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淳”激起千重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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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世界忽然变了个样了!
先是昨天,一个令宁可心花怒放的的消息,再度由父亲那边传来:前些日子去香港外地转了一圈的淳于抱朴,终于要来H城了。
父亲的这位老同学说:他不知道宁可的住所电话,但他希望老朋友告诉他,他到H城后一定要设法去看看她。他听说了:他不在H城的那些日子里,宁可几经周折地试图联络他。因此,淳于抱朴说这次若是不见上一面,“我这个老头子可就罪该万死了……”
“这是他的原话——”父亲在电话里传递了这位老同学的“原话”时,并没忘了幽上一默:“千真万确是他的原话,只是,我不知道他用的是句号还是感叹号。”
许久以来,宁可都没有这样兴高采烈。
今天上午,她克制不住地到单位里转了一转,看看能不能正式上班。中午,就接到淳于先生亲自打来的电话。
从社领导办公室出来后,宁可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提前离开报社,走进了心仪已久却无睱光顾的“克丽缇娜”。
这间在滨海小区可算得第一号的美容美发店,虽然向以价钱昂贵出名,但不少光顾过的女同事都曾赞口不绝。
今天,宁可下了狠心要尝试一下。
车祸曾使宁可的头部被碎玻璃割伤多处,手术时,她被剃光了头发。虽然她那天生的一头秀发总是长得很快,但现在,这短发做其它的如飞扬的水瀑如清汤挂面的时髦发型,显然都没有了条件。
宁可出门时就想过了:顺势下坡,理得精神一些就好。
现在的美容美发,只要你掏得起钱,真是不劳操心。宁可一进门,笑容可掬的理发师就两眼亮亮地打量她,然后马上拿来一本装帧极为华美的绝色美女的发型摄影杂志,问宁可心仪那一种?
宁可看得眼花缭乱,拿不定主意地说了句:随便吧!
“小姐,在这里,可没有‘随便’一说,您还是挑一种吧,啊?!”理发师笑吟吟地说。
“那不是袁立吗?就照她的样子……”
“小姐,那可不是袁立。是著名的服装模特儿,美籍华人姗妮小姐……”
哎呀,还自以为是新闻界、人场上混的人呢,如今这一日三新的花花世界,看来她宁可也真可以靠边站了。
“好,不管是谁,就照她的样子吧!哎,我可不要染得这么黄……”
“那是当然。哎,小姐,你的头发从来没有‘美’过么?那真是天生丽质——又透又亮的天然色,且是深栗色,我们染都染不出你这样的发色呢!”
这样的恭维话,对理发师来说,也许每天都要说上几百遍吧?但是,听恭维话,特别是比较靠谱的恭维,毕竟叫人很舒服。
一个半钟头后,当容光焕发的宁可走出“克丽缇娜”时,连她自己都感觉了自己的精气神儿。
理发真不坏,以后真得常常花点功夫好好收拾头发。
那就至少……半月一次!她狠下决心地想。
又一个半钟头后,她如约来到了淳于住的海天宾馆听涛苑。
按捺住呯呯不已的心跳,宁可揿响了套间前厅的门铃。
门开了,门后探头的竟是……
于是,开门的和敲门的都齐齐发出一声:哎,是你?!
宁可万万没料到,开门的竟然是烈烈。
烈烈做出迎门相让的手势,一边开门见山地解释道:
“我也是在等淳于先生来着。他刚被市府万秘书请走了……哎,宁可姐,你居然能走了?真了不起!您坐,您坐吧!”
烈烈一边说着,一边就动手找茶杯,为宁可倒茶,人熟地熟的样子,倒像老早就是这里的主人。
烈烈她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宁可愣住了。前天,她还接到过烈烈的电话,声言如果于津生到上海去,这儿没有她的事了,她将马上离开H市,因为,曼娜又给她来电话了,要她去最好快点陪她去一趟香港……
尽管淳于抱朴一来就被包围、来了就不断被人打扰,都是她意料中的事,但今天,对烈烈的不请自来和捷足先登,她还是十分不解。
她支支吾吾,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到底是应该走开还是坐下?难道她要与压根没有料到的烈烈一起坐下等待淳于的到来吗?
