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他能是知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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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烈在二号楼一波一折地说情况,宁可的回忆心潮,也再次因为刚才的一件事,如波如浪地起伏。
值班室的护士来告诉她:刚才,有两个人,本来一起来看她的,听说她正在休息,而且还不能下地,于是就又走了。那个男的,护士认识,是政协的应德润主席,那个女的……应主席没说她名字,我们也不好意思问……护士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我猜好像是那个“宏翔”老总于津生的那个没结成婚的新娘老婆……
应德润?裴蓓?他们俩,宁可当然都认识,裴蓓没打过交道,应主席是熟人。他们结伴来看她,当然因为她受伤也在“919”那天。虽然,他们不一定知细情,但这份心意也够重的,特别是裴蓓,她现在的处境和心情可想而知,就拿她轰走烈烈的态度,更可以想见她的心情的恶劣。现在,她主动来看望她宁可,特别令宁可吃惊,不管怎么说,起码在她裴蓓,多少有点降尊纡贵了。
这里边,肯定有应德润的作用。说不定就是应德润建议她来的。
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好人应德润啊!这次,他肯定也是五爪挠心,不得安宁了。
于是,就像再次打翻五味罐,宁可又一次陷入了回忆。
如果不是那一篇《会当立马江海头》,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到晚上受请去吃于津生的那顿便饭和饭后茶,也许,于津生的现况,不会成为她至今重压在心头的无名债……
那天,于津生从医院门口亲自接了她,又绕到她宿舍、送了一台电脑的提取单后,他依然亲自驾车带她来公司。
晚上,吃了招待所的便饭后,就喝茶。
看得出来,于津生一直心情特好,泡了茶,便笑容满面地开了头——
宁可同志,今晚我们的小聚,我看只需将那句老话改一个字:“茶”逢知己千杯少。你说是不是?
他也许以为,对宁可,总要说句或多或少有点文气的话,哪怕搜索枯肠,这样,方可以与眼前的这个有知有识的可人儿对应,与她对坐也有点相匹配了。
宁可呢,作品完稿、反响热烈、皆大欢喜,本来也很开颜。偏偏那天,得了又一个自苏西坡那头来的、教宁可气得倒噎气的消息。虽然到这里之前,已经自我消除平息下来,但是心境依然有点乱乱的,听了于津生这一说,勾起重重心事的她,眼神散淡心不在焉地说:
哪里,这算什么……哦,我倒想起在无锡东林书院看过的一副对联:坐间谈论人,可贤可圣;日用寻常事,即性即天。好像是明朝的一个叫邹光禄撰的联对。嘿,我们大家如果真有他说的这个状态,那是真正的好,最好不过,这才是许多人希望过的一种日常生活,一种境界。可人世间,那有那么多人可成知己,那有那么多可以即性即天地谈论交往的对象啊?
宁可,你这一说,真让我……嘿,我可说不下去了。我能接什么茬呢?你一说话,我就觉得自己只有听的份,最好免开尊口为妙。
哎,误会了误会了。于总,我是说,在许多人心里,不,应该说,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有了一定层次的人中间,都想过一种不仅仅是物质丰盈而是要过一种有境界的生活的。只有做到这样,人与人之间,才会即性即天,人与人相处,才能够坦诚布公,肝胆照人,无话不谈,你说是不是?人和人之间,要都能这样,那该多好啊!
宁可说着,感慨地长吁了一口气,又说: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还谈不上知己,起码在我是这样。你说呢?哎,我知道……
也许她觉得说得太突兀了,一看于津生不自在的脸色,便猛地住了话头。
于津生到底是有城府还是有肚量?他笑了笑,吁出一口长气,马上便缓过了脸色,说:
宁可,你说哪里去了,我怎么能误会你呢,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咱们俩现在的关系没有铁到那一步,所以不能互称知己,对吗?对不起,我刚才这样说,是有点……怎么说呢,是高攀你了,我这样的人,是根本不配做你们这样人的知己的……
哎,你怎么这样想呢?于总,你这样想,倒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刚才说的还谈不上知己,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我是说……宁可沉吟着,搜索着合适的解释。
是的,她总不能告诉他,刚才一瞬间,有段话忽然窜到了她脑子里——“不要相信开口就夸你的男人,更不要相信他很快就说的:我把你当成我的知己……”诸如此类的话,在苏西坡,在别人那里,听得还少吗?
