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该诵持哪句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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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浮,飘浮……
不管怎么样,他知道,这是最后的环节,最后的努力了,他一定要抓住那根绳子,一定要……这是他的生命线!
可是,他为什么就总也抓不住呢?
傍晚,忽然鞭炮声大作,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钟,此起彼落的鞭炮声还是不绝于耳。
于津生两手抱臂,伫立在窗前,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此站立了多久了。
他吩咐了一切人都不许打扰他。他甚至从下午开始就关了手机。
他进入绝对冷静的状态思索,他想给自己清一清帐。
这是他办公室里的小套间,外头的办公室,装饰一如其它许多公司的老总办公室,应有尽有但不豪华,一切公事都在那儿办理和进行。但这个小套间,却只是他个人的密室兼休息室。物具简单到只是必需之备:一床一桌一柜一几和一张可以躺靠的长沙发。
这五个“一”中,他最注重的是那只小柜,小柜抽屜里有他认为比身家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金灿灿的钥匙放在贴身的小口袋中。
旁人绝少进入这里,只除了烈烈。连烈烈也是很有限地来过几次。
平日,连这里的卫生,也是他自己动手打理的。在一个本来就很洁净的雅室,这很容易。一块抹布就能解决问题。何况,他一向不乏勤快。
这里也一直是他躲避尘嚣的清静之所。
可是,生活就如外头突然响起的鞭炮,不容他清静。
他不明白不是年不是节的,为何今天有这么多人在放鞭炮?烦躁之际,他去翻出了万年历,终于得知,原来今天是古历八月初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把它作为“迎财神”的吉日。
这个吉日离他的婚期很近。但是,他和裴蓓共同选定“919”时,可没有想到这才是个黄道吉日。“919”是裴蓓定的,一个星期前。他当时马马虎虎说了个:那就918吧!裴蓓随即说:干吗那么俗?你老想着这个“发”不是?你都不想想,历史上的这个“918”是什么日子?
他一愣,笑了:就是。那好,那就推迟一天:“919”?
裴蓓笑了:这还差不多。
裴蓓当然比他心眼多,“919”就是“就要久”!那被强化了的“久”,就是永远、永久!谁不希望自己的婚姻、爱情用这个“久”字祝福?在这种事上女人就是比男人聪明。
可他就没想过这个日子与“迎财神”的日子也相近。
新世纪新时代新生活,旧习俗依旧沿袭至今,人们同样趋之若鹜,可见旧俗的强大非凡。如今的人哪个不喜欢财神爷光临?旧俗正因是“迎”人人尊崇的“财神”,所以非凡强大。
迎财神,迎财神,在世人眼里,你于津生就是财神一个,就像当下很多口头语说的:你这个钻石王老五,穷得只剩下钱了!可是,你又怎么样呢?你真正快乐过吗?你轻松过吗?你收获了无数人的敬羡的眼光,那是你一时做了某件好事、某个善行义捐,但是,你真正走入了人心吗?没有。你收获了太多的羡慕包括某种程度的畏惧,却没有收获过真正的尊敬。
你看,你这财神下面的一个最重要的帮手走了,二话不说地撂下财摊子,走了。
他也许是用这个方法来卑视你,预告你可悲的结局。这个老尤头!他走了!
就像走的人说的:走的原因天知地知,还有他这个被属下多少人畏惧的总经理、董事长、总裁知道。
老尤的走,对他于津生是当头一击!他万万没有料到,在他眼里,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了他、老尤也决不会离开他的。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一个老忠臣。可是老忠臣尤茂昌,竟然也与他开了个国际玩笑,突然对他来了这么一手!
老尤走的原因。他可以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半个月前,老尤送来财务报表时,为其中的一些情况,他们曾经有过争执。这在他们是常事。老尤头总是不赞成他如此出手大方地给这个那个这么多的“好处”费。虽然现在很多地方是不给好处不办事,但也用不着那样出手阔绰呀!他知道老尤是为他心疼,财务的私帐,多少年了,老尤总还是能为他做得圆而又圆的,审计上也从来没出过毛病。但是,吵管吵,老尤对他依然忠心耿耿。而且,即使偶有争执,结果每每总是以他于津生的胜利告终。
那是毫无疑问的。谁教他是主宰一切的总裁。
这回,同样如此。他给老尤下了死命令:哪怕豁出去拚了,哪怕冒犯整个董事会,他也要老尤将“老底子”的那笔“董事长基金”划拨出来。一一划到他所要求的几个帐号上去。对这一点,他要老尤严格保密。
老尤大吃一惊,谨慎而委婉地要他说明理由。于津生倔着强筋,就是要他无条件照办,理由半字不吐。气急时,他曾喝问老尤:怎么啦?你也这样死犟死犟的,你是不是有病?