烈烈却比她冷静且胸有成竹。她对话语支吾一脸迷惘的宁可说:
“淳于先生临走前对我说过,说他非常抱歉,来不及告诉您。他实在是身不由己。您看,您要不要等他?当然,等不等,都随您……”
烈烈话音未落,又一人声响起:“哎呀呀,这么说来,我也要加入等待的行列了?”
门没有关,随着话声,闪进来又一位男士,宁可和烈烈又一次不一而同地轻轻惊呼一声:
“侯秘书!”
“二位,真是幸会!幸会!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侯保东进门坐定,笑容可掬地一边掏名片一边纠正:“这是我的新岗位!”
侯保东的“新岗位”头衔,当然是H城新区管委会秘书长,在这“主要的”后面,还有两三个什么这会员那理事的七七八八。
“嚇,秘书带长,身价大涨!”烈烈看了看名片,又斜睨着那双常用下眼角望人的猫眼,看着侯保东。
“你不也是连变带升么?比起您这蓝星公司业务全权代表,我们这小小公务员,再是什么长也就微不足道了……”侯保东笑笑在沙发上安然落坐,顾自掏烟点火,一副任你什么玩笑都无所谓的样子。
“快别讽刺人了,秘书长,我们再管用,一遇大事小事还不是要找你这‘长’字号的来批么?”
“我说烈烈,别人要这样调侃我,我无所谓,你这位代理可不能过河拆桥没良心……”
“过河拆桥的可不是我!”烈烈斜着她的下眼角,“你心里有数……”
宁可听他们两个一上来就摆出唇枪舌剑的架势,也不知是正而八经借机说事还是只不过开玩笑?看来他们相互了解熟悉的程度,远远要胜过自己。听着两人的对话,她只觉得这两个月,在自己,好像真是“世事已千年”的感觉。现在听他们两人说七说八的,虽然她不太明白其中内容,但不知为什么,听着这些对话,心里却又一次泛起了难言的滋味。
有一点是明白无虞的,他们都要在这里等待突然被请走的淳于。
她如果也继续陪在这里,这一等待的局面将会令她很尴尬。
而且,真不知道轮到什么时候。
于是,她立刻就有了告辞的理由。“好,你们二位在这里吧,我要走了!”
侯保东立即说:“宁可,请不要走,我正想找您呢!”
“找我?找我做什么?”宁可向来对侯保东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今天在这里的尴尬相遇,却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厌恶。
是的,无怪有人背地称他是“万事通”、“顺风旗”,看来,每个人的外号都有相应的道理。
“那,当然是请您这位大主笔帮忙罗,我是想请您为我们新区好好写一写……”
宁可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猴王,你真是太高看我了,你们的事与我根本就不沾边,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能帮什么忙?好,你们聊,我走了!”她拿了自己的小包站起来。
侯保东伸手拦住她。“怎么不沾边?太沾边了!本来听说你出院上班了,我就想专程来拜访你,请你去喝茶,然后我们再细细聊一聊的,宁……宁主任,你听我说……”
电话响了,烈烈抢上一步拿起话筒,接了后,马上又把话筒递给宁可:“淳于先生要找你……”
宁可微微一怔,接过话筒时,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是宁可吗?真对不起,我知道您一定会准时来的,可我竟然失约。宁可您知道,我刚才简直不知道怎么对你们市长说才好,我说,市长先生,你这样半道杀出程咬金突然拉我出去,我就做错事了,对已经约好的客人我太不礼貌了。市长听说是约的是你,就说没关系没关系,宁可同志会谅解的,他认为我们现在的事更重要……”
“真的,他说的对,没关系,淳于……先生。”宁可很有分寸地回答道,马上将称呼固定在自己认为合适的范围。
“谢谢您宁可,谢谢您的原谅!更抱歉的是,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里的事说要紧也的确有点要紧,市长先生说是要和我商量市里要讨论拍板的工程……”
“真的没关系,淳于先生,我们可以再约,等你有时间时我再来。您先忙,您先忙!”
