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赋之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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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陆地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
每每进了机舱在座位落定,每每得见云海和云海下的大海,这几句话总要跳进淳于抱朴的脑海。
既是触景生情,也是人生感悟。每每当此,他就禁不住想:如果让我对这句经典名言作以补缀,我就要加上“复杂”二字——是的,人心不但广阔无边,且复杂难测。
这世界本来就够复杂的了,可更复杂的,委实是人的心。人的心是最最不可测的。
很多时候,你明明看着这人仪表堂堂,可是一旦真正接触或有所了解,唉,伪君子一个!而这种“不可测”的伪君子,却最能伤害别人。
问题是即使受了伤害,受害者又能怎么样?只不过眼睁睁看着这种人沽名钓誉者浪得虚名罢了。
罢了罢了。这世界本来就不乏这样的人。这种人一心想要的,至多不过是在诸如此类的高峰论坛,这种每年在世界各地召开的冠以各种学术之名的讨论会中,涂一层金粉、让他们“偶而露峥嵘”罢了,除此这外,还能有什么呢?
所以,罢了就罢了。
所以,即便再遇上诸如此类的人和事,你最好视而不见,顶多当作有幸再次见识小人得志所表演的轻薄和猖狂罢了。
所以,罢了就罢了。拿得起,放得下。只要她——见素原谅你。
她会原谅的。长眠地下的她,早就原谅了不可原谅的一切了。
当然是自己又阿Q。但不阿Q又怎样?不是吗,就算这些沽名钓誉之徒大出了一番风头,那又怎么样?在市场经济风行的世界大社会,在某些领域的地位以及话语权,是靠实力也靠经济能力来奠定的。就像这个会议,本来是建筑业的国际性论坛的年会,这位仁兄却就成了举办单位堂而皇之抬出的“东道主”之一。因此,他才与其他“主”一样,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参与者和媒体捧着吹着大出风头。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当今世界难道因为这些志得意满争名逐利的人物,就变得更坏或更好吗?不会。今后的科技界学术界难道会因这些人不择手段的“成果”而教后世真正尊仰吗?也不会。
真金就是真金,黄铜就是黄铜。
你不是最欣赏这句名言吗?“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过眼烟云。”
这是电影《巴顿将军》的台词。这一“典”源出古罗马帝国的传统——上战场的将军凯旋之际,会有一个奴隶替他捧着象征胜利的桂冠,同时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荣誉很快就会过去的”,意在提醒胜利者无须骄傲自满。
历史上的巴顿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尚待考证。但是,电影中的这句话的确堪称经典。
一切都会是过眼烟云,一切的一切。
所以,就像你现在升高在几千米上万米的天路云程时,你会发现地面上的很多东西,尤其那些蒙上太多的世俗尘埃的争斗,更是无足轻重了无意义。
只有在脚踏实地时,你才会更多地关注考虑实实在在的事。
浪费时间的“虚”会总算过去了,有多少要紧的被期待的事在等待着你呐!
不是吗?你一直深爱着、你所牵挂的“根据地”、你的“大后方”,在等待着你。对于你的“大后方”,对于你同样不能忘怀的中国百姓而言,他们和你一样,最痛恨的,不是这些没有切肤之痛的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而是“动了”他们奶酪和蛋糕的另一些人。
就像那个……对,就像那个大亨式的人物裘某。你看,这个裘某,他们孜孜以求的财富早被谋取,当今这个充满诱惑也充满陷阱的社会,已经教这些无耻的贪婪之徒,显赫一时尽享荣华富贵了,可他们还不满足。这不,终究不也以最不体面的下场,显形在光天化日之下么?
