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都怪你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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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那天对小侯撒了谎:她匆匆离开“云梦山庄”,不想参加马上要举行的婚礼,并不是急着回去发稿,也不是总编叫她,而是来自某一位重要人物的召唤。
那召唤只用一个手机短信的形式发出,虽然短,但因其内容,因其发信人的身份,使得她不得不放下一切,心急火燎地赶去。
发信人当然不是自己而是由他的秘书代发的,那信也很短,只两行:
“祁书记让你马上到‘603’来,有要事。”
宁可并非是H市的官员,但作为快报的第一副主编,首席记者,因为工作关系,她理所当然地熟知H市的一切最为重要的部门和地点。
因此,宁可当然明白这“603”——这个仅以房号相称的地方,是市委中心大楼的一间办公室。
出了院门更加行走如飞的宁可,恨不得教自己立地变出一辆小车。令她懊恼的是平日她都开着自己那辆银色的“雪佛兰”上下班或奔波在市区外的异地,但是,偏偏今日,却因为鬼使神差她没有开车来——倒不是料知今天“云梦山庄”宾客如云,随便就能蹭上别人的车,省得为一路让车泊车大费周折。
因为,她本来已经对于津生说过她不参加婚礼的,可世上的事有时候往往就鬼使神差得身不由己。去云梦山庄前,正好听说有位她正想找的人物也在云梦住因而被别人顺道“拽”来的。可这会儿,糟了!
宁可跑到了院门外老远的公交车站,才招呼了一辆的士,但是,尽管她心急如焚,却因堵车而使得所有的车都如蜗牛爬行……这也是近年所有经济飞速飞展的城市的通病,H市更是如此。
今天是周末,所有的要道上都如蚁行虫爬,而且,的士是进不了市府大院停车场的,她在到达市委大院前,必需换上她自己的那辆有特殊通行证的“雪佛兰”,才能去。
宁可急得不断与秘书通话,秘书在得知她已在路上时,便劝她不要着急,安全第一。
终于回单位驾上自己的那辆车后,宁可才长吁了一口气。心里的一根弦却并没有松弛。她在作着种种猜测。
祁副书记的召唤虽然不令她特别惊讶,但她还是未能猜出这召唤的背后的真正内容。因为通常特殊内容的重大新闻稿,都是由宣传部审核下发,由党报H市日报编排后统一发稿,她们的快报只需据内容简要摘编,而这些文字和内容都无需她操心,她的顶头上司快报主编就包揽了。需她亲自操刀的,往往是配合重大新闻的专题和重要人物的专稿。
近年来肃腐反贪紧锣密鼓,高官落马的消息像不时爆开的惊雷,使得许多与此相关的传闻不胫而走。但H市好像是个清水之地,“中箭落马”的人和事只在别地和外界发生。当然,这里说的是地位显赫的人物,小人物偷摸砸抢鸡飞狗跳的刑事案件并不在数。当然,这样的现象也许只是暂时的,作为在新闻界滚打了不短时间的宁可来说,她明白前些日子已经有不少风吹草动的迹象,一些沉埋多年而已经被有关部门注意的案件,正在悄悄浮出水面。
但是,作为市委分管政法的这位祁副书记的召唤,在宁可来说还是感觉非同一般,她猜想着这这那那的可能,但是,毕竟像他们行中人戏称的,她“不是H市土著”,对那些根根梢梢相缠的人事纠葛和关系,她并不熟悉。
人已经到了大院的电梯前,她也没有想出个头绪。