宁可放下话筒,松了口气,再次拿起挎包。在此同时,一股说不尽的怅惘意味却再次袭上心头。
一直紧盯她的表情的侯保东,试探地问:“这么说,淳于先生真是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要不,宁可,我们一块走?!”
“没有什么一块不一块的。”宁可生硬地说,“你有你的事,我走我的。”她觉得这个侯保东简直有点过分,他是怎么啦?为什么非要缠住她?
侯保东却不管一旁的烈烈,也不看烈烈的那张在瞬息之间就会千变万化的脸,立刻尾随宁可走出来。
“宁、宁主任。哎,宁可,别走这么急,别……我知道你没有开车来,我送你回去,不好么?大主任,我是为你的安全考虑呀。”侯保东一脸诚恳地说。
宁可终于调整了心态。是的,自己有时候就是太任性太过于感情用事了,人家毕竟是一片好意。
这侯保东就是猴精,他怎么猜出她是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
她没有再固执,上了侯保东的奥迪车。
H市的滨海路一带,是酒店咖啡馆茶馆最密集之地,在这条街挑选一处幽雅而富有品味的地方喝咖啡或喝夜茶,这在侯保东当然是熟门熟道,他东拐西转,吱的一声在一家茶馆门口停下车。
宁可一打量:门楣上有着紫檀色油底、绿泥款识的“满庭芳”三字,那三个字不大,却是当今书坛的重量级人物写的,还镌着印章,有这款隶书和落款架在门楣上,这连名字都透着静幽幽的茶馆就有了无由言说的尊贵品位。
看得出来这是家新茶馆。真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半年前这条街还没有这样车水马龙的人气,现在竟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家消闲的去处。
“看来,这是南方人开的……哦,是浙江人开的吧?”
“那当然,不是龙井茶、铁观音这种档次,我敢请宁可主任您来吗?哎,现在,那个,那个事,对你没有影响了吧?嗯,我是指工作……是不是都算过去了?”
宁可皱了皱眉,她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在这时,又提起“那个事”。
她说:“秘书长,‘算不算过去了’,是应当由我来问你这位市区大干部的!影响我什么工作?”
“对对对,那,算我……童言无忌!马屁没拍到家!好,一切如常就最好,宁……可,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呼你头衔,那就……对,我就是请你随便喝喝茶,放松放松,你一定好久没到外边喝茶了吧?”
宁可点点头。毕竟今天刚出来走,她有点累。也有了释放心情的想法,便任由摆布似的往茶座上一靠,倦懒地看着侯保东熟门熟道地拣位置、点茶食,一面四处打量。
从进门落座起,她就觉得这间茶吧的装饰、格局,委实不错。这茶馆不同别的地场,除了茶艺布置还兼有书吧的味道,一部部装帧出色的新书,大体按着它们的内容分量,山迎水接般被主人嫁接到内墙上,装嵌在典雅的古书箱式的“格箧”中,显得格外有情调。
在一阵阵江南丝竹声中,款款地来往穿梭的司茶女郎,各各穿着俏丽无比的便襟衣衫,更显得出类拔萃的模样有款有派,尤其是那几位在茶厅表演茶道的,一身极有韵味的旗袍,很让人想起刚被炒得火爆的电影《花样年华》。
中国女孩就是中国女孩,穿便襟衫、穿旗袍,最能穿出典雅,最能穿出韵致!