裘大亨们暴露了,现形了。好!但是,心计巧妙的学术窃贼,却鲜有被识破时。他们的行为,他们为钻营科技界学术界的种种伎俩,尽管卑鄙,却能利用科技领域的一些薄弱环节和国家体制方面的弊端,在貌似合法的遮羞布下大行其道。
这里边的事情,往往因为各自的“国情”更加复杂,决不是你的能耐可以力挽狂澜的。
哦,不要说不能力挽狂澜,有时候,有些话,你装满一肚子还无处说去!
这就像见素曾经说过的:小人们之所以能厕身其间,是因为在他们的行道上,总能遇上我们这样一些当代东郭!
是的,淳于,你就是这样的当代东郭。她见素也是。你们在很多时候宁肯做吃黄莲的哑巴,只求保持自己生活天地的清静。
“吃亏就吃亏吧!吃亏人常在。少理一些无聊的事,就可以专心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是见素的宣言。
这不仅是宣言,早已成了他们,还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的知识分子的处世做人的原则了。
这世界,也许正因太多独善其身的心理和软心肠,才为一些小人做了挡风的墙,小人才能够肆无忌惮。但是,世界不好的一面,难道仅仅是因为有了小人吗?
“哥哥,那些年间的那些事,我是不想多说。因为,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绝对不会理解的。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分开太久,你出去又早,许多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连我们的一些曾经风行一时的名词,你都听不懂的。我的老哥哥,你也是耶酥的编外门徒。所以,许多事,我真的不想跟你说,让你为我担心、生闷气有什么好?我们人各一方,难得见面,见一面少一面,我们说高兴的事还来不及呢,哪有功夫为过去的那些事生闲气,你说是不是?”
淳于的耳畔,再次响起见素这珠落玉盘的声音。
“耶酥的编外门徒”,就是见素给他起的外号。这世界,只有她,只有他的妹妹见素,是他肚里的蛔虫。他这当哥哥的眉梢眼角一丝一毫的表情,都不会逃过她的眼睛;这世界,只有她,只有见素,才会在他们阔别重逢后,会这样一边叫着她给他起的外号一边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每每当此,淳于也就只有朝她笑笑,黙认妹妹既是故意也是特地为他装出来的那种闷嘴葫芦的功夫。天地间,阴阳互补,天下人,一物降一物。夫妻间如此,兄妹间也是这样。九十年代初,见素在终于有了探亲机会来到美国与他短暂相聚时,他觉得,这亲情世界终于又回来了!妹夫邵彬夫人闵慧相继去世后,在异国他乡,年过花甲的兄妹俩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种无间的亲密,虽然从小他们相处极短暂,虽然这次团聚,时间也极有限。
正因为这极有限的时间,他们才都分外珍惜。那种珍惜,不仅体现在见面时的亲密拥抱,就似本来他们在母体时是真正的同胞一胎;也体现在分别时的纵横老泪流在一起难分你我,这种亲骨肉亲手足的难分你我,就似他们那酷似的相貌。
那一年,在分别的前夕,淳于越来越体会了自己不舍妹妹离开的心情。人到老了,心情也会返老还童。
也就是在那次,分别的前夜,妹妹将他们兄妹自小长别以后的事,和盘托出,特别是她那历尽悲酸的婚恋。
她终于对哥哥敞开肺腑,直言相诉。在说到与邵彬的终于结合而邵彬在平反昭雪后先她而去时,她泪如泉涌,泣不成声……最后,她终于讲出了他们曾经有过的孩子——说实在,那其实只是她的孩子——这个到现在都难觅踪影的儿子,是她终生的痛……为此,她特别痛惜邵彬的离去,因为他在对待她和那个不知下落的儿子身上,体现了一个真正的中国男子汉的气度。
见素悲酸凄惶,几次哽咽难言,以致到最后都没能把她自己和儿子的故事讲完。但是,她说,这些真实的“故事”汇集于心时,她已经将它们“汇总”起来作了颇有条理的记录。她在回国以后,将会把这些不是“故事”的真事记录,寄给他这个当哥哥的看看。因为她早都觉得,书面的叙述,会强于口头,更有助于理解。即使是同胞手足。
“毕竟,我们从小就分开,而且,分得太久太久了!”——声哑气咽的见素,反复说的,就是这句话。
见素最后对他说的话是:“哥哥,我是知道你的愿望的。你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回中国并在理想之地,完成一座你最好的建筑作品,而我,我的愿望是什么,你知道吗?”
