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魂游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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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还是小时候荡的秋千?飘飘悠悠,飘飘悠悠,他荡得可真高啊!
飘飘悠悠,就像要摸着大树的枝梢,飘飘悠悠,就像能扯住树梢上的白云,那可真是太好玩太痛快了!他的会做秋千的老爹太有本事了!
他的秋千很粗糙也很简单,是老爹为他们做的,两根极粗的手搓的麻绳,一块砍削得同样粗糙的木板,两头各凿一个孔,穿好麻绳,往两棵离得不近也不远的樟树上一挂,他就在这架秋千上荡起来了……谁说穷人的孩子样样都可怜?谁说穷人的孩子可怜就是因为没有高级玩具?
飘飘悠悠,飘飘悠悠,身轻如燕,腾空翻飞,灵魂出窍,遨游天际……这真是在地面上万难体会的乐趣,这真叫腾云驾雾,其乐无穷哪……
啊,飘飘悠悠,飘飘悠悠,他已经飘荡了很久,还没有下来,他已经有点累了,他想下来,可他下不来……他想喊叫别人来帮他,可是,他喊不出来,他用力地啊啊地叫——
他听到了,有人在叫他,是别人在叫他了——永生,今生,回家,快回家!该吃饭了!一声声,一声声……是谁在啼唤他?
他想答应,可他连答应也喊不出来!他想抠自己的喉咙,又抠嗓子,可他什么也没能做成,他还是用力地抠,抠,抠……呀,他看清了,是—
12119791;09868931……12119791;09868931……
他一激楞,浑身是汗!头一晃,数字消失了……
他又听见了有人在呼唤他……
他明明听见了,却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但是,千真万确,是有人呼唤他。
于是,他想答应,他想寻找,这呼唤他的人是谁?是他的娘吗?是他的亲娘吗?
他一定要荡过去,飘过去,看看是不是他的娘在叫他,他一定要过去,过去……
12119791;09868931……12119791;09868931……
为什么老是有这个声音?为什么?不是在叫我的名字吗?为什么变成了这串数字?为什么?他想对呼唤他的这个人说:我不是有名字吗?你为什么叫我这个?我不叫这个!我有名字,我是……啊,我叫什么?叫什么?我怎么忘了我的名字了?!忘了!忘了!!忘了!!!
12119791;09868931……12119791;09868931……
他想不起他自己的名字,他只感到头痛欲裂,他只觉得身子很轻,飘得很高,很高,他眼看就要飞入空中,飞入云层了。可是,有人大声叫他,用力呼唤他的名字,他只好回头,只好飞落下来,于是,他就像被风刮倒似的落了下来,于是,他感觉有人在帮他完成这个飞落,于是,他落得越来越快,咚地一下!
这一下,就好像有人往他耳朵上猛地捣了一拳,连他自己都听见了这声闷响,那是闷闷的一记响声,响得不太干脆,但是很闷,闷得他两只耳朵特别是右边的整只耳朵,嗡的一声,就像千万只蜜蜂一下子从耳朵里钻了进来……
他一下子就什么也听不清了。
怎么这人还在叫他?这人是谁?是谁?!
哦,是她!是她!她是谁?是谁?不,不,我不认识她,不认识……
啊,你不是在叫我的名字吗?你为什么不用力叫?我听不清,听不清……告诉我,你是谁?是谁?
12119791;09868931……12119791;09868931……
哦,你别问我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不能,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一切人!!!这是我致命的符咒!绝对是!要是说出来了,我宁愿死!宁愿死!!!
12119791;09868931……12119791;09868931……
这不,有人来帮我了,他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他全明白。是他叫我这样的,就是他!他说,这样好,于津生,这样好!这样好!……
你也明白吗?不,你不会明白,你不会,你和她,和她,都不会明白,永远不会明白……
你们会恨我吗?一定。我知道,一定。可是,我恨谁呢?我应该恨谁呢?恨自己?恨这个要来夺取我生命的“他”吗?你们告诉我!告诉我!
快,快点!快告诉我!迟了就不行了,来不及了,我就要沉下去了,我不行了,快!快!
