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只尽“人中人”的天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宁可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天,烈烈没有给她说实话。
于津生一开始就告诉宁可,烈烈今天有客人,美国人,是私客,所以她自己接待。
烈烈早就知道今天来的是谁,但是,当于津生颇为郑重地问起她时,她灵机一动,有意隐去了来客的性别,只说是美国人。
来的客人是美国人没有错,但她是女的,叫曼娜。
曼娜在烈烈上初二时曾经出现过,就在她家。正是曼娜的来访,使烈烈知道了母亲和外婆的许多早年间的事。解放前夕,曼娜与她那牧师父亲一块消失,再无音讯。可是十年前,当曼娜由对外友协的干部陪着,奇迹般地出现烈烈家住的大院时,引得当时还没去世的母亲和邻居们一片唏嘘。
那天,满头白发的曼娜送了她一小盒巧克力和一个美丽的芭比娃娃。虽然巧克力很香,芭比娃娃也很好玩,但对她来说都已与年龄不符,在贫穷而早熟的烈烈心里,她已经开始向往生活中真正的白马王子的到来,而不是仅仅是画在纸上的水晶鞋。
白马王子也好,水晶鞋也好,虽然都是童话中的。
曼娜在她们寒酸而别无长物的家呆了不到一个钟头,小时候学的中国话现在说起来,显得有点吃力。曼娜毕竟是曼娜,热烈的问候中,她竟然吭吭巴巴说出了“中国的话,都被我吃、吃进(吃回)去了”这样有水平的笑语,可见曼娜真是非同寻常。
曼娜能够如此,是她自己结结巴巴总结的对:我的这个中国感情,很牢很牢呢!
好心的美国老太太曼娜的中国感情的确是很牢很牢的,据说,那年曼娜临走时,曾对友协的干部也对烈烈的父亲吞吞吐吐表示过:她很想认烈烈做女儿并带她去美国。如果得到允许,那么她就太高兴了。
那位友协干部听着,只是微笑而不置可否,而在只有烈烈这个独女的父母亲心里,说轻点是天方夜谭。说重了是这傻老太太根本不懂中国人的感情竟然要夺人所爱。所以,这就当她放了一记屁,听的人就装没听清更没有理会。
曼娜临走前,做了一件好事又说了一句错话。
好事是她悄悄的在芭比娃娃的口袋装了两张100美元的纸币,这两张印着美国总统头像的绿钞票,到后来父亲生了重病时,被不得已的烈烈换钱买药了。
曼娜那天说的错话就是:老朋友,我们以后都会到天堂相会的——曼娜说的是美国人通常爱说的大实话,可是对着一个已经有病的中国朋友说,你是咒她还是怎么的?
曼娜不该这样说,那是父亲在母亲去世时百无一法时的怨尤。事过境迁,内外有别,烈烈对此早有了新的认识。虽然她始终留着曼娜给她的电话地址,可是,却一直没有主动与她联系过。
烈烈一向是心气很高的女孩,在求职不顺、父亲又得癌症的艰难时候,她也没有求助于这个好心而率直的美国老太太。在父母相继去世她后来又彻底离开那个大杂院后,烈烈差不多也将曼娜忘在脑后了。
但是,真如曼娜她自己说的:她的中国感情是很牢很牢的。这不,她又一次千方百计打听过来,找上门来了。
现在的烈烈,更不是当年的女孩了。烈烈为自己现在有能力单“请”曼娜——请这个颇为富有的白发苍苍的美国老太太、挑此地最好的咖啡馆喝咖啡、吃一顿丰盛而可口的中国饭,然后还可以为她选购一些中国的土特产相赠而感到无比自豪。
但是,本来是可以大大方方与人言的这层关系和友谊,烈烈却不对老总于津生细说端详。
不是不愿,更不是不敢,而是,她有意要这样。
她就是要教于津生对她正在请的“外国客人”生出一点猜测,在对对方性别不明的情况下,最好还能引起他的一点妒嫉或吃醋。
烈烈不是个小心眼的人,烈烈更不是糊涂女孩。但是,不管情愿不情愿,自从与于津生有了那点特殊的关系以后,她对于未来,特别是对这个眼前的男人,就有了从来没有过的期待。因为不管她情愿不情愿,生活就在她既没有来及打算、就在她卒不及防之时,已经为她铺就了一条明确的路:那就是在这里,在“宏远”,她将与之长相守,她将永不弃这个现在被很多人羡慕追捧的、她和大家口口声声称之为于总的男人。
