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莫!莫!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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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应德润做了什么缺德事?这“一只鸭子生下三个蛋的2000年”,难道也与他应德润过不去了?
“2000年是一只鸭子生下三个蛋”——这句趣话,本是开年之时,他在政协贺新春的联欢晚会上说的,像这样充满俏趣的俚语或其它正而八经的古语成语,饱学之士应德润真是张嘴就来。
幽黙靠智慧垫底,幽默是因为智慧时时在心底发酵,不用说,幽默就是学问的最佳显示,学富五车的人,用不着长篇大论,一个精采的词语,一个含意深长的微笑,就可以见出学问的冰山一角。
可他今天,虽然想到了这句源出本人的俏皮话,不要说根本没有俏皮的心思,连半丝笑影也露不出来了。
刚才,儿子那边来了电话,报了个消息,只差没有把他急死,只差没有把他气死!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娇生惯养的儿子,横竖是个惹祸精,这么不争气!他这做父亲的,费尽千辛万苦想尽千方百计,把他送到了英国的贵族学校就读,原以为从此省了心放了心,在人前说道,脸面上也有光彩:我儿子在英国读书。
可是,儿子,你别忘了,送你的可是你中国的亲爹土里八叽的亲娘,你去的地方是英国首都伦敦,那是英国女王住的地方。你该明白,若不是你爹娘得道多助,光凭你爹你娘两把老骨头,就是再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就是我们两个老人全扎上脖子,也送不起你去那个地方当贵族啊!
可是,这个不争气没人性的儿子,他当他爹是新油田,咕咕咚咚有冒不完的油。瞧,又出事了——这次出事,可是大祸——他这个当老爹的,如果不赶快汇钱去救,那么,他应一乐就彻底的成了应一悲,不只是要“兜”着走而可能被“铐”着走了……
从谋划送儿子去英国到真正走成,应德润头发都白了一多半,颠前忙后,整整三个月!可是应一乐在那边闯大祸,稀哩哗啦,一瞬间!
这个冤家闯祸精啊!在那边不知借了谁的一辆新捷豹,把对方的一辆更新的宝马给撞了,两辆车都撞了个稀哩哗啦!光撞了车还好说,把对方司机——一个姑娘也撞成重伤!据说,那姑娘是新加坡人,一个同样在那里留学的富商千金!
富商不富商,是千金还是老太,都不是要讨论的。撞了人就得按法论事,人家有人家的法律,所以,这次一乐的祸,是真正闯大了。因为,是他喝了三升巴伐利亚黑啤又带着几个朋友“兜”风,酒后驾车、错道且超速,责任全在他!
这个报急电话,当然不是儿子打的——而是儿子的同学打的。急红了眼的应德润问儿子现在在哪里,问出口他就觉得自己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这还用问么?警察局!
当然,替儿子传这个消息的那个同学,还算有点本事,他教应德润不用太着急。事情既然发生了,急也无用,你就是长了三头六臂立马跑到伦敦去,也无济于事,也不能代他一乐去吃官司,轻也好重也好一切都只能按照当地的法度来处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人家是只不徇情的。法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伤者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应一乐就不会有偿命之忧。目前看来,那姑娘命大,车头全扁、前窗挡风玻璃全碎,只伤了头脸和右臂,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当然,这怎么办的第一步,是急需钱,先把急需处理安置安抚的钱设法寄来。当务之急,先把一乐借的那辆新车赔上——虽然那儿的车都上了保险,会有相应的补偿,可是,一乐毕竟是借人家的车呀!人家也是在那儿留学读书的,不能不用车呀!
当应德润尽量缓过声气,问大约需要多少钱时,对方报出的数字,真是教应德润差点又晕倒!
问题是,应德润哪怕气急气死,却不能教老太婆知道——前年就因一乐出国前后的那些烦难事,老伴的高血压又大犯,而今仍是体温表捂着热毛巾——只升不降!这不,一开春,又借口想外孙大庆想那儿的小麻油香椿芽,大包小包一收拾,到现在还没回来。反正老伴这个河南驻马店人也是极深极重的乡土观念。打死都不会说河南一个不好。她不在家倒好,不用刻意瞒她。一乐的事反正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她一知道,于事无补还会雪上加霜。
因此,应德润哪怕急死愁死,也只好一个人死!
