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能和盘托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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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烈在回忆叙述时,不光略去了有关曼娜来访前后的许多细节,她对潘局的讲述,总的来说,是既符合事实又讲究分寸的。尽管心绪复杂,复杂到可以用恶劣形容,但是,她还是明白,要本着对人对己都负责的态度,琐事不赘,该省略的就省略,要避“轻”就“重”。
她当然明白孰轻孰重。轻的,是那些无关紧要的枝微末节,“重”就是关键的事——于津生是不是在“919“此前,遇见什么以前你烈烈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是不是无意间透露过你过去根本不知道的事?
潘局长的态度和耐心非常启发,教烈烈已很明白:她要讲述的重点,就是在“919”以前,她有没有察知于津生更多的“非常态”?所以,刚才,烈烈谈到发现了于津生的笔记本,不,应该是于津生发现她烈烈知道了他藏着笔记本,他为何要勃然大怒?这件事,一定要细细回忆详细地具体地说,越具体越详细,越好。
烈烈再次感到了为难。
她刚才是说了于津生有一阵情绪乖张十分反常,常常没来由的态度暴躁,当然也会神经质的突然兴高采烈,兴奋到几乎有点亢奋。这时候,烈烈和老实巴交的小金都会成为他这种情绪的发泄对象。小金好说话,哪怕于津生狂怒到千钧霹雳雷霆吼的地步,他也是一声不响躲开的。但她不行,有时忍着忍着就想反抗一下,她反抗法子是聪明的,因为她摸着了他性格吃软不吃硬,所以她以柔克刚而且屡屡奏效。
但是,她始终没有仔细揣测他这“反常之源”——很多时候,她总把他的这些没来由的情绪暴露,归结于“宏远”变为“宏翔”之后的烦难。企业是大了,人员是多了,可大有大的难处,多有多的烦忧。三口人吃饭和三千人三万人三万张嘴怎么会一样?他怎么不劳心,不烦躁?企业发展再加上层出不穷的门坎或磕绊,说实在,真是教人一尺肚肠扭九段!这样的当家人,真的不是什么人都胜任,不是说有了金刚钻就能揽成瓷器活的!老古话说得好:光眼羡和尚吃豆腐扛石板,岂不知他们五更念经小少受戒多少难!
难啊!
这样一想后,她便总是原谅他,再怎么着都理解他。她明白,一旦倒了于津生这顶梁柱,什么“宏远”“宏翔”,都会树倒猢狲散,再大的企业也将是个零!
真的什么都要讲,真的能和盘托出么?
她刚才是说出了那个笔记本,可是,如果要将“发现”的经过和他们俩前前后后的事和盘托出,不光是她和他于津生的那些个“私情”暴露无遗,更主要的是,她拿不准——她真的无法判断于津生那些天的言行,是属于他“本性”使然的原形毕露,还是她自己因情生疑的判断失误?如果是后者,不光事与愿违,她不但无法自救,更因无法澄清问题而救不了他,而且,良心也会受到谴责。
不,烈烈,你得好好想想,现在,还有什么事是能长久保密的?现在,你若是还有一丝丝顾虑,隐情不举,就会遮掩了事实真相,丧失了破案的时机。当务之急,是破釜沉舟,只要与这笔记本事件有关的、已经引起了领导注意的、不管是否涉及你的,烈烈,你就应该有这起码的觉悟。
烈烈,振作精神,集中精力,认真梳理,将这前前后后的一切情况,尽快地向他——向潘局长代表的专案组,源源本本地说清楚!
啊啊,有些事,毕竟难以出口,有些当时微妙的心理活动,真不是能用言语说得出的。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很快,烈烈有办法了。
潘局长,剩下的事,我想……再细细回忆一下,有些事,我还想同宁可核对一下,好不好?我先同宁可说说,请她帮我回想一下。我刚才说过,自从宁可为我们写了那篇文章后,她与于总关系很密切,于总有什么想法,也很爱找她商量,挺看重她的意见。只是,我不知道于津生他结婚,为什么没邀请宁可参加?当然,后来我也知道,是邀请了,是宁可推说有事,在外地,来不了——但那天,据说她后来还是来了的。这些情况……
这些情况,领导上都知道了。烈烈,关于那张纸条上的两组数字,你还是没有想起什么吗?