H市的市委市府,是在合署办公的大厦内。这座大楼是H市十年前引人注目的新建筑之一。主楼是似新月又似弯弓的造型,简洁清旷而十分高朗,多达几十层的半弧形台阶,开阔的门前广场,离广场仅数百米之遥的海岸,使得它像一座安稳的城堡守护着这个滨海城市,其新颖大气又不耀眼的建材,更赢得一片赞美声。大厦建成之初,使得周边城市纷纷仿效。但是,这几年城市的座座摩天高楼就似雨后春笋,甚至不消半年三个月,总会耸出一些更漂亮更别致更华丽的大厦,因此,近来,市委新大楼就无例外地在人们心中消失了那个“新”,只是市民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还留存着它不言而威的威严。
宁可在大学里就读的是新闻系,却是个业余的建筑和摄影爱好者,若不是高三分班的阴差阳错,她报考的第一志愿肯定是建筑设计。自从调到这座城市起,她就被这座海滨城市的一些新旧建筑迷恋,乃至对这座城市也有了更多的好感。
九十年代初,她在复旦毕业到京城的媒体单位实习时,大报社的一些记者站甚至中央电视台,还有母亲的南方故乡,都曾对她张开大门,要留她、愿招她、想“挖”她。她在首都的两家大报社相继工作了五年,一直顺风顺水,到H市,是自愿报名领导审批到基层锻炼的,时间是两年。这种“锻炼”可能就意味着回去后的重用和提拔。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不但当初“挖”她去的这个H市快报不想再“放”,到H市后,她自己也不想走了。与其说是私人生活问题是她不愿回去的原因之一,不如说,是因为她对这里的迷恋。从97年到这里,三年第四年都已过了大半,早已被报社提了正式职位的宁可,长期“赖”在这里,也成定局。
这里同事对她放弃回北京工作且能面临许多好机会的选择都表示惋惜,而宁可却不以为然,凡事都有自己想法的她,很尊重自己内心的选择。
她不认为赖在父母身边生活就是幸福和事业顺遂的标志。
当然,一个人在H市,有时也令她深感寂寞,特别是闲下来想念父母和女儿夕夕时。每当这时候宁可觉得32岁的自己已经老气横秋,可奇怪的是,周围的人,甚至包括那些比她年轻许多的男子,在他们眼里,宁可不但是个出众的风采照人的年轻女子,且比许多更年轻的女孩多了许多成熟的妩媚。她的身材根本不像生育过的女子,那虽然不是特别白晰但却细腻且光润无比的肤色、那姣好的五官、玉雕似的鼻子,深湖似的眼睛,整齐洁白完全可用“编贝”形容的牙齿……一切的一切,都是绝色美人的相貌。别人还都以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她善于打扮且不露形迹,可是,天晓得她从不化妆,虽然她知道不少名牌化妆品的名字和出处。这些东西在她,只不过是一种知识的获得。她不是不舍化钱,而是不舍得在这上头化时间。真有外事活动的话,至多搽一点淡到看不出来的口红。
她芳菲独具的气质是无人可敌的,就像那些时不时就对她显出非凡殷勤的男士们私下里所赞美的:宁可,你真是天生丽质。不要说H市,全省城文艺界新闻界影视界都算上,没有一个女孩能比得了你。
每逢这时候,宁可总是连敷衍的微笑都懒得做出来的。她心里清楚,男人们誇她的所谓“天生丽质”,如果离开了她手中的这支笔,那就半点不值。
她只是对自己的这支笔还有信心,自从阴差阳错从事了新闻记者这一行业,她就对自己的这支笔越来越有信心。
这信心不光靠文采,更要有良心和正义感填底。
近几年,宁可发觉自己对建筑领域的兴趣日益增强,大概,太外公这个江南名园主人的祖传基因,尽管三转四折,最终还是要顽强地“表现”一把吧?当然,她的爱好和兴趣,不是仅仅希冀于自己有朝一日能住上什么样的房子,而是对于整个建筑设计的欣赏和偏爱。她最大的感慨是全国各地都在突变,越来越华美的设计与建筑,已经极大地改变了城市的容颜。她喜欢她所到过的很多城市,也醉心这种由于细心观察而产生的可视可触可摸的实感。当然,除去环保这一层面上的讨论,谁敢说现在的城市不如过去漂亮?现在中国的许多城市特别是沿海和长江三角洲,包括那些县城乡镇,真是漂亮得日新月异而教人不敢相认了!