如果说,以前她还觉得他于她,就像一个过于年轻的父亲或结义的兄长,他于她有点像农村老家的大舅之类的人物的话,那么,现在,断断不是这样了!生活自那一夜以后急转直下,不管怎么着,从此以后,他的肩膀将是自己这副娇嫩身材的凭靠。因此,在思而又思之后,她信服了一个观念,也理解并信服了许多聪明女孩的宣言——她们现在最需要最想为之献身的,就是于津生这样的人。
这就应了她从未与人言说却是相当坚定的信念——
成功且成熟的男人,不是白马王子,却是你的大海高山;成熟且成功的男人,不会与你花前月下,却能让你在马背上也能睡个安稳觉。
于津生便是这样的人。
剩下来的,在烈烈,就是更要悉心呵护并培育他们之间的感情之树,要一改自己偶而会有的任性,更要负起自己的责任,努力分担他在工作中的一切压力,做一个最好的贴心秘书、做一个既是工作也包括生活照料的内助;名符其实地做好他曾多次偷偷而亲昵地对她道出的那个“贤”。
教人安慰而踏实的是:于津生后来毕竟主动结束了他那不如意的、拉锯了多年持久战的第一次婚姻。
这第一次婚姻当然成于他生活艰难之时。于津生告诉过她:他那个在遥远老家一直呆着的妻子,实际情况是:大字不识一个,人长得很老土,没有文化且多病又多疑,这还不说,自结婚到今,只要他偶而动念去“碰”她,她就会被宰被割似的大喊大叫,因此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孩子。以往,是因为顾念双方曾经的老人,他无法提离婚二字。可他于津生在外人面前,从不肯把她说得很差,这当然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细情到底如何,烈烈当然不会去问。但是越是这样,她越对他有好感。对于这样一个妻子,他这样的成功男人能忍受到现在,就凭这一点,也算得忠义可嘉了。
后来,离婚之所以成功,因为最能起阻挠作用的双方父母早已离世,连稍近一些的长辈房族也都没有了。妻子也安然接受了他为她安排的非常妥贴而丰厚的物质生活,他终于“解放”了。
在此之前,离真实的解放还很遥远时,他总是显得很无奈,口口声声说:现在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在乡下老家,什么观念都很陈旧,什么事都不比城里……慢慢来吧!以前,他总是这样说。
慢慢来就慢慢来,烈烈能等,她可以等。但她认为,再慢的事总也得迈出第一步,虽然这一步是那么艰难——他们相处时的某种尴尬,可说完全是这一步的“存在”引起的。
现在,终于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了。烈烈每每一想,都有点喜从中来的感觉。
但这一步可不是烈烈逼他迈出的,这一点,她可以对上帝发誓。
不管怎么说,一切的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当然,这一切的一切,对外来说,还是一个暂时的、惟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连小金他都瞒过了。
但是,面对爱管“闲事”的媒体,于津生却顾左右而言他,发过并不想急于再婚的这这那那的宏论。也许,他这是故意耍的障眼法。
烈烈于是发现,要彻底征服一个男人特别是像他这样一个成功男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毕竟,她和他只是有了“那个”关系,却还未取得那份婚约。
这当然也怨自己,谁教她事发当时,就差了那么一点警惕,在如此紧要关头,却又如此迷乱和失措!
后悔是没有用的,剩下的,惟有更好地修补过失,在她来说,一旦确认,就要勇往直前,就要逐渐加大可以“明确”的力度,为此,她要运用一切聪明才智,运用上下左右的力量,推动他一起朝前迈进!
