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故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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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外出考察时,曾经记了不少笔记,但我现在记下的这三个故事,只同我自己有关。转 载自 我 看書 齋
故事的发生地,是三十年代中的江南水乡,大运河蜿蜒流过的一个镇。
这个镇和江浙的许多镇一样,一点都不小。说不小,是因为有着一定的地域和相当的人口,但它们从存在起历经历史沿革,一直以“镇”冠名。
这个镇,就是那个以丝绸闻名、丝商叠出的丝绸重镇,是出了“四象八牛七十二只狗”典故的地方:湖州南浔。
1936年春的一个傍晚,一只小火轮突突突地冒着浓浓的黑烟,犁波劈浪地驶进了运河的一个码头,在一座挑着高耸的马头墙的深宅大院——西岸丁家桥丁家的后门口停了下来。
那时的运河人家,还没有环保的概念,小火轮突突突地响也好,烟囱冒黑烟也好,他们一点也不为意。这座有着马头墙的深宅大院,前前后后有很多左邻右舍,这时候,大都已经吃过了晚饭。于是,他们便都从自家的临水院墙木板花窗里探出头来:这么晚了,这丁家桥丁家又会来什么客人呢?
谙熟此间风水此地行情的都知道:西岸丁家桥的丁家,也是镇上数一数二的丝商大户,镇上早已有了论“象”排“牛”也有人家足可算只“金黄狗”。这在当时只是个大体的说道。并没有绝对精确的标准。在以出产“辑里丝”闻名的南浔,论财富,丁家桥的丁家在“四象”和“八牛”当然排不上,能否在“金黄狗”往前排也不靠谱,但丁家桥丁家当家人丁铭轩,在上海有一爿裕丰丝行,在苏州周边的镇上还有几爿印绸织缎的厂子。裕丰丝行收来卖出去的生丝,当然是此间最地道的“辑里丝”。
比起“象”们“牛“们”,丁家的丝行和家业,虽然是小字号,但大家都知道,丁家有着最出名的“当家产品”。
丁铭轩的爷爷和父亲,早年就在镇上开了几爿印绸织缎的厂子,这些厂子规模不大,就像小作坊,但这些小作坊生产的“美丽牌”织锦缎和“彩虹牌”桑波缎,却是顶刮刮而远近闻名的。三皇五帝的前情就不去说它了,左邻右舍的老辈人能够说道的,已经是同治和光绪年间的事。早些年,丁家祖上太公辈,就在官营的织造局当过差,深知宫廷以及重臣内眷们的需求,老辈的人说,老早时候出的绸缎,都是自家什么名号那就什么牌子。丁家出的,当然就是以“丁家老号”的名目行市的,民国时期,开始时兴商标了,他们祖上,也正正式式开了以“裕丰”标号的绸厂,这便打响了“美丽牌”“彩虹牌”这两个牌子。因为早早通了门路,以前是不管多少都被“官营”直接收购走的。那些年,尽管粤绸粤纱还有山西的潞绸也时兴过,但是,皇帝和后宫娘娘们最见出采的锦缎衣裳,却是全选用湖州南浔的生丝做原料,而“美丽牌”织锦缎,也是最得宠的香饽饽之一。
据说,皇上兴起赏赐位高权重有功劳的大臣及其家眷们的丝绸礼品,往往是用一些“疑似”的货色。为什么?皇上和大臣关系再铁,毕竟还有君臣差别,让臣子和他们的家眷穿得和他们一样,那还叫什么皇上天子?而直接的原因,则是因为这些个绸缎,主要靠手工操作,一花一鸟一龙一凤,都生生是手工织出来的,货源有限。
这织锦缎不独宫廷喜欢,洋人也眼馋。到中国来喝了头口水的洋商,也通过开埠的上海码头打探好道道,直接就开了小火轮寻到原产地来了,不管有多少都会立马运走。无怪那些年,从上海天津甚至广州直接过来的大小轮船,就像鱼儿似的穿梭海上,到内河里也是,运丝运盐运绸缎,从来就没有落闲过。
自从东洋人的生丝和茧子抢了“辑里丝”的风光和风头以后,整个湖州特别是南浔一带的丝生意就一落千丈,受不了挤压的“象”们“牛”们和“金狗”们,眼皮活的,门道多的,纷纷改行转投资做起了另外的生意。到三十年代末,那些鱼儿一般的轮船,转眼间就跟封港刮台风一般,稀而又少了。
这天傍晚,当大家的眼光齐刷刷落到小火轮的舱口、当大家一齐将从舱口走出的丁铭轩和他身后的一干人、还有本来就候在码头上迎接的另一拨人,看了个清清楚楚时,不禁好生惊讶,于是便齐齐的喔唷一声叫将起来:今天,丁铭轩亲自出马兴师动众接来的客人,原来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囡!