建筑在很大程度上,真堪比小说家们的创作。小说不就是讲一个故事吗?所有的故事无非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古往今来的小说家们以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做文章说尽了人间的这一切,最后比试的无非就是总体设计上的能耐,也就是故事的框架。作家们把一个个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故事,放进他们设计好的框架中,让所有的人物穿越那些曲里拐弯的框架——穿越了时空,再从从容容地生龙活跳地走出来,走在生活着的人们眼前。这是看似大同小异实际上却并不重样的小说,这也是当今的那些看似差不多实际却有千差万别的建筑设计。
多有意思啊!宁可为自己的这一发现十分得意,如果那天有机会或有充裕的时间,她很想与几位作家朋友认真认真的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可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到末了,一见那些个她所喜爱的作家们,说不定她虽然兴致勃勃却依然羞于张口,因为她知道作家和她们做记者的,秉性思路并不一样,小说创作与她的新闻写作,毕竟是两回事,她不能在那些一个个人精似的作家面前混充那个她非常尊仰的王小波。
前些年相当一段时间,宁可对王小波崇拜得要命,恰如当初她所崇拜过的许多作家一样,王小波的小说她篇篇都看且能背诵其中的句子和段落。但过后不久,就听说了王的死讯。宁可也和许多王小波的崇拜者一样,悲痛得得无以复加——就像那年听到猫王的噩耗一样。那些日子她甚至想专程去给王小波献上一个花圈并给王小波的未亡人李银河写封信,只是怕过份唐突才收起此念。
在此同时,宁可就恍然想起:为什么当自己着迷地崇拜某一个人时,这个人就会突然夭亡?真是可怕啊,每个人冥冥中都是有“尅星”的?幸亏年龄天差地别,她还没有着迷到非嫁他们不可的地步!
无论什么事,宁可就好作这样的天马行空般的狂想。父亲大概最了解她的底细。年已古稀的慈祥老爸,不止一次地圆睁起眼睛,从眼镜上方望着她一连声地啧啧:宁可,你搞新闻且还能获得赞扬,真是天大的误会,你是那么严谨的人么?谁知道你那脑袋瓜里有多少自我想像的东西啊!
宁可不用费劲就对父亲的感叹加以迎头痛击:“怀疑年轻人是你们这种年岁的人最易犯的毛病,你就嫉妒吧,老爸,谁教我遇上了好时候啊!”
不让她的思想天马行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就在宁可一面急着赶路,一面注意到了仅仅数日没来这地段,而今又显而易见看到了几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又有一番新姿时,她仍然不失时机地多望了几眼,那个在她心中盘桓多时的想法又一次突然而至——她觉得要实现这个愿望,今天可能是个机会。
于是,在走近“603”的房门时,她就觉得等祁书记与她谈完事后,她可以顺便向这位大领导提一提那个愿望,据她估计不是不可能的,常委们经常一起开会,起码,他可以向直接管事的另一个常委——分管新闻宣传的副书记或部长建议。
这样一想后,她就满心轻松,将适才因赶路和猜测引起的紧张丢到了脑后。
如果按职业和职务,祁副书记这样的人应该是不苟言笑且表情平板的,宁可在没有见过他本人之前也曾这样想像过这位纪委书记。可是,事实恰恰不是这样,长就一副团团脸的祁书记,随和而亲切的笑容总在脸上,与这样的领导谈话,你就会心无戒备,十分放松。
“哎,路上堵车吧?肯定是这样,从‘云梦山庄’到这儿可不近。”祁书记在让秘书给她端上一杯茶后,又细心地推过了纸巾盒,“你赶得很急吧?不慌,先落落汗,喝口茶。”
宁可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定是汗珠涔涔的,很狼狈。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就是,我去时没开自己的车,结果……”
祁书记好像没耐心听她的解释,迳直问:“‘云梦’那里客人很多?”