这?没有,没有!烈烈皱起了眉头,喃喃地念着那两组她背都背得出来的数字,心里又一阵发紧。关于这数字,我还是没想起来……也许,我再到公司去找找我经手过的有关文件什么的,再想想,兴许就能想出来……潘局长,我还是想再去找一找宁可,回来再同你说清楚,好不好?一定会讲得清楚的,潘局长……
也好!我开会的时间到了,烈烈,你也说累了,先休息一下。今天我们先到这里……没想到潘一凡爽爽快快答应了烈烈。说着,就拿起杯子站起身来。
烈烈见状,马上想起了另一件头等大事还没说,于是,她三言两语的说了希望能让她去照护于津生的要求。
潘一凡沉吟一下,居然又爽爽快快答应了: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烈烈,现在,只要医院认为这样做不影响伤者,我们巴不他于津生早日醒来,你说是不是?好,我们将派人进一步同医院联系商量,如果医院认为不妨碍,那就太好了。
烈烈大喜过望,顾不上说别的,出门回家,换了衣服又往市一医院去。
到医院后,她本来想先去宁可住的外科病房打个招呼,谁知进了医院大门,她的两条腿,就不自觉的往特护病室方向走去。
还没进病室,一个喜出望外的消息已在等着她了:就让她参加护理一事,潘局长和宁可的电话,已经先后从不同渠道抵达医院和病室的主管。
于是,烈烈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于津生所住的那间“特护病房”。
一推门,烈烈霎时张大了嘴巴:准新娘裴蓓,坐在医院特地设置的一把椅子上,坐在了于津生的床头旁边!
在烈烈眼里,宁可那夜因酒醉而夜宿招待所这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在宁可心里,那是一件事与愿违让她郁闷至今的行为。
如果没有去老姜头那里度探过班——你说是避重就轻也好,轻描淡写也好,她总算还是“自我检讨”了一番,试探到了顶头上司对这些事的态度,她这才渐渐放下心来。但是,如果后来没有给于津生打那个电话,宁可还是会惶惶失神,一直郁闷下去的,
因为,宁可曾下了决心:以后,若不是特别需要,她决不会再去“宏远”,哪怕他们八抬大轿来接也不去!
更不会与于津生单独见面。他就是神通广大到让老姜头甚至比老姜头更大的头来请,哪怕动武“绑架”她去吃饭什么的,她也要坚决罢宴!
当然,在拒或罢时,她要得体还要很巧妙,让人不起疑,让对方也下得了台……老姜头对她醉酒而又一次留宿对方招待所的态度,让她放了心。也许,是她自己太神经过敏了,本来,这种事在很多人眼里根本不算一回事,也许,她身后左右的这些年轻和非年轻的同行们,特别是那天来报到时鸦雀无声然后一齐把眼睛朝向她的那几个小子们知道了,他们更会哈哈大笑,笑骂一声神经蛋!可那些女同行呢?那些原来在这里也很优秀很得宠的女同胞女同行呢?
不不,她的神经是一定要过敏一定会过敏的。如果她现在也像刚才嘻嘻哈哈的老姜头,那就不是她宁可了。
她宁可的神经是一定会过敏一定要过敏的。
她就是因过敏而彻底清醒,只因彻底清醒她才后悔,后悔得真是恨不能有地缝可钻……
后来,她才清醒地一点一点地想起了昨晚的一切——
开始的情况她记得最清楚,开始,他们喝茶、吃饭、饭后说话、于津生说了一些颇教她感动而动心的话……她一感动,一激动,也说了许多平日根本不会对别人说的话。甚至有点倾情相诉和盘托出了。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简直是入魔中邪了……你不是不断警告着自己么?什么知己呀分寸呀冷静呀,想得头头是道。可是,说着说着你就管不住自己了,你竟然什么都往外倒了!为什么对他于津生那么信任?他在哪一点上打动了你?难道你真的也拿他当可以即性即天对谈的知己了?后来,对了,她怎么就想起苏西坡这王八蛋的?如果不说起他你就不会想喝酒,就不会醉成那样,可是,你哪里是光喝呀?你后来不是还外公呀酒坊呀什么的,说了那么多屁话……那是你多年前想写小说时想过的闲事,你想将你那根本没见过面的“外公”嫁接到那个很有味道的南浔或西塘去,将他的身份改成酒坊老板或裁缝师傅,这才有什么婚丧嫁娶的情节好编下去……你说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开始醉了,你什么时候有那么大的酒量?宁可呀宁可,你自己就是个王八蛋!