他愣住了。
她想继续走遍神州大地?走遍她认为最美也最有认识价值的有着许多古建筑的乡野?她想完成她那呕心沥血多年、足可写成“上、中、下”的有关古建筑文化保护的专著?她想将这几部专著能够以英、法、日文等多国文字翻译成书出版以便被更多的人认识?她想在有生之年不仅到美国也到欧洲那些最有风情的地方看一看?
是的,这些都是她曾经跟他叙说过的愿望,但是,到底哪一个是她最终最强烈的呢?
他惶愧地望着她,摇摇头——这个历尽风霜双宾也见霜的妹妹。毕竟如她所说:他们分开得太早也太久了……这时,他才觉得并不完全真正了解他的妹妹。
“哥哥,我就想一件事:要是能找到我的儿子,将来闭了眼,我心里也不愧疚!”
见素定定地凝望着他,那双断了两指的手依然紧握着哥哥的手,很久都没松开,曾经泪如雨下的眼睛,依然泪泪花盈盈。
他的心,一下子痛得缩起来。他说:素,你放心,我到中国去,我帮你找,只要他依然……
他没有将“活着”二字说出来,当然是他有所忌讳,尽管他的许多观念和美国人一样,但是,他骨子里还是中国人。
没料到,他为之忌口的这两个字,竟然成了见素的“谶语”——在收到她说过并寄来的她亲笔记录的“真实故事”不久,竟传来了她的噩耗——她在奔往川西山谷的考察调查中,竟然失足坠岩!
得闻这个消息,淳于真有肝肠寸断心锤滴血之痛。这痛,在某种程度上,远甚于夫人闵慧的离世。闵慧毕竟一直生活在条件甚好的美国,且是积年病弱离世。闵慧瞑目前对他和长大的儿女绽开的微笑,说明她弃世时心里安祥。
可是见素……
性格即命运,真是半点不错。如果不是命运使然,妹妹也和他一样,在五十个代初就去了美国,妹妹的人生就会改写,可能不会因为他们的家庭、因为她个性和选择而受尽磨难。
见素一直不肯细细告诉他,她和邵彬受迫害的那些令人难堪的细节,是怕他难受。但他分明知道她常常会突然发作剧烈头疼,有时忽然的怔忡忘事,再就是那遮也无法遮住的两只令人心酸的指头……
他从此明白了一直不曾真正相处的妹妹性格和另一面:在眼见不平时,看似温柔的她,也会成为女张飞!她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就是因为替邵彬抵挡“造反派”挥来的棍棒,被一根橡皮包着的钢棍打折的。
淳于每每想起这一切,都会不寒而栗。
他也明白了她不得不告诉他的这些事,其实只是她所遭遇的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
文革”中,甚至“文革”前的1957,因为他们的家庭出身、因为有他这个在海外的兄长、因为他们的早年飘洋过海挣大钱的父辈和各自的盛名,见素吃尽苦头……这一切,在见素那份寄来的故事中,终于得到了证实。
见素那年的来访和重逢,就像倏忽即逝的梦境。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滚珠连串的话语,她的如珠落玉盘的语音,再也无法再现。
见素见素,他于世上曾经最亲的同胞妹妹呵!妹夫邵彬当年那样尽情赞美过你:见素你是我的药石我的小扇我的清风,见素你是我的全部世界……
是的,这样的药石这样的小扇这样的清风,不仅邵彬无福长久得享,他淳于在祖国、于人世的惟一亲情,也被上帝无情的大手隔断。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见素会以那样猝然而残酷的离去,为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的。
这是个令他这个当哥哥的无法接受的句号,也是永远难以释然的问号。