“您想想,会少么?哎,祁书记您怎么不……”宁可总算将问话缩了回来,她觉得自己往往就在这种地方犯傻。一个纪委书记能随便去参加一个企业家商人的婚宴吗?在这种事上,哪怕他于津生再牛再是钻石王老大也不行。她想说:祁书记,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与他们是不相关的……接着又想,说这些犯傻而不必要的话做什么呢?算了!
“嗯,宁可同志,本来,应当由你们的主管领导来找你谈谈,不过,现在先不说吧,我今天要问你的,还是与于津生有关的事……”
“与于津生有关的事?”
“对。你一定还保留着以前写的关于于津生的那篇报道吧?我们都知道你那篇报道写得很轰动,哦,你采访他的时候,他有没有同你说过的有关他私人的或者其他方面的事?有没有那些他让你保密或者你认为需要为他保密而没有写出来的……”
“有关他私人的?没有写出来的……”宁可惊讶而失神地重复着自语。是的,猜想过种种原由,预想过她自己渴望的采访计划,她就是没有想过今天的召唤与那个——与在那边热热闹闹地举行婚礼的于津生有关。
若不是一种特殊心情特殊因由,今天,她是断断不会去云梦山庄的,更不会去参加那场婚礼,不单单是不想去凑那份热闹,关于这层意思,此前,她已经婉转地向于津生表示过了,若不是事先她接到他诚恳地要她参加婚礼的电话……可这些纯属个人交往的细节,有必要跟纪委书记说吗?
宁可的脑海旋风地卷波起浪。是的,祁书记问的是三年前那场已经算得久远的访谈……于津生的未能尽吐的私事?他是向她吐露过吗?还是她在经意和不经意中忽略和遗忘?
“对,宁可同志,我现在可以向你透露一点,于津生与一件至关重大的案件有牵连,疑犯最近已经落网且已招供,于津生他难脱干系,至于牵连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好下结论。当然,我们考虑到他现在的……嗯,他可能也不会马上痛快交底的,不然又何至于瞒到现在……再是,他是非党人士,新冒出来的知名企业家,社会影响又这么大,所以,我们想先从侧面对他展开调查,你今天到我这里来的事,一定要严格保密……”
宁可只觉得一颗心呯呯地跳,她惊讶得无以复加。但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祁副书记桌上的电话铃急骤地响起。
只半分钟,祁副书记就接完了电话,他向宁可说:
“于津生跳楼了!就在刚才……”
宁可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骤然停止,她只看到刚才还是满面笑容的祁副书记,骤然之间面容严峻,说话的语气也冷若冰霜。
宁可又一次在来路上疾走如风。
人在疾走,脑海里也如飓风扫荡,只觉得昏乱、混沌,混沌、昏乱,一切都在被搅翻,一切都在被打乱,一切杂乱的画面、一切不堪入目的场景、一切她所痛恨或早就忘却的影像、甚至是难以启齿的胡思乱想的狂念,现在都像被魔法召唤,齐集一起,互相碰撞……
茫之中,她甚至都不知现在她要做什么,她是在做什么。
幸亏中枢神经总算还起着作用。她就这样走出了林荫道、出了市委大门。
出门最初的一霎那,她甚至对着门口的警卫愣怔了好几秒钟,她不知道自己眼下是进门还是出门,如果出门是要到哪儿或者先到哪儿去。
走出了市府路好大一段,直到折到滨海路上,她才长出一口气,猛然想起不该朝这边来。是的,现在,哪怕她坐上公安或法制部门的警车,她都无法在最早的时刻赶到现场。
冷丁想一想,她好像也没有去赶那个现场的心思。
于津生眼下是死是活?她不得而知,她怎么不多问一句?很显然,刚才,连刚刚听讯的祁副书记也还没有准确的消息。
当然当然,她确实是被刚才的消息震惊。不是吗,连那个说话做事从来都是那么从容的祁副书记,在接到那个电话后,好像也忘了叫她前来的本意和目的,忘了她是听了他的召唤才匆忙赶来的,要不,他一定会想起让秘书为她安排一下代步的交通,而不是只匆忙地说了句:“那么,宁可同志,现在你先回去,要有事,以后我再让人与你联络……”