你别喊我!烈烈,裴蓓,我听出了是你,是你,裴蓓,是你,烈烈,可是,没有用,裴蓓,烈烈,你喊也没有用,你们救不了我,裴蓓,你来我只会沉得更快!烈烈,你来了也一样!裴蓓,烈烈,我要沉下去了,沉下去了!
沉下去!沉下去……烈烈!裴蓓!裴蓓!烈烈!
快,快来救我!烈烈!裴蓓她不能救,不能救!绝对不能,能救我的是你,烈烈,烈烈,天使烈烈,我的宝贝烈烈!就你能够,就你!但我不能说出来!不能。还有,还有那个宁可,她也可以,完全可以,但她不肯,她是不肯也不屑搭理我的,绝对不肯!我知道,我知道,烈烈,你也知道……
宁可自然不知道,那年,为她所写的这篇《会当立马江海头》,为省报评论所赞扬的这篇《沧海大文章》;为如何请她欣然答应赴宴又使她无所顾忌地前来,为能够和她极为随意而又真正披肝沥胆地与之交流,于津生几乎一夜没睡着。
于津生真的一夜没睡着。
用不着说前尘往事,商海拚搏了这么些年,各色各样的人物见过万万千,就算是名气鼎鼎的作家记者,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可是,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个年轻却老练得使他吃惊的宁可,他在内心底处,一次次感受了从没有过的惊疑和惶乱。
正是这种惶乱,他甚至感到后悔,后悔不应该指名请她前来撰写他们的企业,特别是撰写他。
真的,难道他们宏飞、难道他于津生还缺乏这种宣传和荣耀吗?难道他还发愁要是排不上这系列报道,就会缺损什么失却什么吗?像这样纯粹是为迎合有关部门逢场作戏、给企业给自己锦上添花的文章,以后要少做或压根儿不用做了!于津生,你已经登上荣誉高峰,要记住高峰的下一步便是下跌或下滑;你也尽享了荣华富贵,于津生,要切记乐极生悲,要切记连世界冠军的座右铭都是:没有一个人不是以失败作句号的!切记切记!
好一篇“沧海大文章”,好一篇……
他低估了宁可的笔力和能耐。
接触不久,她便说过:于总,你这个人呀,看似很阳光,很容易打交道,其实呢?不是。
一句话戳到心窝底处,他愣了。
他满心以为她比那些为他们企业写过这这那那无数报导的文人记者顶多多一点捕捉信息的聪明而已,他以为她也与那些对很多明星企业的老板只要看好了便近乎讨好的记者一样,那笑容是谦恭的,那口气是温顺如对长辈的,连提问的语式都有点像学生对于教师。但是,这些所有的一切,却都是表面的做出来的样子,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不诚恳的。所以,他在内心发问:至于吗?我们——我们中的许多人,真的就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如得神助那么有先知之见那么了不起吗?
不是的,决不是的,起码我知道很多人就不是,我就不是!
之所以那样,这所以有那样的反常情况,其实是你们这些新闻界的许多人幼稚无知,或者就像有人尖锐地指出的,是当下风行的作秀、是跟风、是浮躁、是缺乏诚信、更是拜金主义在作怪。你们难道不知道现在有些所谓的企业和企业家,特别是那些一夜暴富呼地窜出的神话式人物,你们难道就没有设想过这个企业这个人是否可疑?是否是真正的有精神品质起码是商界的精神品质的人?
可她与他一接触,她就看到了他眼神里的这一切,内心里的这一切。她没有长篇大论,只这一句,像点**一般点中了他。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交谈过。
她把这句话的意思化解了,写在文章的开头,写在她对他第一印象的开头。
一看到这开头,他便屏住了气,他只觉得喉咙发干,脑子发胀,耳朵轰鸣。是的,这一切,明明是他盘旋于心却没有对她道出的话语,接着,还有下面的:
“……商海嚣嚣,股市崛起,国企转型艰难,民企如杂草疯长兴旺却又参差不齐;江龙混杂泥沙俱下,英雄流氓同在,儒商奸商交错,乘着遍地东风,乘着大好机遇,有志者有资者有谋略者各显身手,拚打搏杀;投机者捞住一网两网大鱼小虾便自以为得利,焉知真正的弄潮好手和高手,却是稳稳潜伏于汪洋大海惊涛骇浪中的蛟龙,它蓄积着平生所有的胆气膂力,但等风正一帆悬,但等风稳一潮平,好!就如蛟龙出跃就如猛虎下山,那声地动山摇的‘我来了’!不是空空的吼喊,不是浮浮的显摆,而是以潇潇洒洒的中国气派、以泱泱十数亿人口的中国式实干,在无数个苦干实干加巧干的日夜中,在世界经济的起落狂潮中,拚着血路突围冲将出来,此时方显了真英雄的本色!
