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买盐也生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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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得知于津生甦醒的消息,是她刚刚试坐轮椅的时候。
前些天,老姜总编又一次来看她。她受伤昏迷时老姜来过,这是第二次了。老姜总编真是个好老头,他已经正式退休了,可还是一如既往,在他势所力及的范围内,能做的事照做不误,照旧关心人。他来看宁可时,一下就明白了宁可的最需要。当时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走后,这辆轮椅就出现了。
宁可当然明白,是姜总编特地关照了医院,才为她配置的。
“哈,看吧,到底是有名的大记者,就是坐轮椅,也不减光辉形象!”护士小婷推着进来,就逗笑道。这个小姑娘自称也是爱好者,小嘴呱呱的爱说又爱笑。
“哎,小婷,你真能幽我一默……我现在还有形象?要有,也是瘸腿狗熊的形象!”宁可也笑嘻嘻的说。从最初的自认倒楣的阴影中走出来后,宁可现在常常心情坦然地自我解嘲,她已经很善于以戏谑的方式,来面对一切了。
小婷扶她下床,扶她坐进去,看怎么坐更好一些。宁可却要自己来,她要尽力做到能动则动。她满意地用那只能动弹的左手拍拍这,摸摸那。“哈,小婷你看,这张轮椅就像是专为我设计的——瞧瞧这高低大小,正好!还有左手边这调节方向的旋转钮,多灵巧,多合适!真像是我自己定做的……”
小婷笑了起来:“宁可大姐,你可真乐观!都像你说的,人人都能掐会算了!你们领导来关照的,我们老院长还能不格外重视?他特地嘱咐了后勤部,一定要给你挑一张最好最新的椅子来呢!这脚踏的高低也是推来前请人调好的……”
“那真太谢谢了!小婷,请你问问院长:这把椅子以后能不能折价卖给我?我可是出院了还想用它出门哩!上街保险受优待,谁也不敢来撞我!”
“你可真逗!”小婷大笑起来。“我真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可不,骨科疗治的伤病号,愁眉苦脸的多,谁不是一天到晚苦着脸点着指头熬天数的?
“小婷,你想,我哭也是一百天,笑也是一百天,你说,我不笑不是傻了么?”
“是呀,都像你这样,这世上自杀寻短见的人就没了……哎,”小婷忽然神秘地放低了声音。“你知道不?那个于大老板于津生,醒过来了!”
“啊?!”过度的惊讶,使宁可手中的单拐一落,她差点忘乎所以的从椅子上立了起来。“真的?”
去看于津生!这会儿就去!
可是,就像小婷说的,医院方面,还有“另外”方面的人士,会允许吗?
“小婷,我想现在就去院子里走走透透气,你只要帮我推到楼道门外就行了!”
“行吗?你?”
“放心吧,小婷,要不,我要这椅子干什么?我都快憋死了!”宁可这么一说,小婷就帮着把她推出了病室门外。
推出门外的一霎那,宁可马上就有了飞出牢笼的感觉。
宁可将单拐架在一边,试着用一只单手摇着椅子前进,没几下,就熟练自如了。
“行吗?”小婷还有点不放心。“真的不要我跟?”
“行,一百个行!你去照顾别的病号吧!”宁可仍然笑嘻嘻的说。“既然你封我‘准张海迪’,你就要相信我的能耐!”
院内大树成荫绿草如茵,宁可悠悠行在草地上,感觉真像是在逛公园。
虽然一路都有几位认识的医生护士与她打招呼,可是,市一医院太大了。宁可“走”到这儿,才发现真要碰见她想碰见的人,还真不容易。
她慢慢拐进草地的偏角,抬眼望着另一座埋在浓荫深处的小楼,她知道那就是“特护楼”。
她猜测着,在于津生住着的那间特护室里,这会儿肯定又会人来人往,有着不一般的动静。
裴蓓在,那是肯定的。那么,烈烈呢?说不定也会在?宁可真想闯去看个究竟,真想……
这一想,她马上掏出了手机,心里揣摸着烈烈的号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该死,平日就怵数字,就怵记电话号码,作为记者来说,这是她最致命的缺点。唉,怎么就一直不曾想着把烈烈的电话存进手机里呢?