袅袅茶烟从杯中升起,侯保东一见宁可颇为陶醉的神情,便一副得色地朝前一凑身子,眯起眼睛说道:
“宁可,不知怎么搞的,我现在很有点唯心主义,特别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更相信生活中的突然机遇。比如今晚吧,我到听涛苑的本意,是要找淳于先生,想找他办的那件事,也真有燃眉之急。可你知道么,我在来的路上却忽发奇想:我想,我今天假如将你,哦,将我们的大主笔宁可一块请来与我一同去见淳于先生,说不定办事的概率会更大,效果会更好,谁想到,竟然……嘿,这不就是心想事成么?宁可,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话入正题吧,猴……哦,对,我也得正式改称你了,侯秘书长,喂,我得郑重声明,我现在不是什么主任了,我调任了,今天领导刚刚通知了我,调到副刊部……嗯,主编副刊,明白了吗?是副刊,是领导眼里无足轻重、只有文人小资们尚还喜欢溜上一眼的副刊主编!你这么瞪我干吗?不骗你,就在今天下午,就在刚才我到宾馆前,领导刚刚通知了我。不用瞪眼睛,拿你的敏感度衡量衡量,这是升还是降?你总明白的。对吧?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无喜也无忧。好了我说完了,你就言归正传吧……”
侯保东立即把瞪圆的眼睛弯成了笑咪咪的上弦月。
“啧啧,副刊主编也好,总还有那个‘主’字嘛,一个‘主’字就足够说明问题!当然当然,在你宁可来说,到什么岗位都会是最出色的。嗯,我说宁可,我是想请你为我们新区的建设前景,再好好写一篇具有前瞻性的长篇特别报导,使投资者,当然,不光是投资者,还有外地的、哦,港澳同胞海外侨胞还有外省市的,嗯,慧眼识珠的,对,说白了,就是有眼光的持币者,一看就被感染,欢欣鼓舞,对我们这儿有兴趣,有实质性的兴趣。这效果,就像你前些年写的那些……哦,就像华书记和廖市长要求的,从现在起,市委、市府的每个部,说话做事都要讲究效果效率,人事要到位,口径要一致,宣传要精确……领导这么要求,我们也是力求做到,精确是绝对有好处的……嗳嗳,宁可,我刚才在想,也许,就从……对了,这个文章,就从我们几经周折现在终于将国际闻名的淳于先生请了来做‘HB’项目的主设计,请他做我们市府的建设顾问写起,好不好?这一来,保准有特大号召力……”
“你干脆就说不管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只要是手里有钞票银行有存款的,一看这篇文章,就会有投资落户买房子的兴趣,对吧?”
“对,就是这个意思,另外还有,在‘HB’一号工程选址尘埃落定后,我请你同时帮助我们策划一系列宣传活动,当然,首先是让市领导……”
“真是天方夜谭!我说侯秘书长,你真是太高看我的能耐了,且不说我写不写得来这篇文章。就是写出来了你怎么能保证有这种效果?”
“你别谦虚,宁可,非你莫属,对了,‘偏师借重黄公略’,没有你的生花妙笔,还真做不成这一满汉大席呢!你要不是颗金刚钻,我敢拍胸脯向市领导去揽这份瓷器活?!”
“哎,你就别说这些不咸不淡插科打诨没用的话,说实在,我还不知道你说的‘HB’一号工程是指的什么?什么又是请淳于先生做建设顾问,我真是丈二和尚连头脑还没摸着呢!”
“哎,对对对,我都忘了你是刚出院的伤员……我说宁可,你说你不清楚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可你怎会一点不知道这‘HB’工程?‘HB’工程就是去年初市人大通过的,咱们H城发展规划中最大的工程呀,一号工程就是主建以H城新博物馆为首的文化中心的项目呀!想起了不?”
宁可恍然大悟,几乎要捶自己的脑瓜了。也真是的,看来这一场伤病,大概是把自己的脑细胞也撞死多半了,竟然这么健忘!去年自己参加‘两会’的新闻报道组时,不是还为此写过特别报道么?
“哦,是的是的,毕竟咱们是小老百姓,说过写过就忘了。”宁可撮了几颗咸青豆放进嘴里嚼着,自我解嘲说。“不像你,到底是当官的,能够一直操心……”
“看看,又来挖苦我了不是?嗯,宁可,看来您特爱吃这咸青豆,嘿,主要是爱吃里边的笋干丝,是不是?不是我夸海口,宁可,我要是给你当助理,嘿嘿,我连你的口味也是一猜一个准!喂喂,”他立刻招手司茶的小姑娘,“再来一碟咸青豆!”
“你给我当助理?你快别取笑我了!够啦够啦,再要来吃不完就浪费了!”
“浪费什么,吃不了兜着走,你要爱吃,等会走时再给你捎上两包,这东西真是再便宜不过,十元钱一大包……”
“看来,我们秘书长就是想拿最便宜的咸青豆来打发我罗?”