但她又发现:男人终究是男人,特别像他这样的男人,不是那种喜欢沉溺儿女情长喜欢卿卿我我的人,特别是他有时表现出来的根子上的粗鲁,就极似她所说的,他这个人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碗粗枝大叶的北京大碗茶!
这些缺点,倒都没有关系,最重要的还是,就是要教他不能见异思迁万万不能有太多的花心。现在看来还好,但是谁能保证啊?!没有内力还有无数外力呢,特别是现在,你看,随着他名声越来越大,随着他的事业突飞猛进的成功,现在简直可以说成功捷报频传。真是的,人要是撞上好运了,那福气真是门板都挡不住!特别是最近,自从那个宁可为他写了那么一篇精彩文章后,他于津生的名字简直就像爆竹一样劈劈啪啪四面开花,这一阵,他在省台市台的出镜频率,都快赶上书记部长们了!
所以,烈烈得更加小心。
当然,现在她很知道如何小心,秘书兼助理的工作得心应手,大事小事更知道如何把握分寸。
所以,她大大方方地放弃了今天与宁可的聚会,对于宁可,她开始在热情中还有一点点戒心,特别是见于津生对她如此恭敬热情,那是包含了几分卑躬几分尊仰的热情,所以,教她烈烈无论从礼义还是直感,不能不热情的同时,也生出了几丝疑虑和妒嫉。可后来,好了,宁可用自己的言行消除了烈烈的疑虑。烈烈她完全不需要存半点戒心,她已经充分了解宁可的性格和为人,况且,她是个有孩子的母亲!这一点就够了,单凭这一点,就能教烈烈放一百二十个心。
所以今天,她独自约请曼娜,并对于津生保密曼娜的性别和实际情况,也就是一个暂时。
她的目的,就是想在回去时,测试一下他的表情,判断一下他对她烈烈的感情,究竟到了一种什么程度。
她不陪他而单独去会见一个他并不知详的“美国人”——这可是天上飞来的试金石呀!
卡萨布兰卡的咖啡就是地道;“天外天”的美食也令老曼娜满意之极。
但是,曼娜毕竟是老人,吃喝都很有节制,当烈烈觉得这场纯粹是为表示友谊的吃请,可以拉上帷幕时,一直努力试说中国话的曼娜,用英语言归正传,说明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烈烈又一次出乎意料之外。
曼娜此次来中国,除了与老友的女儿她一直惦念的烈烈再叙旧情外,还希望烈烈帮助她完成一个半个多世纪的未了心愿。
曼娜说她的老伴儿去年秋天去世了,这个拥有九千公顷土地和三个奶牛场的农场主,给她留下了又一笔可观的遗产。无儿无女的曼娜,想把绝大部分的财产和个人积蓄,变成可兑换可流通的银行汇兑带到中国来,她愿意“老死”在中国,直到上帝把她召回天堂。
因此,她想在余生做一件几十年前就想做的事:在中国建立一到两个可以收留孤儿和残疾儿童的慈心学校——如果这学校可以这样称呼的话。
当然,H市是她必然要选择的地方。
这样的事,曼娜知道需要政府答应,事情要真正办成,也只有政府人员可以帮忙。所以,到来之日,她已经跟外办还有政府在这方面管事的人,初步谈过了。他们除了赞扬曼娜的爱心外都说可以进一步商量,只要曼娜将在美国的有关手续办好,这儿绝对没有大问题。
大问题虽然没有,小小的麻烦和琐事肯定不少。
所以,作为曼娜绝对喜爱并信任的烈烈,曼娜希望烈烈成为她的助手和代理人——在这件事情彻底办成之前。曼娜一再说,她没有料到烈烈的英语说得这么好,而且一听说她还会一点日语,中国话中最难懂的广东话也会说,就更高兴得不行。
所以,请她当助手、当代理人的主意,就是她在见到烈烈后想起的。她知道在职场十分能干出色的烈烈,一定会答应帮助她。
亲爱的,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我们也是为上帝的其它孩子在做好事,他们,那些困难的儿童需要帮助,我们就尽一份力,你说对不对?亲爱的,你说对吗?