号码,号码……烈烈的手机号开头3位是?137,138还是139?真见鬼?她脑子怎么乱成一锅粥了?
号码,号码……
烈烈第二次来看她,在掏心见肺的交谈以后,她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那张纸条——那令所有的人都费解的两组数字——号码。那天,她们绞尽脑汁,你问我我问你,相互启发,相互质疑,真是恨不得把所有记忆中的一丝丝门缝都撬开,然后嘭地让它放大……
是数字?还是号码?就像“919”中最艰难的问号: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谜,到现在,还没有解开。
尽管宁可没有处在这个谜的漩涡中心,尽管自从受伤后,她虽然也被几次询问,毕竟处在“外围”和“边角”状态。但是,在奉命回忆和自觉回忆的内心煎熬中,与于津生交往过程中的始末,无时无刻不在她心中泛波作浪。素来对数字记忆稍有欠缺的宁可,终于牢记了那令大家大惑不解的两组数字——号码:
12119791;09868931
在经过不知多少人的猜测、调查、研究以后,现在可以说,不管是来自上面——据说,不管是祁副书记还是潘一凡的意见,还是“919”专案小组的专家意见,都倾向于这个推论:这两组数字,业已排除了电话号码一说——因为,不管是座机还是别的机,不管是本地还是外地,都没有这种数字打头的电话号码。
宁可在第一次听说后来又拚命去记,以便不断的与之联系、回想时,她就颠来倒去的念,颠来倒去的背,才记住了这两组要命的数字!
12119791;09868931;12119791;09868931……
真成了斯芬克斯之谜,真成了潘多拉盒子里的魔鬼!据说,连潘一凡都说:看来,只能是这样——要不,就等或许甦醒的于津生自己来解;要不,就只能让于津生带到他自己启开的地狱之门中了……
现在,她无法再细想这两组见鬼的数字,她迫切需要想起烈烈的电话号码……她当然可以回病室去,翻出那个小本本,找别人间接打听,她又不想这么做。可是,真是太见鬼了,她越是拚命想,拚命回忆,就越是……看,颠来倒去倒去颠来湧上脑海的,竟还是这两组数字在搅和她的可怜的记忆……
12119791;09868931……
颠来倒去倒去颠来……突然,宁可将烈烈的手机号码记起来了!
在第二组数字中,如果倒过来再加上四个零——也就是说,在139后面加个零,再在后面加三个零,好像就是烈烈的手机号?!
宁可一颗心几乎要撞出胸膛!快,拨拨试试,拨拨试试!
宁可屏住声气,颤着惟一灵活好用的左手,“削根葱”般的五只手指,上下翻飞,顷刻间就拨完了号码。
她咬着嘴唇,忐忑不安地等着万一拨错号时的尴尬;等着可能是性格暴躁的手机主人的不耐烦的责骂……
可是,竟然是,竟然就是……她听到了烈烈那悠扬好听的手机铃声!
“烈烈!你在哪里?是不是就在……特护病房?”
“我?我在外边——嗯,正在长途汽车上。我本来正要往南方去……往于津生的老家去……我昨天晚上刚刚离开医院,今天一早刚出门,但现在,我要先回来……”
“哎,你是不是听说了于津生他已经甦醒的事?烈烈,这简直是奇迹……”
“听说了,就是听说了我才决定马上返回的……”烈烈急速的话语里竟含着一丝鸣咽。
宁可马上就想到了烈烈此时的心情。她安慰道:“烈烈,不管怎么样,这是天大好事。不是吗?”她还想说:许多事,都可以从此昭然大白于天下了……但是,这句话是用不着她来说的,现在,不是她宁可来分说道理的时候!难道,聪明绝顶的烈烈不比你知道这一切吗?