就在这样的时代,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猎猎大旗上飘扬起了一个又一个的中国名字,在这些名字中,你、我、还有他,认识了并将重新认识两个字:‘宏远’……”
她是这样评价他们的宏远,这样的气势,这样充满期望而又鼓舞人心的气势。他曾猜想过她会怎么写,他也想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将切切实实地想过而没有说出来的一些话告诉她。可是,他又犹豫,他不想对一个仅仅是有一点好感的记者,便什么话什么事都和盘托出——谁知人家怎么想你?再者,他也根本没那个时间。她在他们招待所住着的那些天,他先是外出,回来后他们也曾经见面交谈也曾一起吃了饭却好像什么正儿八经的话也没有说,第二天他又忙自己的事去了。他总是忙忙忙,他后来就差不多忘了“要好好与她深谈”的许诺,而她也好像不再追究他曾经有过的许诺,据烈烈说,从他们回来起,她已经结束了在下面的采访,开始忙着她的写作了,她没日没夜地钻在屋里,写写写,三天三夜,后来,就没和他们任何人告别扬长而去……
后来,报纸上,就呼地登出了《会当立马江海头》!
而他自己,后来那几天去干什么、忙什么?他已经忘了。烈烈和小金自然会记得的,但是,就是记得又怎的?无非是那些事,一年到头、司空见惯的那些事……对了,那些天,和前妻离婚的事,总算获得了希望的结果,一纸离婚书在手了。虽然他们早已分居,虽然她也早已同意离婚。可是,尽管都是纸上的字眼,可有它没它毕竟不一样。有它,他就心定了。这一切,当然是因为烈烈,没有她的因素,恐怕这辈子都难以设想……
那些日子,内心里,他如脱却重轭轻松无比。但是,这能说出口吗?至少,这个事除了烈烈,谁也不知道……这些事,只是他的私事,他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摆上桌面的事。
因为忙,因为内心始终的高度紧张,他差不多就把这个叫作宁可的采访这事,淡忘了。可是,他看见了赫赫然在市报、省报先后登的的这篇《会当立马江海头》!而后,又看到了热情非凡的评论:《沧海大文章》!
她怎么也有火眼金睛,能看透并猜透他心里的想法,把一席话恰如其分地说出来、有思有想地写出来的呢?她可并非对他一昧地歌功颂德,她是有思有想地写,既不加粉饰有时甚至还不留情面——在她要设问要质疑当下的也包括他们企业所存在的问题和症结的时候——这些令他自己也头疼的问题,真是说到点子上了,由她这个无冕之王说出来,真是再好不过再过瘾不过了!
他感叹她真像他肚里的蛔虫。
但他还是后悔起来,除了后悔不该轻率地请来了这个他曾经那么愚蠢地小看了的宁可,他也后悔,也许,他不该至少不该那么早的把离婚这事提到日程上……
在省报、市报如此众口一词地为他大唱颂歌时,起码,他不应该在私生活上被人落下一点话把。
令他惊心的还有许多,比如,她竟在文章里提到“大碗茶”一说!
她是从哪里得来的信息?肯定是烈烈,这小蹄子!她难道不知道这是我的麻骨?幸亏是宁可,到底是宁可,她三言两语说到龙井说到茶,笔锋轻轻一转:“是做极品龙井还是大碗茶?这是于津生们所犹豫的,也是我们许多人所期待和欲要选择的……”
真鬼!
面对这样鬼的耍笔杆子的人,就不是一个“谢”字能了结,就不仅仅是像一般的记者作家可交往。
但是,如果这样的人能真正成为知己知音,那将是……哦,于津生,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把个小丫头烈烈早早当作红粉知己,你真是一只坐井观天的癞蛤蟆!