老尤一愣,青白的脸突然白如雪纸。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最终的结果,当然又是他大获全胜。
那么,老尤这次的突然出走,这些当然是原因之一。但他纵然不满,也不至于为此拂袖而去,肯定另有隐情。老尤是怕自己承担责任图清高?这算什么?他一个堂堂总裁,如果不能令行禁止,那还总个什么?裁个什么?
你老尤正经什么?至于吗?就算我们在起始阶段有些不干不浄的行为、就算有些事已经越过了界限可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哇!房地产开发的初创时期,“从银行贷款”,这个如今看来再普通不过的融资手段,虽然在当时引得他和银行方都捏了把汗似的不无紧张;过程中,他和各种金融机构就像两只互相窥视的老狼在发狠斗法,可是,现在,当大批的房地产就在他们手里魔术师一样变出、当财富就像原子裂变、几何式地增长、当“钻石王老五”的名号也在他和无数得益者的身前身后叫响时,谁曾认真想过在资本积累的原始阶段,他于津生是代表了中国新经济时代有眼光的新型资本家的崛起,还是不过也是市场经济初级阶段势不可挡的汹涌大潮中转眼即逝的浪花泡沫?谁还来得及问一问他们的手段是正当还是非正当、是以权谋私还是官商勾结、是正常的互利双赢还是龌龊和血腥的交易?
不说别的,光从开始“从银行贷款”想想就是了——贷成千上亿的巨款,作为资本运作的起点,第一次贷到时自己是那样的心惊肉跳,可在如今已如小菜一碟,“从银行贷款”更如雨后蘑菇,遍地生长!你想过吗?他想过吗?
那么,老尤他大概是得了他所交手的什么人的厄运或消息、知道我们与之打交道的人的什么动静了?是与×行长有关?还是与×局长、×司长有关?你知道难道我不知道?或者,他就是恐惧于我们从前那些个不得不打的交道?这成了他的心病……嘿,说下大天来,如果真犯了国法,算帐也会算到我头上,干你老尤头什么事呀!
还有,看样子,他可能有一点是冲着我要结婚且与裴蓓结婚这件事来的。
老头子原来看好海花,他理解并明白。一条街住了几十年的乡里乡亲嘛!与海花离婚,老头子后来终于默认了。后来,老头子也终于变了观念,看好烈烈,他于津生理解并感激他的看好。老头子看好烈烈,同情烈烈,可我与烈烈之间的这件事,你老尤头是不会明白的,就是同你说一千个道理,你都不会明白的。
不管他!
老尤头乱阵脚是他自己要乱,我可不能乱。没有关系,死了尤屠夫,我于津生照样不吃混毛猪!他反正是个纸糊的招牌,并不起实际作用的。从今往后,起用新人,更能与过去一刀两断!嘿,说到底不过一个财会人员,公司里等着提拔的、外边排着队等招聘的,多了老鼻子了!
不过,老头子这一走,倒提醒我:什么乡里乡亲,什么亲朋好友,全不能信!你就看小金,别看他老实巴脚的,这小鬼头,外相老实,鬼也不小,那天,我不过是为一件小事光火骂了他一句粗话,他就跟我红了眼:舅舅,你骂我什么都不要紧,就是不要骂‘你他妈的’!我妈不还是你的亲弟媳么?我妈说过的,你舅就是你亲叔亲伯,你爸和他不是一般兄弟,他们俩有顶名换命的情哩!他再怎么也不会对你不好……看看,怎么样?今生他在世时,说不定把什么都告诉小金他妈那个是非精了……你以为小金他在私下里对我舅舅舅舅叫得怪亲热?也要提防。说不定关键时刻也会吃里扒外!我对他们九个好,只要有一个不到位,也会出事!这小子跟我这么多年,别看不管实事,知道的事也不少,只要稳过这一段,这些知根知底的,统统打发!他们爱去哪去哪!当然,物质上我决不亏待他们,今后,我只要牢记一条:用人,就用陌生的,外来的,决不再用熟人!