“喔哎哎,岂敢岂敢?对别人我都不敢,哪还敢糊弄你呀,巴结还来不及呢!宁可,你看南方人就是比北方人精能,这青豆弄成咸几几的来佐茶,又放上几丝金黄黄的笋干,有点像话梅橄榄,却比橄榄还咸香爽口,啧,这杭州人就是会想点子,小小不言的东西赚大钱……”
“别攻击我们杭州人,我妈就是杭州的……另外,我要纠正你,这笋干丝咸青豆也不是杭州城里人做的,烘得最好的是余杭人,还有湖州、嘉兴乡下也弄得不错……”
“余杭不也是杭州么?”
“余杭现在是属于杭州,可是,历史上,余杭是余杭,杭州是杭州。有时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刚才不是也讲了么,说话办事都要讲究个精确……”
“我真服你了,宁可,你真是过目不忘过耳入心。宁可,说句不夸口的话,我给领导当了这么多年秘书,侍候过的领导也可以伸出十个指头了,也没有明显对我不满意的,可是,要论说和写的才干,到你这个份上,我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看你这天花乱坠的,原来,你当秘书的最大秘诀,就是会拍领导马屁说顺耳话?!”
“看看,我又错了!好好,我讨饶我讨饶,宁可,说实在,跟你这样的女才子说话我就紧张,生怕……”
“你真会说笑话,你怎么会怕我?怕我什么?”
“不是怕你抓政治辮子,是怕你抓我的语言毛病,怕你笑话我……真的,宁可,我跟你说是真心话,在你面前我想要不出洋相都不行,在你们这样的才女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和你一对照就成了个没文化的老粗,平庸无能,粗俗不堪,不堪入目,这是我的真心话……”
“看看看看,又来了!侯秘书长,你要再这么……”宁可说着时,心里就不由得想起来,诸如此类的话,于津生也对她说过,两人虽然调门相似,但是,于津生明显诚恳。侯保东这叫……
“别别别,叫我名字吧,连同志也省掉。你叫我名字,我就会心情放松不再紧张。”
“那就……好好,保~东,哈哈哈!叫着还真憋扭,好像咱们是……那个似的……”
“‘那个’什么?你就直说了吧!”
“想揩点语言的油不是?好,我就说……”宁可发觉自己刚才失口了,立刻机警地改了口。“嗯,家庭中,通常都是爸爸妈妈叫儿女,才会不带姓地只叫名字。”
“没有关系,你这样比喻,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吃亏!在自己崇拜的人面前,叫什么和被叫什么都是一种感情象征。”侯保东笑咪咪地说。“有人不是还刻章‘愿为徐青藤门下狗’么?”
“不,保东,这典故要细说了,是这样的,青藤是指徐渭徐文长,刻章的是郑板桥,章是‘青藤门下牛马走’;袁枚与郑板桥有矛盾,在《随园诗话》里故意污称,郑燮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
“哎呀呀,宁可,我真佩服你,你怎么能记得那么多古人古事,就跟我的老首长应主席似的,就连这一些些细节也记得这么周全的?我可真佩服你,真佩服……
“那你就刻一颗‘愿为宁可门下狗’吧?你刻不刻?”
“只要你允许,我当然刻!”
“好,我授权,你明天就去刻,要挑一颗价值十多万元的鸡血石刻,还要花大钱要请……对,请最著名的篆刻家钱君匋先生,哎,不对不对,钱君匋已经去世了,是吧,那么,就到杭州的西泠印社,请那儿的另一位名家刘江先生刻,刻了后这颗章的使用权得归我!不然,我随时登报声明作废!哈哈哈!”
宁可格格地笑了起来,一副雪白整齐的牙齿,在幽微的灯光中益发洁白如贝,整洁可人的发型和灿烂的笑容,更使此刻的她容颜娇媚,神采焕发。
她说不上为什么突然有情绪又说又笑,且是对着这位本不想多说的精“猴王”!
