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要无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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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发了点小脾气,才赢得了属于自己的一点时间和空间。转载 自 我 看書 齋
于情于理,于他的本性习惯,他不想也不应该发这个脾气,可是,他实在没有办法。
他一直在使出浑身解数左推右挡那些不应有的干扰,不知为什么,总难奏效。这个本来可以从容思考的新城规划和文化中心的设计,他是要打算做成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就像……对,就像要打扮好最心爱的女儿才使她出嫁一样。当他下了决心以后,就无时无日不在苦思冥想。这样的时候,他最不希望被打扰,那怕对方纯粹是出于好心、出于礼仪或礼貌的种种来访、电话和邀约,更不用说是那些出于各种目的甚或是过份或不切边际的要求,都会影响他的思路。
面对这种种情况,他不得不承认,毕竟是离开祖国几十年,毕竟这几十年他大半时间生活在美国,穿梭于世界各地,对于曾经的故乡,对于这个能引起他无数回忆的地方,他感到了陌生和迷惘——H市,这几十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生疏了,物是人非,甚至人非物也非,他需要一个重新了解全面了解的过程。
为此,他更需要头脑清新,心地清静,一种在冷静、孤独状态思考下的清静。
可是,H市的东道主太热情了,热情得太过了。当然,他知道故乡一向好客,见人见事,都有一份侠肝义胆,更不用说对他这个名声赫赫的“自己人”。可是,他这回应约前来,从根本上说,对于双方,也是市场经济中常见的商务活动,是一份应邀而必需履行的经济契约,东道主完全没有必要像接待一个国宾那样礼待于他,包括他从入门后的吃穿住行。可是,从他终于下决心接受邀约再次踏入国门以后,这一切就完全不是他想像的应该的样子。他不仅受到了类似国宾的最高规格的待遇和礼仪,种种近乎奢侈的“安排”更使他惶恐不安。别的不说,那场顶级的音乐会和紧接的又一次经典戏曲专场,不用说是一项费用不菲的招待。当然,观看的不仅是他一人,但毕竟都是因他之名安排的“专场”。当他曲折地打听到这一场音乐会和戏曲晚会的演出费用,光剧团就至少是七位数,而那怕是经济发达的H市,远郊的一些农民或山民,全年收入却不过四位数时,他就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罪人”。
为他花费太钜,该怎样偿还?而这一切,又断断不是单纯能以数字计算来偿还的。
为此,他愈发内疚。而当他屡屡婉谢时,主人又屡屡现出“勿庸多虑”的笑容。这一来,反而屡屡衬出自己的乡气和小气;而他愈是因拙于表达而沉默寡言时,主人就越发地怕怠慢了他,时时相问殷殷,弄得他更加手足无措。
有一点,他显然是估计不足的,这项设计,竟然牵动了这么多同胞的心,不光是牵心,而且牵涉到这么多当地人的实际利益。那天,海滩边的静坐示威,使他清楚地看到了H市目前在动迁中存在的问题和矛盾,在飞速发展中的薄弱环节。出于礼貌,他没有向任何人追问这场纠纷的前因后果和下文,也没有人主动告诉他这里边的问题。主人如果刻意不肯明确告诉他,那更说明某种不便。
但是,这件事的偶见,至少透露了一种信息,也使他增加了一种如履薄冰的心绪。正因为明瞭这一点,面对即将动手的设计时,他就越发要思虑郑重。
经过几天实地勘测,他的思路基本理清了。
当他正想将自己理清的思路化为比较明确的初步方案向市府领导和盘托出时,一直以来负责与他联络的邱主任,兴冲冲地告诉他:
市委市政府在举行了一系列“通气会”、“听证会”和“汇报会”以后,下午,市委市府举行了最高会议——常委会,集中大家的意见的“老板”,作了如下总结——
为彰显H市是文化大市,将以新区——开发区为轴心制订H市发展规划;而“HB’工程尤其是要兴建的文化中心,是大家最注意的目标。为此,要将本市历史上所有与此相关的文化资源和名人古迹,统统集中到这里来——原先建在别处的,搬迁过来;原先没有的,打造出来;该搬的搬,该造的造,总而言之,要以此为龙头,打造出一个崭新靓丽的新H市!