这样的事,他也不想教旁人知道。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体面事,别人又帮不了他。应德润心里有数,能帮他的,也是鞭长莫及。而且,他还有个面子观念,偷鸡不着蚀把米似的说出这些家丑去,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这世事,怎么也凶神恶煞一样学会了欺侮人,老太太挑柿子般专挑软的捏?
你看,这两天,他正为那缠上了身的“919”,身苦心更恼,整天颠来跑去的问这个人的事跑那家的腿,表面镇定沉着,其实,他是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于津生死或不死,都是他的心病都是他的麻烦!
你看,他没日没夜帮着做工作,劝着这个提着那个,好不容易将裴蓓劝得差不多,绝了寻死上吊的念头,也不再哭哭啼啼,总算比前几日好多了!这一头,他又马不停蹄的做小侯的工作,让他稳住点心气,他又去看宁可,还去找他们宏翔公司当日的重要来宾,甚至连那个耿烈烈,都打过照面说过好几回话了,唉,哪天他不是脚后跟不着地,鼓板弦子一起响啊!
这不,刚刚自还以为功夫不负苦心人,刚刚忙出个眉目,帮出个好局,不是吗,这裴蓓和烈烈,也竟然坐到了一起,开始轮班看护那于津生了,看她们俩分头轮班坐到了于津生床前,特别是那个耿烈烈,拉着他于津生的手,比裴蓓还像个亲人,眼中含泪,热热切切不间断的轻声而又固执的呼唤,一声声,一声声,真不亚于杜鹃啼血猿哀鸣!
今天下午,在又一次目睹这个场面后,应德润真是感动得没话说!从医院里出来回家时,他在心里说:于津生你这臭小子,做人能做到这个份上,你就是醒不转来,也值了!
当时,他真想叫个什么人,对,就是给电视台写戏编剧什么的,把这个事移花接木一下,换个名姓换个身份再编点什么情节,对,编一部就像那些教老太太们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电视剧,保准没错!
但愿于津生这个福大命大的小子,真能醒过来!
就在他应德润这几天少有恢复了一点好心绪,想得有点乐颠颠时,他的冤孽儿子,却教他突然又跌在万丈深谷,又是一“愤”加一“悲”!
再怎么着,总还是要出去,出去想办法啊!
而且,这办法还要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想,不能招引别人知道他出了家丑,更不能响锣重鼓的让人知道他应德润又要去求助于人。天爷,这可真是又要愁白他的另一半头发了!
走在市府后院这条道上,应德润马上就想起了几个月前为裴蓓保媒的情景。
那天,应德润从裴蓓家出来时,那心情,就好像当年自己刚领了结婚证一样。
该怎么说呢?这心情……哦,古诗古联对里肯定也有比喻的,只是他一时想不出来就是了,回去得好好找找,肯定有。找好了,再给老书记打个电话,他肯定很高兴的。肯定。
可不是么,官再大,也是常人啊,也是常人的感情常人的喜怒哀乐啊,和老百姓没有什么区别啊,这道理谁都晓得的。可是,晓得是晓得,还是有很多人对领导特别是对一些大领导往往存有偏见,认为他们要么是贪官污吏,要么是不食五谷杂粮的神,说话办事甚至他们过的生活,都不是一般人能想像得到的……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这样的反差?后遗症啊!说一百圈,还是“文革”的后遗症!
可不是么,我要随便在这街上抓个人对他说,嗯,就说裴蓓她爸爸裴书记吧,我要把他的实情向这个人说一说,说裴书记他一个星期在家吃不了一顿饭(他是99%在市府食堂吃的)人家会说:哼,那当然,市委书记还用在家吃饭?不是这请客就是那请客!我要是说:裴书记他每月也只有四五千元工资连六千都不到,人家会说:哼,那是在会计帐面上的,他月工资四五千元,实际收入那是五万十万都不止啊,含金量高啊!没听社会上咋流行么?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哼……我要是再接着说呢,说说他妻子去世多年都没有再婚,独生女儿三十有五都没有找着对象……嘿,难听的更会接上来:他不再婚那是因为他那玩意不行了,女儿找不着对象那是因为这女儿长得太丑了,不是满脸青春痘就是腋下有狐臭,熏都把人熏跑了……嘿,就是这样!