还有烈烈。
是的,烈烈……烈烈最难办。他一直认为最对不起的就是烈烈。
不过,已经这样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他下定决心了。他要从此在她面前装没良心,装得越冷漠越好,那怕她咒死他、骂死他都不要紧。唯有冷漠,才能促使她更果断更决然地记恨他、离开他!他已经许诺过了,他要以丰厚无比的物质回报烈烈,他说到做到,而且,就是在他找烈烈宣布自己结婚消息的同时,他已经悄悄替她在香港的银行里存入了三百万。她不知道就是了。他不能先告诉她。他让老尤划拨的钱款里就有这一笔,只是老头子不知道是给她的罢了,他想过了:这笔款子,回报烈烈是足够的,足可以弥补自己对她的亏欠。他现在用不着声张。这一切,到时候自会显现。她不管多么怨恨他,事后会想着他的好处的,会感谢的。人生在世,立足之本就是要有家舍,要有足够的本钱!烈烈有了家舍,那怕小小一间,她就心定了,不管远不远走高飞,我于津生对得起她了。
至于裴蓓。现在,重要的是,婚期定下了。对于裴蓓来说,就是一个正式的名份,一个越早越好的婚期。
婚期婚期,于津生,你是前世今生欠了她裴蓓的,但等婚期一到,堂而皇之把婚一结,她就是你于津生的正式夫人,你就可以尽情偿还于她了!
于津生,于津生,你在这里想得冠冕堂皇,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一旦捅破了这些事实以后,你能断定裴蓓她会怎么想?你连处了这么久的烈烈,都无法把握她的思想行动,遑论裴蓓?难道她们都是你手中的棋子,你想怎么摆就怎么摆的么?女人女人女人,天下最难懂的就是女人,我于津生今生偏偏遭逢了这两个,不不,应当是三个,我遭逢了三个最不应该遭逢的女人!
海花!烈烈!裴蓓!
那么,到底是我害了她们,还是她们害了我?!
真正是前生注定的孽冤啊!
今天下午,与裴蓓经历的那场,使他百分之百地相信:裴蓓就是21年前他所遭遇的那个小丫头!
从订婚以来,他们曾有多次的接吻拥抱,但并不曾有过实质性的性行为,在裴蓓,当然是过于矜持,但在他,更多的是为了在她面前保持那种绅士风度。他知道,对裴蓓,唯有这样,才能赢得她的欢心。来日方长,他相信。于是,纵然与裴蓓有着浅浅的肌肤接触,但就像雾里看花,他并没有仔细看清怀里的这个将要成为他正式夫人的女人。
在男人场里,他多少次听过这样恶俗的话——如果把它仅仅当作笑话听的话:只要熄了灯,全世界的女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今天下午,当裴蓓真的被他步步诱惑与他有了鱼水之欢时,他再次发觉: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
裴蓓与烈烈就是不一样,他与裴蓓交欢,却并没有“欢”,没有!那次在烈烈身上得到的那种欲仙欲死的快感,再次丧失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是过于紧张么?当时,两人都很放松,他们是法律条文保证下的夫妻,所以绝对不会紧张。若说与烈烈那次,因为是就势造成的“偷欢”,那倒可能是。可今天,怎么回事?
裴蓓她当然没有感觉,因为,她是老处女,她只是害羞、慌乱,没有经验。但他是有经验的,他有数。
他不甘心。绝不甘心。
当他试图再展雄风时,他死命而凶狠地一再亲吻裴蓓的脸和双唇,突然,他发现裴蓓唇下有颗小黑痣,这颗原先被他忽略了的米粒大的黑痣,像一颗突然飞入眼中的矇虫,使他眼前一黑!
他与她交往了这么些日子,他竟然没有看清她的嘴唇左下角,竟然生着这么一颗小小的黑痣!
这样一颗小小黑痣,若是生在别人脸上,因为那横米粒般的形状、那细细巧巧的俏样,都是妩媚的、挑逗的,不折不扣地属于“美人痣”。可是,在他心里……天哪,21年前,当他用手电一照那个又喊又叫索索发抖的小丫头时,那小丫头的嘴角,不也有着一颗小小的触眼的黑痣么?
