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英雄不问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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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浮,飘浮……他一会儿身轻如燕,一会儿又如鹞鹰扑地,再飘起来,飘起来,飘浮,飘浮……
飘浮,飘浮……如果人遇到灾难时,也能像飞鸟腾空,能够飘浮躲避,也许不错。
可惜,那时完全不能。
木匠涂老司家,马上就陷入了灭顶之灾。
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灾祸,全家没有一个人有能耐可以想得出办法。而全家最有能耐的人,本身又是灾祸的制造者。
木匠望着这个本来最有能耐、这个寄托着全家希望的儿子,脑子在霎时间成了空白,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筛糠般打抖,甚至比刚才冲进门的儿子还要抖得厉害。
开头,他甚至没有听清楚儿子说了些什么。是的,这是他离家两年多不到三年的第一次回家,他比他自己宣告的时间提前回来了。这两三年中,木匠曾经收到过儿子寄回来的一点钱,断断续续的,不多。但儿子在这些汇单上从没附过一句话,从没说明这些钱他是在那个地方怎么挣的,他不但不说这一切,甚至连落款地址都是不详细而含糊的,这一次和哪一次也都不一样的。木匠开始有点疑惑,后来也就不去细想不去追问了,想也没有用问也没地方问的,反正儿子不想让他知道,那就不用知道算了,英雄不问去处。只要他在外面过得可以就好,钱再少,毕竟挣了一点且寄回给他了,看来他惦着这个家。虽然不多,这大概是他不愿说的原因。他知道,儿子太好强了。
可是半年前,儿子又没有了音讯,而那个时候,恰恰是他最需要用钱救命的时候——
木匠原来想的是,不管怎么着,他也得叫今生娶个媳妇,可是女方的介绍人一看到他们那个家,一看这座四个人都转不开身的房子,总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今生是很乖很孝顺的,每次木匠想方设法给他提亲以及提亲的结果,他都知道,知道就装不知道,从来不说什么。三番五次,木匠的心愿不瘪也得瘪,心里只是无奈。父子俩在长时间没能接到木匠活的时候,还想到了去卖血,卖血是要先验血的,这一验就验出了灾祸,木匠这把老骨头瘦是瘦倒没有毛病,而今生却查出了腰子(肾脏)有问题,而且,医生说若是不赶快治疗,就会加重病情,如果变成乡下人以前从没听说过、现在却人人最惧怕的“癌症”,那还得了啊!
这一下,木匠几乎崩溃,那时候他是极想知道永生的下落好和他联络的,可是尽管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没有一点办法。
也是今生命不该绝,第二次去医院确诊时,碰上了从北京来的巡回医疗队。专家们根据今生的情况得出了结论:如果亲属中有人为他捐肾而移植没有问题,是最佳的治疗方法。今生命不该绝的是:他的母亲、他的姐姐海花的肾脏都合格。哑巴娘虽然不能表达,但她毫无疑问成为为儿子捐肾的首选。而为他们全免手续费,也是医疗队对这个贫下中“木”家庭的最大照顾。从某种情况来说,毕竟,这是那个时期医疗上的技巧最高的手术,能否确保成功,连当时医院的最高领导都不敢吐出这“把握”二字。
谁知道,就在哑巴娘准备为儿子献肾之时,意外又出现了:哑巴娘的肾脏发现了前所未见的问题,急迫之际,就不能不动用预备人选海花……母女俩完成了交替之后,今生得救了。
灾难的险情已经过去,家里却在很长时间内躺着三个有待恢复的病人,虽然侥幸万分的今生逃脱一死,但他已被劝告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于是,七十多岁的木匠涂老司,依然是这个四口之家的主要劳力,尽管他的背已经驼如虾米。
永生就是在这时候回到了他的千疮百孔的家。
老木匠在终于弄清儿子“闯祸”的情形后,抹去了两眼老泪,点了点头:是祸躲不过,坦白从宽是政府说过的话,永生,阿爸陪你坦白去!
今生却在门口挡住了他们:阿爸,哥,让我去顶哥哥的罪名吧!留下哥在家,好帮你做生活,我反正是个半残的人,做什么事都不行了……
这话再次教全家惊呆了。却也再次提醒了呆若木鸡的木匠:这怎么顶?今生啊,我知道你的心……
一向少言寡语的今生,这会儿的口齿却异常流利:可以顶。反正哥哥在外头用的都是我的名字……阿爸你是没注意,哥哥从前回回寄钱来,收款人写的是你阿爸,寄款人都是于今生啊!
木匠跌坐在破椅子上,搥胸顿足:老天爷,你要收人,还不如让我出门先教汽车撞死吧!
一直铁青着脸的永生,此时倒没有了进门时的惊慌失措。听了老爸的话,他没有再说第二句,扑通一声向父亲也向弟弟跪了下来:阿爸,弟弟,你们放心,我出去自首坦白,一定用回自己的名字!
不料,木匠一把攥起了儿子:永生,你弟弟的主意对,没有杀人,又坦了白,总不会判到死刑的,就让你弟弟去,永生,就让他去、用他的名字吧!