真的,很准,你肯定会听到这样的话语。可怕吗?为什么这样呢?一句话,信任危机!
是的,说一百圈,还是“文革”的后遗症!
哦,文革文革,要数文革的罪状,光是于他应德润个人的伤害,起码可以数出一百条。但是要说好处呢?于他,却也有一条好处:那就是,他与好多大领导一起关牛棚,认识了好多人,在五七干校时也是这样,要不是文革,可能吗?不管怎样,他那时还只是个地县级的领导,与省里市里党的一把手二把手,总还是差了一码的。他也就是通过共患难,才对许多大领导,对他们的朴素生活和种种优秀品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的。患难之交恩爱深,说的是夫妻,朋友间也是如此。只有共过患难的朋友才是真朋友。现在,这些五七战友都成了他真正的“棚友”,感情非比寻常啊!
裴蓓的爸爸裴书记,就是这样一位真“棚友”。
当然当然,他应德润可不是专爱锦上添花的人,存心要添花也在裴书记最红火的时候添,现在他都退居二线身体又这么差了,谁能保证是三朝还是五载去见马克思啊!他是实在觉得这老裴书记,哦,主要是裴蓓,太应该有人出来帮她那个忙了,这孩子,明明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如果不是她爸爸那个身份要避嫌,就凭现在挑选接班人的“无知少女”热(裴书记是土家族,人人皆知,据说她那去世的妈,也是个地道的满族呢!)裴蓓安排个团委市委的要职,谁能说不字?而裴蓓的脾性也好,温顺,凡事能善解人意,不像南楠这厉害丫头,我要是早想到这主意就好了,也省得她白白耗了这许多年,都差点耗成老姑娘了。
这下好,裴蓓这下可真是太好太好了。
从裴蓓家到他自己的家,是一墙之隔,一箭之遥,抬腿就到。
这样的情景,嘿,这就叫个……有了!不是吗?“宫墙在望,且游圣人之门;丽泽相资,庶友天下之士。”太好了太好了,太符合我刚才的情况和心情了。这“丽泽相资”,就是他们双方的实际写照,市委大院虽然不似宫墙却胜似宫墙,于津生你这小子从今往后任游这圣人之门后,当然更会庶友天下之士了。太妙了,这两句联对,就和这两个年轻人一样,简直是绝配,绝对!
这副对子能浮上脑子,就是当时的触景生情。他马上又想着不能只借这半截句子,这上头还有呢!哦,“夫谁升堂,夫谁入室”还有呢,“何以明善,何以诚身”……哈哈!真想不到这撰句的江日容简直就是诸葛亮,那么早就有了预见,以后,等他们结婚办喜事,我这个大媒人连贺联都现成了!
应德润是想到那一步做到那一步的人。想好了这副联对,果然就在他们婚礼举行前,就写好送去了,也算他这个大红媒不同于众的一份特殊贺礼。一送去,就被于津生端端挂在他买的新房——望海园三号的小别墅中了。应德润听说了还喜滋滋的想过:等闹房的人问起这副绝妙联对时,他应德润又可以头头是道一番,那时,准教那班年轻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江日容撰写联对有预见,满肚子学问且喜为人牵线作伐的应德润写贺联,更有预知预见的本领,可是,独独当事人——准新郎于津生得了这个福,却没有这个命。他等来了应会长为他带回“对方已经同意”的喜讯、后来又定下了“919”这个婚期,却偏偏风生水起惹事端,生生弄出今日的惨局!
忆起这副联对,应德润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呀,自己眼前的困境糟局,有救了!