侯保东也一股劲地笑,醉了一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心里涌动着万千言语和万千主意搅成的千波万涛。面对这样一个既爱慕又崇拜的才女和美女,能与她谈天说地就是一种无上快乐。嘿,与宁可在一起,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是乐趣无限。
但是,再忘乎所以,有个底线他还是很清楚的:宁可可不是一般人,在宁可面前,说话一定要掌握火候,万万不敢太造次。何况,他眼下的大目标正有求于她来帮助完成呢。
侯保东再次嘻嘻一笑,将自己的万般忠心表达得再恰当不过:
“宁可,慢说刻颗章这种小事,只要你吩咐,那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一切照办。”
宁可突然觉得,刚才的玩笑开大了,骤然收了笑容,正色道:“好,回到正题吧,快说呀,你还想跟我说什么事?”
“好,说正事,说正事。你不知道么,宁可,市里对我们新区建设要求很高,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忙有多累。我们为这新区的建设项目还有这‘GDP’,真是腿都跑细了。当下,我们区最重要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赶快拿下这个‘HB’项目。可是,直到现在,市里对我们打报告要求的‘HB’工程中的文化中心,就在新区落定的方案,还没完全敲定,这个工程虽说是咱们市里的,却包括在省里的大规划中,你知道的,前年底,这边,规划草案刚递交人大讨论,那边,竞争就烽烟四起,真的就像拉出了扣盖的手榴弹,随时都嗞嗞冒烟!不说别地,连我们市里的几个区,也是内争,还争得特别厉害。我说给你听你或许都不信,就连以H大为代表的高教园区,也使出了浑身解数,上窜下跳,要求将‘HB’工程中的文化项目全部包下,包括规划设计、包括工程落址,都希望这朵花落在他们高教园区内。他们有他们的打算和计划,理由也是非常过硬的,高教园区嘛,文化、教育、又最能与科研搭界,人才济济,谁敢轻视?不管怎么说,他们抬出一句‘小平同志说过科学是第一生产力’就是最厉害的尚方宝剑!嘿,说实在,我要是高教园区的管委会主任,我也会拚命去争抢这块肥肉的,非一口咬它个满嘴流油不可!嘿,听听,我又把话说得太直白太粗俗了吧,可这是事实。嗯,我说的是,不管是谁,不管谁在那个区,任何人把住了这个脉,都会拚命去争抢这个项目的,这就叫指挥脑袋,你说是不是?这就是为什么‘十一•五’规划一通过,大家就拚命打探这落锤定音的人是谁!选的又是谁的方案,又是谁来为这个工程出谋划策当总设计官。现在知道了省里市里都瞄准了淳于抱朴先生,淳于先生这一来,你就等着瞧吧,一‘淳’激起千重浪,肯定热闹!他刚到地,大家就拚命去追踪老先生的行踪,玩命巴结,恨不得把他变成个袖珍娃娃装到自己口袋里……好好,这话不能再说下去,否则对老先生更是一百个不尊重了……嗯,你现在不是知道了这点眉目么,省里已批了这个项目,市里决定更进一步,要直接聘请淳于先生当我们H市整个城市发展规划的总顾问,这‘HB’工程当然更不在话下了。这一来,淳于先生的话就更是一言九鼎举足轻重了,所以……”
“淳于先生不是已经来了吗?他接受了吗?答应了吗?”
“听说还没有完全答应,所以市里正在拚命做他的工作,你知道他在国际上的影响和成就,一个从声名到成就都堪与贝聿铭先生……对了,据说他们也熟悉的。你想想,建筑界哪个不知贝先生?虽然,淳于先生年轻许多。精确地说,不不,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淳于先生是几与贝聿铭先生齐名的人,是他的接班人,他们是同一领域不同风格的华裔建筑师……”
“是不是贝先生的接班人,难道是你说的吗!你可真够……哎,你就别咬文嚼字了,这些我都知道……怪不得你们现在都摽足了劲扑上去,像车轮战的弄得人家连休息时间都不能保证了?要是大家都这样搞,对老人家也真是太残忍了吧?这大概就是今晚我们几个人会一起撞上的原因吧?”
“一点不错。”
“我就奇怪连烈烈也来了,难道她也是……她是为她的新单位蓝星公司加入争夺战?”
“果然是宁可你,一点就通!”