因为大家都明白:如果是丁铭轩家“裕丰”进货出货,自会在上海大码头启用大货轮进出,这种在运河里来来去去的小火轮一般是载人接客的,特别是这艘在船头上明显标着丁家标记——船帮和船头的小旗都嵌着一朵梅花的小火轮,平日里大多是为自家,有时也只为镇上的三亲六眷或熟人邻舍朋友派派用场。偶而捎带点要紧的小件货物。
可今天,弄出这么大动静,除了大家都认识的丁家院墙里那些熟面孔外,陌生的,只是这个顶多三四岁的小囡囡。
看来,这小囡囡出现在当时的丁家,是怎样的了不得!
邻居们在看清了是个小囡后,当然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和来历。这一切,是老早就被招进丁家负责照料小囡的保姆陈香娘姨,跟左邻右舍们透露出来的。
江南水乡的一些小镇,以前把做帮佣的人叫成娘姨而不叫保姆,保姆是现在随俗随大流的统称。就像《祝福》中,祥林嫂不管嫁过几次老公,人们一如既往叫她祥林嫂一样。祥林嫂是一开始就被起叫而后“带过来”的叫法,陈香娘姨也是。她的名字,当然只是陈香。而娘姨这个附加称呼,当然就是她自进丁家帮佣起一并“带过来”的叫法。
陈香娘姨团团脸,身材也有点发福。陈香娘姨身材发福,人却半点没有福。两次都是新婚不久便守寡,犯了“尅夫命”。所以,不得不到镇上做女佣为生。面孔姣好头发乌亮且白净得出奇的陈香娘姨,要是光看外表,是怎么也看不出她来自一个地名都讲不响的地方,是地道的乡下人,而且大字不识一个。
陈香娘姨进丁家做帮佣一做就是二十多年,称呼也一成不变地叫了这么些年,可见她的能干,可见她是深得男女主人信任和喜欢的。这一层原因,是除了她人灵心巧手脚勤快外,,还善于醃制善做乡下头的韮蔬野味,将一桌山野菜蔬烧得五花八门且只只透鲜,她把豆腐在落雪天挂在屋簷下放到天井里冻冻,然后用了什么汤熬出来,那美味是可以教人连舌头也一块吞下去的。可惜,陈香娘姨显山露水时,丁家厨下已经有了早年在镇上挂过牌子开过馆子的大厨师友棠。所以,陈香娘姨即使身怀绝技,也只能在友棠师傅有事回家时偶而露露峥嵘。
虽是偶而,却给陈香娘姨带来了借题发挥尽情表现的机会。
“我伲就是福气忒差,大字不识俩个,如果爷娘能叫我读上几年书,不用说像太太那么有学问,起码我不会瞎七搭八嫁了那两个短命鬼,让我这一脑门头发根根空心的人,只落得满心想做杨排风也做不成!”