你后来一定还跟他胡说八道了很多,是的,一定是的,他还给你洗过脸颊、洗过……起码,是他给你抱到床上去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好像一直在给你说话,你不是也一直听见他给你说话而且有几次你感觉好像要掉下去掉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一双很大很有劲的手托住了你么?于是,你就一直使劲抓住这双手,还把他误当成父亲……你真该死!
不不,他也该死!这个于津生,他既然知道我醉成这样,为什么不叫烈烈来,小金来?是的是的,开始他是说过他们没有在场的理由,那可能也是事实,所以自己一百个相信一百个坦然,但是,后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还……这就有点知情不报,这就像人说的,有意无意地想“吃豆腐”了——南方人说起那些不要脸的男人时就喜欢用这个词,杭州人上海人也都这样说,可是,宁可一听这句话就讨厌,如果说她对南方话和吴侬软语基本上还是欣赏的话(那是母亲偶而冒出几句杭州话时),那么,当然也有最令她讨厌的个别话语,这“吃人豆腐”就是她最讨厌的,简直有点生理厌恶,一听就起鸡皮疙瘩!
难道他……这个她本来还相当钦佩甚至也可以用敬佩二字的、从乡村从一个大概是寒微家庭打拚出来、有着三起三落的奋斗经历、有着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有着简单而又俭朴的生活习惯的当代企业家,难道也是这样一个爱吃女人“豆腐”的流氓?
不不,不是,没有,没有,如果他有过份的举动,她即便醉如死猪,也一定会被惊醒的,只听说过坏人用药灌人然后实施,可到时,再昏沉如死的人也会醒的,她怎么会一点都无知无觉呢……
不不,你不要开脱自己也为他开脱,是不可能,实质上的性关系也没有可能发生,可是,那种近似猥亵的、下流的接触和触摸呢……如果他是个看着都教人恶心听声音都让人不舒服的家伙,你肯定在没有全醉前就一把将他推得八丈远的,肯定的。偏偏,偏偏他还是个五官周正甚至还有几分英气的男人,第一次见面握手时,你不还冒出这样的瞬息一念么?——与其被苏西坡这样的花花公子纠缠一辈子,当初,真还不如嫁给他这样的老老实实的农民企业家!
……那是你想过的,确实这样想过的……
宁可宁可,你不能否认,那就是你的人性弱点,不管你穿了多少盔甲,你也无可避免无力抵挡的人性弱点的大暴露!那是你作为一个被冷落多年的少妇,因为这误国误军机的酒、因为这个绝对的色媒人,起了恶魔般的作用,将你那原本被压在九重山下的“性”突然地、不合时宜地催发出来了,难道你在内心底处就一点也不渴望被男人拥抱、爱抚甚至有心爱的对象与你有真正而美好的么?
这样以乱性的事,以人性弱点坏了大事的例子,古今中外,不胜枚举!
不用说别的,不用想别的,不用怨这怨那怨别人,还是怨你自己,宁可!于津生这人不能算坏的,要是真换成了一个流氓,又该怎么办?你该如何对付他?他的表现真还是可以的,真的,起码,他没有存心这样做。这一点,你无论如何不能昧着良心怨人家。
所以,尽管问题也许很糟糕,但是,你不能尽往坏处想,你也不该教自己如此难堪,也不能平白地使自己无地自容,你要尽力挽救这件糟糕的事所引起的糟糕后果。
报社这边是不会怎么样的,问题是他们那边,烈烈当然知道这些情况,可看样子她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女孩,以后也不会添油加醋对人说三道四吧?不会,不会的,就凭她今天早上对我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当然当然,我也看得出来,她和于总是有点超出工作的亲密关系的,怪不得于津生跟我讲起了他要离婚。是的,他好像讲过,是讲过……所以,如果他真离婚了,那说不定他是看上烈烈了……现在,女秘书嫁老板比比皆是。嫁不成了坚持“小三”地位的也大有人在。哦,就凭这一点,烈烈她就不会无缘无故地害我又害她的老板的,凭什么呢?