你想到哪去了?于津生,你真是噁心,不可救药!你当人家都是任你捏的糯米粑粑,你看得上人家人家还不知怎样看待你哩!人家要真正知根知底知道了你的老底儿要是不对你嗤之以鼻,就算你的造化了!
别别别,你就别想入非非了,你就好好想一想你该想的事,于津生,你该认真想一想的事太多太多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事?
不不,想这与宁可有关的事,决不算想入非非花哩胡梢,这怎么算花哩胡梢?宁可她是个非常正经非常严肃非常能干非常有智慧的人,起码,她不是个能让男人轻易降伏而是能够降服男人的人,起码,这宁可有侠气,有男儿气,但她是内在的,内敛不张扬的,她那双眼睛既能洞察秋毫也能藏事,这样的女人是能够辅助男人成大事的,绝对。
当然,她也是值得你于津生今后要为之真诚相与高看厚待必须成为知交的朋友,只要她愿意,绝对。
但不知她的那一位……对了对了,在香山饭店第一次见面,她不就说过她有个女儿吗?她的先生好有福气呀!对了对了,那次在香山,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他于是拚命回忆,拚命搜索那次在香山饭店突然相遇时,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特别是轻率而冲动的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忘了忘了,如果不是这次再度相见再度接触,他早都忘了在香山的那次邂逅了。是的,好像没有说别的什么,对,她是去找一个什么女教授,也是没碰上。
哦,一切都是往事,往事就是过往,过往不究,过往不想。只想现在,不思以往。关于过去,关于以往的一切,都彻底埋葬!这便是当下人也是他认定的如是观。
如是一想,于津生又轻松起来。
一直没有好好请她吃过饭,他决定,一定要单独再请一请宁可,单请她,以轻松的不拘的形式请她,她会来的。
对了,应该轻松一下,轻松,那是与宁可这样的人相聚和倾心交谈必须把握的,必须。
她为赶稿子熬夜,竟然辛苦得生了病!出院了!好,她答应应约!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把电脑提货单给她捎上,如果她愿意,就提出来直接送到她住处……他为这场邀约很费了一番心思,连先说什么后说什么都想好了。
他亲自驾车去接她。
“今晚的这场聚会,只需将这句老话改一个字:“茶”逢知己千杯少。”
于津生原以为,他搜索枯肠说出这两句或多或少有点文气的话,就可以与眼前的这个有知有识的可人儿对应,与她对坐也有点相匹配了。
可是,这个大记者是怎么答对的呢?
不,我觉得像这样的随意小聚,不是什么……她马上就否定了他,又说了明朝的一个什么人撰的联对;又说了做人的境界什么的……总之,这教他马上觉得自己刚才的开场白,很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文气点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哎哎,宁可,你这一说,真让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能接什么茬呢?是的,她一说话,他就觉得自己只有听的份,只有免开尊口为妙。
宁可秀眉一扬,又说了……什么人与人谈话,即性即天,人与人相处,坦诚布公,人与人来往,肝胆照人,无话不谈……接着就感慨:人和人之间,要都能这样,那该多好啊!
接着,她便长叹气,一句话点题了:我觉得,我们现在还谈不上知己,起码在我是这样……
也许她也觉得说得太生猛太突兀了,便住了话头。
可他呢?他在失落中很有无地自容之感。他只觉得刚才的自己,太自作多情,太不知趣太不自量力太敢高攀对方了!多少年来,他都是唯唯听人说话、听人高谈阔论,而自己从不敢插嘴,即使有别样想法也憋在心里,不能也不敢和盤托出。后来情况变了,就来了个颠倒,多数时间是很多人围着他,他在滔滔不绝语惊四座,而听的人那怕比他名正言顺是个官是个什么“家”甚至官职和名声挺大的,也多是静静的听他发言,而对他所说的一律报以微笑,接下来的话便是赞扬,便是附和,不管心里赞不赞成他的说法,至少不反驳、不与他争论,总而言之给足了面子。而可以传播这类消息的媒体呢,也总是立刻将他的那些即兴发挥而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作为有见识的企业家式的宣言,加上一顶顶漂亮的冠戴,广而告之四方。在沸沸扬扬的同时,有时还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有些话,有些见解,并非是他所说,可也像随手摘来的野花,都戴到了他的头上,令他惊诧莫名……后来他才明白,有人是无意为之,有人是有意这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个人物了,他有名有地位了,人家不便或不好说的话,要借他的嘴来说了……
所以,人和名的因果关系真是不简单!所以,当今社会,你还是得千方百计要做个人上人,做了人上人之后,你才会有可能从根子上来个颠倒,你的一切才会有所变化,你才会气壮如牛从者如云。人名,名人,人的名只有在名能为其人服务、人的名也只有在其成了名人之后,才有更大的效用……
话说回来,你宁可不也是如此吗,你要是没有原先的名气,人家会这个请那个请么?你要是没有名气,你会来我们这里么?你一动笔,大报小报就会给你提供整版整版的版面?人啊人啊,人与名,名与人!人上人,人上人!!