男人对女人说她是他的知己,企图不言而明。女人的小而虚荣的心,最容易被“知己”这个词语所感动。不是吗,就如刚才,你不是立刻就有点……是的,交往场所,很多男人说这种话,犹似玩电子游戏,哪怕玩多少次都会乐此不疲。而很多女人一听,马上会觉得自己居然这么快在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成功男人心里占那么大一个位置,还不马上举手投降?!于是,傻傻的女人啊,因为被自己的虚荣所夸大的所谓尊重,因为感动,便会心思荡漾,便会傻傻的想加倍回报,于是,就稀里胡涂咚的一声教自己掉入陷阱了……这样的教训,她和苏西坡之间,别的男男女女之间的,不就是那样一回事吗?宁可宁可,你可千万不能被虚荣再次冲昏头脑,不要裁进本来已经明明白白的虚荣之井,轻信之坑!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于津生见她不语,固执地追问。直说吧,宁可,我喜欢痛快人,我赞成说痛快话,说大实话……
我是说,于总,我对你虽然有一定了解,可是离真正了解,离那种知己程度的了解,还差十万八千里……
嘿,不了解那你也把与我有关的“报告”写出来了,而且写得那么“”,那么形象,那么精彩,轰动四方,连我自己都感动不已……
听你这话,你好像是在讽刺我吧?于总……
我怎么是讽刺?宁可,你明白我的性格的,我要是看不上、不喜欢的人,我连话也不跟他多说一句。哪怕他再高级再有水平,我也不高攀!可我对你……嘿,从现在起,你不要叫我于总,叫我名字,假如你愿意有朝一日,能让我成为你的……好,咱们不说知己,就是朋友,能相互帮助能谈天说地的好朋友……
那好,于津生,我是想对你实话实说。怎么说呢,人事和世事,就像辛弃疾说的:事如芳草春长在,人如浮云影不留。我写得好不好,根子还是在于所写的对象。这篇东西,外界看好,你们也不无满意,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再好,其实也是一篇应景文章,一篇在文字技巧上比较巧妙一些的应景文章而已。其实,它和当下和许多文章差不多,也有很多虚饰的、不可靠不结实的东西。当然当然,我不能说它是假的。你知道的,我最痛恨写假文写假人了,这也是我们新闻界的大忌啊!这是起码的道德和操守。我是说,我的这篇东西,大体看还可以,但在总体质量上,或者就是拿你刚才说的,用真正的“”的标尺来考量吧,对,哪怕仅仅用的标尺衡量,也没有大家评价的那么好,在某些段落和叙事上,臆想的成分比较多……干脆说吧,有失真的方面。比如说,对你的出身和成长,哎,我不是指通常意义的那种写在档案上的标明家庭成份的出身,而是指与你成长有关的一些社会环境的根源……哦,怎么说呢?我是指你为什么能够成了现在的你的那种因素,那种个人气质和环境气候……明白吗?关于这一点,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是写得很虚的。这固然是我还来不及深入了解你的家底,也就是说你的老底子!对吧?你当然清楚,我现在依然是不甚了了的。但一方面我也是有意为之,我是想以此否定以前的那种根深蒂固的血统论,我一直赞同一种说法:‘英雄自古出草莽’。所以,我认为,你能成为现在的你,跟你的家庭、跟你的过去,其实毫无关系。没有现在这个时代,没有知识界人士最爱说的那一点——是的,没有十一届三中全会,没有改革开放,你就不会成为现在的你!这是我的基本认定。所以,我就那样写了。这点没有错,可事实是否就到此就……嗯,或者说,有了这个三中全会,中国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呢?不会,断断不会。我们许多人都觉察了,即便在决定召开了这个三中全会的中央,在一些高级领导干部中,认识和意见也并不完全一致,阻力还相当大,更别说本来就戴着左视眼看人看事的人,更别说下面,整个中国……从认识到实践,路漫长着呢!我老爸就常同我这样叨咕。我的老爸他虽然是搞古文的,一议论起这些,劲头大着呢!再还有,我写到你的一些想法和说法,你知道的,我明明没有和你好好谈论过,更谈不上充分,可我还是写了,头头是道地写出来了,也就是说,我把我的许多所想所思的观点强加于你了。所以,实际上我也是在借你的大名发表对当今社会当下的国企、集体所有制企业,还有老板们、工人们的看法,我写对这些状况以及将会有的状况、以及其它方面如何如何,只不过是我现在的一种很肤浅很有局限的一种看法,当然,也有一些是理解了上头的精神、有些是这几年四处跑,了解了不少民意所归纳的……至多是一种巧妙的融合,还有很多想法,未必是你的还有我的内心底处最真实的思想,离铁骨铮言离真知灼见还差得远!真的是差得远!这样一来,就……哎,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
不不,这,这怎么会呢,宁可,你这一说,我倒……我倒真没有想到……请原谅我刚才对你的无礼,请原谅!你一定要原谅我!