宁可想了想,又说:“烈烈,不管怎么说,这奇迹是你创造的,不,是你首先想到并坚持,才有……嗯,至少,是你和裴蓓共同创造的奇迹……”她还是兴奋得有点变声变调,声音也越来越大。宁可当然知道,在前一阵“千呼万唤”于津生的日子里,烈烈没日没夜,真的比裴蓓还要认真辛苦。
“我?宁可姐!那是你这样看,别人不见得都有你这样的菩萨心肠……知道么,昨晚我刚走出病房没两分钟,他就有了动静……可是,你看,他就偏偏在我走出门,才睁眼……接班的,也没有想着马上追出来叫我,告诉我这事……”烈烈声调平静,却叹了一口长气。
“是吗?你说是……裴蓓?”
烈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无怨艾的话,模棱两可。“情况就是这样。宁可姐,你看,我这人,就这样的命,买盐也生蛆!哦,山上高速,手机信号不太好,挂了……”
宁可听出来,在烈烈冷静的声调里,有着无法言喻的怅惘和其它的意味。
烈烈挂机后,宁可才想起来:刚才,还没有来及告诉烈烈,自己是怎样颠来倒去的想,才想起了她的手机号码的——烈烈你说这世上的事巧不巧?颠倒过来加上几个零……她突然想,于津生的这两组数字,是不是也藏着这样的“玄机”?——他记下的,莫不是就是烈烈或别人的手机?如果真是这样,那太……
不,不对呀?烈烈的手机,他是最熟悉的,他自己都说过,闭着眼都能打,还用记到纸头上去?而要是别人的手机……唉,又来了,不是早就说过了么,关于电话号码的推论,早就被大家否决了。
幸亏刚才没对烈烈说,要不,除了让她笑话你记性不好自作聪明外,还有什么?
宁可沮丧地发了一会愣。忽然又下了决心——何不现在就去这特护病室看看?为什么要畏首畏尾的呢?
她想着,掉头就往特护楼走。
特护楼内,于津生住的那间病室。
院长、主治医生和几个看样子是外边赶来的人走出来,一边小声地说话——
“……现在,只能说是生命体征依然存在而意识开始稍有恢复。像他这样的重型颅脑损伤者,虽然损伤部位在预后最好的单侧,但是就目前来说,能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们不能排除一些……比如说,迟发性血肿的可能依然存在。所以,他这样的伤者,依我看还是坚持以非手术治疗为好。你们也看到了,快两个月了,情况是好的,不过,我们现在,还都别太乐观,说句大白话,他的‘睁眼’,只不过是有点‘动静’而己,整个情况还不是很理想,当然,医院还会全力以赴,也需要病人家属继续配合……”
刚刚准备进门的宁可,听到了这一切。
宁可恍然如悟。她觉得,自己现在闯进去是不合时宜的。此时此地,她更应该懂得如何照章行事——不管是医院的规矩还是官场的规则。
她怕认识的医生发现招呼,便迅速掉转头,从另一个门走了。
宁可刚刚回到病房,小婷告诉她:刚才有电话打进来找她,因为没打通她的手机。值班室的座机只知道来话的是她的家里人。
宁可随即就拨了家里的电话,果然是母亲。
母亲说已经请好了保姆照看夕夕,她们老两口要一块上H城来看宁可。
父亲母亲说到就到。
望着胳膊缠着绷带、右腿上着夹板的女儿,竟然侧趴在床上,用左手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母亲沙哑的嗓子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嗨,可可,你还真要当张海迪了?!”