是的是的,我不能这样无端乱猜测人,烈烈是好姑娘,绝对聪明绝对好……
问题是于津生。对,他后来还跟我说了很多,都说了些什么,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哦,不管想得起来想不起来,我以后就避免同他单独见面,也避免同他发生更多的联系,不管怎样,幸亏早上没有见着他,否则,我真要害臊,害臊得不敢抬头了……
这件事,一定要长埋心底,绝不再翻动它!
以后,以后,绝对不和他打交道……
就在这时,她桌上的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她心急慌忙地一接,是……他!
直是怕处有鬼啊!
不,不用怕。有什么可怕的呢?且听听他说些什么……
宁可,真对不起,昨晚让你……醉成那样,都怨我,没拦你,其实,我也是真的没有酒量,我们两个半斤八两,我到现在也没有缓过来,到现在都还头疼,虽然我还没你喝得多……
不说了,这事到此为止……
不不,要说!宁可,你听我说,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就是想说,我后来给你说的那个……故事,你千万别误解……
故事?什么故事?他后来真的给她说什么故事了吗?她为什么一点也不记得?是的是的,她觉得好像有人在给她讲故事,她是在梦中,她以为是小时候爸爸给她讲故事……
好了好了,这事我们就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于总,到此为止!
呀,宁可,听你的意思,你还是在生气,生大气了……你要是……啊,我就罪该万死了。宁可,不管你多么生我的气,但是,是的,是的,昨晚的事,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听着,宁可,请你别挂电话,如果你挂,你就根本不是我所认识的一个……起码,你还认可我当朋友吧?好,宁可,我知道你不会是这样的人,一句话,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时间,我要向你说清楚,今天,要不是北京的这个事十万火急,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们那里的,我非把这件事跟你说清楚不可的,当然,我希望昨晚这事只有你我知道,全天下只有你我两人明白……我们这里的小金和烈烈?你放心,他们俩等于我的手和脚,你也知道的,从来不会乱嚼舌头的……你如果真不放心的话,我会当着你的面,给他们俩下死命令的!你看着,嘿,当老板的,连这点威严都没有,还能做什么事?所以,我请你无论如何要等我回来,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时间和机会……

不不,于总,本来我都不想再说了,既然你这样……好吧,等你回来,你定时间!我们把这事说开,说清楚,然后就……
那你千万别说到此为止这句话,你一说这,好像我们从此要断交了……
几乎是同时,他们都听到了从对方传来的“啪哒”一声,虽然这关机和搁话筒的声音并不响……
在宁可,那是因为坐在她对过的小刘忽然向她探过头来,笑嘻嘻的说:什么好事呀?这么神秘,还捂话筒……
在于津生,那是因为他看见烈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他是从她的呼吸知道她就站在他身后的,这熟悉而又幽香微微的只有她才有的气息……要是往常,他就会心痒难忍地揽过她,在她的耳垂发际亲一下,尤其是这样四周都是陌生人的机场……
可今天,他断断没有这心思,从今以后,说不定他都没这个心思……现在,他顾不上想任何其它事——除与宁可以后要好好谈一谈“这件事”之外的一切……
既然答应赴约,干脆一切都让他来安排吧,好在,他选择的时间和地点都很合适。
茶馆是他于津生找的,宁可知道,这间茶室也是茶馆老板通常给自己和朋友们聚会时用的。
宁可准时前往,衣着简朴,一副休闲模样。但是,为了赴约,她少有地搽了淡淡的口红,化了淡妆,这就告诉他:这在她,是出席正规场合郑重交谈的礼仪之举,这就增加了某种严肃的成份。白天邀约,又是这样的场所,当然是不能太随意也不好随便开玩笑的。
于津生当然也看出来了,从他一见她就略略飞起的两道眉毛,她知道他的惊异。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的践诺且准时,他一直闪着不无感激的微笑,雪白的牙齿与极能显示意志和毅力的颚骨,更使他的笑容宽厚而动人。
宁可决定开门见山。
于总,你那天说,我喝醉酒的那天晚上,你给我讲过故事,是么?我怎么一点也没有想起来?