于津生冲动地欠起身来,伸过手去一下握住了宁可的那只空着没拿茶杯的手,好像初次见面似的。他这个突兀的动作,令宁可微微一惊,不过,她随即理解了他,便微微一笑,点点头,很自然而不失分寸地接着将手抽了出来。
真的,宁可,这一点你要绝对相信,我是个粗人,骨子里的粗人,这是我的真心话,宁可,如果你还相信我的话……你知道么,在你们这样的人面前,我老是要产生这样的感觉,我总觉着我和你们不是一路的人……
怎么不一路?只是年龄不同职业不同……
不不,不是仅仅这一点,拿你刚才的话来说,至少在我感觉是这样……我说的是大实话。
哦,我也拿你刚才的话说:大实话,是我最愿意听最想说的,我最敬崇的,就是说大实话的人。所以,我给自己的写作,是下过戒律的:想像不能放纵,推演不能失度。可是,我想了,却未必能够做到,我们很多人都无法排除这种想到而做不到的状况,因为这一点,因为不能畅快地说实话,还带来了许多苦恼和疑虑。这可不是个别现象个别人,至少我觉得我是这样。真的,虽然我不见得愿意这样。可悲的是,这种情况已经成了一种症候,一种病灶,一种痼疾。所以,我们要达到说真话蔚为风气,真正做到实事求是,还是很难很难的!这真比红军长征还要艰难!之以艰难,就是因为形成这种痼疾的因素太复杂太复杂!很多事大家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很多很多的世事……就是这样,这是一种最大而又最教人苦恼的无奈……
宁可没有想到,她今天竟突然对他大发感慨,对这个明摆着还称不上知己的人,啊,她干吗对他说这些,他愿意听这些吗?他会感兴趣吗?这些也许他在别处早已听过无数遍的无用的牢骚……
于津生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突然问:
宁可,不知你肯不肯到我们公司来?
我?!到你们公司?我能做什么?你能让我做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这样的人,肯做我的助理或者担任公司更高级的职务——比如顾问参谋之类,哪怕仅仅是宣传或企业文化方面的专职顾问……
宁可哈哈笑了起来:怎么可能?我?做你们这样大企业的顾问高参?唉,且住,且住吧!于津生,你别拿我开心了……
唉,我知道准要碰钉子的。唉,宁可,刚才我一边说心里就一边想:于津生你趁早免开尊口,你要是说出这来,她不笑死你才怪呢!你看,果然!
不是不是,你又误会了。我是说,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划拉一两篇稿子兴许还行,做什么企业顾问参谋,那是小丑登台,让别人笑死的是我不是你——我根本没有那种能耐!我对企业的经营管理一窍不通,说真的,哪怕是当秘书助理,我都不会有烈烈和小金当得好!
看看,这不是又笑话我么?
那里,那里是笑话你!我是说真话。报社才是我的合适岗位,上大学我就学的是这嘛!企业管理,经济金融?门都摸不着。真的,我说的是真话,就像你刚才说的,大实话。
你说你不懂,可你那文章说得头头是道,连关于那大碗茶的分析什么的,你怎么就写出来了?是不是烈烈告诉你的?