烈烈对此不仅深感意外,而且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过,纵有一千个理由,难道能拒绝面前的这双眼睛吗?烈烈又一次凝视着霜鬓雪发的曼娜,真奇怪,岁月已教曼娜皱纹满脸,雪发如银,可她的眼睛却不改颜色,依旧那么澄澈那么蔚蓝。
烈烈想了又想,才说:亲爱的曼娜,我当然想帮助你,可是,我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再说怎么做好这件事,我一点主意也没有,而且……
而且什么呢?曼娜敏捷地接住了她的话。我知道,亲爱的,你是说你现在有公司的工作,你不可能有这么多时间来帮我,是不是?没有关系,我不是要你抛弃你现在已有的工作,我知道,你很满意你的老板,老板也很满意你的工作,这是很好的事,亲爱的,我真为你高兴。我只是希望你能为我“业余”帮一下忙,尽一份代理的责任,比如说,开始时,帮我寻找好“对象”,如果他们给我找好了,也请你帮我看看,是否真合适?另外,你得帮我办理或替我看好各式各样的文本,核对一些情况、数据,在签字时能教我心中更有数……还有,有时我急需的一些文字和口头的翻译工作,也希望你能来一下,哦,我不是说将来政府方面提供的正式翻译不好,只是我特别信任你。当然,这会占用你很多时间,但是,因此造成的损失,我一定会补偿你加倍补偿你的,当然当然,我知道你们不在乎,烈烈,但这是我要做的,这一点,我请你对你的老板明明白白地说,照实说。政府的人也说过,他们会去同你的老板商量,他们也说你的老板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他一定不会拒绝的,所以我要同你先商量,我相信你一定会答应的,孩子,亲爱的烈烈,你的名字就告诉了我:你一定会答应帮助我的……
曼娜说着说着,立刻两眼微闭,用手指轻轻扣着桌沿,一边用吟唱的调子,唱唸起了“领圣礼”仪式中的祈祷词——
“天上神粮,
快来,快来滋养我的灵魂吧!
你是爱德的烈窑,
快来燃烧我的冰心吧!
你是爱情的火,
请来燃烧我的灵魂吧……”
曼娜用唱诗班的声调,唱了又唱,唱到第二遍时,一行老泪慢慢地慢慢地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烈烈惊讶万分地看着听着,眼眶也潮湿了。
烈窑,烈窑,烈烈的大名原来就叫烈窑。可是,从小到今,大家一直叫她的小名烈烈,很少有人知道这。开始,烈烈一直以为那是父母从电影《烈火中永生》中把这个“烈”字借过来的,这“烈”字挺革命挺神气,看过小说《红岩》后,她越发敬佩江姐。有次她追问是否真是这样时,父亲语焉不详,母亲更是避而不答。过了好长时间,母亲才吞吞吐吐告诉了她:她的大名应该是烈窑,也没说来历。她一听就皱了眉头。怎么叫这么个名字?恰好,“窑”字笔划太多又难写,她报名时就依然写成耿烈烈,不是吗,第二个烈,她只用两个点便可以,多棒!
很久以后,大概是母亲去世时,父亲才说出了烈窑这名字的真正来历:其实,是外婆为她取的,原因就是外婆信基督教。多年在教堂做事。只识少许字却能背诵很多《圣经》段落的老外婆十分固执。她一再坚持让女儿为外孙女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觉得这是领圣礼中最令她感动而不能忘怀的一段颂唱。
烈烈虽然知道了详细来历,但是真正听人吟唱,这是第一次。
曼娜说:烈烈,你知道的,我也是神的虔诚信徒。《圣经》里的许多话,对世人都是至理明言。马太福音第六章十二节有段话:非以役人,乃役于人,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哦,烈烈,我不知道中文应该怎么解释……这是多么好的训诫呀!