那鲜龙活跳而永不落闲的身影,倏然消失,那给身在遥远之地的他、带来过无数慰藉的笑声和电话,就像断线风筝随风而逝,就像这高空飘忽的云絮,顷刻之间,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他得知消息时,正在南美。那怕他悲痛得心酸肠断,那怕他时时思及恨不能将身以代,都不过是徒添怅惘。
这个残酷事实的发生,距今已有9年。
从此以后,他就更不想回来。来时孤身只影,回去会更添惆怅。因为,面对人去楼空的场面,他更无法释然。因为,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会依然想着:假如见素不是在邵彬去世后依旧执意不去美国;假如上大学她选择的不是历史考古而是她早就喜欢的文科中的;假如她果真老早就跻身于她从小喜爱的作家这一行当,埋首书斋足不出户,也许,就不用执迷于辛辛苦苦的文物和史迹考查,不会长年累月在边远地区偏僻乡野奔波;假如,她不是年过花甲依然精力过人坚持孤身独行出那样的远门,也许,就不会碰上那样的事故,假如……
科学界,有许多假设的定理;考古界,也有许多假如的设定,有待考察质疑;文艺界,更以这样那样的假如编尽了人间的悲酸苦乐;唯独人的真实命运,却像亘古不变的守恒定律,没有假如,没有一个人能够握有上帝特赐的侥幸,靠“假如”来逃脱厄运……
九年了,九年了,他依然无法控制、抑止自己的思绪,无法从对妹妹的无尽思念中解脱出来?而且,总要在心绪烦乱时格外揪心地想起她?
不是因为别的,就因妹妹有着受尽磨难却比他积极许多的人生,就因为她不该有这种“非命”似的突然亡故。
这一次也是。因为,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回来时,他带着了九年前见素寄给他的这本笔记,他心里隐约而又强烈地闪动着一种愿望,这使他时时在“空下来”时,更是情绪难抑。
更何况,前些日子在那个会中,他目睹和亲历的事,又与见素有关。这既增加了他的惆怅,也加深了他的歉疚。
虽然事件的巧,巧得他分外诧异,诧异得难以置信。
一个在会上口口声声称他和许多与会者为“恩师”的人,竟然是那样的品行!更教人匪夷所思的,是那本杂志在介绍作者——那个人“身份”的一栏里,竟然出现了一个“相当于副部级”这几个字。
将“相当于”三字,堂而皇之的印在头衔和履历上,真教淳于莫名其妙。
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大概,国内不少同胞都能懂,不懂的只有你淳于抱朴吧?淳于,你是不懂,你过去不懂今后也不会懂的,就像见素早就善意取笑过你的,这是由于你们这些人吃惯了洋面包忘了陈年旧事、又不谙如今新情况不熟悉中国国情的人,心地过于善良又加头脑过于简单。
所以,既然不可能懂,你就不用细看也不用细究吧!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一定要更清醒地认识自己的不足,回国后要更加谦虚谨慎。万万不可以为你是中国根、中国心,就什么都自以为是。真遇上疑难了,还要多多向人讨教,要入乡随俗。因为,说到底,都怨你疏于回国,在许多方面你毕竟孤陋寡闻。
令他好生费疑猜的事,真是不少。就说这个人——这个所谓的高校“博导”和“相当于”吧。在会议中,那人曾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拉近乎。不但多次来与他单独联络,还在电话中言之凿凿地说,为专门邀请“也应该是他恩师的淳于老师”回中国讲学,他是如何煞费苦心;又说起去年,他曾请得力的朋友为此事专程从香港追踪他到巴黎、伦敦、纽约、费城、夏威夷……虽然淳于对这一切浑然不知,虽然淳于只是在电话中听着他不厌其详的称功口吻,却完全想得见他在电话那头口沫四溅卖力张扬的神态。