哎……既然你知道就不要问了。烈烈她这样开玩笑地说说我想绝对没有恶意……再说,我觉得这个比喻很好,很能**我的一些思考,所以就……请原谅,于总,哎,我又忘了,于津生,要不,我就连姓也省了吧,否则叫起来太严肃了,你说是不是?你很高兴这样?好好好,请你原谅,津生,嗯,关于这件事,我还真有点对不住烈烈,她告诉我时,我对她说我保证不说出来,可我竟然食言了,为了自己的私心食言了,请你千万不要责怪烈烈,她是个很真诚很可爱的人,聪明又麻利,真是你的好帮手……
当然当然,你放心,我不会的。这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看我们要真是有什么不满意,会是我刚才表达的心情吗?宁可,有一点我是很幸运的,我这辈子,碰到的尽是好人,哦,我想问你,你刚才说是在无锡看到的一副对联……那,你是什么时候去的?除了无锡,你还去了那些地方?你还记得我们那年在香山碰面时,我说欢迎你到南方去看看,我那时在老家办厂,那里有那里的特点……
哎,是的是的,你是说过,可我真是太不上心了,我……另外,也是工作性质之故,我们很难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的……
宁可说着,不由得沉吟起来。是的,难道她能对他说:那时,如果当年自己不是纠缠在丈夫的离婚以及离婚后的丈夫那令她头痛不已的麻烦中,她是完全可以心境清凉,再腾挪出足够的时间来为自己的爱好多多跑动的。人哪,人哪!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麻烦纠缠于身呢?
人啊人啊,如果她老早就像现在这样果断,那么,情况就完全两样了,她老早就会有现在这样的自在状态了,多利落,多清静,多好!就像那个多才多艺的南宋女词人朱淑真所感怀的:“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多么清静的“五独”!为了这份心地不受干扰的清静,她可以“五独”到死!
可是,她怎么能对他说这些呢?宁可,你得了吧,你要是跟他说这些,他肯定又会误会……
她笑了笑,很平静地接着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任务很多,有时候往往接二连三,如果不是一个正式的活动或正式的书面邀请,我是不太可能自说自话出远门的。刚才说去无锡,也是因为一个笔会中的采风活动,他们本来请的是作家,我跟当地作协的一个负责人是朋友,他偷偷将我也“捎带”在作家的队伍里,报了我的名,让我沾了光,才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所以,为什么邓小平说要抓住机遇……否则,说消失就消失了……
好像是猛地在宁可心上插了一颗针,她摇摇头,沉默了。她又一次突然想起了丁湄。
是啊,人生在世有许多懊悔是终生难挽的,她为什么那时就没有想到“钉”住不放跟踪采访呢?那次的采访,其实根本没有完成,丁湄本来要给她讲的故事,她都没有来及听。真的追踪采访了,说不定还是一个好看的电影电视剧本呢!可是,当时有那个心劲,再找没有遇上,还不是又疏忽了么?
是的,宁可,这些年,你只记住了自己的苦恼,你只斤斤于自己的烦恼人生,你把生活中多少珍贵的难得的东西,都淹没在新闻素材的汪洋大海里了!很多的人和事,就像深陷在河床中被泥沙裹挟的玉石,就像撒落在荒漠和河流中的金沙,从你已经触碰过的指尖流走了,这样的玉石和金沙流走得太多了,你失掉了它们,怨谁呢?
宁可忽然长叹一声,喃喃地自语道:是呀,一个那么优秀的专家,天下少有的好人,也是说没就没了,真可惜了……
你在说谁?
哎,还是她……丁湄。没忘吧?我同你说过的,那年去香山找的那位女委员。听说,她去世后,人家送她的挽联,把她们单位还有她家的屋子,都堆满了……她不是一般的好人!在世时就早早立下遗嘱,要把她的遗体和有用的器官,捐献给用得着的人……
于津生摇摇头,跟着叹了口气,大发感慨:好人不长寿啊!所以说,我们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地活,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宁可忽然想起来:哎,我们光顾自己吃东西说话了,小金呢?金秘书呢?