这话很有点意思。陈香娘姨平日很爱讲话,而且一开口又善于借喻作比。她说的杨排风,大家都晓得那是杨门女将佘太君的得意弟子,虽为火头军,却是英勇善战的女英雄。但她说的“头发根根空心”,却是很偏远的山头海角的土话。因此,本事了不得的陈香娘姨来自什么地方,大家一听就有点数了。
不管丁家的当家大娘换过几茬,陈香娘姨却是从丁铭轩的第一位太太进门前便进了丁家的。因此,那资格自比丁太太还老。
陈香娘姨好就好在资格虽老,却不倚老卖老更不倚才卖老,因此,她虽然有多嘴多舌的毛病,却也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问题。而且,陈香娘姨还有个嗜好:虽然是乡下来的,却对唱戏班子迷得要命且无师自通,好多戏文内容她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要镇里演大戏,不管山高水远,她都会背着自己的“脚底凳”,不辞辛苦地赶场。有时赶得半夜三更,却一点不耽误第二天做生活。
第二天做生活时,陈香娘姨依然兴致高涨,昨晚看的戏文就是她声情并茂的讲演谈资,天井里、厨房间、河埠头的听众经久不衰。丁家里里外外下下的人,都很高看陈香娘姨,甚至包括外来的亲亲眷眷的小辈。作为仆人,陈香娘姨虽然到老也是佣人,但她的实际地位,就像个女管家。
于是,对当时丁家开小火轮迎来的那个小小囡,陈香娘姨就是这样介绍评说的:
“你们只道是我们丁家府上来了个穿瞒档裤的小小囡?告诉你们吧!那是我们丁家的女公子,是将来下得机房出得厅堂的花木兰,进京会得中状元招驸马的孟丽君!我们老爷为接美美,出门前还急了满嘴火泡,带去的两箱冰糖白木耳,一路上一眼眼没顾上喝,全都送了人,这不,囡囡一到家,老爷胡须嘴巴光阴阴的,面孔白生生的,太太都说他人都后生了十年!你们就等着望吧,我们这女公子没准还是个引弟带妹的福星哩!”
陈香娘姨虽是乡下娘姨,所掌握的话语权和句式,一点不亚于权威的新闻发布官,说的话语,句句有根有据有出处。
却原来,丁家事业如此兴旺发达,人丁却一点也不兴旺。第一房太太一直不曾开怀,进门七年后,好不容易怀上后却因早产大出血亡故,刚产下的那个不足月的男婴也随即夭亡。悲痛欲绝的老爷丁铭轩,伤心得许多年都没有续弦娶填房的心思。
许多年后,丁铭轩老爷方娶了一个名叫梅佳尔的洋学生。
梅佳尔是一个在镇上人看来犹如仙子下凡的“文明时代”的女学生。梅佳尔不但有金陵女师毕业的高学历,还曾到东洋开过洋荤——这一良缘的缔结,当然要归结于丁铭轩做丝绸生意,长年走南闯北,大小码头来来去去就像鱼儿穿梭,梅佳尔就是他在轮船上遇见的。

梅佳尔是新潮女子,很佩服丁铭轩“实业救国”的思想和抱负。故对他一见钟情,而且不忌讳他是已婚男人且比自己年长许多。在她眼里,这桩婚姻,虽不属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的啼唤,亦非花前月下诗文吟唱的琴瑟和鸣,但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邂逅能相知,全在于有道合志同的旨趣。于是,本是南北异地的二人,得借“百世修得同船渡”的巧遇,在上海的大饭店文明结婚。结婚后回到南浔丁家,男主外女主内,夫妻恩爱无比。
夫妇俩惟一欠缺的,依然是婚后多年不曾生养。
丁铭轩对此倒很大度,总对夫人说不慌不慌,现今已是文明社会,有没有“后”,都与“孝悌”无关。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我是世传的商家你是大家出身的才女,乐莫乐兮心相知,只要你我二人恩爱和谐,有无子息都是快乐人生!再不然,我们也可以多养养小狗小猫。孩子不就是大玩具嘛!