这样的电话,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了两三次。
几次电话纠缠过后,淳于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那人之所以早就粘得牢牢地天南地北地追踪他,目的就是邀请他这个“既是同胞又有缘相见又都从事并醉心于这一领域”的“恩师”淳于抱朴先生,能够赏他一个面子,接受邀约。他殷殷希望淳于抱朴先生先澳洲、后香港以及去内地的几个大都市作学术报告和巡游讲演,在他们名下策划的这一连串讲坛上“大放异彩”!他请淳于抱朴先生宣讲他有关建筑设计的精彩理念,讲他的辉煌成就……那人言之凿凿说,只要“淳于恩师”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将会像亲儿子一样,亲自陪同淳于老师走遍阔别多年的中国,让他在阔别多年已经有着十三亿人口的祖国再创辉煌……
“真当的,我说这话您一定会信,只有在眼下的中国,淳于先生,您会使自己晚年所有的愿望更顺利地实现,真当的……”
“在眼下的中国”,淳于听得顺耳的就是这一句。
“哦,谢谢,谢谢,”听了半天的淳于,只能不断重复这两个字。“我是没有回来过,但是,现在媒体便捷,我看过许多报道……”
“不不,淳于老师,从纸上看和实际看,那是大不一样的。那怕你只有一年半载,不不,那怕只有三两个月不曾回去,你也会发觉中国的变化是多么惊人,真当是日新月异!你看了真当会心花怒放,激发您老更多的灵思妙想,俗话说,一日不见如三秋,真当的,我一点不虚说,真当的……”
第二日,在宾馆的会议大厅撞见了这位“真当的”,这“真当的”更像一下揀到了珍宝,又是这番热烈的游说。
如若不是彼时正好有位法国朋友过来打岔,真不知道那个一口一声“真当的”,会喋喋不休到什么时候。
扪心自问,如若不是这次会议,淳于对他根本没有什么记忆。说实在,他很不喜欢对方口口声声也把他称作“恩师”,毕竟,他根本没想起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与他打过交道。可那人言之笃笃说自己曾在其它会议听过他的发言,还握过手,如果这还算挨得上,可是,他怎能将他称为“恩师”?——他根本没有教过他哇!
不过,你不能不承认,这个“博导”“相当于”,真是太能说话太会说话了,特别是他接连抑扬顿挫地说出那个“真当”二字时,加上那分明的江浙沪杭一带的口音,满含着这个词语发出的特有音质,就像一个金属乐器在作响,动听非常。
这个俨然已成“博导”和“相当于”的人,真不知他是怎样得手这一切的?会议开始之初,淳于还真的以为他已成为当今中国的栋梁之材而一时惊喜。不是吗,究其当初,他是“真当”要算国内某些专家的学生么?何况这个人的一个印得最大的头衔,“真当”是“中国文化遗产保护专家”呢!
起初,“真当的”教淳于差点要刮目相看!
哎哎,这个教他淳于一念起来就那么憋扭那么不好听的“真当”啊!
可是谁又能知道,这个满口的“真当”,却是终于被他识破的盗窃老师学术成果的窃贼!
事情要说也很简单:会议进行中,当淳于随意翻开会上赠送的多本资料时,那本厚厚的、已经被译成多国文字的《四方论坛》闯入了他的眼帘,他骇然发现:一篇名为《中国古村落文化价值之我见》的论文,就是见素的那篇《我国古村落文化的历史价值》的翻版!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因为淳于知道这是见素耗费多年完成的心血之作。九年前她就带来请他看过了。虽然,标题换了几个字,但是,见素沥尽心血的考察、见素的发现、见素的文风、见素的那熬至滴血成珠的成果,整个过程他都所闻所知,对整篇主题和主要论点,他更是一清二楚了如指掌,某些段落他甚至熟悉得犹似亲笔!