木匠想事都是木匠的道理,是啊,永生不过是因为做生意与人口角,动了手,虽然伤了对方,但是,打架总是双方的事,只要没死人,总不会有大罪,永生能自己跑回来,说明这事还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稳了稳心气,再次问了永生,要他将“闯祸”的详细情形再给他说一遍。
这次,永生大概有点沉下气来了。他虽然说得依然简单,情况还是明白的:因为生意上的一些事,他与人争执,争执起来就动了手,两三个人打成一团,后来是两个人打他一个,合伙欺负他,他也就犟上了劲,不认这一壶了。他咬牙拚了命,力气大,出手猛,一拳将对方打瘫在地上了!好在是一个乡下,乡下的集上,地僻人也乱,围观的人当然都不认识他们,有人发喊起来时,他就乘乱逃了……
在木匠老爸再三追问地点时,永生沉默一下,又说:反正是乡下,山里头,什么地名我也说不上来,四川湖北交界的那些山里头……
要说这事,永生,要说这事……木匠在再次听明白了这一切后,吞吞吐吐然而又极有主见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我是这么看的,永生,你先沉住气,我们一家都先沉住气,反正这事儿出来了,我们哭喊叫皇天都是没用的。古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现在能回转来,进得了这家门,那就是说你躲过这一劫了,以后,要是人家追上门来查你,再说;不查你,就当没有这回事,打架是双方的事,你说是不是?又没有出人命,要出人命了,那就得偿命,没第二句话说。不是没有出人命么?所以说,这事还两说着呢!所以说,永生,我们先沉住气,以后人家真找上门了,我们也有论理的话语、论理的地方。你说是不是?阿爸是这么想的,你说是不是?所以,永生,不是阿爸心狠要赶你走,依我看,你今天晚上还是出这个家门,马上走,到外头去,东北新疆内蒙古,你走避得远远的,你不是会做生活吗?你会木匠活,在哪儿不能挣碗饭吃?!家里有我这把老骨头,有今生,我还能抗着。哎,人家不找便罢,人家要真找上门了,我就让今生去顶你的罪,你不是在外头一直用今生的名字给我们寄钱吗?那好,从此以后,你还叫个涂永生,你出门在外,就用涂永生这个大名。涂今生以往做的事,就让涂今生应承,永生,我的儿,你就快走吧!
一直缩在屋子一角的海花,两只眼泡通红,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但是,虽然不会说话却听懂了这一切的哑巴娘,咿咿呀呀大叫一声,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从床头翻身坐起,扯过海花,就扑倒了父子三人的面前。
哑巴娘声嘶力竭又搥胸口又揪自己头发的手势,她一边哭喊一边将永生今生一起搂在怀里的动作,教父子三人还有海花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两个儿子,谁都不能走……
这时的永生,终于热泪横流了。他哧的一声,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襟,又一下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只写下一个“永”字时,血干了,抢过衣襟的海花却哭得声音都哑了。
永生到底还是在哑巴娘和海花的哭喊声中走了。
木匠第二天去了派出所,说是请他们将他的两个儿子的姓氏改过来。公安一听,诧异道:这么多年了,怎么忽然想起改这个姓?你到底姓什么?涂老司,你儿子原先怎么和你不一个姓?
木匠用他那被锯子刨子拉得像块糙木板的两只手,做了个作揖的手势,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同志,上两年文革革得那么热闹的时候,多少人不是连爷娘都不要了,都改姓了‘卫’姓了‘革’么,我这两个儿子过到我跟前的辰光,也没正经报过什么户口,现在,我这把老骨头也没几年好熬了,就算是养子吧,他们也愿意,让他们姓了我的姓,不也是顺天理合人情的事吗?
说这些话时,木匠早已把眼泪抹得干干的,神情自是诚恳,声音一点也不哆嗦。
涂永生离家后往哪处落脚,木匠一家,依然不得而知。自此以后,家里人好像更不打听他的下落,就当那个半夜三更他没有回来过一样。
涂永生离家后,也从来没有人来询问过调查过什么。许久以后,在户口普查的时候,派出所的人曾经突然问过木匠:涂老司,你哪个儿子叫于今生?他是不是在外头?
木匠一愣,马上就顺顺当当的回答:我有个儿子叫今生不假,很小的时候姓于,早改回来了。这不,在家里的这个,就叫今生。他从来没去过外头,他身子骨不好,一直在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做生活哩!