为彰显H市是文化大市,这个文化中心将与市委市政府的新办公大楼遥遥相对。
为此,原先在此间已经小打小闹过的填海工程将再次全面铺开,不但扩大范围,更要气势磅礴地全线启动,这一来,定在偏北位置的市委市政府新大楼,将像许多岛屿国家的首府一样,耸立市中心面向海湾。因此,这个文化中心必需后“退”,退到海面上昂然而立。
淳于看过市委市府新大楼的图纸。是个从占地面积到样式都豪阔非常的大厦。现在已有的办公楼是九十年代中建,相当不错,为什么还要重建?但是,这不是他考虑的范围,不管新市府建不建,建成什么模样,都无庸他置喙。但这个明明白白落在他肩头的“文化中心”就不一样了。稍有常识的都知道,整个海岸往大海那怕推展一米,所获的地面面积将会是个惊人的数字,当然,在填就的地面上无论建什么都将会绰绰有余。但是,填海等于填钱,填海一米,亦等于填钱一米——这一米的钱——资金,也将是个天文数字。
可是,邱主任也明明白白告诉他,对于这一点,他不用担心——为此,邱主任将“总结会”上的“主要精神”也先透露给他听——
头头们着重考虑的是,这样一来,可以避免与市郊农民和渔民争地,中心建成以后,还可以继续开发房地产业,可以再盖大大小小的高楼大厦和各种各样的别墅群。H市目前还不是香港,可极有希望变成日后的香港。不管怎样,现在,房地产业带动经济增长,是不争的事实,这是每省每市的“金不换”,是最大的龙头和“GDP”,而“GDP”是政府的主要政绩,是每届当领导的“老板”和头头们的“心肝眼珠子”。
“不管怎样,脱衣当裤,也要埋穷向富!何况,我们埋葬的是旧观念的穷!计划经济时代的穷!我们所向往的我们要打造的,是市场经济的富!发达国家的富!我们H市有这个打造的条件!现在是21世纪了,我们H市不能还守着金饭碗还是大葱蘸酱吃窝窝头!你们告诉我,今天,谁不想吃‘元祖’蛋糕法国面包而只想吃大葱蘸酱吃窝窝头?!没有人吧?好,那我告诉大家,21世纪是海洋经济!我们就是要敢冲敢闯敢打造!我们就是要大海献宝!就是要向大海索取财富!资金不够?不怕,有企业就有资金,有老板就有人承包,有土地就有人投标!有人说于津生倒了,倒一个于津生怕什么?!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于老板,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死了于屠夫,照样不吃混毛猪!我们要发动招标,不惜任何代价!我们大家都豁出一身劲,拚出掉一掉三十斤肉的劲!一定要争取在2002年前,打造出一个崭崭新的H市,打造出一个东方的‘新悉尼’!我们已经请来了世界级的大名鼎鼎的设计师淳于抱朴先生,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够实现!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记性极好的邱主任,将这段据说有着6个“打造”整整21个感叹号的这段“老板”原话,源源本本地传达给淳于先生听,淳于惊得目瞪口呆。
虽然,这一阵,他已经稍稍熟悉了现在流行的一些新名词——比方说,把许多主要领导叫成“第一把手”或“老板”。假如说,他对把市委书记或市长叫成“第一把手”觉得有点憋扭的话,那么,把他们和高校的教授老师研究生导师叫成“老板”,就更使他憋扭到有点不顺耳的地步了——什么意思呢?谁发明的?为什么要这样叫啊?他惊讶不已地想。
但是,对这些纯粹是称呼之类的纳闷和不解,他很快就释然了:入乡随俗吧,你在美国初建工作室时,不是也有新进的助手和工程师叫你为“老板”么?
这些事,只是一种说法一种叫法而已,实在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
而以下的事就大有关联了,因而,他无法不惊讶的是,作为领导——“老板”的这些话,21个惊叹号也好,没有惊叹号也好,这些听来生疏又好像耳熟的话,实在教他不安。
对于一个将会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城市规划,对于一个重要无比的设计的选址,为什么要用这样类似五十年代大跃进的口吻去号召去分说呢?!