可是,这篇至为宝贵的有价值的有关古村落文化古建筑艺术的论文,现在,被冠上了另一个名字,堂而皇之地在这个建筑艺术界的重要论坛上,作为旁证,作为附带的很有价值的学术资料在传播!也许,在此之前,已经在更宽泛的范围内传播了。
见素的所失和欠缺,是生前没有来得及做好同步的多种文字的翻译工作,没有在类似这种已被炒卖得十分热闹可以被多方阅读的刊物上发表而已。想当年,她将这篇论稿完成并带去请他做哥哥过目时,曾殷切希望他一同回来,到南方去,到她的住地去,好好呆几天,与她一块走一走,如果真能腾出时间的话,就帮她订正一下她在文中提到的那些与现代建筑相较相关的内容,或许某些细处所发生的错讹或疏漏。但是,该死的他,却以比妹妹更忙为由,让她谅解,让她等等。他曾多次这样回复她:毕竟不是救火,妹妹,等我忙过这一阵,等忙过这一阵……
可是,到头来,在她去世以前,他都没能践诺。
见素见素,你能原谅我的粗疏和歉愧么?当初,我是这样自私没能及时帮你,而今到我眼前的,却是他人的果实!虽然,发现了这一剽窃,我万分惊讶,气愤得无以复加,虽然,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曾经那样轻信一个让人噁心的小人,但是,我却不知如何对付!
我太没有能耐了!见素!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精力去揭发真相,我知道弄这种事,只要一开始,就要打一场精力消耗极大的战争。我最畏惧的就是与国内同胞打这种“官司”。
哦,见素,也许,于你,还有这个人,只能算是我们的“私司”。首先是我自己很不想被这桩“私司”纠缠。而且,他还真是不能被这桩“私司”所纠缠。我的精力和岁月都有限了,见素见素,你能原谅我么?我要是不去揭穿这件事这个“相当于”,能对得住你么?
是的,我纵然明白了这个人,但是,若是与他、与这件事较真,我将要付出多少精力和代价,而在这里边,难保会伤害一些我并不想将他们扯连进去的人,我硬不起这种心肠。
我不会有这种精力和能耐。我放弃了。
我从此没再理他,甚至没有给他再接近的机会。这,也可以算得我的一个态度吧?
这个人、这件事当然丑恶,不过,就算丑恶,他只不过是一个没被捉出来的小偷而已,比之那个大盗式的裘某,总要好得多吧?
那个裘某,真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特大号蠹虫!
哦,就让那个学术窃贼暂时安然无恙吧。他得的,终究是小利。对于当今中国来说,危害最大最要解决的,是捉出对国家为害甚烈的蠹虫。
关于“大蠹虫”裘某的消息,是在论坛结束的那天“爆”出来的。虽然不属冷门,在会上的一些华裔朋友中却可算得“朝野震动”——大家争相传告:裘╳╳被“揪”出来了!