烈烈说:我知道,我知道这段话——好像台湾的一位女作家写过:孩子们,让别人去享受“人上人”的荣耀,我只所求你们善尽‘人中人’的天职……
烈烈把这段话,用英语中文各说了一遍,她力求让自己译讲得准确。八十多岁的曼娜为什么要在中国建爱心小学,答案就在这里。
是不是这样的意思,曼娜?莫名的感动,使烈烈一颗心咚咚的似要跳出胸膛。
曼娜用心听着,竟拍起手来。对的,对的,烈烈,好孩子,你说的一点没有错,嗯,你再听听我给你唱唱这几句……
曼娜说着,再次用她那唱诗班的声调,又以英语将这段话诵念了两遍:
“非以役人,
乃役于人。
免我们的债,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烈烈听着听着,盈眶的热泪潸然而下。她站起身来走到曼娜身边,用胳臂拥住了白发蓝眼几乎就像外婆的曼娜,啜泣着说:
你放心吧,曼娜,我会帮你的,亲爱的曼娜,我一定全力以赴地帮你!
对潘局长诉说着自己的种种疑惑和分析时,烈烈将有关与曼娜交往的来龙去脉浓缩了。
她知道,曼娜和她的交往,只是与她个人有关的插曲,与于津生的“大事”不太相干。曼娜在H市捐建一所规模颇大设备一流的爱心小学的事,市里有关领导都很清楚,曼娜在美国方面的手续,就还在紧一搭慢一搭地办,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你以为美国人办什么都麻利?特别是那些遗产和财产清理的转移手续,程序很多,麻烦着呢!锲而不舍的老太太还在慢一搭紧一搭地进行中。
她提到宁可,是因为有一点,她绝对没有记错:于津生对她开始情绪反常,好像就是从她与曼娜会面交谈的那个晚上开始。
她虽然回来较晚,但宁可喝醉夜宿招待所的事,她事先是知道的,因为那时她早就回来了。她也知道昨晚肯定是于津生将宁可送到住宿的房间的。
可是,第二天宁可打电话给她,话中有话带着检讨和解释的意味,作为一个心思七孔八窍的女孩,烈烈很明白宁可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宁可嘛,吃官饭的人,像她这样在风头上的人,最注意的就是自己的影响和形象,宁可打这个电话的心思,不言自明。烈烈在第二天送她走、后来接她的电话时,却故意表示得若无其事。是的,她何必让宁可感觉出来:烈烈知道你的尴尬?
那天晚上,她与曼娜谈话时,为了对曼娜讲话内容能够专注倾听,她开始关了机,回来后又一时忘开了。其实,于津生给她打手机前,她就回来了。
那会儿,烈烈一回来,就先去问过了已经躺下的小金,不但问明了情况还从窗外往里看了看屋子里的大体情况,虽然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她明白正与于津生说得热火朝天的宁可还没走,看样子,一时还不会走……
要不要进去看看?烈烈沉吟起来,细细一想以后,就改了主意。
她再次关了手机,轻轻地绕到另一个台阶走下,迳直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为了不被人发觉她早已回来,她蹑手蹑脚,连灯都没有开。
就像以往一样,现在,烈烈每做一件事,都会在事前事后想想做得是否聪明是否对,然后给自己打分。
她悄悄洗过澡、悄悄躺下去,然后用一张雪白的被单蒙住了头。
她觉得:今晚,无论是对待曼娜还是对待于津生,她都可以得一百分!
是的,她就是要充分表示自己的大度。而这大度不光对宁可,更对于津生。她很明白这时的于津生,即使和宁可两人呆得很晚,也不会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有那个贼心没有那个贼胆”!现在交际场上许多男人都爱用这口头语表白自己,于津生也不例外,他就是这样的。
对已经充分信任的宁可,烈烈更要充分表现自己的大度和大方。
但是,于津生后来就这事对她的态度,却令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她断断没有料到的。
是的,他根本没有打听烈烈的这个“美国朋友”是男是女,更不问她昨晚为什么关机、为么回来这么晚……她曾设想过他对她“美国朋友”到来的的反应,但他的态度和语气,是她断断没有料到的。
那天,送走宁可后,她和他,再次为了一项紧急的商务活动去机场。
到机场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
候他在汽车里闭眼小憩的状态已经过去,候他又习惯地两眼炯炯越过司机小武的右肩,专心眺望着前方时,烈烈明白,这是她与他说话的最好时机。
一般的公事当然有很多说话的机会,属于私事的,她一般就挑在这种时候说,虽然她总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旁边还有司机小武,但是,这时的小武除了开车,就完完全全是个聋子一般的摆设。
她微侧过身,对着身后的于津生说:于总,我要同你说个事……
他似乎还在想着什么,面无表情地说:说吧!