淳于没有亲身经历过中国的大跃进,可他知道,见素和妹夫是明明白白经历过这一切的人,他们经历过先是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而后又差点饿死而侥幸活下来的人。虽然,他后来听到的是当事人不想也不愿多说的轻描淡写甚至是笑谈,但是即使是一点一滴,都让他如同亲闻亲历,教他听起来毛骨耸然。
他很快又使自己回过神来。是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有这样气魄浩大的领导,他们不同于西方的头头脑脑,更不同于美国,他没有必要为此担心。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不能完全释然。
这段有着6个“打造”21个感叹号的话有豪情吗?有。有气度吗?有。这样雄纠纠气昂昂的话,也许只有中国,不不,具体地说只有H城的“老板”才能道出来。
可是,办事归办事,即便是办大事也不一定要用这样高调的话来说啊!
“有理不在高声”。
为什么很多地方政府,还是盲目喜欢“大”,大,难道就是好?无穷大,可不一定就是无穷好,不一定是非常好!
他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定要在H市的海上“打造一个东方的‘新悉尼’”呢?澳洲是澳洲,中国是中国,悉尼是悉尼,H市是H市,很多事物是只属于“彼”而不可能照搬到“此”来。这难道不是明摆的事实吗?彼此彼此,彼与此很多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同胞为什么动不动就将国外的某个城市某个建筑,作为自己新建项目的样板呢?
听着邱主任对他的这段有“有着6个打造21个感叹号”的强调和复述,难以赞同的甚至是反感的思绪渐渐上升,淳于抱朴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也许他错了,错就错在当初过于谦虚——“老板”起初曾经邀他列席这个“拍板”会,本来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前往而不必要谦让,这一来,也许在会上听到议论时,他就可以当场说出自己的见解:再填海,在海上搞新建筑,太“劳民伤财”了!他就应该直白地把这个话说出来!这一来,他可以马上侃侃而谈,就自己已经明确的思路,发表清晰而明确的见解。
都怨他太讲究礼貌了,当他知道这既是市里也是由党的部门主持的“最高会议”时,他马上就觉得自己前往参加是不合适的,不讲规矩的,人家客气,你不能当成理所当然的福气,还是先听听他们的思路再来讨论为好。
于是,他逊让说:“等你们把基本的主要的决策考虑得差不多了,再请你们告诉我,我们再讨论设计方案不迟”。
可是,谁料到他们的会就是个拍板会,这样快就拍板了而且拍出了这样一个结果!
邱主任倒是实话实说告诉他:“老板”和我们大多数头头们,之所以都很赞成,并口口声声要学澳洲建“东方的悉尼”,是因为在今年初和去年中,“老板”率领班子里的主要成员,连着去了两趟澳洲,对悉尼湾中的悉尼歌剧院,赞不绝口。
“现在,我们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就等淳于先生你来敲这最后一记定音锣了!”邱主任笑容满面,在传递着“老板”的意图时,也是声情并茂。
主人越是这样,就越教淳于难于张口,但他还是下定了决心。是的,人无信不立。既然答应了要做,就一定要做好。既然主人请他来敲定音锣,那他就有这份权利,即使主人改变了初衷,他也不能放弃责任,就像天赋的宿债必须偿还一样,他依然要尽一份最大的责任。他为这儿操劳,就是要使这里的父老乡亲,最终成为他的方案的受惠者。
“淳于先生,若不是省里来电催促我们的‘头’马上去开会,本来,市长是要亲自来告诉你这些情况这些想法的。他很希望听到你的支持意见,这对他,对对,对我们眼前太重要了,这就好比,嗯,好比我们这位新嫁娘的红盖头,马上就等着您老人家来揭了!”