之所以令淳于也格外震惊甚至惭愧的,是因为几天前,这条“大蠹虫”的名字,还被某些参加会议的中国专家、包括淳于自己,曾经提及。
幸而,总算被国人“揪”出来了!幸而。
淳于使用了这个见素告诉他的,在“文革”中被所有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字:揪。
“揪”这个字,他知道见素夫妇曾经亲历而刻骨铭心。
那个“揪”的消息的发布,是报章和电视新闻,更有当下传闻最迅捷的“网上”。于是,即使是他们这个活动颇为紧张的论坛,也比口口相传有了更迅捷的速度。因此,就连他这个早起早睡很少看“网”的老头,也迅速得知了。
淳于以他从小就养成的过目不忘的本领,将以下的内容记住了不离十。
那条新闻的大标题是这样的:
《又一个巨贪现形》——
“原╳╳银行╳╳╳省分行原副行长裘╳╳,基于对金钱的狂热,在长达十数年的时间里,大肆收受贿赂款,聚敛财产折合人民币7000余万元,挪用公款9300万元,╳月╳日,裘╳╳在使用假护照卷款潜逃时被我公安机关抓获。日前,╳╳省检察院已提起公诉,裘╳╳一案,将很快移至╳╳中级人民法院审判……”
不管坏人怎样用尽心机,恶有恶报,公理毕竟存在。
不管好人怎样吃亏,终究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这世界就是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地球照样转动,万物照样生长,女人照样瓜熟蒂落地生孩子,孩子照样在落地的时刻发出生命的啼叫……世间的一切,都在特定的轨道中运转,该美的美,该丑的丑,该毁灭的毁灭,该生长的生长。
世界就是这样。
假如……淳于又要想这个“假如”了。同样的,假如他不是遵从自己的人生信条,假如不是为了践诺,就不会有这接连两趟确实累人的远差和接连的飞行。这个“诺”,既是为了他从来讲究并绝对要遵守的信用,为了一定要偿还的天赋之债。
同时,也为了见素。
他在前些日子就去过北京。现在,在这个国际会议总算开完时,他终于可以直接回到他的故地,实现见素当年替他说出的那个愿望了。
不管前面等着他的还有什么麻烦,轻装简从总是好的。他确信自己的身体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他有时还会感到……对,不是身累,而是心累而已。
在几千米高空的清晨,连云海也总像温软可人的棉絮,淳于向有清晨即醒的习惯,此刻却毫无倦意。
机舱的温度总是宜人的。他拿掉空姐乘他小寐之时为他盖上的薄毛毯,再次饶有兴味地望着窗外诡异而瑰奇的云海,再次觉得天空是那样奇诡那样美不胜收。
突然,他发现,天尽头,被霞光镶出了边线的云朵,有鼻子有眼,极似两个人形!
啊,这不是闵慧和见素么?这玉雕似的鼻梁,这薄薄的弧线优美的嘴唇,这姗姗而立的身影,一切的一切,都极似闵慧年轻时的样子;而那一个稍为丰满的侧身微弯的身影呢,更是活脱脱像极了见素,像极了那年见素挎着他的胳膊亲热时的模样……那两个人形下端,是一团又一团金光灿灿的云絮,就像被一双奇妙的手织成的两个人的美妙裙裾!
霎那间,这两个脸庞和身影,裙摆舞动,飘飘欲仙,裙摆舞动,飘飘欲仙……啊,难道是上苍又在顾怜我?苍天也在作喻示?闵慧和见素她们在天堂依然美丽依然辉煌?是的,我只要一想她们,她们就鲜龙活跳地出现……淳于想。
可是,既然如此,这云朵……还是瞬间即逝,马上就零散如烟!看,只不过顷刻之间,刚才还是美好的两个人形,马上就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像了!
任何过于美妙的事物,总是难得久长,人间如此,天上亦然……为什么,为什么美好的东西偏偏是那样不久长呢?
看来,我真是老了,也许,是离她们的日子近了,为什么老是要想这些令人心头凄楚的事和情景?世间的事,本来就不会单纯洁白美如云絮,世间怎会没有纷争,没有矛盾,没有冲突?世间怎会光有美丽,光有辉煌,而美丽辉煌又长又久?
淳于,你这叫异想天开,这是断断不可能的,断断不可能的!
“我刚才一直在想不可能不可能,哈哈,看来我真是好运气,恰恰在这里碰上您老……”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又响又亮。“淳于先生,刚才我一直没敢叫您……”
淳于惊愕地回头,这个声音洪亮的男人,模样周正面孔白皙,毕恭毕敬地半躬半踞立在他身后。
“嗯,嗯,您找、找我?……”淳于总是这样,惶惑不解时总是口吃。“对、对不起,您找我有事吗?”
见鬼,他为什么要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对这个人说“对不起”?真是的,难道接下来你还要对这个人说你要到那儿那儿去么?