宁可两眼闪闪地望着他,略略眯细的细长眼角,使她的眼神分外深邃。她继续说:
我有时候说话做事,很自我、很固执,而且对别人也总是很苛求很不宽厚,这是我的很要命的缺点。于总,请你原谅,有时候,我又往往以自己的情绪为转移,误解别人的好意,把本来是……比方,那天晚上就是。照理说,我应该向你道谢才是,可是我却……
她诚恳地说,依然两眼闪闪地望着他——所以,我应该向你检讨,那天,你在机场时好心好意来电话,可是,我却不等你说完就搁了电话……
她向他检讨。而且,是诚恳的。
他一定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的严肃和诚恳。
于津生愣住了。这大概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宁可脸上现出的这种严肃和诚恳,大概是他自从混迹商场以来极少面对的。
不,宁可,你完全用不着检讨。我,我那天也是一时冲动,我都忘了给你讲过什么了!真的,你知道么,我脑子受过伤,有时候很多事说过就忘,有时候做、做过,或者说过没说过都不记得……
你脑子受过伤?什么时候?
小时候,哦,也不很小,我在麻纺站帮人摇麻绳的时候,十三四岁吧?在河边,为找一块压纺车的大石头,我爬到坡顶去搬,坡也没多高,是那堆石头块太大,大概本来就有点摇动,我的心也太贪,自己够了又去帮别人搬,结果石头滚下来,一下子就砸在我头上了……当时砸得血赤糊拉人事不省……当然如果那时有经济条件,肯定会到医院包扎,会去做检查,可那时候那里可能呢……我的后遗症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那时候,真是什么都艰难,宁可,你是不知道,我们那时,真是一言难尽!……
今天,他倒是有心情,真的要同她讲述自己的故事了……
宁可定定地望着他,善于倾听的习惯,使她充满善良和同情的的眼睛,再次闪耀着坦诚而热情的期待。
于津生忽然又止住了话头。唉,反正都过去了,说实在,这种事,说多了也没有意思,实在是没意思。所以我从来懒得说这些鸡零狗碎……哎,宁可,我刚才同你说砸坏了脑袋这个情况,也是为自己开脱,这固然是一个原因,其实,更多的是……我也是个很不……那个、那个的人,你说你很自我,很固执,其实,我比你更甚,你难道没有觉出来这一点?我其实是很那、那个的……
他说的“懒得”,她知道,南方人用“不……”这个否定词时,常常用“懒得”这个词,可是,他期期艾艾说自己的“那个”,又是什么?为什么说着说着,他就闪烁其词呢?
怎么又不说啦?
哎,我是说,宁可,我这种没多少文化的人,要固执起来自我起来那是很可怕的,你说是不是?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了。像你说的,那天的事从此咱们永不提起,永不,好不好?
于津生说着,弯起了一根食指……
宁可呵呵地笑了起来:哎,你是要同我拉勾是不是?于总,想不到你还真像个小孩子……
他也笑了起来。真滑稽,是的,他怎么就做出了这个动作的?
从此以后,宁可,咱们还是好朋友,你说对不对?如果你还看得起我的话……
当然当然……
嗯,不,不仅是朋友,而是做那个那个……
诤友。
对对,诤友。诤友就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工商大学的教授给我们讲课,讲营销学中的哲学,王教授不止一次讲过这个词……嘿,宁可,你看,我的记性就很不好,有时候话到嘴边却总是词不达意……于津生再次自嘲地笑了一笑。宁可,你告诉我,你的惊人的记忆力是天生的吧?起码是从小培养的吧?你看你的知识面那么广,会那么多东西,你接触过那么多人还能记下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件事,你是不是每天都记日记?哎,你去采访、还有,领导讲话,你是不是都要录音?
