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让建筑赞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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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淳于先生,终于能够采访您,是您给予我此生的最大的幸运。直至今日,面对您,我总还摆脱不了那种诚惶诚恐的心情。如果我的问话有冒昧或唐突的地方,请您一定要直言不讳地批评。
淳于:宁可,为什么现在还“诚惶诚恐”呢?“直言不讳地批评”,也应当是你对我。这场推迟了这么久的采访,过错全在我,难道你至今还没有拿我当你的伯伯吗?
宁可:好!我从现在开始正式改称……伯~伯,哦,叫出这一声,我心里突然觉得一下子轻松自在起来。
淳于:就是嘛,以前没有能够这样,都怨我……
宁可:伯伯你为什么总是自责?
淳于:宁可呀,我真的亏欠了H市的父老乡亲,亏欠了你们大家,亏欠了很多人很多人……
宁可:伯伯,我想只有开门见山进入主题,你才不会总是检讨自己。伯伯,我可不是来听你检讨的。
淳于:好,那就言归正传。
宁可:这“正传”就是关于文化中心的构思和设计……虽然前情我都了解,但还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淳于:宁可你快别这么说。尽管交出的设计稿是我签的字,但我不认为这是我个人的作品。就像新区通过的那个规划方案一样,是H市老百姓,是大家的杰作。宁可你当然不忘记,一开始我就讲过,那是要我们大家一起完成的作品,那是我们H市人民共同创作留在大地上的作品。
宁可:我记得最初你就是这个意思,伯伯,如果不是你发动了我们大家一起为新区的建设去做调查,恐怕不会如此完美。
淳于:完美二字,要等完成之后,是的,光是建筑完成之时,甚至很长时间,都很难用完美来评价一个建筑的,我只想用……对了,你们称呼它是文化中心,可在我心里……请允许我用一个爱称来代替它吧!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哎,不行不行,我知道的,你们这里,所有重要建筑的名字,都要H市的头面人物来定,来命名,是不是?那么,我在这里说说,权当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小小秘密吧,宁可,你暂时不要捅到报上去。
宁可:好,你不让说我决不说。你知道的,我现在不是记者了,只是一个新闻单位的工作者和的爱好者。许多话许多事,你要不批准,我不会发到报纸上去的。那么,伯伯,请你告诉我,你给它起了什么名字……
淳于:哎,刚才,我又突然想起来:应该请你也为它起一个名字,喔,我们也来一个游戏好不好?我们把各人所想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宁可:不,写在手心里,手一伸,马上核对……
淳于:哈哈,宁可,你这一招让我想起……
宁可、淳于同时地:《群英会》中诸葛亮和鲁肃的手心写字……
(两人同时大笑。接着,果然各自写将起来,伸手一看,淳于先生写的是“海之语”,宁可写的是“海之韵”。两人一看,又相对大笑……)
淳于:宁可,还是你想的有诗意有味道……
宁可:不,伯伯,你这是……嗯,大人夸小孩的习惯……当然是海之语更有诗意更有味道啊!我相信,我们H市拍板的头头肯定会选中你这个名字的。不管怎样,这个小小的碰撞,真教我开心。伯伯,我听盖房子的老工匠说,不少建筑师在选址前都要“看风水”,即使是乡村里盖一所房子,也有专门请风水先生先去看风水的,第一道是“觅龙”,就是认脉为先找好“靠山”;再去“察砂”。这“砂”也是指地理形势的变化,什么龙砂居上,虎砂次之,左膀右臂都很重要,是风水先生认为必不可少高度重视的细节。再是“观山”,就是要细察山随水行,水界山住,水随山行,山防水去的道理……还有,哎,好了,我再说更是鲁班面前耍斧子了。不知伯伯对风水这个事怎么看?
淳于:乡村也好,城镇也好,匠人盖大屋先“看风水”古来有之,很讲究,也有不少合理的观念,但与此同时,也有迷信的成分。我也看风水,我看的风水,就是在找到并要为之设计的建筑地块,以后能不能体现靠山傍水与自然相亲的效果,如是,便是我心中最好的风水。
宁可:山和水是成就成功建筑的要素,也是伯伯您历来的建筑理念,小蓬莱有山,辽阔的海面有着最丰浩的水,你是否觉得“海之语”的选址和设计,基本上是你的建筑理念的体现呢?