很多人脸上这里那里长着雀斑黑痣,也许,她和21年前的那个小小的她,仅仅是巧合。
但愿是巧合。但愿。
可是,老天爷分明不想给他这个“但愿”。现在,当他一下子抓住了这个特征,他发现,原先在他心中早已模糊的形像,现在突然被无限放大了,小丫头的五官、唇形,在裴蓓脸上,纤毫毕现!
她就是眼前的裴蓓,没有错!裴蓓就是21年前那个她!
再来想想裴蓓的年龄,没有错!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
像突然遭遇严寒,他那男性的根,再度萎缩,无可救药地萎缩!
就像一记响雷,从他头顶炸过。
就像被一支利箭射穿,他的精神在霎那间全线崩溃。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他的病根源于何时,他验证了他的病源根在哪里。
幸亏,他在此之前所制造的氛围铺垫得好,他的失态一点没有引起裴蓓的惊觉。
也许,上帝还是有点眷顾他。
也许,等她们成了正式的夫妻后,随着他的百般体贴,这状况或许会改善。
这样一来,就意味着他要永远对裴蓓保持着欺骗。
永远。他做得到吗?
他能抗过良心的重压吗?日日夜夜?一辈子?!
或者,新婚之夜以后,他就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向裴蓓和盘托出?
是的,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没有强暴她,没有。当那场有如疾风暴雨的事发生时,说实在,他开始也矇了,他没有料到那两个与他撞上的人,这么畜生这么坏!但是,他自己难道是好人吗?如果是好人,是彻底的好人,为什么当时就不奋勇而起帮助裴蓓?虽然他们是两个人,如果你当时真的那样大奋大勇,裴蓓可能就不会被欺负得这么惨!虽然你在终于一‘醒’时,你与那个平头打起来了,越打越凶,他那个兄弟,那个只忙着发兽性的光头,甚至都没顾得上参与,你凑巧得势,你那一拳!你一拳将那个平头打得……只听扑咚一声,他掉下去了!黑咕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下面肯定是万丈深渊!
你又一次吓醒了,但你什么也没顾得上看,你只是清楚,那个又凶又无耻的平头,肯定被你一拳打落深渊了!
你扭头就跑,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你怕那个光头追上来,你怕……可是没有,等你隐隐约约听到杂乱的人声还有枪声时,你已经逃到另一处山凹里,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跑了。你当时那个怕呀……直到跑出那座大山,直到翻山越岭几天几夜以后跑回家,你还是怕,你坐长途车也怕,走路也怕,你一路怕,你不敢走大路专抄小路,几天几夜你没和任何人说上一句话,你像个孤魂野鬼扑回了家里,你还是怕,所以你没敢对你的木匠老爸对你的家里人说出真相,你轻描淡写,地址时间都故意说错,因为你害怕,你出了人命,你知道那个家伙肯定死了,你逃回家的一路,你就断定他肯定死了!落下如此万丈深渊,他还活得了吗?!

你是有人命在身的人。你背着这桩死债,背了整整21年!
21年是七千多个日夜,21年!七千多个日夜,你以为这七千多个日夜,已经为你遮起了一张永远不破的大幕,那个背着死债的于永生——于今生消失了,在你的聪明而又爱子如命的木匠老爸协助下,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神不知鬼不觉!21年!
21年!神不知鬼不觉。现在,连他自己都有点难以回忆那些细节,他已经想不清楚那个黑如鬼魅的那个夜晚的细节了!
但是,真的就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么?!于永生?于今生?涂永生?于津生?
他现在成了于津生了,以往的什么事统统都过去了,不清楚了……
只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有时,那点鬼魅似的影子,会突然窜上心头,他就会突然打一个激愣,他的脑袋他的四肢,也会这么痉挛似地来一下!幸亏,他能控制。他能掩饰。于是,别人都没有发觉。从来不曾发觉。
这种说病不是病的症候,后来甚至发展到影响他的……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症结”,也只有他明白。他去看医生,只不过是进一步的自欺欺人。
海花不会发觉。烈烈没有发觉。裴蓓更没有。
但是,那将是短暂的。如果他依然“不行”,他将……是的,他下了决心了,也许,他可以将那件事掐头去尾对裴蓓讲一点……只需隐去“人命”这一折。
毕竟,他没有强暴她。
他难以猜测她的反应。但是,就凭裴蓓的性格,也许,她不会像烈烈那般激烈。因为,木已成舟。她会认命的。她也会相信这是天数。因为,裴蓓她不是也没对他讲过自己曾经有过的“事”吗?可见,她也死爱面子。
他能保证结果会那样顺当吗?