三年以后,当一张三千元的汇款单寄到木匠涂老司家时,涂老司揉着昏花老眼,看清了汇款人的地址:是当时已被大小大小的报纸经常宣传的新疆石河子农场。清楚写着路名号码的一个家具店。
汇款单的寄款人,写着涂永生。这次的汇单还有附言,一笔一划写得更是清清楚楚:给姆妈买补品给弟弟结婚用。
木匠涂老司再次热泪涟涟了,事后好几天,他都无法决定,要不要给这个终于有了确凿地址的大儿子写封回信,因为他害怕说出这些个肯定要教儿子伤心的事实——
儿子的哑巴娘,在永生走后的第二个月就走了。临闭眼前,哑巴秋云那双枯得就像骷髅的手,无力而反复揉搓自己的胸口,木匠只当是老人们说过的,这就是凡是要咽气的人一种“掀被头、抓襟头”的垂死挣扎。可是,当他猛地醒悟过来、替她从那件夹袄的胸口掏出的,却是半张碎粉粉的、再也看不出名堂的纸片。
木匠终于辨析出来时,已经愧疚得欲哭无泪了。因为,那就是25年前陈家婆婆交给他们的那张血书。
第二个伤心的事实是,被大儿子惦记的弟弟——那个真正的今生,也在一年前就离开了家。
今生的离家,也是因为一场未能顺利成婚的恋爱——深恋今生的小姑娘,因为遭到父母的坚决反对,就与他一起上演了一出自古以来就被许多年轻人屡试不爽的离家私奔的现代剧。
令木匠涂老司分外悲哀的是,这两个年轻人的恋爱以及他们的出逃,他事先竟然一点也不知情。而只有初小文化水平的今生,也只在临走的前夜,用和他一样通常夹在耳朵上的木匠铅笔,在一张纸头上写下了一行字:阿爸:争(挣)到抄(钞)票发了才(财)我们在(再)来忙(望)你老人家。
除了称呼,16个字里有5个错别字,但和永生那年赌气出门时说的话,意思一模一样。
木匠将这三千元全部交给了海花。
海花目瞪口呆,哆哆嗦嗦接过来,那双整日帮人磨豆腐磨豆浆泡得指甲开裂手掌惨惨白的大手,却怎么也握不牢这三大叠钞票,更不用说数了。末了,她叹口气又推还给木匠:阿爸,还是你放着吧,我一勿会记数二勿会用,交给我做什么?
唉,也真是的,你这孩子,有钱都不晓得用!这是永生挣的钱,不交给你给谁,你是他老婆啊!
海花一下就哭了出来:我怎么是他老婆?他连睏都没有同我睏过一次啊!
木匠再次皱起了眉头,无论如何这是个严重问题。下回儿子回来,那怕豁上再与他吵一架,他也要教他同自己的老婆睏觉!他要再不听他的话,那就是叫狗吃了良心!
永生终于再度出现在这所破得不能再破的小屋时,木匠已经用不着也不能行使父亲的威严之令让儿子与儿媳睏觉了——儿子就是被他已经病入膏肓的一纸电报催回来的,虽然永生这次带回的是比三千多了几倍的钱,木匠还是在儿子到家的第二个星期就过世了。
一直没有一点音讯的今生夫妇,此时也正好也回来了,倒不是听到消息,而是凑巧撞上了,撞在涂老司就要送葬进坟的那日。今生夫妇总算得了岳父岳母原谅,这次就住在老丈人家,虽然离自家还有几十里。
两兄弟在坟前嚎啕大哭,特别是永生。海花本来哭得比兄弟俩还要凄切。可是,像这样痛彻肺腑的男子汉的嚎哭,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所以,后来倒比他们早地收起了眼泪。
她暗暗诧异。因为这个被公公认定绝对是她老公的人,一边哭,一边还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晚上,当她感觉着被丈夫真正抱在怀里时,海花哭了,抽抽嗒嗒地问:下午,你在阿爸坟前说什么啊?
永生一怔,长吁一口气:我是说,没有钱难活命,有了钱也买不了命啊!
永生本来还想对她说:人都说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可世上有两样东西就是拿钱买不来的,一是生命一是爱情……
后面这句话,他是在石河子农场听一个“劳改”的人说的,那人原先是个老师,因不肯答应离婚而过意伤害,老婆没死,他判了15年,宣判后的第二天,已经拿到离婚证的老婆,就跟她原来的相好结婚了。
他转念一想:对海花说这些干什么呢?她又会吓得半死的。包括我那些年做了什么,现在又是做什么工作,唉,都没有必要同她细说,反正她也不懂,反正海花今后就是个为你生儿育女洗洗涮涮做做饭做做鞋的老婆就是了……
没料,海花却又紧跟着期期艾艾地问:永生,那,那么,那年你、你走的时候,你咬了指头在半片前襟上没有写完的是个什么字,又是什么意思?这片物事我还替你留着呢……
没有写完的字?永生迷惘地反问。如若不是海花提起,他都忘了。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好像是个“永”吧……是的,那时他是想教爷娘放心,向他们保证,保证永不嫌弃你海花……可是,现在,他还用着下这个保证吗?反正海花今后就是他的不下堂的糟糠老婆就是了……
海花侧着耳朵大睁了眼,她还要仔细想想,这个现在是真正拿她当老婆的老公这一言一语的意思,可是,没容她想出头绪,老公已经更紧地抱住了她,一边乱扯她的衣裳裤衩,手忙脚乱得整个人都像晒在六月的日头下,一眨眼就大汗淋淋了……
海花傻了,她也发热发冷出汗发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粗心的她,只晓得闭了眼任由老公摆布,却没有发现很快就从她身上退下而歪倒的老公,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时,两滴不知是汗还是眼泪的水珠,从他那儿落下来,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脸上……