接着就开始自责:
“可可,都怨我,都是我害的你,谁教我那天这么沉不住气呢?我忘了你是常常要开车的,再说,夕夕生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唉,以后,反正再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也不会来惊扰你这个大忙人了……”
“妈妈,怎么这样说呢?你这不是要将我开除出家籍么?”惟有在母亲面前,宁可才会肆无忌惮地娇憨一下,她心里其实很明白母亲这样说的缘由——从得到消息后,母亲曾反复询问,最怕她落下残疾或毁了容颜。
“什么家籍球籍,那都是你们现在的新名词。可可,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做什么事都不要命,总是一副拚命三郎的样子,可可,你要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包打天下,任何地方任何单位离了任何人都一样,地球照样转!你可用不着老想着只有你才能去冲锋陷阵……”母亲说着说着就开始她的“宁氏家训”了。
“可可,你别听你妈妈瞎叨叨,她是丈八灯台照不见自身。你看她自己才安生几天呀,倒对你头头是道了?她自己还不是一样?”进门后还没机会说话的父亲,总算找着了发言权。“可可她是第一线的记者编辑,能光图自己清静不努力做事吗?”
“对呀,还是爸爸看问题客观。妈妈你说,我还不如同意医生给锯了腿,干脆让我办个病退,安安生生回到你跟前得个‘承欢膝前’好了,你同意吗?你不烦我吗?”
“你这个犟嘴鸟,我是让你不干事么?你老是要偷换我讲话的主题,歪曲我的原意……”
“好好好,叫爸爸评评,是不是我偷换主题,歪曲你的原意?爸爸,你看妈妈真是能冤枉人……”宁可觉得不能太冷落了爸爸,就故意嘟起嘴,以期让老爸也加入这场只能使亲情更加浓郁的争论中来。
从来在母女争论时充当和事佬的爸爸,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大度的微笑。“可可,你妈用心是好的,是你理解得稍稍有点偏差,你们母女俩呀,一个属马一个属猴,照理打不了架的,就是都太好强,相互之间又缺乏那么一点点心平气和,不能准确理解对方说话的原意,所以才……”
“爸爸,你又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改变你这种‘联合国’态度?”
“好哇,连我也不依不饶了?那,可可,以后你老爸就免开尊口……”
“岂敢岂敢。我是第三世界,哪能少得了老爸你的援助呢!好好,妈妈,算我不对,我向你陪礼道歉,你就饶了我吧……”
“这才像话!犟嘴鸟!”母亲还在嘟囔着,父亲却从胸袋里掏出一份报纸递给她:

“可可,快看看,你一定高兴的……”
宁可接过一看,标着当天日期的京城新报,二版整版,赫然登着淳于抱朴教授在其母校——清华大学演讲的消息和报导,大标题下,不仅有淳于教授风采十足的照片,还有母校授予他终身名誉教授的消息,还有诸如他在演讲时“……座无虚席。一个女研究生给他献花上讲台时不慎滑了一跤、淳于教授下了讲台去搀起她、并把这束鲜花当场转送她……”等等的花絮。
“爸爸,他真的来了?!”大喜过望的宁可,禁不住喊出来。但一看报纸日期,她就失望了:这事都过去好些日子了,淳于抱朴是不是早已回美国或者又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是不久前来过,这次,他到北京,倒是来了我们家……”父亲慢吞吞地说。
“那你怎么不及时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他来的那天,我们正好没在家,到医院给夕夕复查去了呢!”
宁可长叹一声。父亲做什么事情都那么慢条斯理,就像他和淳于抱朴先生在小学和初一是同班同学这样的消息,也是那年《环球博览》一篇文章,报导了淳于抱朴的新成就、刊登了他和他的作品的大幅照片时,父亲才慢吞吞地说出口的。
如果父亲老早就透露这一层关系并为此牵线,那么,她也不会为能够有机会联络并准备独家采访他而大费周折了。这个老爸!
宁可说:“那他现在又去哪里了呢?是不是又回美国或者……”
父亲又慢吞吞地摸出一个开口的薄薄的信封,慢悠悠地说:“那我倒不太清楚。他只说过这次要在中国多住些日子,可能还会来H城。我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喏,这是他的……对,他特别说过,你给他写过好几封信,这张名片这封信要我交给你。他还说,如果老早就知道你就是我的女儿,他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辞谢推诿你去采访了。他还说,半年前他去冉杰那里讲课,说起来,才知道我们是一家……”
冉杰就是宁可的哥哥。
宁可接过信封,里头果然装了一纸淳于抱朴亲笔写的短笺和一张名片。
这老爸真是的,现在才说!宁可一急,猛地动了一下身子,一阵钝钝的疼痛立时传遍全身。“那你就……不不,老爸,你们多久,是不是几十年都没见过面?你就没和他好好聊一聊?你至少得好好请他吃顿饭吧?”