邱主任的比喻是有点不伦不类,可是对一个老是把“酝酿酝酿”说成“温让温让”、把“裸”说成“赤棵棵”的主任来说,红盖头不红盖头,也是小事一桩。
他们费尽心机三番五次请他来这里,不就是要听他的意见吗?为什么现在突然又急于拍板呢?如果主人已经拍了板,那么请他来做什么呢?这里到底有什么奥妙?总不会是什么官场秘密在里边吧?关于这一点,作为外人,他是不好多说什么的。但是,作为项目的“总设计”,作为责任人的他来说,他要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
“淳于先生,我给您拿来了一张报纸,请您看看,这是我们的作者,不不,是我们请外地的一个大作家写的,写你的,一个版,怎么样?这个作者是写……”
淳于看也不看地将报纸放在一边,他根本没有心思看这些东西。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功夫去计较有关他的这些杂七杂八的实和不实混淆的东西。
淳于思索一刻后,终于镇定情绪,皱得紧紧的眉头松了下来,他斟字酌句,尽量将自己的想法说得婉转:
“邱主任,我首先要说的是,我们不要再填海造这个‘无穷大’,不能搞这个劳民伤财的‘无穷大’!市里现在拍板的这个方案,就是个‘无穷大’!详细意见,我一定会跟市长说清楚。特别是文化中心的选址,如果你们不是太着急的话,我希望现在不要拍板,一定不要马上拍板,我想了一个初步方案,希望能与你们的想法接轨……哦,请原谅我叫不来您说的‘老板’……嘿嘿,那就还叫领导吧?我希望领导能认真听听我的这个方案,说白了吧,我这个方案,是希望大家一起来做,也就是说,要为老百姓接受,就要全H市的人一起来做……”
“全市的人一起来做?”邱主任迷惘地问。“哎,淳于先生,您老的想法一定是不、不简单的,很精彩的,但是,怎么可能是全市的人一起来做?哎,我想是不是我听错了?!”
“不,您没有听错,是这样,全H市的人一起来做!”淳于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他已经十分自如且满面笑容了。虽然不能教这个对建筑和设计一点不懂的邱主任明白他的全部意图,但起码可以教他明白,我与“老板们”的那个预设方案在选址和大局上绝不相同。
他再次笑微微地说:“是的,如果领导们愿意倾听,我现在就去跟他们说……”
邱主任着急起来:“那,那倒不用这样急,您老知道的,现在我们老板,对对,我们的大头头,也就是华书记和廖市长已经出去了,一个去省里开常委会,一个还要去北京。他们都要下周末才回来,这个问题,下一步的讨论定局,至少也得在下一周,不不,在下下周的工作日才能提上议事日程……还来得及,来得及。哎,对了,今天就是周末,哦,无论如何,淳于先生,您老是不是先休息休息……”
“我已经休息得够多了!”
“您老已是高龄,好好休息第一位的,周末嘛,我们更不能让您不休息,应该……”
“嗨,是谁不让我们的淳于老休息?我们可饶不了他!”随着这声宏亮的声音,前工商联会长政协副主席应德润走了进来。
邱主任知道应主席三年前带团访问过美国,在彼地同乡会的安排下,与淳于先生见过面吃过饭,回来后,逢人就夸那次非同寻常的吃饭和会见。
而今,淳于先生能应邀回H市,应德润当然也是当仁不让的功臣之一。于是,与淳于先生见面吃饭,成了应德润这几天日日打听天天操心的大事。今天,他好不容易打听到淳于先生周末晚上可能没有安排,于是,诸事安排妥贴后,不请自来了。
应德润到一招,当然可以长驱直入。
“好啦好啦,我说邱主任,今晚您哪里都不许安排,淳于先生就交给我啦!您要是再给我说七说八……全H市的人都要骂我应德润连中国人起码的人情都不讲了。好,淳于先生,今晚我就请您吃顿便饭,无论如何请您赏光,这个面子您如果不给,我在H市就无法工作了呵!淳于先生,请跟我走吧!”
邱主任对老会长毕恭毕敬,淳于对虽只一面之交却很显古道热肠的应德润倒也不曾忘却,而且,对方是这样名义的请客词。
淳于无可奈何地笑着,不知所以地望望邱、应二人,但他的心思一点没放在应酬上,于是,便迷惘地问:“去哪儿?”
“哈哈,我不会绑架您老的,去了就知道了!听说您的助理也来了?人呢?一块走,一块走!”
“柏森?我放他的假了,他大概自个儿出去走走了……”
“不是有电话吗?打他的手机,请他一块过来,好好保您的驾……”

邱主任连忙道:“还是我来安排吧!应主席,您说在哪家酒店?我埋单……”
“我说邱主任您瞧不起人还是怎么的?市府埋单那还算是我请客?如果你邱主任有诚意作陪,你也一块去!”