她想起金秘书在她来后,为他们开门倒茶,晚饭前早已让人把这个小餐厅收拾整理得井井有条、又按她喜爱做好几样她爱吃的面点素菜摆上了桌子。等洗净脸面刮了胡子换了一件茄克衫的于津生一走进来,他就消失了……

于津生很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小金他今天跑了下边的三个企业,很累的,我让他自便,休息了……
宁可说:于津生,你的这个助理小金也很好,很忠厚老实的,他是你的亲戚,是不是?
嗯?也……算是吧,在老家他叫我舅舅,但……并非真有血缘的亲戚,是我们一条街的街坊邻居,我们那里就这样,没有多少人家,大家都认得。尊称年岁大点的,不叫伯伯叔叔就叫舅舅……他家里很困难,我就把他**来了,乡里乡亲间就是这样,你只要他们帮他一点,全家人就对你感恩戴德得了不得……我每次回老家,小金他妈还有他外婆,嗯,也是我应该称为长辈的,我每次回家,就给我送几双她们亲做的布鞋,其实我早就不穿布鞋了,可她们还非做不可,一双一双,全剩在家里……
你真有福气,碰到的尽是好人……
是的,我碰到的尽是好人……可你知道不,有时候,就是因为这些好人,却会捆牢了你让你挪不开步让你不能动弹……嗯,宁可,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想离婚,可多少年了光想却没有离成,原因也就是我那个老婆……她这个人,怎么说呢,你不能说她不是个好人……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当然当然,这可能不全怨她。可是,宁可,不瞒你说,我就是因为怕人骂我是陈世美,所以才硬着头皮挨到现在……
哦?!我不意外。津生,尽管关于你的私生活,我今天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不过,我可以猜出来,我早就猜想过了,你的婚姻生活肯定不美满……
是吗?你简直料事如神……
这有什么神不神的,还看不出来吗?所有有关你的报导和文章里,从没有提到你的家庭特别是你的小家庭的片言只字;另外,你的办公室还有其它地方,也没有你妻子的半点影子或照片什么的,要是一个幸福家庭,这是不可能的……嗯,刚才你说怕别人骂你什么什么的,其实,这是你的私生活,没有必要考虑别人的舆论。在两人世界里,你不是为别人的舆论而活的……告诉你吧,我也是个离婚的女人,嗯,我的女儿有多大,我的离婚史就有多长!那年我们在香山见面时,我告诉你我有个小女儿,现在都快上小学了,你没有吓一跳吧?
没,没有,我很感谢你这么信任我,宁可,一般这样的事,女同志从不会主动跟人讲的……所以,我分外感受了你为人的真诚……
不不,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津生,我对人的真诚也是有限度的,我并没有把我的事全对你说……津生,你知道么,你刚才说到丁湄教授,哦,我真懊悔,我那次碰到你,后来没有再记起去看她,就是因为那时,我被我的那个已经离了婚的丈夫弄得心魂不定,简直都不知道怎么过自己的日子了!我全对你说了吧,你能想像得出吗?我生女儿的时间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九个月,他竟然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而他在到了美国后,我这边的离婚协议书还没寄到他手里,他就跟人同居并结婚了——而这个二婚的妻子竟然是他从他的一个同学,不不,应该是算得好朋友的手里夺过来的——尽管他口口声声责任在那个女孩,是那个女孩追他追得太紧,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是人见人爱的帅哥!嘿……他和他那个朋友是一同去的美国,在机场,他还对我说如果他出去后变心,他会坐飞机遇空难,坐汽车遇车祸……虽然我知道他已经很不可靠早早就三心二意了,我还是拿他当亲人,听他的胡言乱语,急得我当时恨不能拿针把他的嘴缝上……可是,从他们一起出去到与那个从朋友手里挖过来的女孩同居,前前后后不到三个月,而这边,我的女儿还没降生落地!所以,自此之后,我对自己说:这世界上没有好男人!起码我没有看到过碰到过!我再也不想看再也不想碰了!我的这个前夫,以前在追我时,还把指头放在蜡烛上烧呢,要知道,他那时顶了个画家的名头,你想想,手指对于画家,就像钢琴家、提琴演奏家一样,那是何等重要!可是,又怎么样呢?所以,真正的真诚和忠诚,不是海誓山盟,不是烧指头、写血书,不是的,断断不是的!