“我刚才还纳闷哩,烈烈怎么……烈烈她刚刚离开‘宏翔’,怎么又……听你刚才称呼她,还是个比从从前更有实权的‘代理’?”
“你又不是不知道,‘宏翔’可不是从前的‘宏翔’,老总都这样了……嗯,现在正在资产重组,正在归併。烈烈毕竟不是老板,还在那里干什么?当然还是跳槽好,‘蓝星’是新开张的投资公司。实力雄厚着呢!她去‘蓝星’,也是市里一些领导对她的关照。当然啦,要不是前些日子被‘919’挂着套着,谁不抢着要她耿烈烈?话又说回来,于津生做的事,毕竟与她无关。说到底,法律是重证据的……”
“烈烈是个人物,想当初她在‘宏翔’……”宁可自言自语地说。
“可不是么,说到‘宏翔’,这里头的事实在太复杂了!很多细情我也不清楚,反正属于法律范畴的由法律管去,无庸咱们闲人置喙。据我所知的是,烈烈在关键时刻,表现不错,她还是为揭出大贪和蛀虫立了功的关键人物呢!要不,市里会对她另眼相看?你知道的,于津生现在这样了,裘某人又抓住了,不管于津生好不好得了,只要资产重组这摊弄得好,‘宏翔’绝对倒不了,广大员工总是无罪过的呀!收拾山河重开张,瘦死骆驼比马大。产业回到人民手里,一改制,不管是国营还是民营,不都是在中国土地上生长发展的企业么?还是小平同志那句话最最伟大,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发展才是硬道理!千变万化,中国国情中国特色不会变,领导不会变……”
“瞧你,又跟大首长做报告似的……”
“哎哎,对不起对不起,我都忘了是跟谁在说话了。嗯嗯,刚才说到烈烈……是的,说实在,跟别人竞争我不怯阵,那怕他们高教园区老早就派出那个,对,那个有着‘H大基辛格’之称的张力钧这样的高手,我也不怕。你不知道,早在三四个月前,人家就把工作做到国外去了,张力钧光盯着淳于先生就盯了好几个月……但我就怕烈烈,烈烈这小娘们可不是一般能耐……”
“你现在这样说烈烈我很吃惊,你,还有应老,原来不也是他们‘宏翔’实业的顾问呀什么的……”
“别笑话了,那是瞎掰掰的,应主席原来就是挂挂名,主要是人家看中了他写的一笔好字。上头有规定:公务员不得在民营公司兼职,我也早就脱钩了,嘿,我要是与他于津生经济上真有勾连,我至今还能安安生生在这里同你宁可有说有笑喝茶谈天么?纪委早就将我‘双规’了!至于烈烈,嘿,我现在才发现,烈烈真不是一般人物,很多人说,要不是她,于津生可能早死一百个了……听说,现在连裴蓓都想重新邀烈烈回去呢,只是烈烈没答应罢了。”
“是的,烈烈做的事,真还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宁可自语说。
“是这样……嗯,不说她我们先不说她,反正有些东西至今还是谜,我们只要相信党的领导,相信我们中国也走向法治,相信如今家国公事,总是依法行政,凡事都有法理法度就是了。若是说到个人呢,大家各吃各的饭,大路通天,各走一边,每人有每人的活法,每人都有每人的前程,何必替别人操这么多心呢?我以前的毛病和弱点,就是该管不该管的闲事都爱管都想管,所以,有时候,就会好心没好报,好心落个驴肝肺……”
宁可沉思有顷,点点头,真诚地说:
“虽然不是这么个说法,但我倒赞成你的思路,猴子,哦,保东,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是最要紧的,这是做人的本份。这样,才会有心思专注于自己的一些精神爱好和兴趣,不会在没意思的闲事上浪费时间,这样才是明智的,你说是不是……”
“好哇,宁可,说了一晚上的话,光你这几句评价,就够我高兴十天半月的!嘿,我与很多朋友打交道比你早也比你久,可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在这样一个高水准的层面上,认真看待过我,理解过我……所以,无怪人说……对了,是鲁迅先生说的吧?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其世当以同怀视之……”