等涂永生从家具厂厂长的头衔变成了通海公司的总经理时,他的大名,又一次换成了于津生。
这次的改名,是从此改定的,直到他人生的终结和谢幕。
涂永生从家具厂厂长变成了通海公司的总经理于津生,有十年之长。
这十年有三千六百多个日夜。以后,他还是离开了老早老早被木匠老爸称作“岸上”的乡镇,离开了木匠除了游村走乡住了一辈子的那个石屋。
离开之前,于津生把原有的屋子拆掉重盖,在原有的地基上盖起了三间两层的小楼,从而使得海花再也不想离开这座新屋并声言永远当他的糟糠老婆。
这十年有三千六百多个日夜,当然还有许多七七八八的事。比如,自老爹死后,弟弟因为身体原因再没做木匠生活,而是正式入赘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相帮着开馄饨店的岳父做厨务杂活。后来,今生因老婆的嘀咕竟和与哥哥产生严重分岐而反目,兄弟俩也就分道扬镳再没往来。
永生认为,今生只晓得讨好老婆,而老婆与又是妯娌又是姐姐的海花也没多少感情。更可气的是,今生过度溺爱妻子,对救了他一命的姐姐海花也无所谓了,今生入赘岳父家后也不再姓涂也不姓他原来的余,而自己本来就与之没有血肉关联,姓什么叫什么都已无关紧要。
这十年虽有三千六百多个日夜,除了改名的内情,此后,他的人生轨迹却都是可查可考的,若说前几次都是出于无奈或不得已,那么,于津生这个大名,却他是自己认牢改定的。
永生在新疆农场的三年,当然也是他永远不能从人生记忆上抹去的三年,惟一的好处是那远如天涯的三年,因为结识了一些有学问有本事的人,不单教他也学了本事也初懂了闯生活的门道,他因努力自学而知识大进,在做人做事上更有了自己的认定。
十年在人生岁月中说短也短说快也快,如果加上的这之前的那三年两年甚至五年,却教他总觉得恍如隔世。
因为,那是他从来不堪回想从不想对旁人细说的20年。
要是于津生后来没有出名,恐怕,永远都没有人关心和追问他的前尘往事包括改来改去的名姓。
因此,在他成名之初,当有人特别是那些刨根究底的小报记者,经意或不经意地问起他的“从前”时,总经理于津生便哈哈一笑,王顾左右而言他:
从前么,什么都难,什么也都容易,难的是脱掉穷帽发家致富,容易的是……取名字,对,就说这改名字,那太容易了,特别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候,你改来改去有没有冠姓都没有人管你,你叫个卫东卫彪卫江卫青或者干脆叫个革文革化革命就再好……哈哈哈哈……
于是,关于通海公司总经理于津生的“从前”,那些小报的报导就种种种种不一而足。
有的人这样说便有人这样写:于津生的初创,得益于他在某市开饭店,而且选了个好地址——商家林立生意最旺的“百痴巷”。
“百痴巷”是很早的名字,说的是元末或明初的事,这里有一家书院,左右附近住的也都是贤儒书生,兵乱打仗的时候,约摸有百十个书生集合一起,各各拿了书站墙,念着之乎者也以此抵挡来犯的兵匪,谁知拿长枪尖矛杀红了眼的官兵根本不吃这一套,顷刻之间,这些书生便命丧黄泉。
“百痴巷”的由来很少有人记得,倒是名字被口口相传流传至今,直到20世纪的后来被趣谑地改名。
“百痴巷”在20世纪末年渐成商家林立的大街,但大部分是酒店。因为酒店消费群体以公务为主,而且大都是公款消费,原名“百痴巷”的街,就被此地老百姓谐音为“白吃巷”——于津生开设的“回味酒店”是“百痴巷”第一家,因为其名的回味之妙,因为厨师手艺之妙,更因为消费顾客出手豪爽且不但回味还总频频回头——回头客是商家最成功的标志,于津生很快在此掘得了第一桶金。
做生意的人是最爱跟风的,在“回味酒店”以后,“阳光”、“天伦”、“大富豪”、“皇上皇”、“紫英阁”、“园中园”种种种种或干脆以各省名字命名的“某某菜馆”如雨后蘑菇般窜出……可是,这些个跟风的酒店那怕名字取得再稀奇,总敌不过“回味”。有的名噪一时很快又成过眼云烟,有的弄不了“白吃”里的门道而败北,惟独于津生创立的“回味酒店”金枪不倒。
“回味”金枪不倒不光缘于以上原因,人说主要是因为它还有着一个用本土老鸭加笋干燉的招牌菜,简称“赛佛跳”或“丈母娘”——若是解释全称呢,应该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滋味”——就是说,这个砂锅老鸭加笋干燉的招牌菜,赛过了宴席名菜“佛跳墙”……
关于这条消息,后来就有人订正:“回味酒店”的创始人,是一个与他同乡同龄同名但不同字的老板,报纸记者是张冠章戴弄错了……
也有人言之凿凿的说:于津生的真正“发迹”,是在最早一次去北京到某个首长家看望的时候。

首长是管二轻出口产品的领导,虽然是个拿干部工资的司局级干部,所住房子面积和于津生在乡下刚盖好的房子也根本不能比,但是,于津生一进门就感觉出来了:应当是他和首长不能比。
不是吗?首长家的高级,是内里的,是你可以感觉而难以用话语说出来的那种奇怪的高贵:门有三道锁长长的窗子却是一开到地的;种在大桶里的树(后来知道是巴西木)是锯去半截的;地毯一角靠窗的花都是干的;若说这些只不过是摆设,那么,那股子让你进门就换鞋的讲究和卫生、还有那木头框架包真皮、扶手角脚又镶铜皮的沙发和茶几、还有那能映得出人影的地板的种种味道……嘿,就像广告上说的“不一般就是不一般”!