那里,除非特别重要,特别需要,我从不刻意记什么……能够被记住的,说明那是入了心的,就是不记也忘不了。当然,有任务的采访,特别是对不太熟悉的和没有把握的对象,我是要记的,有意识地记的。哎,你以为我现在也随时带着录音机?看吧,看吧,绝对没有。
宁可说着,将她的随身小包拉开拉锁,向他展示了一下。她这个动作也真是孩子气,十足的孩子气。
记日记是好习惯,我爸爸以前就记日记,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记,记到1966年“文革”时……几百本,“文革”中他挨斗的罪状,多是从日记中抖出来的,还有那些笔记。红卫兵将它们一把火烧了。我爸爸心疼得不行,因为他做语言学研究的心得体会,都在那些日记和笔记中。他对来抄家红卫兵说:你们这些小将啊,真是的,你们烧这些干什么啊!你们也不想想,日记无非是自言自语的东西,当初我要是只用自己看得懂的代号代码写,还有,笔记本里的东西,你们看都看不懂,还会烧吗?你们这是逼我不诚实!下次,我就吃一堑长一智了……你说我老爸这人,好笑不?
宁可说着,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想起老爸这些趣事,她又还原了童真的神情。
“……只用自己看得懂的代号代码写……”认真听着的于津生,咕哝着,那是低到连宁可都没在意的咕哝。
你爸爸真有意思……于津生又一次笑了笑,点点头,神情依然很专注。她知道他在努力表示:和宁可交谈,听一个诤友说话,哪怕是闲聊,他也一定会神情专注。
什么事这么开心?——又是烈烈!她什么时候跟踪来的?简直成了神探了?!
哎,烈烈,来,欢迎欢迎!宁可说着就起身让坐。顺手又为她倒了茶。
你欢迎于总他不一定欢迎哪!烈烈不管不顾地说。故意表示醋意,嘴上却是笑嘻嘻的。不过,我可不管他欢不欢迎,既然收到人家寄来必须要本人签收的特急件,我就不能失职……
于津生接过烈烈拿来的特急件,一看这寄件人的落款地址,他立时浓眉一皱。
还是那个湖北佬,九头鸟!哼,口口声声自称有多少多少资产,口口声声要与我们合作开发新材料稀土永磁……于津生一边撕着急件封口,一边嘟囔。看样子这种事他并不背着宁可,三下两下就把信函中的东西掏了出来。
看看,怎么样?还是来这一套!于津生还在嘟囔,明显表示着不悦。
你不知道,宁可,商场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但像这个姓杜的这样的,光打雷不下雨,光想空手套白狼的人,还真不多!你不知道,我们最先将合作资金,都投去七百万多了,又严格按照合同,先期将赢利可观的新产品“物流”了过去,他还是不下雨——光打“已收”电话而不见货真价实的销售信息和货款反馈情况,合同也一直捏着。今天一个条件,明天一个补充,三天两头放出话来,什么有很多人找上门来要与他们合作啦,我杜某某简直是分身无术啦……还不是玩花样精?一天到晚想着教我与他们重新谈条款重新考虑……
于总,别理!肯定是他又找好了别人,要另嫁老公……要不就是……你看,你看,他们又将我们拟的条款,你看你看,这第五条还有第七条,作了这么大的修改!怪不得要急急忙忙寄快件来!真能耍花招!——烈烈也愤愤地说。不理他,就是不理他,看他怎么样?!
不理不是办法,我还是得跑一趟!于津生皱了眉头。烈烈,买两张明天的早班机票!
你怎么这么好说话?于总,他使圈套请你去你就去?!
有什么办法?他这头的事拔不出来,我下边的计划就推动不了……要不,这次让分公司的韩总去也行,烈烈,明天你跟韩总一块去!
我?我跟韩总去干什么?你就会支使我……
怎么,连你也支使不动了?!于津生霎时大怒。好,我自己去,我和韩总两个人去,你不用去,在家呆着吧!于津生的脸色霎时泛红作青,余怒未消地说:和一个不讲诚信的人做合作伙伴,只能怨自己真他妈的瞎了眼睛!
我去我去,于总,我去还不行吗?你看着吧,看我明天怎么帮你收拾那只九头鸟!好,我这就去告诉小金买票,两张还是三张?
