血书,那血书只写了八个字,不认字的陈香娘姨猜出来:戏的血书都是临死前的人写的,这八个字,肯定是老爷丁铭轩的亲笔!
至于这八个字写的是什么,陈香娘姨当然是认不得的,但是,清醒以后的太太,以后就经常嘟嘟囔囔的喃喃不断,倒是后来长大的美美告诉她:妈妈念念叨叨的话,就是写在纸上的那两句,是那八个越来越血暗暗的字:吾心似火吾膝如铁。
这张写了血字的纸,后来就被陈香娘姨卷起来,塞进了另一只帽筒里,就像那柄画着梅花的纸扇一样。丁老爷那顶帽子,自然也是老早就被陈香娘姨收起了的,她晓得,如果教太太看见帽子看见那张血书,太太那自言自语的疯病,就会越犯越凶。
陈香娘姨后来一再强调的是,她明明是将血书和折扇一起保留的,美美也明明看见她是将它塞在帽筒里的,可是,若干年后的有朝一日,出于需要且是非常需要拿它出来明辩真相的时候,折扇还在,血书不见了,美美自己寻,让陈香娘姨也寻,寻得打天落地,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
比叙述更惨烈的事实,渐渐被岁月风化了。这事实,到美美长大、因为需要试图追忆那皯往事时,不光当时只五六岁的她,已经忘了许多细节,连陈香娘姨也越来越说不周全了。
美美穷尽记忆记起来的,就是常常四目紧闭躺在床上的妈妈,是个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的半疯女人,说她半疯,是有时候她好像也清醒,清醒的时候就不断喃喃着,喃喃着谁也不懂只有陈香娘姨还能辩出大概意思的话语的碎片。
教长大后的美美更加无法接受的事实是:当可怜的半疯的妈妈所身受的一切,在解放后的许多年里,却又变成了罪衍!这些罪衍而后又嫁接到美美头上,成了她无法洗清的黑记和污点!在那些个很是捱不过去的日子里,她曾生出了非常残酷的念头:与其这样,妈妈还不如当时就和爸爸一起死去!
这念头尽管残酷,却是真实存在过的。于是,当成年后的美美后来一次又一次身心俱受重创时,她就想过:我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我对亲妈都这样想,怪不得要受到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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