“我今晚有事,去不了,这样吧,您说在什么地方,我一定将淳于先生护驾送到就是……”
“地方暂且保密,我来之前都安排好了。邱主任,你今晚如果不陪,那是看不起我!”
“应老,您别生气,咱全H市的人都知道您应老是智多星,文武双全,是最有权威的领导,我怎敢看不起您呀!要不,我晚一会去,负责把淳于先生接回来,这总可以了吧?”
“那,就尽量早点。至少你得敬两盅嘛。不过,淳于先生的助理一定要一块去的,他叫,叫柏什么来着?”
“他叫柏森。应会长您别太客气,随意一点吧,好,我给他打电话……”
“随意,当然随意。一切都会随您的意。淳于先生!对您这样尊贵的客人,我们一定主随客便!咱们今天一坐下,您就会知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金兰携手同酩酊啊!”兴高采烈的应副主席,随口就撒出两句诗。
淳于知道这位很有文情豪兴出口成章的应主席,又诗兴大发了。如果说对前一句尚且耳熟能详,但第二句的什么“金兰携手同酩酊”,他压根儿没听说过。那么,当然这方面是弱项的自己听错了,又不好贸然动问,只是谦和地笑笑,点头。
淳于上了车才知道——应德润今晚宴请他和他的助手柏森,还安排了两位女陪客。
女陪客坐的一辆“凌志”,已经紧紧跟在他们的车子后边。
“怎么样?裴蓓,我说咱们运气不错吧?”
“凌志”车里,南楠一手把着方向盘,一边得意地朝裴蓓挤眼。“你看,老应头虽说年纪一把,脑子还算灵光,办事还真利索呢!”
“南楠,你刚才为什么不对我直说?我总觉得这有点太那个……”
“‘那个’什么呀?!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
“别教人觉着咱们是硬生生巴上去的,应伯伯会不会觉得咱们怎么成了蹭饭的……”
“你看你,一顿饭算什么?咱们吃他老应头的饭,那是给他面子……谁教咱们撞上了?”
“他会不会这么想呀——这两个丫头怎么搞的,跟克格勃似的,专干跟踪盯梢的活,就、就像香港有种专门盯明星演员啦什么的……”
“在香港,那叫‘狗仔队’!可咱们是那种人么?大小姐,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就放心大胆去享用这顿高级晚宴吧!你看着吧,好事在后头呢!”
满庭芳茶馆。
“哦,我是在同朋友在一起喝茶。知道了,我能来,马上马上。朋友?是的,她叫……”
拿着手机的柏森,征询似地瞟了烈烈一眼,又看看宁可,马上说:“哎,我的这位朋友,不知您老有没有印象?她叫耿烈烈,原来是宏飞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的助理……还有一位……是新闻界的小姐宁可,是的,宁可小姐。什么?应会长请我们大家一块去?要我们大家都去?好好,那我要问问她们两位的意见……烈烈小姐,宁可小姐,有人请淳于先生吃饭,主人请我们都去,淳于先生,还有请客的应会长都说了,请你们二位一定要跟我去,谁也不许撤。谁要是不应承,老师就会说我没有完成任务,哦,就是不给淳于先生面子了……”
坐在车里的应德润,更加兴高采烈。他心里的无穷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应德润设宴欢迎尊贵的朋友淳于抱朴,真正是兴高采烈的。
“淳于先生,今天,不光请您吃饭是很随意的,我还想再来一个随意——”他往身旁的淳于先生凑近过去,轻声道:“随意随手牵牵线,这可不是一般的线,不瞒您先生说,我还想当一当……嗨,我想当一当那个那个……月老啊!”应德润不光说这话时喜气洋洋,梳得纹丝不乱的大背头,也像是他的心情反映,根根伏贴,铮光银亮。
听他这样说,淳于却吓了一跳。
他惘惘地问:“当月老?给谁?”
“当然是给您……淳于先生!”
“给我?!哈哈,您可真是……应先生,您大概……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您大概忘了我的年龄了吧?”