最让他奇怪的是,首长家的墙上是素素的什么都不挂,却挂了个江南乡下祠堂庙宇里有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牛腿”!
而且,这“牛腿”还用特好的玻璃框精精致致地镶了,而且,连油漆也不油,就那样旧不拉拉的做成了一个大大的装饰品,正正中中地挂在墙上。
于津生好生奇怪,又是个直性子,当下便指着说:首长,这样的东西你也稀罕?
首长说:当然稀罕罗,这是一个海外朋友送我的,他是在台湾送法国的一个展销会上买的,要好几千法郎呢!
于津生马上就笑了:连漆都不油,还好几千法郎呢!
首长微微笑了:这你就不懂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旧!有的还故意做成这个旧呢,你要是油得不三不四,说不定连五个法郎也不值了……
于津生马上就说:就这?我们乡下,你要多少我给你寻多少,我家里以前的破柴仓里就扔着两只,不知扔了多少年了,还是文革时,我那老爸从火堆捡回来的……我回去看看,我马上给你捎来……
首长没当一回事,以为他说说而已。但于津生说话算话,果然马上设法给首长捎来了。而且连那个镶框也仿照着做,艺术性差一点,那框子却是特意买了上好的花梨做的,于津生毕竟当过木匠,这个他懂。
这一下,首长不但微笑、而是拍着他的肩膀笑得煞是亲热了:于津生,你还真行啊!
眉开眼笑的首长,不但真心真意夸奖了他,而且还为他出了个主意:要干,就干大的……
于津生果然就干起大的来了,以专做专售仿古家具为主的“幽思坊”从此开张。
不到半年,“幽思坊”的连锁店,就在全国好几个省份遍地开花……
对于这个说法,于津生恐怕不会反驳,他会木匠活,是尽人皆知的事,尽管有很多细节会被遗漏。
对于这个说法,虽然有点有趣,后来的人却根本不会有兴趣追问。
但是,于津生那早已离婚的老婆海花,对此是记忆清晰的:于津生就是自从家里拿走的那个她差点当劈柴烧掉的“牛腿”以后,才长期不回家的,于津生就是不开家具厂以后生意越做越大、自此以后终于食言而向她提出离婚的……
对于这个说法,被于津生自己真实记载的,当然也是非常后来的后来,被他记载的方式,是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符号……
对于村妇秋菊来说,为讨一个说法,为事关男人的最重大的伤害事件——因为这是确凿要影响丈夫的生育能力的,她必须要打官司,坚决打,那怕自己豁出身家性命。
可是,对于于津生呢,那怕当时和后来对他的说法,是如何地事关名誉,他根本不在乎也无法在乎了。
海花不但在名义上且在事实上成了于永生的老婆——从一个极度贫穷的小小海岛的女孩变成辛苦劳碌的村妇,本来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女孩的命运。可是,海花一跃成了用不着做事就不愁吃喝的厂长老婆,还住着新房子、手里还捏着钞票子,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一步登天啊!