“请他?我倒是打算来着,可是,挨得上吗?你想想,他现在是美籍华裔,世界名人,那么多人围着他前呼后拥的。他的这封信和这张名片,对了,这还是他临走前又专门寄到我们家的,才……因为他亲自找上门时扑了个空。你看你看,我又在说倒装句了!食言食言,该掌嘴!”
这老爸,什么时候都想得起开玩笑!就像妈妈说的,老虎追到后他也会问老虎:今天你喂过了没有?
老爸就是那样的人!
宁可又急道:“那你起码得问问他的行程呀?”
“怎么问呀,又没见着本人。而且,他给我说这干吗呀?总是被人包围,前呼后拥的,这就是名人之累。所以,还是我们平民百姓好……”
宁可急着插道:“那你也可以回个信问个大概呀!”
“我?唉,可可,你要知道,人与人……就是古话说的,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就是这样,我刚才说的,他说过可能要来H城的,说不定真会来的,那时你们不可以见面了么……”
这一回,又轮到母亲着急了。她怕父女俩关于淳于的无休止又不着边际的议论,过多侵占了他们宝贵的探视时间。“哎呀,我说老头子,你就不能少来这些‘危地马拉’新闻?你尽跟可可说这些没用的话做什么?”
“怎么是没用的?是可可她要问我么?”父亲反驳道。“难道是我耽误了人家的委托?幸亏当事人都在场,宁可你可要为爸爸辩诬……”
“好啦好啦!老头,我可没功夫跟你打嘴仗。一会我们不是还要去给可可买点东西,还要去……”
“妈,爸爸。你们什么也不要忙,什么也不用给我买……对了,我那里乱得很,待会你们是不是先到我们报社招待所住下,再找个钟点工把我那个小窝打扫打扫……”
“这你就别操心了!我们还不知道你那个乱劲!”
“爸爸,淳于叔叔,哎,是该叫他伯伯还是叔叔?他比你大还是小?”
“差不多吧?好像我们还是同庚,记不清生月谁大了,叫伯伯叔叔都没有关系。哦,‘难分伯仲’,对,伯和仲还是有大小的。以后若是见了他,还是尊称他伯伯为好……”
“爸爸,你看他这张名片上怎么还印着清华的校徽哩?”
“这?我倒没留意,可能是别人给印的吧?对了,清华的名誉教授嘛!据我所知,淳于他也是素来不喜张扬的,名片嘛,只不过是留个联络地址而已,淳于他……”
“看来,这次我又不一定能见淳于先生了……”宁可泄气地说。
“你着什么急呀,先养好伤再说,淳于他……”
“看你们父女俩,淳于淳于的,可可,当年你爸爸跟我谈恋爱约会,都没有这样热热切切地念叨过我……”
父亲一本正经地反驳:“看看,说你是个‘心不在焉的教授’,一点没错,记性这么差。”
父亲这一说,宁可很快想起了爸爸曾经给妈妈起的外号——她小时候,印在台历上关于心不在焉的教授的系列幽默小故事,曾引得家里笑声一片。而这‘心不在焉的教授’就是妈妈那时得的雅号。
爸爸曾“揭发”妈妈:当年爸爸追妈妈时,妈妈回的第一封信,就揭他的短——她讽刺爸爸还是语言学家哩,一点不懂精练,一封217字的信,光写妈妈名字就七次,一共占了21个字。
“所以,可可,到你出生给你起名字时,你妈妈坚持让你姓她的姓,我也只好让步,好吧,儿子姓我的,女儿姓你的,你爸爸我最懂得男女平等,一向尊重你们女同胞的权益。连象征传宗接代的儿女姓谁的姓这样的大事,都让步,可可你说是不是……”
“算啦,别得便宜卖乖,那是我们先说好抓阄时抓了我的,你不好赖啦!哼,七老八十你还在女儿面前耍赖皮……”
“哎呀,爸爸妈妈,我说你们俩真逗!我刚才是想问淳于先生……”
“看看看看,又来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也说你,宁可,你也是满口淳于淳于的,莫不是也像那些女孩子一样,要做他的追星族么?”母亲很不以为然地再次指着报角的又一条新闻花絮,让宁可看。