“不不,我一点不是开玩笑。我当然知道淳于先生您的年龄。您我同龄,您比我还小三个月呢,咱们都是六十又六,是不是?我是想之美,如果您不嫌我冒昧,我真的是想为你做件好事啊!您不能这样千里走单骑的总是孤身在外嘛,你工作上有助手,这我们都知道,可很多生活上的事,助手助不来的嘛,而且,他又是个男的,唉,男同志照顾人总要差点火候,您说是不是?”
“应主席,您可能不知道,我在生活上,能耐大着呢,从做饭洗衣到钉扣子,我全会,这可能同我老早在国外一个人独立生活有关,习惯了!”
“习惯是习惯,还是要找个人的!淳于先生,还是找个人吧!上年纪了干吗让自己受这个罪?你们老外,哈,我是说,国人洋人都知道,找妻子要找东方人,中国人。东方女人中国女人就是好!少年夫妻老来伴,男男女女那怕成就顶天,不都指望有个伴儿伴着到老嘛!”
眉飞色舞的应德润滔滔不绝,见淳于一直没有回过神似的瞪着他,他越发起劲起来,把留着一抹短髭的嘴,凑到淳于耳边,诚恳万分地说:“淳于先生,请别嫌我说话莽撞,我是山东人,大老粗,张嘴见心,一根肠子通到底,说话没个遮拦。您知道的,我们大家全都拿您当神似的敬哪!为您办事那敢马马虎虎?等会见了人您就知道了……当然,我事先没有和对方说,否则,人家会紧张,女同志就是女同志嘛!你说是不是?虽说现在思想解放,女同志到底不比男同志,您先看一看,心里有个数,中与不中,看上没看上都没有关系,你心里有数了,慢慢再回话不迟……”
淳于终于明白了应德润今天晚上宴请的实在原因。因此,对方滔滔不绝的唐突不只令他愕然,简直使他几乎大惊失色!他想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但是,细细一想,对方毕竟是好意建议,并没有要你马上答应嘛!
他无奈而尴尬地笑了笑,没等他将回绝的话想妥贴,车子吱的一声,已经悄然停下。
应德润订了座的大饭店到了。
淳于抬头一望,龙宫二字威风凛凛地立在大饭店的中央。
这个大饭店的门楣堂皇非凡,整个构筑就像缩小了的城楼,也像影视剧里常常展现的天宫玉宇的样子。最能显示其“龙宫”标志的,不光其状更有其“物”——一左一右两条巨大而金鳞耀眼的龙,在上下两排射灯和迸珠溅玉的水帘中,活脱脱就像在深海中摇头摆尾,竭力要探身出来……
烈烈对这个意外的邀请,喜出望外。
满口应承之后,她首先邀请他们二人坐她的车子前往。
同样兴高采烈的还有柏森。能够把这两位女孩特别是刚刚邂逅的宁可,都一同邀去,更是不曾想过的好事。他美滋滋地想,这真应了中国的古话:今天是天时地利人和,绝了!
他为能够广结善缘兴奋,当然,他知道,这一切善缘,都来自他的好老师淳于。
坐在后座的柏森,倾身对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宁可说:“宁可小姐,今天有点冒昧,但我希望您能理解。我是想,淳于先生是难得放松休息的,所以请您一定不要见怪……”虽然与宁可刚刚相识,但他看出来,这位女子少言寡语且略显矜持,素面朝天毫无装扮,但她的模样气质,教人一眼就看出不同一般。
“不,能见到淳于先生我很高兴。”宁可微微一笑,“我一直想请淳于先生答应给我安排一个接受采访的时间,今天真是碰巧了,而且又是我们应会长请客,应会长我也很熟悉……”
“这就好,这就是缘份。所以,您不会见怪我不由分说就像绑架似的绑了您去……在香港,‘狗仔队’都不会这样做的!”
烈烈说:“哎呀,怎么比起‘狗仔队’来了?你要是,我也是。”
宁可笑笑说:“谁愿当狗仔队,谁就当,我属猴,不属狗。”
烈烈大笑:“我也不属狗呀,我属的是凤凰!”
柏森奇怪地问:“十二生肖中那有凤凰?”
“柏森先生,我说您真个是斯文先生老实人,”烈烈从前视镜里调皮地斜睨着他:“不信您问宁可,她就知道……”
宁可说:“柏森先生,烈烈同你开玩笑,她是属鸡的,鸡就是凤凰!”