这个变化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这个做梦也似的变化过程毕竟是整整二十年,不信你随便抓个女人问问试试,谁都愿意当这个只不过比王宝钏多苦了两年的余海花。
海花老实惯了,她好像笨人有笨福地等来了这种入地上天的变化,却从来也不曾细理细想或者忆苦思甜式地品味一番,感慨一番。对她来说,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认定:这个叫永生的男人,不管是姓涂姓余还是姓于,都是她的老公,她是永生的老婆。不管世事怎么变,海花的认定不会变,不管别人怎么变,她的本性不会变,她永远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就永远只说老实话。
永生在当家具厂厂长、那怕后来当了从“幽思坊”经理演变过来的“华星特艺公司”总经理时都还好好的,是后来又当了什么宏飞、宏远公司的总经理董事长之后才开始变心的,不管做厂长老婆还是经理太太,人家都说海花总归还是命苦,好日子刚开头,老公开头装得蛮像样子,到头来还是个陈世美。
陈世美不陈世美这句话也是旁人说得热闹,海花她心里头虽然想法七七八八,却从来没有说出口。
永生后来是变了心,这一点断断不能否认。原来他是亲口对她说过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这种话的,这种读书人说的文溜溜的话她虽然说不周全学不好,但意思她是懂得的,那就是她和永生是一块吃糠咽菜过的贫贱夫妻。年轻时嫁了永生这样好的后生,苦死累死她都希望和他过一辈子,永生原来的意思也是保证他会和她过一辈子。
那晓得,这吐出口的唾沫,最后还是被他舔起来了,他说话不算数了。
他是在盖了屋、又给她留下足够她过日子的钱以后,才又一次离开这个刚刚弄得新簇簇的房子、也离开她的。他做什么坊不坊、特不特的事,她都不懂,反正他人早早已经到了外头,前几年新疆,后几年东北,一忽儿山西陕西,一忽儿河南河北,刚还听说在河北打好了根基,马上又到了山东了……真是那个能耐啊!不过对海花来说,东也好,西也好,厂子也好,公司也好,一塌刮子事情他都是在外头做的。她从来没有搞清楚这些事,他也从来不对她讲这些她懂也不懂的事。人家都说你老公是老早老早在外头就有人了,老早就想要抛弃你才编出花言巧语来说他在外边如何脚不沾地的忙公事又如何如何做生活才无法回家的……哄鬼哩!人家省长市长还有礼拜天呢,人家就不要生孩子不回家同老婆睏觉了?他老早有外心了只不过你是看不出来就是了。
不像,不像,要是这样,他就不会那样子的,不会的。可是,这“不会”她怎么说呢,有些只能在夫妻间讲的只能烂在肚子里的话,对外人怎么讲得出口呢?
海花是笨人,只晓得牛劲马力地做生活,但她也决不是个笨到什么都无知无觉的傻瓜。
永生里里外外忙着拆房盖屋那阵子,他在外头和别人合伙开的家具厂忙,里头还要操自己家的心。今生是老早就与哥哥生分了,从前共患难的时候,兄弟俩可以通灾换命,现在日子都好了,反而不来往了。回来就鼓起肚皮的今生老婆接二连三生了两个女孩后又生了个男孩——女孩叫银杏、红桃,儿子太金贵,就叫了个小金。他们兄弟不亲热了,海花总还认着今生总是她的亲弟弟哩!她最眼羡的,也就是弟弟有着三个孩子,她自己却一点响动也没有。她的手头宽余起来时,也就偷偷接济他们一点,毕竟是自己的亲子侄哩!今生要是有良心,总该记着身上还装着姐姐她的一个腰子哩!
那几年,海花这边要盖自家的屋,屋里头乱得没处插脚。莫看海花是个女的,莫看她身上只有一个腰子,只要她攥起劲来,和泥挑水的活她全能干,倒是永生不让她劳累,总教她多歇息,那阵子,永生自己每天七七八八的事忙下来,骨头也像散了架,那阵子,两人就是睏到一张床上也没有劲道做那夫妻间的事。
后来就好了,房子弄停当了,该收拾该换的被褥也都收拾过换过了。永生上几天就说过了,过两天他还是要出门,要到比较远的地方去转一转,要去看一些以前帮过他的人……男人有这么多事要做,海花早都习惯了,当然不会拦也不会拉他的后腿的,这些年中的许多事,永生只要没有跟她说她也就不问,这在她已经成了习惯。她知道男人顾这个家、把她放在心上,她就知足了。
这天晚上,海花早早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还把买了多时舍不得用的花露水也拿出来,下下喷了个遍,这花露水就是好闻,喷了这么多,海花甚至觉得自己又像站在公园的月季花丛里了——那些年,她上服务站打零工,服务站有时会派她到公园去浇树给花洒水,海花那些年最乐意干的就是这活。可惜这活派给她的时候不多,因为这活不重,一天还能挣两块五。这天傍晚,当海花再次闻见自己身上久违了的花香时,她真有说不出的……对了,如果海花也会说文溜溜的字眼,她肯定要说出这个“心花怒放”来。
海花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举起胳膊闻了又闻,暗暗发誓以后永生留给她的钱,她别的都可以省省不用,这花露水是一定要买的。她记得哑巴娘活着时就比比划划“嘱咐”过她:同男人睏觉时要记着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娘比划着比划着就叹了一声气。
当然,哑巴娘没说出来的话,海花后来还是知道了,知道永生嫌她身上有味道。可是,在她那年动手术为今生换了一个肾以后,连医生都说她这毛病好了许多这味道也不怎么显了。这真是佛祖显灵佛祖保佑海花这好心人了,海花相信如今的永生也不嫌她有味什么的了,从他那年终于回家带回一叠钱又给阿爸送了葬起,他们就睏在一张床上了。
前些日子是太忙太累,夫妻间再忙再累,那种事总还要做的,做得虽然有限但却是一心一意“做”的时候,永生都是把她抱得死紧死紧的,要是她还有味,永生会这么抱她吗?海花一想到这,一闻了自己身上的这股清香清香的味,一想晚上肯定会有的那个“事”,脸上就一下子热得想用扇子来搧了。
永生这天晚上也是早早就从外头回了家,一见他头发湿湿的两颊喷红,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海花就知道他又去澡堂洗了澡。男人一向爱干净,这一洗一刮,更显年轻英俊就像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伙,一点不像三十多毛四十的人。两人一躺倒时,海花不等他动手,自己就把汗衫也脱掉了,拉了灯就往他怀里钻。
永生看来也是等不及的,一下子蹬掉她的裤衩时,却又突然翻身坐起,问:还有酒没有?