可不是么,那报,一条爆料的新闻花絮,这样写道——
“……这个女孩,没得到报告入场券,在淳于抱朴先生下榻的宾馆台阶上坐了大半夜!当人问起原委时,她大大方方回答说:我不但想追他,还想嫁给他!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嫁人要嫁淳于抱朴这样的老公……”
母亲又重重地唉了一声:“现在的女孩真是,这样的话都张口就来……”
“那有什么奇怪的?”宁可道。“开放的社会,活泼的思想,而新闻自由最大的标志就是谁都不用隐瞒自己的观点……“
“啧啧,还振振有词哩,莫不是你也有这等想法?你要是那个女孩,你也会这样说?!”
“那可没准!”
“可可,你可别说疯话!”
宁可知道,这句话确实不仅仅让母亲、也会让父亲吓一跳,而母亲肯定会紧追不舍。
她笑了笑,又说:“妈妈,看你吓的。我即使有这样的傻念头,还没有这样的好命哩!”
“那你是什么命?傻丫头?!”
“我?!我要是有这样的好命,就不会……”她顿时想起了烈烈说过的话:“就不会买盐也生蛆!”
“什么?可可,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不过一个比喻……”
“比喻固然能使语言生动,但是,恰当,是第一要素。”父亲郑重地不失时机地说。
“对对,多谢老爹爹金口玉言的教诲!”宁可用左手掩住缠着绷带的右腕,向父亲做了个作揖的手势。
母亲瞪她一眼,又想说什么……
幸亏,给她打针的小婷推门进来了。
父母走后,宁可又把这封信拿了出来。
“宁可大记者:您好!
谢谢您给我写过那么多的心意美好的信。不久前,我才知道您是我尊敬的老同学冉言的女儿。真是太抱歉了。以前我总是婉拒记者,忙是确实原因,此外,我也有一点虚荣心。因为,我确实没有外界传扬的那么成功那么有成就,所以最怕你们记者,要是被你们生出“这老头不过如此”或“原来如此”的感觉,那对我岂不是一个沉重打击?!(笑)也许,这一来,我就会一蹶不振,要提前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哈哈!
说到你爸爸,我一定要告诉你:小学到初一我们都同班,我每次写作文都是请他修改后才敢交给老师的。他是出色的语文课代表。所以说,你爸爸才是我的恩师。
祝你早日康复。我们以后总会有机会见面的。你说是不是?
淳于抱朴即日匆匆。”
这张巴掌大小的、显然是匆忙之间写下连标点符号算上也只有295个字的短笺,在父母走后继续住院的日子里,被宁可压在枕头下,不知读了多少遍。
那天,宁可没法对父母细说的是,从“919”以后,她就不能不相信命运。
不是吗?“919”那天,如果不是出于那个令她无法言说的复杂心态,她完全没有必要去那个云梦山庄,也就不可能遭遇车祸以及有后来的种种麻烦。而那件早已过去的……事,是的,那件事,为什么至今还像一团驱赶不散的毒雾,无休止地弥漫心头不时地冒出来呢,这件总是令她有点懊恼和皱眉的事,就像堵在缝隙里的灰尘,时不时飘出来,甚至呛得她无法呼吸。
其实,她完全用不着这样的,她和他之间的那些交往和其中的芥芥蒂蒂,算得什么?从法度来说,与于津生相关的事,也许都可以说与他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于津生与某某大案有牵连。她宁可明摆着什么也不是,她为什么要如此耿耿于心呢?她与之沾边的,不就是那件她觉得小小的沾了点不清不白的个人么?而且,这件芥子般的小事,在以后,不是早已“说开”了么?为什么现在又冒出来,像毒蛇般咬啮她的心呢?