“我说嘛,嗯,我属十二生肖的老大——老鼠,所以说,我比你们二位都大得多了。”
“不见得吧,我是属猫的!你说谁大?”
烈烈一说完,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为了这顿与应德润共同策划的宴席,侯保东忙了个脚底朝天。
不管在外边还是在市府的内部饭店,安排一顿体面的宴请,在侯保东来说,小菜一碟。但现在的问题是他要请的贵客,是一个很难“侍候”的人物。
说难“侍候”,倒不是对方拿架子,或对宴会宴请过于挑剔。相反,恰恰是对方一点没有架子而就是不喜欢宴会宴请,或者说是常会拒绝这种宴会宴请。因而市里所有领导也因对对方超常的尊重而告诫所有下属,务必尊重这位贵客的所有心愿,不得强行安排。
于是,满腹心事的侯保东,虽然这些日子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得不把这满腹心事压下而不敢声张。起初,他将自己的希望,像押宝似的押在宁可身上,却发现宁可根本不是他所能握住的棋子儿。这位新闻界的大姐大,自恃才华出众而目中无人,孤芳自赏且性情孤傲,断断不是他侯保东能够掌控的。不要说请她按时正点拿出他所希望且让淳于先生一下子心热情也热的书稿,是一件难以办到的事,你就是让她见了淳于先生、在他们三人面对面时,对他侯保东有一种出自文化人口吻的介绍或赞扬,让他在淳于先生面前更有面子,淳于先生能够自然而然地向他微笑颇有好感,而不把他当作仅仅是为什么私己目的去求去磨的烦人家伙……这一切,换一个人本来可以做到的事,但在宁可这里,就犯难了,她要明白你的意图,就更不会配合。
不要说她,就连烈烈这样曾经有求于他的小女子,都是今非昔比,真到了见红见白的时候,她就成了皇后你倒成了侍候她的太监。
就在他心急如焚时,他得到了应德润一心要安排宴请并得了有关淳于作息与活动时间的内部情报。他知道,他出面,淳于先生肯定不会来,现在有应老这个面子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还是小琴好!
后来,他还从老上级应德润口中“套”出了这次宴请的第二目的:不仅是答谢式的,还要做“月老”——至于这根红线牵的是谁,这位老奸巨滑的“应月老”却断断不肯透露半点。
这就罢了,“不管谁结婚,我们都跟着喝喜酒!”
以前看过的一部苏联电影,片名和情节他都忘了,可电影中有个人物这句笑谑的话,却教他记得牢牢的。
这句话很有意思。侯保东觉得某种时候这简直可以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
应德润除了宴请地点有明确意见外,将接着的一应事务一概委托给了侯保东。这真让他大喜过望。
宴会地点定在龙宫,就是他精心挑选的。本来他想定在云梦山庄,考虑到那个地方对许多人的不便,他放弃了。考虑再三,选了龙宫。
当他告诉老上级是龙宫时,应德润马上就点了头,如果是旁人,大概会说句“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之类的话,可在应德润,当然是“知我者,小侯也”的文明之语了。
小侯当然得意。目前在H市,就宴请来说,再也找不出比龙宫更华贵的,可以安排这样高规格的宴请且又能避免各种干扰的饭店了。
菜点是他请应老直接与店里接洽的,其它的各种细节,比如到时候让谁坐在谁的旁边、什么时候讲些什么样帮衬的话、连自己什么时候出场……侯保东都想得周到而慎密。
尽管一切是他精心安排、而且求得应德润同意、事后一定要由他小侯埋单,但宴请的主人是应主席,所以,当然是应主席坐主人席。他坐对面的正下方。
至于要上中式还是西式的面点,再还有甜点水果甚至餐具的大小和样式,一切的一切,他早都从小琴那里打听得一清二楚,今天一早又与这里的厨师研究商量,作了调整。一切布置都以贵宾的喜好为主。淳于先生不喜欢大鱼大肉,他知道,好客的应德润却是见多识广什么东西都适应的好胃口,所以今晚无论菜式还是饭前饭后的茶点,各方面的因素他都考虑得很周全。几位陪客是临时突然增加的,所以,其它人本来要考虑的,也就回避不出场了。
一切细节,经侯保东如此精心盘算安排,真像是美容师巧做的头发,纹丝不乱。
他自己在今晚,是个不露声色的服务角色,在前半段只在大厅门口迎宾、作介绍,等喝茶应酬过去后,他还要亲自到厨房去督阵。最核心的节目和话题,要留到最后伺机说,不急,一点都不能着急。着急,只能把事情搞坏。
想想吧,到主人心想的事有眉目到主宾都情绪高涨时,做事最有板眼的应会长,肯定不会忘记他和大厨师的功劳,那时,他再郑重引荐厨师上场,自己也趁此再敬酒,那时……嘿,那时,作为画龙点睛之笔说的话语、给客人留下的印象,就会非同一般了。
张力钧真是气坏了。
世界上还有这么不讲信用的人么?柏森先生明明与他约定:说好如果一到H市,就在第一时间同他联络!那晓得来了快两天了,都没有告知他!刚才,要不是他从海关的一个朋友那里得知柏森已经来了,又一路追踪打探了确切消息,他那里会知道这位老兄竟然与烈烈这位超级交际花悠闲自在地喝茶哩!