酒当然有,你忘了,请油漆老司喝的,还存着半箱呢!海花说着就抓过衣裤要穿上去拿,永生却一把夺下:不要穿,我还没见过你是啥样的?说着又啪的一声把灯拉亮了。
海花真是好不害羞,但她明白男人今晚无论怎么做,都是因为喜欢她,裸跳着回到床上时,她已把一瓶老酒拧了盖,连一只小酒盅也拿到床头柜上了。
永生根本不用酒盅,咕嘟咕嘟对着瓶口就把一瓶酒喝得见了底。见他用手抹嘴,海花就说,哎呀看我这记性,我给你绞把毛巾来。
永生便说:要什么毛巾!说着,一个翻身就将海花压在了身下……
海花着急地提醒他:关灯关灯。永生却说关什么灯,今天我们就是要开着灯……
明明一个腰圆膀粗的男人,明明一副条杆儿直胳膊腿长的汉子,明明抱着她压着她的劲儿霎时就叫她脸面颈窝儿全出了汗,可是,可是,要紧的地方却不见他的劲,还是像以往一样,呼呼哧哧折腾了半天,汗珠伴着他的酒气呼呼地出,还是不见他真正的劲道!海花也急了,顾不了害羞,用腿使劲去夹,用手来回去掏摸,这一摸她有数了:男人的那个要紧物事,刚才只硬了一忽儿,现在又是软的,软得没一点成色。
海花忽然心里一凉,一汪热乎乎的泪霎时就噙在了眼里。这时她听得男人低低地叫:海花海花,你再帮我一下……说话间他手一托就把她给举到了他的身上骑着,你在上面试试……
海花懵了,她不知怎么去试,笨手笨脚地按男人教的去做,男人也发狂般地亲她咬她,她的肩膀她的嘴都快被他咬破了……
还是没有丁点效果!倒是海花却来了劲,热狂狂地恨不得教自己整个儿化在他身上,谁晓得她越是这样永生却越是冷了劲,他突然暴怒地低吼了一声,背过身子将脸冲向另一边,啪的一下就把灯拉灭了,又顾自拉过条薄被就蒙了头……
海花的心一下子痛了起来,她缩紧光溜溜的身子蜷在一边,眼泪无声地流了一枕头……
如此这般的情形,在继续了两次、甚至在白天也想以一些超常之举以求效应却依然无效以后,男人就没有了再试的兴趣。
可是,海花却不然,如果说以前,是由于男人的不在眼前,因为十分空茫而盲目得无所依托的话,现在,则因为有了可触可摸的存在,更因为被曾经的挑逗而变得益发强烈。每个黄昏她都盼天黑,每天晚上她都想这事,但老公已经很敷衍很勉强,接着当然又是失败,接连的失败倒过来又使愿望激成了更强烈的渴望,从而使得她的举止行为都超出了常态。
这天,又尝了失败的滋味后,她好心好意地说:永生,要不要去请太医(中医)去看看?
于永生一听,顿时像个陌生人一样,怪怪地朝她看了一眼,额头的青筋却又一次暴涨起来:看什么看,你要是想告诉全世界的人我于永生无用不会操你的×你就去看去!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满脸铁青的暴怒,她吓坏了。
从此以后,她再不敢对此有非份之想,直到他长久地离开长久未回。
永生不是个绝情汉子,他虽然在她说了那话以后,从此不回家。但第二日,也就是临走前那夜,他还是又一次抱了她,虽然再没有枉费心机去做那事,却对她温温和和地说:海花,我是不行了,我知道这病有的人好治有的人不大好治。海花以后你要是不想和我过了,你找个好男人你嫁了去,房子什么的都给你,他愿意入赘也行,我不会有二话……
海花霎时哭得泪人一般,说:永生,只要你不嫌,到死我海花也是你的吃糠老婆……
泪眼模糊的海花,老实到没有一个心眼的海花,只顾了自己啼哭伤心,根本就没有发现她的老公也在淌眼泪,只不过男人的眼泪,是往心里流的,他的那两句话也是从来不曾并将永远不会对她说出口的——
这是老天爷罚我,我不该起那坏心……你是个老实人,你怎么会知道原委啊,海花!