“在釜山我就想找您,一直没有机会……”那人依然用兴奋得变了腔的高音说。看样子,这个人的座位也许本来就在他后边,只是他没留意罢了。
淳于慌乱而又口吃地用压低了的语音回道:“现在,那么现在……”他无奈地打着手势,想用这样的语音提示对方:说话要轻点声,现在是黎明,身边左右的人都在休息。
“哎,淳于先生,您当然不知道我,会上那么多人。你们散会前我还通过好多人向会务小姐打听过您的行程……可惜我一直得不了准确消息。我是……”那人依然不管不顾地声音响亮,边说边就递上一张名片来,又自作主张地揿亮了淳于座位上的阅读灯。
帘子一动,空姐走了过来,看看淳于看看这个人,欲语又止地退在了一旁。
淳于不得不在接过名片的同时,再次用手指示意他说话轻声。
“好好好,淳于先生,那么,待会我再跟您细聊吧,您先休息。待会我再跟您老细细聊聊……”那人说着,竟然又伸手来拍拍淳于的肩膀,一边说:“请您老也回赐给我一张您的名片,好吗?”
说实在,对方那拍肩膀的动作和他贸然索要名片的行为,都令淳于有点不爽,但他无法表示,只是轻轻地不为人觉察地摇了摇头。
“真的对不起,我没有带名片……”
“哎,没关系,没带没关系,您老要是允许,到目的地后,我们帮您印……”那人殷勤地说。
目的地?为他印名片?他凭什么要……怪不得有人说,当今社会,这种顺藤上的人太多了,什么地方什么场合都不例外。
这事也不必惊怪,他没有必要对这种小事较真。
淳于实在懒得再和他噜苏,只是点点头,一边伸手关灯、闭眼。
对方总算看出了淳于眼下没有与他交谈的意愿,总算知趣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淳于在他走开后,借着过道顶灯的余光,瞄了一眼这张同样是头衔多彩的名片。尽管六十又六,他的视力真还不坏,不戴眼镜也能基本看清这种小五号和小四号交叉排印的隶体和仿宋体。
这张角上有着特殊徽记且叠成两折的名片上,也是里里外外印着十几个头衔和头衔注释,中间,则是三个像明星签名似的花哩胡梢的草字:
张力钧。
机场贵宾室。
只为等待几分钟后就可送来的行李箱。
当淳于刚刚来得及说出“我习惯喝绿茶”时,已经迟了一步,张力钧已经在他面前摆了两杯咖啡。
淳于说:“那就不要换了。”
“这哪行,换,换,”张力钧立刻招手侍者换过,一边说:“都怨我刚才太主观了。淳于先生,从现在起,到您离开中国特别是以后去H市的接待工作,都将由我们来安排,所以,您的一切生活习惯以及爱好和细节,请务必告诉我,省得与您老的习惯相悖……”
淳于惊讶得一副眼镜差点掉到胸前。
张力钧怎么知道他在各地都要走走而且主要目的地还是H市的?除去在会议中登记机票的服务生,他根本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此行路线。“哦,不劳费心也无须接待,我有朋友,有许多老同学……”
“老同学?那是当然,淳于老师,您别客气,我们保证会为您好好服务……”
淳于终于调整了心态。对方虽然殷勤得过分,总还是好意。“哦,我去H市还没定时间,要去的话,就只去看看市里老早说过的一个待建项目,不去大学,哪所学校都不会去,所以,您就更不必费心了……”
看看,你不是不想对任何人泄露你此次的出行计划吗?看看,禁不住对方三句“套”,你又不打自招洩露天机了……
“淳于先生,这我都知道的,H市要搞的这个项目,总承包人原是我们副书记认识的一个朋友,可惜……淳于先生,我不能不告诉您,”那人清清嗓子,放低声音,格外郑重地说:
“一个多月前,嗯,应该快两个月了吧?他跳楼自杀未遂,快成植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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