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给烈烈打手机,准备佯称他正在为她进修德语的事在跑腿张罗,并且还有一点有关她个人情况的要紧事要问她,可是,她关机!
张力钧再次动了脑筋,又直接给柏森打电话,柏森倒坦诚,连连表示歉意,马上又实话实说地告诉他:烈烈小姐就在这里,她请我喝茶……
张力钧压下了火气,斯文有礼地说:那,麻烦您把电话转给她,我有要紧事同她说……
接了电话的烈烈,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竟然说:您还记挂着这事?谢谢谢谢,我差不多忘了……哎,你也和柏森先生很熟?那么,你也过来,啊?
她这个“啊”是什么意思?到底那个态度是真心的?难道那天对他说的话,完全是儿戏,寻他开心?这个烈烈真是的!现在,他更知道“这个女人不寻常”了!要知道,当她那天在听涛苑向他表达愿望——到他们学校进修,那怕这仅仅是为了镀镀金,他也觉得这个女孩不简单,起码很有进取心,而且,又和淳于先生有着那样非同寻常的关系,所以才……而现在……嘿!
这世界,最无情最没有良心的,恐怕就是烈烈这样的女子,别看她有时候对你笑得比蜜还甜。你要记住,她这样的人需要你时,是一个样,可是,说不定一转眼就会给你一个冷脸,就像根本不认识你一样。当然,这是在她认为不再需要你的时候。
不过,再怎么说,她刚才最后说的那个“啊”,那怕是敷衍的,还算有点良心。也许她只是想显示自己的能耐?需要他出场以显示自己交游广阔?根据他的观察,肯定是后者。
好吧,不管她出于什么动机,她烈烈现在占了上风,反正不管她是敷衍还是另有目的,她已向他泄漏了天机:她与柏森在一起,肯定要谈他最关心的那件事。那么,不管是受多大委屈还是什么,他都要忍辱负重,紧紧盯住柏森,还有,紧紧盯住烈烈这个不寻常的女人。
即使她的“啊”是假惺惺,顺嘴“啊”,他还是要去,当然要去,一路跟到底。
果然,他还没到满庭芳,烈烈的电话又来了:我们转移阵地了,要到“龙宫”去,淳于先生邀请我们去那儿……
他立刻就决定:不管怎么样,他也跟去!反正他与淳于先生见过面打过交道,他张力钧今晚即使是不请自到,那么有风度的淳于先生总不会把他赶出来吧?!
就这样,那天到龙宫的这顿饭,他张力钧完全是凭运气蹭上的。要没有抱着这种“一定要去露露脸”、要不是有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真是失去了大好机会。
可惜消息来得太晚,司机下班了。给他开车的司机又不住在校区。不行,那怕远在天边,也得叫他赶快赶回来送他去龙宫。
到龙宫这样的地方喝茶吃饭,是断断不能坐出租车去的,否则,不要说别人,光应门的侍者就把他看扁了,他张力钧还没进门,就把堂堂H大的面子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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