海花是老实人,海花说话算话,尽管永生后来还是主动提出且同她离了婚,但是,直到永生——于津生自杀以后,海花却数不出他的不是之处,而关于夫妻间的这点实情,她更是守口如瓶。
于津生的这个难与人言的“毛病”,是在他又成了宏飞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后,忽然奇迹般地消失的。
也许,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一个如花的生命,唤起或者说唤醒并激发了他的内在的力量。
海花建议他看医生时他勃然大怒,那是他有意遮掩。他不想说出在此之前,他曾经看过中医也看过西医,他看的中医和西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都在外地并多是在僻地,不认识他。而他也绝对用的是化名,看完走人,水过无痕。
他看的中医和西医,结论也几乎相似:他没有什么病,一切正常,体表性、肌理性的,一概没有,而当他吞吞吐吐说出是“那个”好像有点不大行时,他们都会露出相当诧异的神色,当然有些医生不但颇为严肃而细致地注重“望、问、切”中那个“望”后,还会反复询问的。虽然,于津生对“问”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但是,医生们再次得出的结论,却总是教他越发的垂头丧气。
有次,有个年岁稍大看上去就有点爱开玩笑的老中医,笑嘻嘻地说:小伙子,请允许我和你开个玩笑,你是不是需求量太大了点……哦,也许你一个礼拜当两天和尚,就什么病也没有了……
气得他将原来的红包缩水了一半才给他。
他发誓:从此以后不再看任何医生。
他歪打正着地理解医生的玩笑——如果这样果然能好,不要说一个礼拜当两天和尚,一年当半年和尚他也做得到。如果这真能治他的病,他会把自己的遗产和财富,悉数捐给医院,他会教他的儿女们都上医学院毕业就去当医生。
但是,实践证明,医生的玩笑,在很长时间内仅仅是个玩笑。
但是,这个只拿了他半只红包的医生,倒真是起了关键的作用——也是来看病的一个病员无意中的一句话,使他醍醐灌顶——从此以后,他的事业突飞猛进,财运大旺。
那个病员看来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对那医生大叹气:老郎中啊,吃你这么多副汤药,就跟喝白开水似的,一点作用也不起啊!
老中医说:说得太对了,有时候白开水就是比汤药还管用啊!
病员嗤的一声笑出声来:怪不得人总说换汤不换药,原来就是你老人家发明的啊!
老中医说:说对太对了,病人要是成天换药换医生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卖药的不更得喝西北风去呀?
那你们发财也不能靠坑蒙拐骗病人发财呀!
言重了言重了,只听说,如今投资房地产发大财的,没有说靠给病人看毛病发财的……
投资房地产发大财?这话要是放到十年后,连小孩子都会笑话你是少见多怪的老背:谁还不知道这?可在当年,在九十年代中期,房地产业还是个羞答答的娇妇新娘,只等有胆有识的勇士新郎去征服。
于津生就是这一次的“偶而旁听”,才触发了向房地产业投石一试的念头。
也是他命中有财神爷相助,他在靠山向水却几乎撂荒的城郊结合部,以极低亷的价格申购了一块地,不消一年,这块地上轰然矗起了12幢24层高的楼房,不消一年,卖得精光的这些楼房,使“宏飞”集团的资产翻了20倍还多。
此时的宏飞就像一只巨鸟,从东南沿海起步,翩翩飞向全国各地,而当它来在H市落脚后,它的第一号主人早已从单纯的“于总”改称“于董兼×总”,有了三个子公司,虽然仍然忙得脚不沾地——那是他在天上飞来飞去;夜以继日——那是他的生物钟颠倒晚间比白天更有精神;还地地道道成了有家的和尚!——他和原配妻子海花无需协议也不生风波地夫妻分居多年而绝无闲话。
宏飞的每一次起飞,都会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动,只有一个小小而微妙的变化,并不为外办太注意。那就是,刚做了“×董兼×总”的涂永生,又一次以身份证失落为由,将他的大名改成了于津生——之所以要改中间这个字,据说是要纪念一个与这个字有关的恩人,而在身价千万、向种种排行榜进军的于董来说,要推这一圈小小的“磨”,真是连大“鬼”都不用惊动的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倒楣时喝凉水也塞牙,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云头降下天使,悄而又悄地给于津生治好了病。
然而,这个能治病的天使,自己当然浑然不觉。
这个能治病的天使,就是烈烈。
天使烈烈,在“919”事件的调查进退维谷时,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她倡议并努力践行“呼唤法”,从而使于津生的生命表征,有了进一步的好转;是她先说出了“笔记本”的来龙去脉,从而使调查组引起了严密的关注;从而在余小金回来后使它终于现身……
天使烈烈,今天在偶然撞上的侯保东嘴里,得知了一个消息:市领导十分关注的美籍华人建筑师淳于抱朴先生,就要到H市来了。秘书长侯保东,正为将淳于抱朴先生首先接到他们新区而忙着四方游说。以致当烈烈面对面与他撞个正着、还想对他说点什么时,他竟是一串的“哎,再说再说”后,就忙忙的一挥手,掉头走了。
烈烈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她将淳于抱朴这个名字听在心里的时候,心里虽然微微一惊,面上却无波无浪。
嘿,这个侯保东,对于淳于先生,说不定我比你还认得哩!——两年前,她在香港为公司的事出公差时,虽然没有直接与淳于先生打过交道,却和他的秘书柏森熟得不能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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