而越是那些呼天抢地的、越是那些所谓说得甜长得帅的,就越靠不住……你知道么,就在今天上午,他不知在那里打听到了我的新单位,竟然又一次把信寄到报社去了,报社同志一看,美国的邮戳邮票,忙不迭的就把这信给我送到了医院里,我真想看也不看就一把撕了,因为,我不用看就知道他会说些什么!……果然,他的这个同居者又离他而去了,又是席卷一空又是弄得他身无分文……这次,哼,他诉苦说又多了个灾难,他炒股炒亏了,亏了个底朝天还欠了很多债,他的父母亲现在也在美国同他住在一起,他根本都不敢让他们老两口知道这些事。所以又心急火燎来求我看在过去的份上,帮他一把……你说,天下还有这么无耻的男人吗?所以,今天,你一接我,我就来,我想出来散散心,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找个能对谈的人吐吐这些憋闷,你知道,我到这里就这么短的时间,我谁也不熟悉,所以,我就……刚才,我还对你一股劲的装腔作势,尽说些大话,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是想掩盖……津生,你很高看我,可我这人就是这样,看着很有本事,其实,我是很没有出息的,在自己的私事上,尤其是……你知道么,我现在这么痛骂着他,可到明天,我就会又忍不住把我所有的积蓄给他寄去的……我毕竟收入还可以,女儿有我父母带,家里又没有丁点负担,我哥哥也在美国,在收入不错的硅谷。所以,经济上我很可以,我会把我所有的余钱给他寄去的,肯定是这样。所以他就求我求出经验来了,所以就这样三番两次的……你说,他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啊?!而我,我这人也怎么会这样没本事没出息啊?!……
宁可说着说着,越发的控制不住话语,她的眼圏红了,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摇了摇头,用纸巾擦去了泪水,突然说:有酒么,津生,我真想喝点酒,上次,我没对你说实话,我会喝,但不会上瘾,我会控制,因为那时我要写东西,采访写东西我根本不沾酒,其实,我是会喝酒的……
于津生连忙说:有有,我这就去拿……一回身,他从酒柜里将两只大号酒杯拿了出来,一白一红的茅台和路易十三也拿了出来。
要哪一种?
随便。宁可话刚落音,于津生就把茅台的瓶盖拧开了,他咕咕咚咚地倒出了一杯,宁可拿过来,二话不说地一饮而尽。接着又将两个杯子举到他面前:倒!两杯!
于津生点点头,他以为宁可果然是海量,刚把两杯酒倒好,宁可却将自己的杯子咚地碰了另一只杯子一下,说:这次请你也来一杯,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喝吧?说着咕嘟一声,又一下子干了。
好哇!宁可,我陪你,我也来!于津生说着,也一下子将又倒好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是不喝酒的吗?宁可诧异说。我记得烈烈说过你不喝酒的,烟酒不沾……
那也没有错。她是指我现在。现在,我基本上不喝酒,特别是工作和应酬时,我都让别人代劳,我们公司有这方面的专门人士……喝酒会误事,我心里很清楚。烟也不是从来不吸,但是,从下决心戒了起,就不吸了,现在很多人不吸烟的,那些大人物大老板,很多不吸烟的,你说是不是?好,今天,我是专门为你,宁可,为你这个能看得起我拿我当朋友的人……干,咱们痛痛快快地干!
说着,他一仰脖子,又是一杯。
好哇!英雄本色!原来你是真正能喝的……宁可说着,忘情地连连添了一杯又一杯。
那是当然!那天烈烈说了后,我本来又对自己下了戒令了,我要保住我在你心中的那个滴酒不沾的形像,你不是在文章中也写了么,那是男人难得的美德。是吧?说真的,我很不愿意破坏我在你心中,不不,我是说在很多人心中的美好印象……
是的,是的,当时我最佩服你的就是这,不吸烟又不喝酒,这在当代企业家不说绝无仅有,起码也属珍稀……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喝酒吸烟与美德不美德的,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邓小平是我们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可他吸烟吸得很凶,全中国人民都知道的,谁说他这一点不好?来,干!
干!反正我也不打算珍稀下去了,干,干!