应德润立刻又掉转头,刚走了几步,发现是习惯性的往自己家走,他暗骂自己一声真是老糊涂了,出门离了小车,就不知东西南北了。而眼下他想去的地方,决不是家里。
家里的那点家当,存折里的那点数目,他当然是闭着眼也有数的,又没有金银珠宝,就是他老俩口清水光汤的退休工资,平常老伴又总想着贴补接济都是当工人的女儿女婿,前几年女儿女婿还前后下岗,日子很是局促过一阵哩!要不是多亏老爹老娘赖好撑着,小两口还有已经上初中的大庆,这回真是要全家倒插门,来投奔姥姥姥爷了。所以,老俩口即使月余千把年积近万,也剩不下钱来。
前年一乐出去就弄了个场光地净,刚刚喘过气来,他应德润一不买股票二没有横财可发,一时上哪凑够对方说的这笔吓人数目啊!女婿现在好歹找了朋友一起做着小生意,情况才有所好转。但好转也只是好转,能顾自己一家就不错了,绝对帮不了他。应德润也知道,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几件类似于津生送他的洮砚之类的玩艺,他自己早年还有两只古瓶、三盒集自全国各地的大小印章、四匹大小不一却真正洛阳出土的唐三彩马、几块出自南阳的汉画砖,这些东西,都是半点不搀假的“真货”,都是那些年他在河南时得的,朋友或“手下人”玩儿一样送的,那时谁拿这些破烂当回事?也有他自己偶然碰到花小钱买下的,值不值钱,值多少钱,现在还真不好说。其中那只纹样古朴瓶底钤记清晰的古瓶,明眼人看过,说千真万确是元末的瓶,应德润十几年前在北京的古玩店见到极相似的一只,一问价钱,惊得他当场咋舌!这些个东西,当然都是他的心爱之物,从没想过要出手。他应德润现在总没有到脱裤子典当的地步吧?总不能把这些个宝贝给卖了吧?前年就为这些个宝贝,老婆跟他唠叨: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这泥胎破瓷摆着也没个看头,要真有你说的那么值钱,不如托人找个地儿卖了它,也给咱一乐多添件出门行头!应德润不吱声,也不解释,就装没听见。在这些事上,与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妻,是争论解释都多余的。不争论没解释,心里也不是没想法。奶奶的,那时要想到这一层,想要多少有多少,南阳那地方他又不是不知道,公社化那阵,农民都拿汉画砖砌猪圏!要知道就那么一砖一石现在能值那么多钱,他还不早早发了!就像有些朋友玩笑说的:还当什么书记?去毬吧!
所以,不管家里这些宝贝值不值钱,值多少钱,应德润眼前是绝不会舍得同它们分手的。
那么,他能找谁设法呢?找几个不是跟前的好友同志,暂借一时,凑够那个打电话同学说的一百万?天,他们两片嘴唇一吧嗒,说一百万就像跟吹口气似的容易,他们都不想想在我们这里,这一百万要凭工资,多少年也积蓄不了……是的是的,兑汇成英镑美元,这一百万只不过十多万,要买车还人,要为伤者开销,是不多。那个同学不是说了吗,真到以后算下来时,恐怕还不够,这不过是应急的数。一百万,可他们不想想,就是把你这中国爹杀了卖,也卖不出这一百万哪!
现在,诉苦抱怨都是没用的,那个同学说了:当务之急,重中之重,是快快从银行寄钱来!
那么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去跟人借上,先给一乐汇了去。当然,在汇之前,他会再次向一乐就读的学校或其它人打听仔细,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再搞稿清楚,他应德润又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可不能傻傻的人家说是啥就是啥,万一要是有人设局骗他呢?
虽然,他明明知道这个“万一”,只不过是自己在祈梦。
钱,也许可以先去东拆西借出来,五家六家不够,就十家二十家!只要他舍得下这张老脸。但是,拿什么还呢?
蒲鞋穿在袜底,求人不如求己——刚才,他想到的联对,给了他莫大启发。
应德润再次匆匆掉头,往市街上走。这个方向对了。那副联对来自江日容,他由江日容而想起了与江日容只有一字之差的江日宾。
江日宾是“四宝斋”的斋主,也是H市书画文物的专家式商人,或者可说是商人式专家。他开的那爿书画文物商店,在门面外表上,相当于北京的“荣宝斋”。有名声有底子的书画家,都将可出售的老底子或一些作品往他这“四宝斋”送,经营有方的江日宾,替他们卖得很火,江日宾主营书画还兼营文房四宝和国家允许的小件文物生意,内里的情况怎样,外人不好说,光看江日宾在H市最好的地段有一大一小两处房子、两个女儿一个送日本一个送澳大利亚读书,你说那日子还不滋润么?