记得吗?人上人,人上人……关于这个“人上人”,烈烈好象也对他说过,说过一段非常有深意的话。是之前还是之后?他忘了,想不起来了……人上人啊!
他只记得,当时,一股热血猛地窜上头顶,他咬着嘴唇,用一丝尴尬的笑容掩饰着猛然生出的无名之火,又偏移眼睛,避免正面相看于她。嘿,面前的这个人,此刻却坦然无觉,一点都没发觉他刚才生了气,她那坦坦荡荡而又从从容容的姿态、她那以气质造就的优雅而恰到好处的微笑、那精致而五官姣好的面庞所生的不妆而美,特别那双深湖似的眼睛,都在加深着她的那份非同一般的美和……矜持,对,那不单单是美和矜持,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从骨子里拥有的骄傲……
他于津生看得出来,原来就看出现在更看出来了:这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出的永远不可能与他等同、永远没有可能拿他当朋友的骄傲!
霎时间,一股莫名的深深的愤怒和委屈从心底升起。他真想对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在他来说恐怕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大喊一声:
哼,你,你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我的宁可小姐,你以为会耍这么两下笔杆子,你就高我三个头,我称你一声知己的资格也没有了么?
哼,人名,名人,你不是聪明绝顶的诸葛亮吗?你不是会把我仅仅是想过而还没有说出来的话也能一本经有板有眼地“抡”到纸面上吗?这一点,我服你,可你这个聪明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你看错我了,你知不知道我于津生本来是个什么人?哼,我要说出来,吓死你!
但是,他能喊出来吗?那些个刻骨铭心的事,这样可怕的话,他真能喊出来吗?尽管,这种欲要呼喊出来的强烈愿望,曾经煎熬得他无法安宁。然而,对于过去了的一切,他只能永远烂在心里永远不会对人道出来的,永远……
他笑了笑,吁出一口长气,说:宁可,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咱们俩现在的关系没有铁到那一步,所以不能互称知己,对吗?对不起,我刚才这样说,是有点……怎么说呢,是高攀你了,我这样的人,是根本不配做你们这样人的知己的……
哎,你怎么这样想呢?于总,你这样想,倒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刚才说的还谈不上知己,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我是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直说吧,我喜欢痛快的人,我赞成说痛快话,说大实话!