一席贴心暖肺的话,尽现丁铭轩的新潮观念,当然也教梅佳尔着实感动。在当时,无论是民情还是舆论,特别是他们这等门第显赫堪称豪富的人家,对后代和子嗣问题能够如此开明,实属难得。
梅佳尔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夫君越是这样说,越表明他内心其实是非常喜欢孩子的。几次到沪杭请外国医生作过检查后,她对自己的生育能力绝了望。夫君这样说,她心存愧疚却又苦无良策。劝夫君纳妾买小,却又不合自己更不合他的心意。
于是,在得知自己的亲妹妹倩尔生下一对龙凤胎时,就不远千里去看望妹妹且与她秘密约定:日后再有生养,一定要送一个孩子给她。
妹妹倩尔,也是个与姐姐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的女子,对姐姐的恳求,一口答应。
光阴荏苒。姐妹间的这个“秘密”约定,直到四年后才得以实现——这四年中,妹妹不但没有再生养,且在生下这对金童玉女后,因体弱多病患上了不治之症。逝世前,悟透了无常世事的妹妹,终于答应将这对龙风胎“分赠”给姐姐一个。
妹妹的夫家,也是名声赫赫的大户人家且是以航运业通四海的大商家。两家连襟彼此都是饱学之士,且又有实业救国的共同信仰,在许多文明观念上心心相通惺惺相惜,早在生意场中都曾相识相帮,这种亲舍骨血的事一经提出,自然顺理成章。如果不是这样,像这样割肉相赠的事,在一般人家是断断不可能的。
当然,约定是约定,真到践诺,其中的周周折折可想而知。
在千犹豫万不舍后,答应“相送”(或说“赠养”)的,是龙风胎中的妹妹。
即便是女孩,在丁铭轩夫妇看来,也似得了送子观音亲赐一般快活无比,夫妇二人视这个女孩如己出,一心要教这个女公子日后成为他们丁家丝业的继承人。
女孩的小名叫美美。自从将美美接到家后,不要说丁铭轩,连梅佳尔这新潮女子的很多做法也老派起来:夫妇俩本来都对书画情有独钟,梅佳尔自己就写得一手绝好的蝇头小楷。可这回,她却特意请了镇上的书画大家孟子昂,将女儿的芳名以及她的生辰八字,用篆书写在一柄折扇上。那柄折扇,自然是挑了极好的洒金宣纸特制的。扇面的另一面,是一枝凌霜傲放的腊梅,这当然也是孟子昂的杰作。孟子昂揣摸并听取了丁铭轩夫妇的心思后,在书画已成前,就手在这枝铁骨寒梅的上方,题写了一款隶书:只有梅花是知己。
另一行极为精细的小篆,则是孟子昂的落款,外加一个印章。
这柄书画双绝寄托了夫妇无限爱心的折扇,就存放在书房中的那张香案上,放进了丁铭轩用上百银元买来的一对青瓷帽筒中。
那对青瓷帽筒,是地道的南宋官窑,极稀罕的冰裂纹,所以会贵得要用上百银元去买。
丁家桥人三日两头见突突冒浓烟小火轮,但是,自从美美到来以后,再次引动那么多人在对岸隔壁观看的,却是又一个三年之后。
这一次,却不是大家好奇,自从东洋人扬武耀威打到这里开始,在运河里开着大大小小船只来去的,不是东洋人还能是谁?
这天左邻右舍偷偷观望的,也是这艘早被东洋人拿去派了用场的小火轮,是它又一次载回了原来的主人——本为“逃乱”已避走外地多日的丁铭轩。
因此,当邻居们远远看见,总是穿着长袍马褂戴一顶礼士帽的丁铭轩下得船来,好像毫发无伤,而且依然气宇轩昂,而他的太太梅佳尔,也依然牵着女儿美美的小手紧随在后时,不禁都松了一口气。
邻居们的气松得太早了,他们没有看清这丁铭轩丁老爷,虽然表面上毫发无伤且依然气宇轩昂,但是,礼士帽下的他,眉头紧锁且眼神忧郁。与先前更不同的是,前后左右簇拥着他的,不是生意场上的伙伴朋友,不是伙计下人,而是一群凶神恶煞的日本兵。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日本兵都凶神恶煞,那个戴双白手套什么枪也不端走在前头夹在丁铭轩妻女中间、是个军官模样的,相貌就比较温和斯文。他既没长仁丹胡也不是满脸横肉,如果让他换上丁老爷丁铭轩的那身长袍马褂,他真的和中国的普通生意人没有什么两样。
说那些日本兵凶神恶煞,是不光显现在那一个个气汹汹而又虎纠纠的步态上,也不光显现在他们端着或横着的带刺刀的长枪上,而是丁铭轩不明不白的就死在他们手中……