淳于:可以这么说。我刚才说了,现在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只不过是刚与自然结了一点姻亲的“初稿”。时间是最权威的评审者,以后真正能与自然相亲相谐,还得等时间来完成。无论是人居还是公用建筑,我一直向往一个青山当户、白云过庭,鸟雀唤黎明,蛙声伴夜晚的环境,这也是我毕生秉持的一个理念。有了这样的环境,像你们作家诗人所感觉的秋月照人,春风坐我的感觉,就无时不有了。所以,我竭力主张“海之语”一定要有一个馆后的延伸线,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坚持选定在小蓬莱的原因……
宁可:我们知道你为此还再次奉献了你的祖产“绿苑”……你连母亲的墓和遗骨都迁葬了,这在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
淳于:“绿苑”早在多年前就已捐赠,只是这次更彻底一些而已……我们淳于家在祖国大陆已经没有或者说没有需要继承祖宅的后代了,所以,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更有利于国家,何乐而不为?至于母亲的骨灰撒向大海,我想,母亲地下有知,她会赞同我为她做出的这一选择。
宁可:既然有了基本的体现,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在后边加上那个延伸到海边的露天奇石场呢?
淳于:刚才说了,那就是我在通常的考虑中总想再加一个馆后延伸线的缘故,这露天奇石场,哦,权且称它是为“海之语”画龙点睛的那只“睛”吧!一句话:还是基于那个山水人情的理念。就像新区开发,我一而再再而三建议你们市的领导,一定要注意畅其生机一样,我们无论搞什么建筑,一定要将它作为与自然同寿的千秋大业来做,要对社会,对历史负责。你知道的,H市有无数天然的形貌奇峻的山岩海石,这里的群众又早有收藏奇石的历史基础,所以也是应地制宜。你一发动,就会源源而来。这个奇石场一旦建成,我相信它也将会成为最吸引游人眼球的所在,你说对不对?石不能言最可人,石不能言最是诗!石文化也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且与世界各地的文化无言而通……这话题也是说来无穷无尽。而且,在场地上,这个奇石场能够利用海天相接的天然之地,既不占地又不用花费建筑人工和什么材料。
宁可:所以有人说它,既是巧夺天工也是巧夺人心……奇石布阵不仅仅是王者之心,也是百姓之心。
淳于:宁可,你这两句话听得我高兴不过!你看,人还是愿意听好听话的。
宁可:不是我刻意恭维,是大家都在这么说。大家都在期待这个建筑,哦,伯伯,我坚信“海之语”它将是无声之语,能再次体现你建筑美学的一个高度。
淳于:宁可,你千万不要动不动就拿“高度”夸我,真的,没有一个建筑可称为“高度”的。我倒是常常觉得自己有着太多的Lt——“限度”,真的,宁可,我们是有着太多的“限度”,就像导演老称电影是遗憾的艺术一样……
宁可:听说夏威夷的一个会展中心曾请你去做设计,可是你拒绝了,为什么?
淳于:夏威夷已经接近天堂了,无处不美,我甚至觉得在它的任何一个地方搞一处建筑,都能达到海天相接、与自然相亲的效果,所以,真的无需设计,既然如此,我何必要去承接呢?我不愿意做太容易的活。
宁可:伯伯,现在,我真的越来越为难了,你说,我该找个什么样的既简单又明白的词汇来形容这个即将诞生的“海之语”呢?
淳于:什么也不用,建筑物本身就是最佳的宣言。
宁可:伯伯,我参加工作时,父亲就告诫过我:不要用“奴隶的语言”写作!你知道的,“奴隶的语言”一语,出自胡风的一个命题,父亲当年上大学时,因为赞扬这句话受累,差点打成胡风分子。幸亏他的一个班干部同学仗义,保护了他。但爸爸一直还是拿这句话鼓励我在写作上要有独立的思想。我是想说,每每看了你的建筑作品,我总不由自主的想起这句话,就像你刚才说的,你是用建筑物本身来表达你的建筑宣言的。一个独立的宣言。可我……怎么说呢,我想用一句话来概括……可怎么也想不好……伯伯,你能说出来吗?