我是说我对你虽然有一定了解,可是离真正了解,离那种知己程度的了解,还差十万八千里……
嘿,不了解那你也把与我有关的“报告”写出来了,而且写得那么“”,那么形象,那么精彩,轰动四方,连我自己都感动不已……
听你这话,你好像是在讽刺我吧?于总……
是讽刺吗?他想。她听出来了。到底是……他决定,再试她一试。
那好,从现在起,你不要叫我于总,叫我名字,假如你愿意有朝一日,能让我成为你的朋友的话……
那好,于津生,我也想对你实话实说。怎么说呢,人事和世事,就像辛弃疾说的:事如芳草春长在,人如浮云影不留……我写得好不好,根子还是在于所写的对象。这篇东西,外界看好,你们也不无满意,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其实也是一篇应景文章,一篇在文字技巧上比较巧妙一些的应景文章而已。其实,它和当下和许多文章差不多,也有很多虚饰的、不可靠不结实的东西。当然当然,我不能说它是假的。你知道的,我最痛恨写假文写假人了,这也是我们新闻界的大忌啊!这是起码的道德和操守……
宁可接着就滔滔不绝起来,她毫不掩饰,毫无城府,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朋友,你说是她借题发挥也好,直抒胸臆也好,她完全把他当作一个可谈天的可信托的对象了……
接下去,她还说了些什么?是的,说了很多的话,在他来说,不能说从来没有听过,至少也是很少过耳的,他似懂非懂,却津津有味……
是的,她说了要用什么“”的标尺来考量作品,她还勇敢地承认那篇文章有失真的方面。比如说,对他的出身和成长,对与他成长有关的一些社会环境的根源……她说她是有意为之,她想否定以前那种根深蒂固的血统论,因为她很赞同这一个说法:‘英雄自古出草莽’……
好一句‘英雄自古出草莽’!这句话,他听进去了,这句话,他听得最真。他像咀嚼他最爱吃的锅盔一样,把这句话嚼碎了咽进心里……
是的,她还说了,她说……所以,我认为,你能成为现在的你,跟你的家庭、跟你的过去,其实毫无关系。没有现在这个时代,没有知识界人士最爱说的那一点——是的,没有十一届三中全会,没有改革开放,你就不会成为现在的你!于总,这是我的基本认定……
当然当然,这都是他最爱听的。她说,“你能成为现在的你,跟你的家庭、跟你的过去,其实毫无关系……”
这是他最最爱听的。
对了,她还说到三中全会过去有过、现在也仍然存在的阻力……她说得不错,可这些,他于津生不管。天翻地覆的现在,一切都这样好了,谁要是还“左视”,还说不好,还“左”着看问题,就让他成个左撇子永远“左”着去!螳臂挡车,挡得了吗?
接着,宁可她竟然又检讨起自己来,她说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东西,离铁骨铮言离真知灼见还差得远,真的是差得远!她还说,她要请他原谅……
她这一说,他真是没想到!应该请求原谅的,难道不是他吗?开始,他如此粗鲁,如此肤浅地误会了她!
不,宁可,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他冲动地欠起身来,伸过手去一下握住了宁可的那只空着没拿茶杯的手,他这个动作,大概又太突兀、太生猛了,令宁可吃了一惊,不过,她随即理解了他,便微微一笑,点点头,很自然而不失分寸地将手抽了出来。
他有点尴尬。看看,你总是改不了这个毛病。因为,于津生你就是个粗人,骨子里的粗人,尽管,在其他人面前,在遇到尴尬时你常常以率直而漫不经心的性情,来掩盖那种因粗鲁冒失引起的尴尬,但在宁可这样的人面前,装什么也不行,越描越丑,越发要自惭形秽……
于是,他就一切都还原于内心的真实,对她说了自己的种种心态,一句一句,他说的都是大实话。
宁可就说:大实话是我最愿意听最想说的,我最敬崇的,就是说大实话的人……她接着对他大发感慨,真有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他后来就一直听她说,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罐。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的冰雪聪明,知道她的见识和能耐,可断断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这样一个直率而透明的人,刚才她不就是实话实说地说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是知己么,可现在,她把朋友之间才可能说的事,都对他说出来了,她如此信任他!原来,她真是一个率直的人,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
无以言喻的感动,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就像落入汤中的一滴油,霎时漾开,更像在暗夜中点着了一蓬火,明亮的火苗在他心中毕剥燃烧起来。
就从这一刻起,他真心佩服了宁可,真心真意地。她比他小这么多,怎么会想这么多这样复杂不应是女孩子才想的经国大事?她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记得那么多的古典诗词,而且能够随手而出随口而出,运用在文章和话语中呢?
这就是学问和知识,这就是书香人家的女儿!这样的人,这样的女孩儿才是真美丽真高贵啊!
哎,且住且住,难道,难道他能将这些话说出来吗?难道她需要听你的这些少油没味没咸淡的恭维吗?不不,用不着说这些,在她面前,应该说别的,应该说有斤两的话,起码应该说真话,做一个真实的人!比方说,你刚才忽然想到……
是的,他忽然想到了:如果是宁可这样的人做他的助理或者担任公司更高级的职务比如顾问参谋之类那怕仅仅是宣传或企业文化方面的专职顾问……于是,他马上就那样直冲冲地向他说了……唉,明知她会当成天方夜谭笑话他的,她不笑死你才怪呢!