婚期定在一周之后。
没人知道于津生是怎样熬过这一周的。
婚礼定在了一周之后。
这一周,永远似影相随的烈烈人影不见。对外对内,一个被于总固定的说法是:她在香港,为公司办事处的一些事务忙碌。
于津生的另一位助手小金,在婚礼前,也突然消失。对外对内,也有一个说法是:小金的亲属得了癌症,于总他批准小金回老家照料亲属。
小金只是内务助理,在公司的作用与烈烈是不能比的,他的存在与否,对外来说,无足轻重。一个亲属得癌症的公司员工请长假离开公司,正常不过。
而财务总管老尤的辞别,在很多不与之打交道的人心中,那是更加不会注意的。
无论是外部还是内部,没有人知道一下子失掉了三条膀臂的于津生,在这一周内中如何地焦头烂额。
没有人知道他于津生是怎么熬过来的。却有更多的人知道,总是日理万机的于总,现在终于有时间为私事操心为自己的婚礼忙碌了。
公司表面的一切,一切如故,井然有序,高速运转。
婚礼那天,于津生突然收到了小金送进来的信——也不知什么人帮他送进来的,那天,云梦山庄的人太多了,他竟一点也想不起是谁交给了他这封信。而且偏在这时候!
他心烦意乱地打开……一看是小金写的,他顿时就乱了方寸。
小金给他写信,偏在这时候!!
“于总——伯父大人、舅父大人:
八年了,在你要我离开你之时,我想再郑重其事再叫你一声伯父和舅父。但愿不致冒犯你老人家。八年了,我作为亲侄子,亲外甥,遵照父亲也就是你死去的弟弟的教导,做到了对你忠心耿耿。我的唯一过错,就是那天不该顶撞你,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真正原谅我!
你让我回老家,你说给我这么一笔钱,足够安置我了。可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突然做这样的决定?我妈老早就同我说过,我海花大姑也说过,你和我爸不是一般兄弟,是有顶名换命的亲情的,那天你骂我,我也就把这话说了出来,我没有说错呀!以前我爸我妈与你有矛盾,也许是我爸我妈不对,但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大姑一直对我很好,让我到你公司来跟你,不就是我大姑的主意你也很赞成吗?你也一直对我很好的,怎么现在就因为我的一句错话突然不想要我了呢?我想不通,我到哪里找生活都不会有在‘宏翔’好。伯父大人、舅父大人,你就原谅我吧!
伯父大人、舅父大人:我还想起一件事,也是我早就应该告诉你而一直没有告诉过你的——那是我很小的时候,我妈说有个外边来的人曾找到我们这里来,打听你,但我妈那时与你闹矛盾,就没理人家,说没有没有,没有,早死了!我们这里没这人!这可能也是一时气话……伯父大人、舅父大人:你就原谅我们吧,统统原谅我们吧!我那时小,当然没法弄灵清,但我想,这是我们不对的地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姑,现在,我将这事告诉你,就是想请你明白,我对你是忠心耿耿的。我妈是小心眼,她反正也不在家了。你就原谅她吧!
我妈说,我爸在世时经常说,你伯父以后要是还认你是亲侄子,你就称他伯父,他如果不让你这么称呼,那你也不要恼,就按村里的规矩叫舅舅吧!无论如何,我们总还是亲人,不管他如何看待你,你都要对他忠诚。他总不会亏待你的。我爸就是这么说的。他是我亲爸,不管说得对不对,我总要听他的。他尽管故世了。我想起他的话,所以还来找你,
我知道,这封迟交的信对你来说,也许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也许还有用。不管怎样,请你相信,我起码还是你的外甥,天崩地裂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余小金拜上×月×日
全公司的人,一直都以为“小金”姓金。
全公司的人,只有老总于津生一人知道,余小金是他弟弟余今生的儿子。入赘金家的弟弟在几年前死后,弟媳再次改嫁了。此前,于津生的前妻海花让他无论如何要给小金寻一份安稳的工作,不管怎么说,从海花这头看来,他们至少还是甥舅,即使是按普通的乡里关系,外甥叫一声“娘舅”,财大气粗的老板于津生都会给一碗饭吃。
可是,余小金那天的信,实在送得不是时候。
但是,于津生如果光为这封信,顶多发个大火,也就完了,顶多气极时,撕了烧了,也就完了,可是,就像古话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他气冲冲地撕了烧了余小金的信、决定来日再把这小子找回来、再好好教训教训他、从此再不许胡说八道,再不许说什么“我爸和你怎样怎样”这些不该由你小辈人说的话,以后再犯,不光从此不再认你,以往给你的好处,你统统都得给我吐出来!