今天。应德润要找江日宾,就是想打听一下那几位老书画家最近的书画行情。当然,就是心里热切,他还要装作是顺道来顺便问问的。千万不能让江日宾知道他为了什么十万火急。江日宾的为人,应德润很有数,生意经那是精得没话说,人都说你就是握着十只计算机,都算不过江日宾脑子里的那把肉算盘,可是,人又是面面善善的,说话总是笑嘻嘻的,就是明知他赚了你的大头你还生不了他的气。应德润要打听熟悉的那几位书画家,也都在市政协书画联谊会他的门下,虽然名声比他还大,有些人实际水准与他却差不多,特别是书法,有两位其实还不如他。只不过人家是专干这营生的,冬画梅花夏画荷,寿筵婚筵的喜庆话语一箩筐,什么时髦写什么,什么热门画什么。他们出道早,又摸住了顾客心理,要大来大,要小就小,三下两下划拉出来的虫鸟花卉,虽然都是些大路货,没有多少新意,却有人争着要。问题是他们舍得名声也舍得价钱,一般性的东西就卖一般价钱,中国人做生意都好在个多多益善。反正人多地广,只要卖出名了,只要有人要,书家画家也会做出萝卜快了不洗泥的营生。在这些个时候,就不用讲究谈什么艺术呀创新呀什么的,反正是你买我卖,随便划拉几笔不也是几分钟的事?广种薄收也能获利颇丰。一般百姓人家买回家挂挂,不就是图个花红柳绿的喜庆嘛,谁还正经问你个艺术呀造诣呀?!
这是说到一般情况。当然,要是有大户大企业寻到门上来,那就两样了。大户大企业要买“名家作品”,那是要派大用场的,那是投石问路联络感情的商业用途,那么,这里的行市就完全两样了。店主卖主得着了这样的机会,就会下狠口咬一下,一口是一口!往往,这一口也就够了你三年五载的用项,卖主和店主,都美滋滋的可以消停不少日子。
“四宝斋”说起来还是个祖传的店,以前在H市就是独一无二的,不翻前秦后汉的历史,只要亮一亮那块老招牌,任谁都会肃然起敬。有老底子铺路,改革开放以后隆重又开张,老字号新招牌,开业那天,还地邀了书协主席和全国各地的大名家为之捧场,热闹非凡呢!
所以,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名家和准名家,靠上了“四宝斋”,就等于捧牢了大金碗,而且,吃这金碗里的饭,还是不显山不露水悄没声儿的,顺当着哩!应德润虽然一非它的大经理二非它的大主顾,但这些常情实况,他心里有数着哩!
江日宾与他应德润交情也不错,“四宝斋”的重新开张,应德润也是添过好话帮过忙的,后来也就隔三差五的有所联络。所以江日宾平常见了他总是应主席长应会长短的,很是热络。对这一点,应德润心里更有数。营盘不同兵器同,很多书画家都是人熟脸熟的共同朋友,在江日宾来说,顺手牵羊傍傍政协名下的书画联谊会有什么不好?有时名正言顺的帮着搞搞救灾慰问的“义卖”活动什么的,那更是有钱难买的政治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江日宾于他,也是不说有召必来起码也能做到必应的人物。
所以,他应德润今日就豁出老脸来,走走江日宾的门道,旁敲侧击地投一颗石子问一下路,假如神通广大的江日宾,能马上帮他招上个大“顾主”,那他也可以说是隔壁就有金龟婿,有女还愁嫁?只有江日宾能帮他点石成金,那他更是有债不愁还了!
“应主席今儿怎么有空了?有些日子没来了吧,快请进,快情进——”
“就是呀,今天是碰巧了,顺便来看看……怎么样,买卖还好吧!”