说完这句话,祁副书记一边拨电话,一边已经站起身来。
一直没反应过来的宁可,只是瞪大双眼,机械地点了点头,连半句问话也没有吐出来。
最后,她总算记起了来到上级单位的应有礼貌,步履轻悄地退到了门边。
宁可停下脚步,用两个大拇指交叉使劲地掐了掐两个虎口——这是她以前对付因过度疲劳而又不得不听那些冗长沉闷的报告时打瞌睡的好办法,现在,她如法炮制不是要提神,而是要定神,要平定一下过于纷乱的情绪。
她必须很快回到她的那个“窝”而不是回单位,她必须要尽快地翻找被她不经意地丢在“窝”里那张惟一的的五屜桌、或者压在床头小柜里的那些旧稿——假如那篇见鬼的文章底稿还在的话。
尽管不少同行说她的文笔明快活泼文采斐然,极像当下一位以写报告见长的作家。但宁可却谦虚地认为绝对不是那么回事——她知道自己远远没有到那个火候。
所以,她就没有着意保留那些文稿的底稿。而那篇文章恰恰又是手写的——正式用电脑是在它以后。自从用了电脑后,她就没有手写的稿件了,她又不是作家,存那干吗?
她对能否找得到那份底稿不抱多大希望。
要找几年前的那张报纸是容易的,报社的电脑资料库很容易就能检索出来。即使她现在手边没有,父亲那里肯定会有。因为,父亲是她惟一而忠实的读者,只要发表了比较有分量、她也自认还可以的报导或特写时,她会将这报纸给父亲寄去一份,有时就干脆去个电话让父亲注意一下自己去买一份或找一份。
每逢这时候,父亲便在电话里发出这样的抗议:哎赫,我们的大记者现在是架子越来越大了,竟然要你老爸去买报纸又当批评家又当你的粉丝?
说是说,老爸还是心甘情愿当她的批评家兼粉丝。于是,报纸不管是她寄去的或者老爸去买或找的,老爸毕竟是亲爱的老爸,他读得甚至比她自己还仔细,读了以后一节节加以批注,告诉她那段那节写得好还是不夠好,告诉她那个词语用得精彩或者不甚妥贴甚至有语病……当然,老爸这个郎中尽管因为过细甚至有点迂腐,但真是个比啄木鸟还啄木鸟的好郎中。要不,宁可在这些年,无数次获得新闻媒体的这奖那奖,除了她自己的努力和聪明,和父亲这位好啄木鸟也有关系。起码在文字文法和遣词设句上,宁可绝少出现当下那些粗枝大叶的年轻记者最易出的那些毛病。
父亲那里肯定会有刊载那篇文章的报纸。但是,要来那张报纸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宁可现在要找的,不是那已发表的轰动一时赢得许多口碑的“文章”,而是那份底稿——她清楚记得那时她还没有用电脑,而那篇底稿,她是用那种往好处说是蝇头小字往实际是只有她自己才会看得懂的“鬼画符”。
那篇“鬼画符”,记录了她最初的采访。
虽然是“鬼画符”,但有着无数真实,最大的真实。包括采访对象的一举一动,包括她自己当时一闪而过的感触和心情……宁可有个特长,那就是每每在被感动或激动的“对象”面前,她常常不只是飞速地记下“他”或“她”所述说的一切,她还会心有旁骛,还会格外有兴趣记下当时心有所思或目有所睹的一切,包括当时稍松即纵的景象或某种语气、某种表情某种联想某种触发……来不及写下就画,所以她的记录稿往往也有一些信手涂下的各种记号和符号的图画,那是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图文并茂,那个被她写画得密密麻麻而乱七八糟的本子就是这样的,所以,说是涂鸦更是名符其实。
那个涂写到最后一页而被丢在一边的软面笔记本,肯定有这篇访问的原始记录,虽然那本子早已破损不堪。破损是因为那种本子太普通也太便宜,纸面纸质,她在那些年之所以喜欢用这样便宜不过的小本子,就因为软和、方便,不卷可塞包里,稍稍一卷就能塞进口袋。
如果不是当初的**,如果当初能预知或稍稍想像他今日的结果,她还会那样记录他吗?那么热情而恭敬记录这个叫于津生、这个被她一门心思地认为的企业界精英吗?她还会那么热血沸腾地描摹这个现在已经可耻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送往太平间火葬场的男人吗?