哎呀,于总,津、津生,我,我可是有言在先,我这也是偶然为之,将来人家要追究责任,可不是我有意坏你的规矩,这是白的最后一杯……宁可说着,一扬手,一杯酒又见底了。
男子汉总不能输给女孩子呀,看我的!于津生干得更快。
两个人就这样说着,倒着,说着,喝着,一瓶白酒竟然见了底!
好,现在我尝一尝这路易十三,喝完,咱就……就到此为止了。宁可说着不等于津生动手,早已拿过红酒将瓶盖拧开,咕咕嘟嘟倒满一大杯,又是一饮而尽!
于津生惊呆了。抬头看宁可,只见她若无其事似的,只是两只眼睛更像涌满了泪花,晶莹透亮,在一泓水光折射下,透着说不出的妩媚灵动。
她见于津生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便笑笑说:你不知道,我外公祖上就是嘉兴西塘老字号酒坊的创始人,嘉善各地、余杭都有分号的,所以我的基因里全是酒分子,只不过平日里大多时间是潜伏状态,到时候才露一露庐山真面目呢……怎么样,没有吓着你吧?于总,哎,津生,你知不知道,鉴湖女侠秋瑾,一口气能喝八斤黄酒,八斤呐!“莫道丈夫皆豪侠,英雄还让女儿俦!”听听,多豪气!
秋瑾么,当然了,她不英雄谁还英雄?她当然有资格自夸……
不不,你错了,这两句诗,是她的革命同党王金发为她写的,上面还有两句:不爱绮罗耽画楼,甘抛头颅挽神州。你那,那句话没,没有错,中,中国辛亥革命前,只,只有秋瑾称得上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第一女杰……哈哈,八斤酒!八斤酒!……
宁可说着,又倒了杯路易十三,没等于津生说出不要混喝,她已经又把这杯酒全倒进了嘴里……
宁可,不能这样混喝,混喝要醉的……于津生说。他没有混喝,但刚才连干几杯,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点发沉了。
没事没事,你放心吧,我从来没有醉过,不信你看着……说话间,又是仰头一杯!
宁可!宁可!于津生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知道这样下去她肯定要醉倒的。便轻声而着急地说,宁可,你也慢着喝,少喝点,我们就一种酒干,不能这样混喝……他连喘带抢地夺过了路易十三。
没事没事,我不会醉的,你放心……我没醉!
宁可话没落音,脸腮就似着了火似的飞红起来,她朝他笑笑,又去倒酒,结果手一软,那酒全都洒了……宁可试着去扶那酒杯,结果她自己的头也歪下来,若不是他眼捷手快托住了她的身体,两人就差点一起摔倒地上了。
我没醉,我还能喝……她口齿不清地喃喃着。
酩酊大醉的人,最爱说的就是:我没有醉。
第二天早上八点,宁可才睁开了双眼。
虽然已醒,却没有完全清醒,当一眼看见周围的物件时,她大吃一惊。
我怎么睡在这里?这不是宏远的招待所么?我怎么睡在这里了?
她模模糊糊记起来,昨晚先是与于津生一块吃饭,是的,先吃便饭,然后喝茶,然后……聊天,对,聊了很多,聊得很晚,然后喝酒,喝酒时又聊天……然后,她就睡,不,醉倒在这里了?!后来的情景,她一点也记不起,后来好像有人把她扶倒了床上,她渴得很厉害,就喝水,好像是……对,是于津生给倒的,再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睡过去了!
呀!那肯定是于津生他把她弄到这里来的……对,她刚来时,小金在,给她安排了饭,后来就走了。
烈烈不在,于津生好像说过,她要接待一个客人。后来也没见她来,一直没有出现。那么……送她扶她到床上休息的人,肯定是……于津生?!
她猛一激愣,翻身坐起,感到太阳**突突地跳,头还是痛得厉害。
但是,她不能再躺下去了,决不能再躺下去了……
我怎么会……她揉着太阳**,冲进洗手间……撩起冰凉的冷水泼在脸上,就像嗅了一下清醒剂似的,她终于清醒过来。
她慌乱地洗刷好后,再到卧室,便看到自己的手包,整整齐齐地放在茶几上,就像以前一样,放在一束显然是今天早上刚刚换上的鲜花旁边。
宁可拿起手包,冲出门外,便见一辆小车,与于总的大奔差不多的新奥迪,不远不近的停在门边。很显然那是等她的。
宁可走向汽车,开车的是另一个司机小张,上些日子她在这里四处跑时,多次为她开过车的小张。
小张探头对她说:宁主任,您还没吃饭吧?耿秘书说了,要等您吃了饭再……
宁可慌慌地说:不不,不用了,我现在就走……
她刚要拉开车门,身后一阵脚步声,烈烈一路小跑过来了,远远地招呼道:宁可姐,别忙,等一等!