“还可以,还可以,这不也托您老人家的福嘛!请坐,请坐——我这就给您老烧上——哎,您是要铁观音还是普洱茶?都是新来的,哎,不,普洱那是新种存了三年的,朋友刚给寄的……”
“随便随便,别客气,江老板,你别对我老这么客气,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当然是自己人,可您老亲到我们这地儿,就是大驾光临……”说话间,江日宾已经将茶壶茶具什么的都摆在了面前,正要亲自泡冲,前间伙计就叫了:老板,客人找……
“你看我这伙计也是这么没眼色,也不说您老来他就先招呼着……”
应德润说:“没有关系,你先忙去,伙计叫你,肯定是非见你不可的人……”
江日宾马上说:“应主席您真是能体谅人,那好,您老先坐,喝口茶,我去支应一下,看看是谁……”
江日宾歉意十分地说着,就走了出去,教个应德润一人对着一壶刚冲上的铁观音,对着袅袅的茶烟水汽出神。
如果心里没装事,人闲情也闲的捧着这壶好茶香茗,看看满壁龙飞凤舞花艳鸟鸣,何尝不是赏心乐事?可是,今天他哪有这等情致?江日宾更是脚跟不沾地、一出去就跟川流不息的进店顾客在叨叨咕咕,这个那个忙个不停,哪里知道他应主席应会长,今日人坐这里,却似猫爪挠心,好不难熬啊!
江日宾半天才回到里边。
应德润也好不容易有这份韧性等着,要是平常,早就拂袖走人了。
“呀,怠慢怠慢,今天真是不巧,要不是刚才来了这个远客,真不能教您老自个儿在这呆着,可人家大老远的从河南赶来……嘿,我就……”
应德润一听,就支起了耳朵:河南赶来的?他心里琢磨着,便笑问道:“那是大生意了?是不是给送来墓里的什么宝贝了?”
“您老别吓唬我,现在,谁还敢玩墓里的东西呀!我不要脑袋了?!”江日宾笑笑,低了声音说:“哎,对了对了,您老人家在那边工作过,知道那儿东西的斤两,要不,就借您的法眼看看是真是假……”
江日宾说着,一撩帘子,出去又进来,把捧着一只小纸箱哗啦掀开,嘶嘶拉拉的扯了裹着的一层层破报纸,露出了一堆泥蛋蛋似的石头。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这不,人家也是念着多年交情,才给我拿过来,让我试试行情,也没说价钱……”
江日宾说着话时,应德润已经拿起一颗泥蛋石头端详开了,他用指甲小心剥掉那点泥,猜测道:“是恐龙蛋化石?”
“哎,您老人家真是法眼!他们说是西峡那边弄出来的,不知道真不真?如今连虫草都是拿面粉和和插上根什么小草梗,再用模子一压,跟真的一模一样呢!”
“你这大行家还能被人家糊了眼?跑去请省文物所的检验检验,不就知道了?”
“这东西还用跑文物所?杀只小鸡雏还用上牛刀了?不值,不值的……”江日宾轻描淡写地说。“我跟他们说了,这东西,真出手也不见得有人要,您老说是不是?嘎嗄啦啦的,谁买这放家里当稀罕看?他们一听也扫了兴,又懒得拿回去,说给不给钱都行,反正拿都拿来了,硬是要先在我这里放着,放着就放着……”
“你没问他们是怎么弄出来的?”