丁铭轩不明不白惨死的内情,在很长时间内都是个谜。他的太太,那个一直为镇上人崇敬和刮目相看的梅佳尔,以及他们的女儿美美,也在这以后神秘地消失,直到东洋人投降以后,才回到了镇上的老宅。
回到丁家老宅的丁太太梅佳尔,人是回来了,但是,原来如花似朵的一个洋学生少奶奶,经了这场变故,一下子变得神经兮兮的,嘴巴就像贴了封条似的同谁也不说话,大多时间是自言自语,人也是忽然就衰老了,竟比大了一辈的老佣人陈香娘姨还要苍老衰弱。
一直与丁家几个佣人留守大院的陈香娘姨,是这一切变故的直接的见证者。她也有明显变化,起码没有了原先的心宽体胖,原先一头乌森森的头发,也一下子花白了大半,话语也没有先前多,但是,她毕竟是除当事人之外前前后后晓事最多的知情人。
因为,那日丁铭轩一家三口被日本兵簇拥着下船,走上埠道,又从后门走进自家大院时,最先出来迎接主人的,就是陈香娘姨。
因此,丁家大院以及他们主人在那时发生的事,最先最后的讲述者,都是陈香娘姨。
当然,等到陈香娘姨能够回忆并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梅佳尔再次带着女儿回来的辰光。那时候的陈香娘姨,不但没有先前讲说戏文的心情,没有了比东比西,绘声绘色的才情,有时候会重复、有时候会丢了这这那那的细节,有时在时序和事序上都有所颠倒。
陈香娘姨之所以要讲,特别是后来,是应她一手带大的小囡囡美美的要求,而美美之所以要求她讲,是作为一个记忆有限的小女孩,她纵然记得一些些当时的情况,整个过程毕竟不清楚,作为后来的女学生,她需要搞清楚这些情况。
美美后来的需要,并非仅仅出于自己的感情。父亲突然死亡、母亲虽然活了下来,但整个精神都垮了,一直病恹恹的与床为伴,后来虽然能够起身,也再不能打理丁家的丝绸产业,直到整个丁氏族丝业一败涂地;直到叔伯家族借机併吞巧夺;直到解放后顶着“地主兼工商业”成份和“资本家太太”的双料罪名,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熬着……
上了高中又将上大学的女儿美美,终于在党团组织教育下宣称要和母亲“划清界限”了……早就人不人鬼不鬼凄凉度日的梅佳尔,也在1953年底,中风去世。
作为小学生、中学生的美美,老早就需要搞清楚这一切情况,本来是想记住这一切与家国有关的民族恨。而后,也因为别的。母亲去世后,她曾想专门寻访早就回到自己老家的陈香娘姨,请她重新而尽可能详尽而细致地讲述这段历史。说实在,美美那时的目的既简单也明瞭,既自私且固执,她不是为了别人,而只是为了澄清一些历史事实,因为自己是高中生,组织时时教育她应该忠诚老实,要向组织上清楚交代家庭的所有问题。
年过古稀的陈香娘姨自解放后回到那极偏远的老家,就恢复了地道的贫下中农身份。她的记忆力相比同时代人,委实算得惊人。但是,她的阶级觉悟却没有丝毫提高。除了基本事实与先前讲的没有多大出入外,她的许多自发的评判词,也越来越显出有着严重的立场问题。但是,对这个与“地主兼工商业”、“地主婆与资本家太太”有着亲密接触且感情颇深、始终不知道怎样才算站稳贫下中农立场的陈香娘姨,任何人都无法过于要求并指责她。
而且,说实在话,就凭陈香娘姨那天对进了丁家大院的东洋兵的那番勇敢,委实是比天波府的杨排风还要了得!
后来被各种人次要求、央求的陈香娘姨,在十数年中一再讲述,虽然讲述的次数渐少质量一次不如一次,但是,真实的历史,恰如陈香娘姨讲述的那样,直白而简单,可惜她去世早,与20世纪同龄的陈香娘姨如果长寿,许多同类题材的编剧请她去做顾问,绝无问题。
下面的故事,“初版”就出自陈香娘姨口中,但是,经过多次讲述、复述和记录者的修正,实在难以保证是原汁原味的“第一版”了。
惟一可以保证的是:故事中的主要情节是绝对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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