也许,他是太过了,太狠了,六亲不认的人,是要遭天雷轰的,他马上遭到报应了!
报应来得这么快!报应找上门,偏偏也就在这时候!
他刚刚烧了余小金这封信,烈烈找上门来了!
烈烈找上门虽然出乎他的意料,烈烈那番话那样激烈的反应竟然与他撕扯起来虽然也有点出乎意料,但是,他能控制,他知道她的性情,他只要又劝又吓唬地哄住她、压住她,她闹这么一下,也就罢了,她会走开的,她会懂事地走开的。
烈烈之所以闹,归要结底,还是因为爱他。这点,他有数。她果然走开了。
但是,烈烈刚一走,他在门边发现了一张报纸,这报纸是她带来的还是原来就在这房间里的?不是本地的,是外地的一张小报,就在这张小报上,有一则消息,他之所以注意了这张小报这则消息,是因为烈烈刚才就在那儿坐过,那么,这报纸十有九八是她带来的,很可能是从她带的小包里掉出来的;他之所以特别注意这张报纸,是因为有人在这张报纸这则消息上,用元珠笔划了一圏,这一圈,就使得这则消息分外醒目,他一眼就看到了这则消息的两行标题——
“鄂北山谷文物发掘进度喜人
完整人体白骨惊现莲华谷底”
一霎那,如五雷轰顶,一霎那,他惊若木鸡!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消息,也许他不应该如此惊慌失措,如果仅仅是这样的标题,也许他可以权当巧合!可是,当他细看内容,当他看见这则只有两三百字的消息,说明开始被误认为“古尸”的这具尸骨,现已确认为大约是二十年前腐朽的人体——可能是失足的采药山民或其他因素的坠岩者……
看到这里,他浑身痉挛,大汗淋淋!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消息,也许他不应该如此惊慌失措,如果仅仅是这样的标题,也许他可以权当巧合!可是,有谁知道,就在昨天深夜,他正要朦胧入睡时,接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电话!
那个神秘的连称呼也没有的电话,反复吩咐他:于津生,你必须记住这两个数字,必须!
他一惊坐起,只来得及问出你是谁?你要我记什么数时,对方就说了两组数字……朦朦胧胧的,他听不清,也没记住。
他非常懊恼,如果仅仅是这个见鬼的电话倒也罢了,他就权当是梦境,这一阵他一直心烦意乱,颠颠倒倒,一直做各种各样的梦。而且,这种三更半夜莫名其妙的干扰电话,以前也不是没有碰到过。权当是做梦,权当是梦境!
可是,他一夜没睡好!这个见鬼的电话彻底搅了他的清梦。虽然失眠对他也不稀奇。
今天清晨,又来了!这个神秘的电话,这个要他记住两组数字的电话,又来了!还是那内容,那口气,甚至连声音都一样!他睁着酸乏不堪的眼,禁不住看了看,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外地号码,他回拨,可是,没人接!
下午,他人都已经到云梦山庄了,都已经忙着应付云集在此的宾客了,他都在与和他同样忙碌的应德润还有侯保东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打着各种各样的招呼了,这个电话,这像幽灵似的电话,又来了!第三次!这次,他找了铅笔、凑巧碰上的应德润也给了他一张纸头,在终于记下那两组数字的同时,他禁不住又看了看来电显示,好像还是这!
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号码!
说不定是他?!他马上想起了那个……行长,虽然那个电话不是他的,但他想问问试试!
也许是他用了别人的手机,换了新号码……
行长没有回话,但是,过了一会,给他发了短信:不要再给我联系,我也救不了你……
他明白了:这家伙,大难临头,耍滑头,他是想溜号了!
但是,这两组数字,这两组数字……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行长……是的,就在不久前隐约得知那行长可能要“犯关”的时候,他曾和对方通过电话,对方不是说了吗——“鱼头,只要抹了那1398,其它都好说!说下大天来也没事!有些事你得倒过来想想,有些事你得倒过来看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倒过来,倒过来!鱼头!……”
他醍醐灌顶似的一惊!“鱼头”是他与行长关系最热络时对方就这样叫他的,“1398”这个数他也清楚,于津生呀于津生,你这个倒大楣瞎了眼的企业家,这些年,你说是他明明白白地送也好,被人诱骗被人讹去也好,总数大约就是1398万!