她果然笑了。不是笑话他的那种,她笑着说了自己的种种欠缺,直率地婉言谢绝。
她言之有理。可是他心里依然有点怅然若失。
念头打了个休止符。可是,心中的那蓬火,却依然在燃烧……
后来,她又坦白了写“大碗茶”的来历,说到烈烈,她真诚地夸奖了“聪明又可爱”的烈烈。当然当然,任何人夸奖烈烈,他都会高兴。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很幸运:这辈子,碰到的尽是好人……
宁可忽然想起来:哎,我们光顾自己吃东西说话了,小金呢?金秘书呢?
他就告诉他小金不在的原因,他没有说出更真实的原因,是今晚他原来就打算只愿与她一人聊天长谈,所以,小金休息了,烈烈因故不在,他就顺水推舟,正好。
宁可接着还问了小金是不是他的亲戚?
哎?用不着对她说,用不着摘葫芦扯瓢说这些事……他微微一怔。支吾过去了。
宁可就说他你真有福气,碰到的尽是好人……
是的,我碰到的尽是好人……他开始借题发挥……他说了与前妻的那场持久的离婚战,尽管他去枝去蔓,却不无诚恳。
于是,料事如神的她,更受感动,她将自己的婚姻状态,把一个女人的不幸和难堪,也讲了出来。一般这样的事,女同志怎么会主动跟人讲?
他再次感受了宁可为人的真诚。
宁可说着说着,越发控制不住话头。她的眼圏红了,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摇了摇头,用纸巾擦去了泪水,突然说了想要喝酒,他连忙去拿……一白一红的茅台和路易十三,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太猛的宁可,没几杯就开始醉了!
他惊呆了。抬头看宁可,只见她若无其事似的,只是两只眼睛像涌满了泪花,晶莹透亮,在一泓水光折射下,透着说不出的妩媚灵动。
她见于津生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便笑着直说没事没事,又说起她开酒坊的祖上,又说鉴湖女侠秋瑾,说秋瑾的革命同党王金发……
结果呢,她的脸腮就像着了火,她朝他笑笑,又去倒酒,结果手一软,那酒全都洒了……她的头也歪下来,若不是他眼捷手快托住了她的身体,两人就差点一起摔倒地上了。
我没醉,我还能喝……她口齿不清地喃喃着。
哎呀,她真的醉了,果然醉了!哎呀呀,这可怎么办?他觉得自己的头也昏沉得厉害,把宁可放置在椅子上靠着后,想了想,就掏出手机想给小金打电话,一拨,却习惯性地拨了烈烈的号码……
但是,于津生怎么也没有想到,从来不关机的烈烈,今晚却关了机!
这死丫头,这么晚不回来,还关机!他恨恨地想……
那么,只好叫……他抹了一下头上的汗,觉得自己的脑子还算清醒。这个样子叫已经睡下的小金来帮忙,总有点尴尬,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叫别的服务员来,那就更……于津生又恼火起来。烈烈这死丫头,这么晚还不回来,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他皱着眉头想。又看看歪在椅子里的宁可,竟然像睡熟了似的推她动她都不知道了。
这可怎么办?这可……人称企业百事通的他,竟然一时犯了难!
一席纵谈,两瓶酒,竟然把她给弄醉了!这可不是他事先的预谋,他一定得教她明白,于是,他就嘟囔,他就喊:宁可,宁可,宁可……小金,小金,他,他不,不是……
宁可,宁可,宁可……烈烈,烈烈,烈烈,小金,小金,小金……你们在……在哪里……在哪里……烈烈,烈烈,烈烈,小金,小金,小金……
他自以为喊出了声,但在旁边的人看来,只是这个重伤病人在以一丝游丝之力在翕动嘴唇……
特护病室里。
于津生的那架微微支高的床前,又一次汇集了以主治医生为首的医护小组。
还有又一次赶来的潘一凡等人。
“哎,他现在嘴巴也动了,在动!动的频率比前高……好像在说什么似的……”
“是的……是的。这都是生命体证存在且有可能往更好处发展的表现……继续观察。注意,一定要保持病室的安静……”
这时,有人扯了一下潘一凡的袖子。潘一凡一回头,扯他的那个护士轻轻说:袁秘书找你!
潘一凡刚走出病室外,小袁迎上来就说:“宏翔”的那个小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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