祁书记刚才不是说了吗?“于津生与一件至关重大的案件有牵连,疑犯最近已经落网且已招供,于津生他难脱干系,至于牵连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好下结论。当然,我们考虑到他现在的……嗯,他可能不会马上痛快交底的,不然又何至于瞒到现在……再是,他是非党人士,新冒出来的知名企业家,社会影响又这么大……”
于津生果然也“犯事”了?他能“犯”多大的“事”呢?与“疑犯”有牵连,“疑犯”又是谁呢?
人都不是未卜先知。上帝的崇拜者很多,耶稣也有十二门徒,可是真正的先知还是寥寥无几,她宁可凡夫俗女一个,即便她自认不笨,可又怎能真正识得了这个于津生?怎能料得到他会以这样的下场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断呢?
他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还是这里边另有阴谋?眼下,大案要案太多了,大案要案往往有案中案串窝案,要不,怎能解释贪官往往一扯便扯出了一串?要不,怎能解释他于津生的突然自裁?想想吧!他这样的人!竟然会取这样的绝路?!
他怎么就突然要去寻死?一个人要是到了死都无所畏惧无所谓的地步,不管怎么说还算是个勇敢的人吧?起码,他有这份不怕死的勇气。
那么,他到底因为什么非死不可?他是陷在那张罗网里了?
据说,美国那个脍炙人口的影片《碟中谍》,里头不少情节是根据真人真事加工的,可见这世界的复杂!可见人的复杂!
不管怎么说,他于津生选择了这样的死法,说明他罪之必死,说明他只能以死谢天下,否则,像他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会轻生。
不管怎么说,有关方面已经得知了他的罪,他的不可恕的劣迹了,关于他的劣迹或犯罪行为,肯定会公布,至少在相当范围内公布。
不管怎么说,到公布真相的时候,你宁可是否也会认为他真是罪不可恕,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是个非死不可死了则大快人心的坏蛋呢?
不不,不是这样,她不能想像这样的结果,对于冿生,不能……
宁可觉得心区的一角,隐隐地作疼起来……天,都怪自己的优柔寡断,如果早在三星期前,在报社先斩后奏,找个借口自费出行,去进行那个谋划了许多日子的采访,也许时至今日,不但完成了对淳于先生的跟踪采访,说不定连写作提纲都拟好了,说不定已经在某个僻静之地动手开写,说不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冲出了初稿……
说真的,只要人不在当地,不在现场,即使事后得闻他的事,哪怕是很快得闻,那么,她至少可以缓冲或稀释他的死讯给她带来的震动和波澜。
谁教她现在变得如此中规中矩的呢?(不是中规中矩,而是懒惰懒散)她的锐气都到那里去了?(不是锐气哪去了,而是骄气大增娇气大长)假若她不是变得那么遇事不慌(不是不慌,而是冷淡冷性)假若她还像以前一样充满朝气,她不是同样可以想方设法,顶头上司没批也不要紧,先斩后奏也不图报社报销旅差费,先加入那个商务考察团,先去了美国再说!只要到了美国,去纽约去费城或去其它地方就易如反掌,只要见了淳于老先生,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假若……
假若……这世界,有许多惊人的奇迹,就是没有一个假若!万能的上帝无所不能,恩泽天下,就偏偏不给人们一个假若!
假若假若假若……该死!她今天真是该死!为什么想来想去就跳不出这个她本来无需纠缠于身的怪圈?