是否因为那日祁副书记的郑重其事的提问?这事,后来不是什么下文也没有了吗?你何必看得如此严重?
不不,如果没有那件总是使她愧疚不已的事,她恐怕不会这样的。
这件早就该泯灭成灰的事,折磨得她太久太久了,直到现在。只要于津生的事没有了结,她就无法从他的阴影中走出来。
是的,组织上并没有对她怎么样,更没有找过她的麻烦,只除了祁副书记那天略有所指的谈话外。现在,显然这一切都过去了。可是,她自己心里总是放不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因为这点放不下过不去,她的内心底处,始终笼着浓浓的阴影。
她不是不明白心里的疙瘩。她千百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于津生并非十恶不赦的坏蛋,如果自己在此之前真能诚恳地尽一个朋友的责任,也许,他的结局是另一个样子。
她相信她的感觉。他是盼望与她交流的,在此之前。如果她一直对他更诚恳一些、热情一些,就像那次与她交谈时,他曾经直白地强烈希望的那样——真正尽到一个“诤友”的责任……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归根结底,她只爱惜自己的感情,她太自私。
可这些事,这些话,她说不出来,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就连爸爸妈妈也是。
这样的话,她只能让它在心里长成一个拔不掉的瘤,时时教她心痛又永远无法叫痛。
所以,一旦剩下她自己时,莫名的惆怅就会让她顿生万念俱灰之感。
就像现在,即使她渐渐痊癒,不用多久就可以上班工作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却情绪错乱,提不起劲来。即使来来往往的同事们又一次把庆贺她大难不死的话重复了无数遍,她也一次又一次地唯唯应对着对方的好心好意,可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在很多时候,她依然常常神思恍惚,说的话语很多言不由衷,心不在焉。
她一直觉着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炯炯如炬地瞄着她的一举一动和变化,她觉着她周围有无数张嘴,一定都在嘀嘀咕咕和探究她在“919”以后的反常:这个素来心情旷达、对任何事都拿得起放得下的宁可,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
嘿,任你们去猜去想吧,我才不在乎呢!她总是又想。
于是,她便竭力往一些好的见闻、往能够使自己快乐的事上想。
努力是努力了,却总是快乐不起来。唉!
好消息如今对她来说,真的是分外吝嗇了。反正她知道的是:在她住院时评定的单位年度个人优秀奖,往年,年年有她的份,这次却没有她。这个事,她本来并不在乎,没有就没有,现在都好说共享,也该轮轮别人;但是,上报省人事厅的那个“五个一批”的“特殊人才”,有过确凿消息说报社党组原来议过并上报了她,不知为什么现在也没了音讯,这很令她纳闷。是的,本来也可以不在乎,问题是,老姜退了,接班的头,对她的信任和重视程度,虽然不能跟老姜比,要说还算可以。而他也早就向她透露过“笃定报了你”——可现在,这个消息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化了,这不明摆着有蹊跷么?还有,12月初,一个国家级新闻代表团的出国名额,这里本来初定并上报的也是她,眼看出访日期就在下月,那时她笃定出院了,可是到现在,也没有正式通知!再还有……
好事无份,令她不舒不爽的消息却这样接二连三。
于是,她便只好当阿Q。每每得知一个,她就对自己说:宁可,你就当自己撞成残疾一直不能出院好了!
是的,大家不都说了么?捡回这条命,没教夕夕成为孤儿,你已经洪福齐天了!
是的,以后,对家里,对父母,她还是要报喜不报忧。要想叫父母更省心,倒楣的事,绝口不提;特别是感情方面的事,最好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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