烈烈眼睛一转,用更轻的声音说:这事与我昨天见的客人有关……她有意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任何反应。根本没想催促她说下去的意思。
她自己沉不住气了,又说了一句:我要说的事与,与我昨天见的客人有关……
再次发觉他并不期待时,她皱了下鼻子,用稍稍加大的声音说:于总,昨天的那位美国人虽说是我的客人,可是,事情要做好了,也与公司的声望有关……
他仍然是想着什么,只是偏过头来,轻轻地不经意地哎了一声。
我要帮她把事情做好了,真的会……她重复了一句,见他仍没有反应,便有点着恼。又说:于总,你就不问问是什么事,不问问她是男是女是和尚还是道士么?
她带点撒娇的语气里已明显透着她已经生气了。
这个平日里对她在很多事上十分信赖、有时简直是言听计从的于总,今天好像一点也没有考虑或顾及她的感觉,依然用一副不经意不耐烦的语气说:和尚道士,那是你要告诉我的,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对她郑重其事的话语,竟然是这样的反应,这是从未有过的。
也许,我没有将话说得婉转?不不……
烈烈马上就想到了:他的态度,也许跟昨天晚上……有关。
她忽闪了一下猫眼,马上现出一副甜而带娇的笑容,又说:是得怨我,昨晚我回来得太晚,一躺下就着了,所以就忘了有没有跟你说过……好,告诉你吧,那是个老太太,嗯,拿现在的时髦话讲,是个极有中国情结的友好人士,老太太叫曼娜……
接着,烈烈就把昨天接待曼娜的经过以及曼娜希望她为之帮忙的事说了一遍。
当然,那些什么巧克力、二百美元等诸如此类的事,她都省略了。说到曼娜动情吟唱了“圣经”中有关她的大名“烈窑”、还有那段“人上人”与“人中人”的颂词时,她不觉又一次眼眶发潮。
于津生这才好像入了耳,颇为认真地边听边发出嗯嗯的声音。
她讲到末了,又特地侧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叫了声于总,又说:老太太这样一片热心,真是丹心如火……我能说不帮忙吗?于总,你说呢?
她相信,他一定会连连点头,赞许非常……
可是,他竟愕然地望了她一眼,好像她刚才说的一切,他压根儿没听见。烈烈,你要我说什么?
烈烈愣了。她压着气,将刚才的话又从头说了一遍。
于津生这才听明白了,不冷不热地说:帮不帮她,这由你自己决定,当然,要以不影响公司工作为前提……
烈烈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她知道小武根本不会听他们的对话,也不会注意她的表情。但她还是……她第一次发觉了于津生没来由的阴阳怪气——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的么?她咬了咬嘴唇,把这口从心底升起的凉气又压回到心底。
没有几秒钟她就明白过来:他的态度并没有大错,哪个老板不是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公司如命根?他要你自己决定,不就是对你最大的尊重么?
她点点头,像个乖女孩似的说:当然当然,我不会的,就是帮她,我也会记住孰轻孰重……曼娜也说过,她决不会让我因此影响工作,只是业余去帮忙,再说,现在还早呢,她还要办很多手续……我真佩服她,这么大年岁了还有这么大的精力,她也真聪明,给自己安排了这样的晚年……
她能不聪明吗?又有钱又是基督徒的美国老太太哪!
也不知道是敷衍还是已经表明了态度,烈烈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她不用再和他说什么了,她也闭了嘴,直到在机场入口处下车。
一下车,小武就忙着去推行李车——和以往一样,他们自己的行李很轻很小,可给对方准备的又是一个大箱子——那当然是给这次谈项目的人准备的,给谁什么要给多少,这一切纯属“打理”的事项,烈烈早已操练有术甚至是娴熟非常了。
这些纯属她这个助理操心的闲杂事,于总是从来不过问的。可是,当小武把行李车推过来时,望着他从后备箱里提出那个大箱子时,于津生突然问道:给齐副司长的麝香,带上了没有?