也许,这一切都始于那个记事本子、本子、本子……
人在很多时候,真是无法逃脱命运之神的安排的。
换一个角度想想吧,宁可,你就是找着了那个记事本,难道就等于揭开了于津生之死的奥秘?你为什么要对那个本子如此感兴趣?那个破本子,可能什么也没有,既然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了,难道那个本子里会记着破解于津生秘密的密码?祁副书记刚才只不过是一个不经意的提示,他也没有对他下定论,你就如此惊惶失措,说穿了,还是因为这个提示,触及了你自己心中的一个隐痛,触动了你与他曾经有过的那点关系,一点鬼祟而不可对人言的……
就像石破天惊,想到此处,宁可的心咚地一跳,脸颊霎时飞红涨紫,却又在霎时间苍白异常……她感到胸腔里憋闷得很,过度的紧张,使她不禁再次仓皇四顾,四下张望。
哦,没关系,大街上,马路上,车流如川,人行匆匆,有谁会注意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现在正是下班高峰,华灯初上,车流市声,喧闹已极,谁会注意她的表情?是的是的,她现在一点不用在乎谁注意或是不注意,更没有心思想除开自己与于津生所关连的其它人和其他事。不是吗,她眼下必须做的是什么,她应当心里有数。
可是,想是这样想了,为什么还是这样六神无主,甚至不知道现在最好去哪里,去一个什么地方理一理这些乱得无头的丝,去熨平一下如猫爪挠心的忧烦。也许,她应该给父母打一个电话,听听父亲母亲的话,哪怕只听听她亲爱的老爸的声音也好……可这样的电话能打吗?你向他们说什么?你又能向他们说什么?那个躺在泥地上的于津生,与他们老两口有什么相干?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宁可狂奔似地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她那飞扬着一头帅气短发的脑袋,突然像孩子尿急似的一股劲的颤摇起来,颤摇得那么廹促,那么频密,就像得了痉挛症,一个劲地颤摇、颤摇……
突然,她在一个交叉路口停住了脚步。
该死,她怎么拐到这里来了?回她的“窝”,应该朝右边而不是朝左走,她完全反了方向了。一旦不开车没有坐车,就蠢得连方向都搞不灵清了!
嘀——!……一声长而紧促的喇叭声吓了她一跳!
与此同时的,是一个尖锐的急刹车声,一个司机伸出头来,骂了一声——当然是很难听的一句话。
宁可愣着,心想:他这是骂谁?骂我么?
宁可瞪着他……可惜看不清他的车号,司机怎么可以这样乱骂人?不不,是她自己不对,为什么刚才只顾了乱闯乱走而没想到坐车?对呀,坐车,应当打的,打的回去,傻瓜!赶快!
宁可呀宁可,你不是一向自视甚高么,你觉得什么世事你都见识过,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可今天,就这样一件事,对,就算是“突发事件”吧?你为什么失态到这样的地步?宁可,你还是你吗?
不不,她得好好想想,刚才祁副书记是怎么开头的?他是从什么话题开始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至少,她不能教领导落下这个印象,至少不能教一向对她有良好印象的祁书记他们有这样的印象:好像她宁可也和这个于津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似的,如果连市委领导都这么认为,那真是太糟糕了。当然,问题不是这个于津生是不是眼下已经出了事或者没有出事,问题也不是她宁可应不应当向领导说明那些无聊透顶的一地鸡毛,这都是陈谷子烂芝麻,是只能烂在她自己肚里任凭怎样都无法张口无法理清的一团乱麻!
还是要怨当年的幼稚。说起当年,是的,当年,初到H市的她,如若不是幼稚,如若不是那么听从领导之命,她怎么会凭白无故地初来乍到就去采写他呢?