宁可连忙摇手道:不啦,不啦,我回报社吃……小张,快走吧,我还有事呢!
她逃也似的钻进了车子,闭着眼,一声不响地瘫在了车座里。
直到送她的司机小张客气地叫了她一声时,她竟然还愣在座位上,一点没有感觉报社已经到了。
进了报社办公室,宁可马上决定,还是应该给烈烈打个电话。
抓起话筒后,她曾有片刻的犹豫,心里一直涌动着深深的羞愧,为自己昨晚的失态——说实在,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失态到什么地步。
这是最糟糕的。
她竟然与于津生一起喝酒大醉酩酊,她竟然人事不知到让于津生给扶到床上休息……他是单身男人,她肯定是东倒西歪地让他抱到床上的,她肯定是让他……她又喝水又大吐特吐,然后就那样横七竖八衣衫凌乱地睡在这个男人面前,谁晓得他是怎样……真糟糕!糟糕透顶!
不管怎样,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勇敢面对吧!
如此一想后,她对烈烈说:真对不起,烈烈,我昨晚竟然会喝醉!太狼狈了,后来可能是于总他把我送去房间休息的,真不好意思……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坦然,尽量地坦然。可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点心虚,心跳得厉害。幸亏是在电话里说。否则她肯定不由地眼光闪烁,不能直视对方的眼睛——而与人交谈时与对方坦诚地对视,这是她从来有之的也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的职业习惯。
没关系没关系,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怨我……我昨天回来很晚,有点累就直接回房间了,没有照顾好你,要请原谅的是我!于总他……是的,他刚才出去了,等会公司还要开会,我们在等他,他九点半兴许能回来,你要给他打电话吗?不用?好,等他回来后,我们下午可能还要出发,大概是到北京吧,我听他的信呢……是的,是的,什么时候回来?我现在说不准……到时候我们给你打电话吧……
宁可想了想,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哎,请你代向于总问好,感谢……!
说实在,她并不想问这个好,也不想感谢,感谢什么呢?既然不想说为什么还要说?
她咬了一下嘴唇,暗暗将自己骂了一声,又坐在椅子上,发了好一会愣。
报社的人上班特别是她们这个部,不是朝九晚五而是朝十晚六晚七晚八没有个数,所以,她今天到班上的时间并不晚,等她感觉身旁已活动着不少同事的身影时,她才站起身,往老姜头的办公室走去。
老姜头正在打一个看来三五分钟都不会完结的电话,而且心情很好地边说边与对方开着老姜头式的玩笑,本来像这样的情况,宁可是决不会耗时间平白无故地站在一边等的。关于她生病、病癒出院、关于她的作为老姜头应该知道的工作日程表,老姜都知道的。可今天,她却以少有的耐心和谦卑,远远地候在一旁。而且连老姜呶嘴示意她坐下也不落座,就那样站着。
老姜头那因长年熬夜和过量的烟烧出的嘶哑笑声,终于以连咳带嗽又喝了一大口茶结束。
宁可这才走上去,压着嗓子,面无表情地说:老姜头,昨晚于总请吃饭,我真该死,竟然会喝醉了……唉,要不是他们那里有招待所,说不定我会躺倒马路上让环卫工人抬回家呢!
老姜头那双总是布满红丝的眼睛,又一次从眼镜上方圆了一圆,呵呵大笑:宁可,你的危言一点也不耸听,你要是真想吓我一跳,就挑个至少能毙掉我半打细胞的事来说!傻丫头!
宁可长吐一口气,如释重负。老姜头的笑声再次从宁可身后响起时,她已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午后小休时,如果不是那个突然响起的电话,宁可说不定真把昨晚的事,当成醒来即忘的梦境,丢在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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