“也没细问。只说是在南阳西峡那边的村子里得的,原是放牛的娃子在山里边挖出来玩儿的,丢在猪圈边都好多年了。只是,最近见报纸上嚷嚷说当地出了恐龙蛋,是大文物,值钱着哩,省里都圈了那地方,还要来建什么馆呢,他们一下慌了,又不舍得交出去,反正也是老早捡的,这才想着偷着给我拿过来试试,我知道他们说是不要,心里还不是想着多少变几个小钱?农民嘛……嘿,要不,我明天就给他们送个千儿八百的,也算他们跑一趟辛苦钱……”
“不管值不值多少,恐龙蛋是文物,这不会假,我说江老板,这种事你还是谨慎一点为好,方便时找人请文物所的来看一看,要是属于国家规定要上交的……”
江日宾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属于国家规定要上交的,我从来都不会含糊的!应主席,您老放心,要不,我们这小店会平安无事的走到今天?现在,吃这碗饭的都知道,文物商店可不是为走私犯不法分子提供方便的……”江日宾再次头头是道的说了一大通,倒教应德润有点噎了嘴,想说什么却提不起话头了。
他喝口茶,这才又转弯抹角地说:“现在也是,有真货也碰不上真识货的,市场上的书画不也是这样么……”
江日宾边说边把这些恐龙蛋照旧收到了纸箱子里,擦了擦泥手,一边又说:“可不是么,现在我这里也是,除了书画的行情还好一些外,古玩什么的行道,可真是水太深了,一不小心就是个叫你掉进去连底也看不见的大坑!就像那次,宏翔于老总买去的那只洮砚,再名贵,三万四万也就顶了天了,可硬是让对方给讹走了20万!双方面对面,一个急着要买一个拿捏着不肯卖,这种时候,我这个中间人就不好说话了……也是!也是于津生这种大老板才肯做这样的冤大头、大傻冒……不过,不管多贵,就像田黄、和田玉、鸡血石,这种自然的东西越来越少,现在连西藏虫草宁夏发菜,也都越来越少了,所以,贵是贵,以后总会物有所值的。”
应德润一听,心里立时泛腾作浪!天,他以为于津生送他的那只洮砚,至多不过大几千上万的钱,却没想过是20万!
江日宾只管自己说得痛快,却没有注意到应会长应德润的脸色,怎样的千变万化。他把纸箱收好,又给应会长续了茶水时,只听得应德润笑哈哈的道:“以后,有那样发财的事……你江老板别忘了招呼我一声,让我也去弄个什么东西卖给那些个大傻冒发发洋财罗!”
“哈,应主席也同我开这种玩笑?现在,怎么说呢,这道上的事,可真是深水浅水都在淌,可真不是好玩的……”
“呵呵,说笑,我是同你说笑哩!”应德润发觉自己失言了,马上转了圜。
江日宾又低声地问:“哎,这于大老板现在怎么样了?听说还是昏迷不醒?!”
应德润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还是那样吧,我只知道有专人管着哩!”这会儿,他心里越发像堵上一块石头似的沉得要命,沉得他都站不起身了。
“唉,真是福大还得命大,你说他这好端端的……”江日宾叹口长气,依然不管不顾地说:“他这样,得济的是他那个没结成婚的老婆,不管好不好,在他于津生名下,反正少说也是几千万上亿的财产呢!几辈子都不用愁了……不过,也没意思,您说是不是?年纪轻轻的人嘛,于津生这样子,就算是活转来,还能同好人比?唉,真是各人自有各人命……”
应德润已经没心再听下去了,他站起身来,破釜沉舟般说:“江老板,我托你点事,如果最近有什么大主儿要书画什么的,这种好买卖你就成全我!嗯,现在反正谁写书卖书写字画画卖钱都合理合法,市场经济嘛!嗯,不瞒你说,我是最近手头有点紧,我,我那……女儿家里有点碾子压着手的难处……”
江日宾眼珠一转,定神看了看他,马上知心解意地说:“怎不早说?!前天就有一个……应主席您也真是,太那个了……没关系没关系,我一定给您留意着,有信儿了马上给你打电话……”
“那好,那好,那就谢谢了!”应德润说着,就要往门外走。
江日宾见状,却又一把扯住他,声音放得低低的说:“如果您老真急用钱,还是……不是我说话冒失,您家里如果有瓷器古玩什么的,现在行情好着呢,该出手时就出手,舍得一个出来就是好价钱……这不就解了您的大难了?反正,只要属于私人的东西,不是国家特级文物,都没关系,买来卖去都是合法的。要不,现在连各地的地摊都摆了这么多了!哎,应主席,您要是急着解难,先从我这儿拿点款去,以后要有什么东西了,就算是我的预付款。反正我总比你好想办法,就算我借你,没关系的。应主席,您我是老朋友,您知道我是个直肠子,对您老人家从来不见外,说得不合适的,就请您老多多包涵……”
应德润心里又一紧,“那里那里、谢谢谢谢”的含糊着,就返身走出了“四宝斋”。
谁能体会应德润他心里这时的滋味呢?