埋怨当初是没有用的,抱怨别人也是没有用的。宁可,再怎么说你也是有虚荣心的,你一心一意想证明自己的能耐,处处逞强,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特别在同行眼里你的确不同凡俗,是秀于丛林的良木,是立于鸡群的仙鹤,你就像刚毕业那些年冒死去采写抗洪抢险和那些矿难一样,你就想教别人记住你是新闻战线的有名人物,你虽是年纪轻轻,却得了十来个奖项,你太把老师勉励的话当真了,难道那句“新闻记者要把‘韬奋新闻奖’放在心坎上,就像作家们总是想拿‘诺贝尔’一样……”——难道这些话就真的成了你念念于兹的座右铭?难道你也认为你这样的小不拉子有朝一日能够问鼎‘蹈奋新闻奖’,能够得享这种非凡的荣耀么?
可笑可笑,难道你真的还记着毕业典礼后你与同班同学一起在‘海中天’的那个集会?你与十来个男女同学一起喝了两箱啤酒,一个个又哭又笑地大嚷:看吧,我们一定会拿‘范长江新闻奖’!看吧,我们一定会拿‘蹈奋新闻奖’!将来,我们也会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新闻奖……哈哈,宁可,那时的你,那时的你们,狂妄到何等地步!你以为写了那么多你自以为有份量有口碑的文章,你就不可一世了?你就不是你了?宁可,那么,现在,你清醒过来了吗?哦,现在你要是真清醒就好了,要是能正视自己的这点要命的虚荣就好了。
那么,我还是我吗?我还是宁可吗?
不不,你是不是还是你,你是不是还是那个有抱负有理想有干劲有才情有良心有热情有公信度有责任心的记者宁可,先不要追问,先不要想!至于那个人,那个一下搅乱了你的思绪的生活、乱了你的方寸的于津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万恶不赦的魔鬼还是被什么案子牵连枉死的冤孽,你也不要想,不要想,起码现在不要想,不要分析,不要猜测,不要推测,你只须将自己与他有关的以往找出来,将那个本子找出来,哪怕上天入地也要找出来,不管有用没有用,都要找出来,尽最大努力找出来!
那句俗话是怎么说的?瞒爹瞒娘瞒不了“中央”(心),瞒天瞒地瞒不了自己……
那么,我还是应该先到现场去,马上去,不管怎样,我应当先去现场——不管这个于津生现在是在太平间还是送去了火葬场,我还是应当先去现场看一看,起码要先去云梦山庄问一问,哪怕别的人都走光了,饭店经理总会在呀,还有应邀参加婚礼的七七八八的人总有人在,起码,像……小侯,对了,小侯是她刚才从云梦山庄走出来时最后与她打招呼的人,小侯好像还充当了男傧相之类的差使,这小侯好像与于津生也走得挺近,他肯定知道于津生的一些近况和详情,等会从云梦山庄出来,我应当去找小侯……对,先找小侯!
哎呀怎么搞的?转来拐去的这要走到什么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先拦一辆车?对,拦车,赶快赶到云梦山庄去!这个路口是不可能停出租车的,现在又是下班高峰,得转到那边去拦!
怎么搞的,出租车这么难拦?怪不得市民对交通意见最大,看来市委市府不抓紧解决这个“行路难”,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了……看,一辆又一辆,就没有空车!刚才要是开着自己的车来就好了!
啊呀呀,怎么搞的?她真是昏了头了?她不是开着自己的车来到市委大院的么?是的,是的,今天下午她没开车到云梦山庄,后来出来,是先打的回到单位,再开了自己的车到市委,都怪自己心乱如麻,她竟然压根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市委大院的了!
这么说,她还得走回去不成?先回到市委大院停车处去找自己的车子!见鬼!真见鬼!
手机再次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我是宁可。哎,妈妈,我在路上。这儿很吵,刚才我都没有听出你的声音。你说……什么,夕夕得了肺炎?连续三天高烧?我?回来,是的,是的,我应当回、回来回来,我这就……”
急得头发梢都会着火的宁可,终于看见对面闪来一辆出租车,是空车!
她疯了似的招手,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
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强光猛地一闪,一辆红色的车子,像突然射来的一团火球,在尖厉地发出刺耳的声响的同时,将宁可重重地撞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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