“不是其世,是斯世。”
“对对对,斯世斯世,以后,就请你就当我的一字师,宁可,如果你不拒绝的话,咱们……”
“什么一字师不一字师的,侯保东,你就这点讨厌,三说两不说的就没了正经。”
“不当一字师就当知己,就……”侯保东一瞥前后左右墙上的几挂条幅,立即想入非非地找到了名词:“宁可,咱们说定了,你就当我的‘茶知己’好了……”
又是“知己”!宁可于是又扳了脸。“保东,你又胡说八道了?”这侯保东总是这样,一搭鼻子就上脸!宁可想,人的脾性真是没救的,和他相处说话还是严厉点好。他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冷若冰霜的人么,那就冰霜到底吧。
宁可再次镇着脸说:“侯秘书长,玩笑是玩笑,说工作咱们就说正经的。我前段时间住院乍一出来,真的好多情况都不甚了了,你刚才说的许多事,我都陌生得很,差不多跟三年前初来乍到时没什么区别。你刚才说希望我帮你一忙,为你们的新区写一篇文章,对对,不是普通文章,而是精彩的报告。也许,写篇报导,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也在我们的职责范围,我自己写不好,我也可以帮助你们,约请国内有名的报告作家来写……”
“不不,这事我就认准你吃牢你了,我刚才不说过了么?非你莫属!宁可,真的,非你莫属!而且,我相信,宁可,你只要真正走近淳于先生,深入了解了这位大名人,你肯定自己都要去抢这个写他的任务,别人要写你还舍不得撒手呢……”
“我说的和你说的好像不一回事吧?你怎么一说写报导就非和淳于先生,不不,应该说是和你们的目的,对,将淳于先生和你们的新区项目扯上边呢?要真是这么带功利目的去写,我可不干,这不是太市侩了么?”
“哎呀我的大主编,亏你还是新闻界的名角,宁可,你怎么现在还……请容许我说句粗鲁的话,在这种事上你怎么还清纯得跟乡间少女似的?这怎么叫市侩?这是叫真正的为……为人民服务——对,为我们新区也就是为我们H市的人民写作哇!如果你的生花妙笔产生了轰动效应,带来了真正的经济效益,其中的意义就不光是为淳于先生这样的世界名人树了碑立了传,而是为我们H市的人增了光添了彩,这样的好事,是H市人千秋万代都要为之感谢的……而且,你也知道的,宁可,“申奥”结果明年六七月就要揭晓,我们中国一旦成功,中国的许多城市,特别是H市,就会越发商机无限!你算得出这里边将包含多大的经济效益?无可估量!无可估量!你明白吗?嗯,宁可,我跟你说句交底的话吧,采写淳于先生的事,我是代表我们新区管委会找你的‘额外’任务,不属于你的工作职责,所以,发不发在H市快报都没关系。发表的报刊也不要你管,你只要把稿子交给我们,这事就当我们约请你写的特稿,特稿特例,宁可,你只要写三到五万字,15万元稿酬,怎样?这事我当家,我们书记授权我了……”
“好了好了,侯保东,你再说下去,我可真坐不住了!我要走了!”宁可面红耳赤,她想幸亏刚才没有一激动就把自己原来老早也想采访淳于先生的话说出来,更没有把父亲与淳于先生那点小小的交往告诉侯保东,否则,真不知道还要引出他多少没咸没淡的话。
“宁可!我说你真是的,你以为这事有点商业化,有铜臭气,所以你不想沾手是不是?不信你看着,你不干是你傻,别人老早就在谋算这些事呢!我,我这就给你……是的,我就证明给你看看,你再稍等一会,你看着吧……”侯保东急得一把按住了站起身来的宁可,一手拨打着手机。
对方的答话,声音很大,近在咫尺的宁可听得一清二楚——
“嗯,嗯,是,我是H大张力钧……您是哪一位?你问我在哪里?嗯,不是你先来电话的吗?总得先告诉我你找有何贵干吧?啊?喂喂,你是谁?怎么搞的嘛?!”
侯保东眉飞色舞地笑着,啪地关掉了手机。“怎么样?你看,不是我料事如神,他张力钧现在要不是在听涛苑,我把我的脑袋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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