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把人字写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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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
于津生又一次睁了眼睛,嘴唇忽然翕动得更加厉害,抽泣有声,在旁看护的余小金,吃了一惊,又一次趴在他嘴唇旁边,听出了他好像在叫……裴蓓!他是在叫裴蓓!
余小金又喜又惊,赶忙按铃叫护士叫医生,一边握牢了他的手,一边继续趴着听……
于津生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翕动的嘴唇,断断续续发出了教人可以辨析得出的话语:
倒倒过来倒倒过来19791121……19791121……
很快进门的护士,也听见了于津生这句反复喃喃的话,只是,没有余小金听得那么清楚。
等裴蓓赶到,于津生已经停止了嘴唇的翕动。但是,裴蓓扑倒床前时,于津生好像还有知觉,好像分明看见了裴蓓的走近,好像分明看见了她身后的烈烈,他的眼睛特别急速地睁大,特别地特别地亮了一下……
但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亮。当裴蓓握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津生时,他的眼睛倏然闭上了,只有一颗大而混浊的泪,沿着他那颚骨宽大的青白脸颊,缓缓地缓缓地流淌下来……
显示屏上,心频已是一根直线……
医生来了。
主治医生很快翻看了于津生的眼睑,摇摇头,然后向裴蓓也是向病室所有的人轻声解说:刚才病人表现的这一切,都属于脑伤病人呼吸停止前的症候,就像人们通常说的回光返照……
裴蓓没有听进医生说的一个字,她只听到一阵近似蜜蜂的嗡嗡声,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裴蓓显然听过这熟悉的蜂鸣之声。
裴蓓听过这熟悉的蜂鸣之声,那是她刚与于津生定下婚期那日。
婚期定在一周之后的“919”。
裴蓓觉得这一周将会比任何时候都漫长。
裴蓓自从那天与于津生有了一场准夫妻的床上之戏以后,她虽然羞羞答答,虽然惊慌失措,但是,她终于铁了心:于津生尽管有某些不如人意之处,但是,自从与他订了百年之约起,她觉得,他是在处处用行动来证明他是真心爱她的。
所以,她也千百遍地说服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你不能要求过高。他有真心,她是要回报他的。她能回报他的真心之爱的,就是诚实。
她下了决心:新婚之夜,她要将21年前的事向他和盘托出:她裴蓓不是处女,那三个该死的混蛋害够了她,她本来心如死灰,现在,你于津生终于救活了我,终于。将尽的青春伴着忠诚而宽厚无边的爱,终于到来了。我们的幸福来得太迟,于津生你虽然结过婚,裴蓓我虽然不是完美淑女,但是,只要你真心爱我,珍惜我,我们仍会是美满一对,幸福一对!
一首歌里不是这样唱的吗: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忘记抹不去
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真的要断了过去
让明天好好继续……
就在这时,伴着心中响起的歌声,她听到了一阵蜜蜂飞过花丛的嗡鸣。
那天晚上,还是这种声音,一直在她耳边缭绕。
那天晚上,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忙了一晚上的应德润是何时回家的,谁也不知道他接了什么电话。谁也没注意他为什么任何招呼都没打就迳自回了家……
当然只有应德润自己知道。
来电话的是一欢。一欢没说两句就泣不成声了:
“爸爸,我们对不起你,大齐他该死……他不该与文物贩子打交道,他被捉走了……说不定就是死罪,他拿了国家的顶级宝贝去卖……一只青铜鼎,墓里盗出来的……这该死的,还坦白说因为他老岳父以前是那里的官,家里早就有这样的东西,他没觉得这是动不得的国宝……”

连应德润自己也奇怪的是,他竟然能平平静静地听完了一欢的哭诉。而后,又再次劝慰了一欢。当他听说老伴恰好已经坐上火车回家,对这一切都不知道时,他越发心定了。
应德润想了一想,迈着一向稳而又稳的八字步,来到书房,平静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再次看了那幅已经写好的《长河赋》,摊在画案上,就等主人落款盖章了。
应德润取出印泥印章,郑重地盖上。这时他才又发现,那句“光天下做个人”的“人”字,没写好,那一捺,软搭搭的一点没见出劲道来,他拿过画案上的笔,描了一下,结果……更难看了!
“人”字只两笔,要写好实实不易!而且,写好的字怎么可以重描?字是黑狗,越描越丑。起码的书法之道,你应德润都忘了?!
他鄙夷地嗤笑了自己一声,掷了笔!
他再次平静地走向另一只小柜,拿出一瓶藏了多时的老陈酿,拿出一只酒杯。咕咕嘟嘟倒了大半杯,想了一想,又拿出了另一只杯子,也倒了大半。
他将小半瓶速可眠倒在了其中一只杯子里。这本是老伴三个月的药。
他想了一想,等会,他要闭着眼去拿酒杯,拿着哪只是哪只。
如果先拿了没放了药的呢?那,就是命不该绝。老天爷说:你不该以这样轻松的办法惩罚自己。
如果先拿了放药的呢?
没话说。他这个“人”,活到头了。
他可不是于津生,就是自裁,也不能弄得沸反盈天。
哦,应德润应德润,你还要为自己开脱什么?什么这杯那杯,一起喝!
他倒混了两杯酒,一口喝了一半时,电话又一阵锐响!
还是一乐!听着儿子的电话,他只觉得脑袋轰轰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但是,儿子的意思,他还是听明白了——
一乐告诉他:他已经与那个被撞伤的女孩“好”上了,所以,女孩家长愿意撤消一切条款,一切!“……老爸,我们打算,等珊珊的腿好俐索了,第一件事就是来中国,看我妈,看你老人家!老爸你可要准备见面礼呀……”一乐的声音很有点喜气洋洋了。
这喜气洋洋的声音,应德润听起来,很生涩,很陌生,很遥远……
他抬起软得没一点劲的胳膊,用最后的意识,拨了小侯的电话:
保……东,我……喝……多……了……喝……错……了……药……药!
那天晚上,应德润一走,宁可就跟从淳于先生到他的住所,长谈了许久。
走之前,她慨然答应淳于先生,就在近日,乘等待市里有关部门的最后决定前,她将陪他到南方去作一次旅行,到一些很偏僻的海岛或小镇去,那是完全的个人私访。
对她不假思索的答应,淳于先生感动莫名,宁可甚至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光。
“宁可,借老同学的光,我把你也当作自己的女儿……哦,很感谢你一口答应陪我去!哦,这次私访也许是烦难的、无果的,因为你我都不熟悉那个地方,但我一定要去,而且,我不想叫上别人……因为,这是我的一个多年未了的心愿。这次,我一定要完成,一定要……是的,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想做这件事?哦,我这里有一包材料,你先看看……你看了就知道了!”
回到自己的小窝,一进门,宁可就廹不及待地翻开了淳于先生交给她的那包“材料”。
她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有个非常细心地用塑纸包着的笔记本。
翻开开头几页,一个戳入眼前的名字,就使她悚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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