买三张做什么?两张,要不,韩总和你,要不,我和……
明白了,要不,就于大老总和受气包替罪羊耿烈烈……烈烈乖巧地接了嘴。又扭头对宁可说:看着吧,‘尚方宝剑握在手,报仇雪恨在明朝!’宁可姐,明天你就看我们老总怎么样把那个九头鸟捉来给大家燉汤!
连说带唱的几句俏皮话,立刻使于津生转怒为喜了。
宁可心想:这于津生可怎么离得开烈烈啊!
却还是离得了。
世上的事,真难说啊!
有天,宁可又忽然接到了于津生的短信:方便吗?有要事约请你聚谈。
还没等她回过去,电话就打了过来,还是同样的话,口气很急切。
很久都没有与他通电话了,这么急切,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只是反复说:你是在开会?出来一下吧,我跟你说……
宁可在外地开会,正要去报告厅。她只好拿着手机跑到走廊上,压着声音回答他。她说:我正要去开会,哎,我在外地……
那你要多久回来?
开会就三四天时间,但会议结束后,领导说了通知我去学习,大概要一两个月。所以,我可能不回来直接就去报到了。哎,你有什么事,很急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是想告诉你,宁可,我要结婚了!
宁可长长地哦了一声,没等她说出来,于津生马上说:你肯定认识的……
那,我就恭喜你和烈烈了……
于津生愣了一下,马上说:宁可,你误会了,我的准新娘是裴蓓,已故书记裴定力的女儿……
宁可又长长地哦了一声,她忽然发觉自己突然间已经丧失了判断力。
裴蓓?是的,她当然也认识,仅仅是认识而已。可是……可是什么呢?而且,照理说,她应该马上道歉并再向对方道出一声喜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宁可,你怎么啦?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哎,听见了听见了,恭喜恭喜……
连宁可自己都感觉出来,她这句话说得生涩得不得了,她这是怎么啦?
我很希望到时候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宁可,这几个月你难道都不回来一次?
哎,那可真说不准……那你定在什么时候?
定好了我就告诉你,反正很快。宁可,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来……别忘了,你还是我的诤友呢!
好吧,我努力争取……我要挂了。
别忙,宁可……
什么事?!
哦……也没有什么,我本来想,是否请你去和烈……这个名字,他只说了一个字,但是,宁可完全意会了,他说的是烈烈。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哎,没什么,我是想请你……不不,算了!
烈烈?他想请她去和烈烈说什么?做什么?
也许,真应该怨那个和事佬——实际上应该称之为多事佬的应德润。宁可事后才知道,于津生和裴蓓的中间人是应德润。
要不是他的保媒作伐,恐怕后来就生不出现在这样的事?
人世间的事真说不清。世事古难全啊!
宁可记得,那天,她挂了手机走回会场,一颗心却游离出来,飞回了H市。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竟然对于津生告诉她的这个消息产生了这么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怅然若失?吃醋嫉妒?都不是,又都像是……她怎么会有这情绪?要说有,那也应该是烈烈而不是她……
可笑复可卑。
可笑复可悲。
宁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该是这样的。哦,赶快调整好心绪,赶快!
于津生拿你当诤友,你黙许了,你们曾经郑重地交谈,这可不是轻率出口,或者是儿戏的。经过了那么来来回回的交谈、争执,经过了后来多次的相聚,和间或的吃饭喝茶,你们关系融洽,至少说彼此信任,尊重,起码,你得承认,于津生对你尊重非常。
那你参不参加他的婚礼?按说,理所当然要去。如果他是和烈烈,那是当然,说不定她还真可以考虑考虑做那个证婚人。可现在,说实在,她不想。对一切不符合本意的热闹场合,她一向不愿敷衍,出于本能就抱着拒绝的态度。
他怎么就忽然选择了裴蓓?真是教人不可捉摸。
没说的,一个是金牌企业家,一个是书记千金,名门之后嫁当红大款,般配,时尚!
可我宁可,却不喜欢认这种时尚!
幸亏还有“在外地学习”这个挡箭牌。哦,到时候去或不去,可真得好好考虑考虑……
于津生竟然那么快地选择了裴蓓?!看来,以前我对他和烈烈的关系的看法和猜测,完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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