这当然不是一次性拿出去的,也不是给行长一个人拿走的,怎么拿出去的,每次怎么移花接木弄走的,他已经不太记得清了,反正是这个总数,老尤之所以与他闹,是因为老尤他剥茧抽丝地算出了这个数……不光是这个整数,而且还有零头,对,零头,好像是,好像是……1398万6千8百多,最后面是个零!老尤头连零都算出来了,不,他肯定是四舍五入,所以后面就算了个零!1398万6千8百多,也不知这老尤头怎么算出来的!其实,这时他于津生,已经不愿意想起这个数了,反正已经花出去了,钱这个事,他已经看明白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了就花了,没了就没了,权当打水漂了,权当都被没良心的狗吃了!
可是,你不想,有人为你想着,外人不知道,拿了它得了横财的人心里总归知道,知道了就是个心病,倒过来看看,倒过来想想……
我的天,这个数字倒过来就是……就是“09868931”!13986……!啊,13986890这个数字倒过来就是09868931!09868931这个数字倒过来就是13986890!
啊,那么,那么这个12119791呢?这个12119791?倒过来,倒过来!12119791倒过来是19791121!是19791121?这是……不,这不是钱款,不是!这是1979年11月21日!
1979年11月21日!1979年11月21日!于津生,难道你忘了吗?1979年12月11日,这就是你出人命“犯案”的日子!你从来不曾忘记,你没齿难忘!
于津生,你还有什么话说?!
于津生,你死定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现在,不光是烈烈,不光是小金,还有那个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行长,他们都知道了你的行径了,你还装什么装!你的死期到了!你死定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除非己莫为!
你还想再挽回这一切吗?你给侯保东打电话,你还想……其实你已经想不起该给他说什么应该怎样说,你差点都忘了他的电话……若不是侯保东几次来电话的话……你实在不知道要给他说什么,你脑子里如雷轰轰,你头痛欲裂,你只知道,你死定了!
你头痛欲裂,轰轰雷鸣的耳鼓中只响着一句话:于津生,你死定了!
你死定了,但你不甘。你想起来了吗?那天,是前天还是大前天?是去年还是大前年?你去了法华寺,不不,是莲花寺,不不,哪有莲花寺?你把这名字记混了,你从九十年代中日子好过起来开始,你常常一人去那个地方,偷偷的,去那座山,找一座寺院,那么,是莲花寺还是法华寺的方丈?没关系,反正有个寺的方丈对你说过:人的寿限都是菩萨排定的,好有好报,恶有恶报,谁也挡不住……你就问:那就改不了吗?对方答:佛说,诚心诵持真言者,皆得湼槃。你又问,真言是什么?他摇摇头,没有答。你又追问一句:那么,我要诵持的真言是什么呢?对方大概是真的不愿回答你,拂袖走了……不不,那个方丈告诉过你的,是你没有听进去吧?你倒是记没记住呢?
你还要找他吗?是的,你想找,现在,这个方丈,这句真言,就是你可以救命的绳子,你一定要找到它,抓牢它,你一定要抓……
于是,你就追上去,你就这样拚命追上去,你走呀走,不不,你没有这样从容,你是踉踉跄跄一路奔着去的,你慌不择路,拣云梦山庄的小道拣僻静的花园小径飞速奔走,你很幸运,一路没有撞上任何人,其实,你的神志已经迷糊,就是撞上人,你也认不得的,你一口气奔向凌霄阁,你就这样上了七楼……
你为什么要上这七楼?你不知道,不不,你原来还要上去的,只是上面没开门,你就只能上到这七楼,你知道,在这里或许可看见那个莲花寺,法华寺,于是你要上去,你一定要上去抓牢那根绳子,那根结记着佛说过的真言、那根可以救命的绳子,你要扑出去才能抓牢!快!快扑出去!
……你终于抓牢了!
他终于抓牢了!他知道,只要从空中抓牢了这根绳子,一切都会马上就结束,他就可以不用再飘浮,不用再这么痛苦这么累。
他终于落到地面上了。
终于要结束了……
结束,就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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