淳于:要我说一句话?我说不出来的,真的,我做了不少作品,可要我说一句,只说一句?不不,我半句也说不出来的。
宁可:伯伯,你太小气了,你是存心不让我把这篇文章写好吧?你不是要我批评你吗?那你总要替我想想,用怎样的一句话概括你的建筑学理念,对,那怕是一句话,一句……
淳于:啊哈,刚才说了这么多,一句也没有吗?那……宁可,其实,你们认为的我们的那些成功作品,都是被约束下来的杰作。你硬要我说,我就说吧,我很欣赏“老子”的话,哦,某种程度上也是努力遵照这话行事的……只是我忘了它在哪一章了。
宁可:哪句话?
淳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宁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淳于:对,你爸爸一定知道,这话在《老子》的第几节第几章……哎,宁可,一上年纪,我就忘了许多事,可我至今记得最牢的一件事是,五十年代中我大学刚毕业,第一次为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业主,哦,那是个十分有钱的富豪遗孀,为她设计一座住宅楼,图纸寄出不久,老太太却给撕成碎片寄了回来,只附了一句话。我当时感觉那是句很刻薄的话……收到以后,我将她这句话意思的浓缩成七个字,然后用中文,对,用隶体字书写出来,当成座右铭贴在我的工作室。后来,我越来越感谢这位老太太,是的,如果没有她这个举动这句话,就成就不了后来的……对,就不会有现在的‘淳于抱朴工作室’……你一定会问:老太太写了什么话?哦,她写的是:你明不明白住宅比人活得长久?这也可以说,是她这句话,启发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建筑理念:让建筑赞美生命。宁可,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坚守这个理念:让建筑赞美生命!一个好的建筑,是城市的地标,也是承载历史的纪念碑!
两年之后。
全面启动的H市“HB”工程,趋近白热化阶段,文化中心率先落成。
蓝天白云下,被命名为“海之语”的H市文化中心,像傲放海面的巨大莲花,浑然大气落成在H市东郊一侧。如果从东西两侧眺望,又像一艘远航归来的帆船,停泊在海边。
剪彩的鞭炮爆响时,同时放飞的白鸽,悠悠飞向蓝空和大海,人间的杰作以与自然最和谐的相融呈现在天地间。
落成典礼举行时,作为“中心”的总设计师淳于抱朴没有出席。他的未能出席自有许多谦词和托词,最根本的因由还在于: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是这个“中心”惟一的总设计师。
“那是大家的杰作”——淳于先生离开H市前一再讲的话,成了他在这个建筑上的留言。
但是,H市高层的管理者都知道,傍着海湾建在“小蓬莱”上的文化中心,首先正是有了淳于先生的彻底捐赠,才“落得”这样举世无双的好地址。因为他的创意,才有这样宏阔大气的建构。这是真正的省钱省心顺民意的工程。
小蓬莱的“绿苑”,改建成为文化中心一侧的馆舍。当它与主体建筑浑然融为一体后,就像莲蓬的花萼,也像帆船的瞭望台,全面改建后,更以蕴含古典美和现代美的姿颜俯向大海。与之毗连的“天文馆”、“电影馆”“展览馆”和曼妙的音乐广场,既在造型上各有独异的风格,在整体结构上却又浑然一体,各部分相辅相成十分协调。绵延到海边的奇石场,更用难以言说的天然壮美,续写着这一奇丽的诗篇。
参观者自然不会注意,小蓬莱惟一留住了历史记忆的,是天文馆后那片草地,在面向大海的一角,有块深嵌在泥地里的小小铜牌。铜牌上的两行数字和梅倩尔这个名字,记载着“绿苑”女主人的生卒年月和曾经的历史。
淳于抱朴先生离开H市前,带走了母亲墓地的一把土。这是他为母亲做出的最后的也是惟一的事。
他知道这符合母亲的愿望。
“海之语”文化中心落成那日,热烈的鞭炮,淹没了一阵救护车的锐厉尖叫。
交通事故成了当下许多城市的一个疯长的恶瘤。这日的事故,又是一辆新手驾驶的宝马,当场压死了一个姑娘。
事故认定书上,明确裁定:主要责任是这个在车轮下辗得血淋淋的女孩自己。是她突然返身跑向机动车道,才酿成了这场事故。
据目击者说,这个被压死的女孩太不值得了:她怎么可以这样突然返身穿越机动车道?穿越的原因,是去捡一条突然从她脖子上飘落的羊绒披肩……
比目击者稍稍知情的人便说:那条羊绒披肩是很名贵的有“戒指披肩”之称的手工披肩“沙图什”,是藏羚羊的羊绒织的,全世界只有印度克什米尔是惟一加工点——shahtsh,牌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呢!这样的披肩要上万美元才能买得,也真是的,这样贵的披肩是贵妇们出席高级晚宴才用的,在马路上招摇什么?真是傻冒一个!