首先,他想到了那方洮砚。
江日宾刚才说了于津生买洮砚的这个价钱,教他更加惶乱无主。真后悔呀!真后悔那么快就把这方砚给送到了联谊会……这么个价钱,不管值不值那个价,就像江日宾说的,不管多贵,这种自然的东西越来越少,以后总会物有所值的。现在,他真正心疼起那方莫名其妙送到那里的大砚台了,真心疼!为于津生,也为自己。
可是,又该怎么办?还是把它弄回家来?不行,他送去时,很多人并没注意,现在又要把它拿回来,那就要招人眼目,跟人家分说这里头的道道了。人家知道了内情会怎么想?这不是又一次捉颗虱子在身上爬么?江日宾刚才告诉他这事,看样子,还不知道这砚台是送给他的,如果知道,那就是试探。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想想,好好想想,江日宾会这么鬼这么损故意促狭我么?没仇没冤的,不至于。不至于。他后来……对了,他不是说要让我先从他那里拿钱么?真也算善解人意又爽快的。不至于。不至于。
与江日宾打交道,是不是有点冒险?尽管他为人精明干练,对政策什么的也很通达,但是,就怕他说一套做一套,万一在这些事上有个闪失差池,我与他绞在一起,岂不是又是蒲鞋穿到袜里了?还是小心一点为妙!因财失德因小失大的事,可万万干不得!哦,套用陆游唐婉的一个断肠词:莫!莫!莫!
真是的,别这么疑心疑鬼的。唉,我真老了,为什么老是要这样犯糊涂,尽干这背石头上山的事?
说来说去,都是这个不争气的一乐!唉,为自己儿子走麦城,应德润呀应德润,你这辈子就算走到头了!
应德润自怨自艾地刚走了没多远,只听一辆小车在他身边吱的一下停住,侯保东从车里跳了出来。
他们各叫了对方一声,几乎同时地问:做什么去?
应德润当然是无需回答的,侯保东却朝“四宝斋”一指,咭咭呱呱说开了:“我到江老板那儿,看看有什么东西好淘……”
应德润有心无绪地说:“你也上瘾了?猴子,看这种东西,以后你就叫上我,帮你做做眼镜架,可不能看走眼……”
“您老那么忙,我那敢打扰呀!再说,也不是为自己……是想为我们单位淘点东西,以后派点用场……哎,应主席,报告你个好消息,让我去开发区——新区了,组织部刚刚通知我……还让我干……嗯,这次,是秘书带‘长’了!”侯保东喜不自胜地说。
“好事,好事,早就该你了!猴子,好好干!”应德润真心真意为他的老部下高兴,同时,却又微微掠过一阵怅惘——要是没退以前,像部下侯保东这样带点提升式的调动,应该是他先得知消息告诉对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颠倒。这真叫此一时彼一时。
不过,现在,他难道还为这种小事犯咯噔吗?早都该想通了。
“放心吧,老首长,肯定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刚才部长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啥也没想,就想着这是党的雨露阳光,又重新照耀我了!”侯保东一高兴,就又有点油腔滑调了。
“看看,你又……保东,记住,以后,要管好这张嘴巴,把紧点闸……”
“这不是在你面前嘛!哎,差点忘了,知道么,我听说,那个大贵人有消息了!”
“大贵人?”
“那个老先生华裔美国人呀……”
“淳于抱朴先生?”
祸不单行。好事也会双至——
当天晚上,应德润就接到了江日宾的电话:有人要买一张大字,八尺的,四个字八个字,随便。但是,一定要应德润签名落款,至于润笔费,随便店家开。
“我跟您说大实话您老可别骂我,这样的主儿不宰还宰谁?到时候,您老可千万别逊让——您什么也不说,就装不知道!”
电话刚放下,又响了——是市一医院,更准确地说,是蓓蓓从医院打来的——
蓓蓓的这个电话,更叫应德润惊异万分呆若木鸡——
一个小时前,于津生竟然动弹了——是那种生命体证重新活跃的动弹,在守护者紧接着喜出望外的轻呼轻唤中,他甚至微微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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