真的也要给他?烈烈迷惘了。
当然,就算不给别人也要……要没有他,我们怎么去找裘行长?真忘了?你这个糊涂蛋!
是呀,她怎么就给忘了呢?他骂她三声糊涂蛋也不亏,他不是说过么?搭车上市或说捆绑上市的事,要不是齐副司长这一票,休想!
我……那天,他们拿货来时,我突然想起刚从报上看到的一则消息,说现在的牛黄麝香很多都是假的,而且越是假的,价钱比真的还贵……那么一点东西,就16万,我想等两天找人看了再……所以……
你真是猪脑子,什么时候我让你学得这样精明会算计了?假的?我们是拿一沓一沓的真钱买的,买了假货也不能怨我们!好吧好吧,到地了再说,赶快找罗老板设法现买吧……你真是!
他皱起了浓眉。忽然,又掏出了手机。
他可从没有对她这样不满意过,你看,连猪脑子这样的话都出口了……她一时愕然。
哎,哎,快告诉我,那个……嗯,宁可的座机号码,座机!不是手机!我又忘了……
原来,他一门心思想着的是给宁可打电话!烈烈虽然噘着嘴,却马上替他拨好了号码,望着他那多云转晴天和往旁边退几步说话的表情动作……
她顿时明白:问题还是出在昨天晚上!
但决不是她原来以为的问题……烈烈又咬起了嘴唇。
对待这突然发现的新问题,烈烈只需猫眼一转,便有了解决的办法。
虽然套路还是以前那些个套路,但是,新问题就要用新办法,在实施上,也更具挑战性。
挑战和机遇并存,是现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头们说得溜溜的话语。
她打了个电话,悄悄走近于津生身后。
刚刚收了手机的于津生,几乎有点恼怒地瞪她一眼,这个烈烈也是,长了双猫眼,走路也总像猫一样!她今天是有点反常,从昨晚开始就有点反常……
烈烈却装出没有察觉他的情绪,没心没肺地笑着说:于总,你放心,刚才的事有救了,罗老板说有现货,只不过价钱……我对他说就是天价也要,你罗老板总不能把我杀了放血再顶货吧!
说得好!猫,棒极了!他终于阴转晴,高兴了。
高兴时,或者只有他们两人时,他现在就不叫她的名字,而叫猫。她在私下对他也有眤称,但是很少使用。她不想让他那么便宜地享受对他的爱称。不过,他叫她猫的时候,她还是很高兴的。
烈烈使劲睨他一眼:说得好也是糊涂蛋的糊涂话……
你又来了?!好好,算我刚才得罪我们的总管大拿了……烈烈,老罗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他再怎么说也不会骂我是猪脑子,猪脑子会给他送18万的钱换真假都不保险的麝香吗?
好了好了,我的小姑奶奶,算你能干……
能干什么?再能干还不是糊涂蛋一个?!糊涂到等会马上要去陪人家喝酒,再设法找朋友从茗古轩那儿弄黄宾虹的画去……
弄黄宾虹的画干什么?
人家罗老板就要他的画呀!要不,人家能那么痛快给你麝香?
好好好,我的小姑奶奶,我错怪你了,猫,我给你赔不是……
谁要你陪?要听你这虚情假意的“赔”,我还不如马上去给我那老曼娜奶奶当助理,当个拿美元的助理,而且还不会挨骂……
哎呀,你还有完没完?烈烈,好好好,算我错,算我错还不行吗?哦,你要那么喜欢美国,等眼前的事忙完,下个月我让你到香港去,有个培乐中心,只要出钱就行,各门外语强化训练,计算机、还有高级商务管理,什么都有,呆两个月三个月随便你,回来后硬刮刮的文凭撑腰,到哪儿都是名正言顺的“高管”……
真的?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