有人便反驳说:这个女孩就是为了赶着去参加那个“海之语”文化中心落成典礼,才披着这条名贵的羊绒披肩去的,年轻女孩嘛,爱出风头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东西再名贵也是性命重要。怎么能为了一条披肩连性命都不顾了呢?这真叫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稍知内情的人又说:这个被压死的女孩,听说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已经办完了出国手续,本来过两天就要飞到美国去继续学习或工作去了,现在却为了区区一条披肩,死于非命。真是太划不来了!太可惜了!
于是,所有知内情或不知内情的人又说:这就叫“命”!你不认命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不肯放弃这条狗屁披肩,那不是什么祸秧也没有了吗?
于是,又有许多人附和说:人就是得认命。别以为现代科技如此发达,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到处都通行无阻了,人生在世,少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却有高楼落砖头的飞来横祸。人是血肉之躯,凡是血肉之躯,能不能躲过这种“劫”,就看你的造化。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凡胎肉身,就像从泥土里钻出的树一样,最后都有一个还原大地的终结。至于这终结的好坏,全在于这个人的“命”,你不认命是不可能的。
参加烈烈的凄切而又寂寥的葬礼时,宁可和一起前往的裴蓓,悲痛难抑,木然无语。
在葬礼上,宁可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般的议论,愤懑霎时涨满了胸臆。
她觉得这些人真是可恶又可鄙,他们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中,还在讨论烈烈的什么该不该的结局,真是太残酷太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还要说她是因为不肯放弃这点“物”才因小失大呢?谁有资格如此评判烈烈的不幸呢?你们轻率而了草地评判一个不幸死去的人,你们真正了解过她吗?
人,都是不肯放弃的……人就是因为不肯放弃已经拥有过的或者希望掤有的东西,才有各种各样的奋斗、搏斗甚至凶狠到流血的争斗……
当然,有些争斗同样是凶狠和残酷的,但是,宁可希望以后不要看到,她祈求以后最好不要让她亲眼看到。
曼娜没能赶回来参加烈烈的葬礼。此前已经回国的老太太,得此消息悲痛欲绝。她早已在立好的遗嘱中写明:中国女孩烈烈,将是她所有遗产的继承人。在此同时,她手里本来还有一纸烈烈已经答应签下的协议,那就是,烈烈将代理她捐助的两个“爱心学校”的全部事业,直到永远。
现在,这个“永远”已成了永远的不可能。
与曼娜续接联系的宁可,向曼娜恳切而全面介绍了愿意承接并永远担当“代理”的裴蓓。
裴蓓则以简单的话语,申明了她的态度:
我只尽代理的责任,曼娜您的遗产将只属于这两所学校。虽然您和我只在茶叙中见过一次,但您知道,我也是完全独立而对未来和事业有美好向往的中国女姓。
裴蓓说:她所承诺的“责任”,和曼娜所期望的一样,将“永远”到她裴蓓自己离开人世。最后,裴蓓还引用了曼娜的话,为这个美好的“来回球”作了最后注脚:
“茶叙那天,您对大家说过:孩子们,让别人去享受‘人上人’的荣耀,我只所求你们善尽‘人中人’的天职……我不信基督教,亲爱的曼娜,但请你相信,这句话对我们所有怀有爱心的人都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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