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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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二人走进了小城,再走到街上的时候,方才知觉又走错路了,家在城东,却走到了城西,好在从西到东有大路,金妤也没有迷路。
然而,小城虽然小,可怜金妤从来就不是个很会走路的人,小路又实在太小了些,所以金妤更是累了,累弯了腰,累上了心,累得小城也好像累了,太阳破空出来的时候,东方刺下的阳光没有照亮西方,好像又回归了东方,糊涂的小城不仅仅有些累了,好像还有些老了。
小路也十分累了,累得他只好又一回埋怨金妤的糊涂,可叹,大约也正是金妤这般不可思议不可救药的糊涂,方才注定了小路将来黑白分明是非分明的不糊涂。
母子二人又一回共同确认了回家的方向,方才艰难地向着城东前行,方才又共同埋怨这条东西大道竟然没有公共汽车,反而是许多小街上有公共汽车,小路也糊涂。
忽见一条小胡同口边竖着好几个人,走近了些的时候,那几个人就不约而同地一哄而散了,又有几个人想围上来,但见这母子二人近来了,竟然也退缩了,竟然也回避了。
金妤自觉无趣,正要走开的时候,小路却道:“这里还有一个人。”
金妤一惊,道:“我怎么看不见!”
小路竟是十分怜惜金妤,嗔道:“糊涂娘,你要往地上瞧啊,这里的地上睡着一个人。”
金妤果然看见了正在地上的人,这个人果然没有竖着,只是横着躺在地上,一手狠狠护着身上的白毛大领衣,一手死死保着腰下的黑皮小背包。
金妤又看了一看,不禁吃惊道:“小路,这个人也是要饭的花子么?可是这个人怎能就这样睡着要饭呢,就是有人给他钱了,他也再不晓得,还不是让别人白捡去了,小路,你就请他醒来要饭罢。”
小路道:“你瞧这个人很干净,这样干净的人哪里会要饭!”
金妤懒得再瞧,小路忽又道:“妈妈呀!不好了!这个人身上在流血,肯定是方才那几个人害他站也站不起来了,连动也动不得了,连话也不会说了,可是他还不肯叫唤疼,真是个好汉!”
金妤更是吃惊,道:“小路,这可怎么办呀!”
小路也吃惊地望着正在不知所措的金妤,再想不明白这个金妤竟然就是生了自己又养着自己的母亲,只好又看着地上的人,忽又道:“妈妈也!这个人不像是睡着了,他他很像是个死人!”
金妤吓得一激灵,撒腿儿就逃,跑了几步远,方才想起了儿子,慌忙又转回来,也不知她哪里来的精神,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她竟然抱着儿子又逃。小路只好趴在母亲身上,只好很亲密地和母亲亲热,很小的心灵几乎就甜蜜死了,很小的小人儿几乎就幸福死了。
因为金妤抱着他亲热的好时候实在不多,如此难得的亲热之余,小路就很快活地开口笑道:“妈妈,那个人肯定还没有死。”
金妤又一激灵,害年轻的小路忽然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大约就是甜蜜和幸福的代价了,疼得他好歹挤出了二滴眼泪来,还是忍着没有叫唤疼,果然有些好汉的意思。
金妤只好又很不好意思了,且请小路自己爬起来,也只好答应他再去瞧那个不知死活的人。
金妤且忍着害怕,认真看了两眼,轻叹了一声,道:“这个人还在出气,还像个活人,这就是书上的故事了,这个人受伤了,落难了,害他的人肯定不会回来救他,看见他的人想也不愿多管闲事,所以我们只好救他一救,就是救生不救死的意思了,谁让他还不肯死呢,谁让我们倒霉看见他了呢!”
小路却道:“我们不管他,他会不会死?我们不管闲事,有没有人来管闲事呢?”
金妤瞪着儿子,却是淡淡道:“有一天,你的外爷就要从楼上掉下去了,你也不管他,是不是想看他从五楼跳下去会不会死?是不是想看他死了会不会变成鬼?有一天,我就要饿死了,你也不管闲事,是不是要等着别人来管我这闲事?是不是想看我死了会不会变成神仙?有一天,你掉到河里了,你自己就能救自己,你会不会等着别人来救你?是不是想看你自己会不会变成鱼?可怜,他正是在等着好人救命,快要死了的时候,方才等着我们这样的好人了,虽然是他的福气,好像也是我们的运气。你不肯干好事,我也只好救他了,免得人家说儿子不是好人,儿子的娘也不是好人。”
小路白眼道:“舅母一直说外爷是个鬼,鬼也有活鬼死鬼么?老舅说你早就是神仙了,早就比神仙好看了,你变神仙作什么!鬼也不会死,神仙哪里会死!你只爱你的鱼,不爱你的儿子,我变成了你的鱼也好。不是我不肯救他,可是我们怎样作好事呢?你连我也抱不动,这个人看着比我娘儿两个还要大许多,就是你抱得动,这个人又不像是姑娘,你抱他作什么!”
金妤无法处,只好又叹一口气,且请儿子陪同自己转出来,虽然十分害怕公安局的人,也只好寻找公安局的人。
然而,二人再找不着公安局的人,只怕地上那人就死了,只好共同找了一个拉大板车的人,请人家帮忙救人。
拉大车的妇人打死也不肯干好事,金妤道:“实在不是作好事,这个人是我的兄弟,也不知他和谁胡闹到这样下场,你只要捎带去医院,除了给你钱,再没有麻烦。”

强壮的妇人望着孤高的金妤,竟然也望得发呆,春风拂来的时候,忽地感觉很冷,风冷不自在,冷到好处,冷得春天好像就变成了冬天。
正是风冷心头酸。
妇人当时止不住地抖了几抖,竟是再不敢望金妤了,好歹却是同意了救人,且跟着母子二人上前来,证实了地上的人还在活着。一个很年轻的人,衣着富贵,长相也富贵,然而,落难的富人也是可怜人,穷人见了苦命的富人,穷人也要救富人!
妇人把车拉来,很容易就将身上正在流血生命正在危急的年轻人弄到了车上,好像老鹰捉小鸡一般容易。
小路也不怎么样,因为妇人长得就很强壮,不仅仅强壮,还有些英武。
金妤却是吃惊不小,呆呆地看了妇人一眼,陪话道:“大姐,你的力气可真大!”
妇人白眼道:“力气不大,怎能挣钱!”
小路奇了,道:“好姨,我的妈妈就没有力气呀!可是她就会挣钱,不仅仅养活了我,连她自己也养活了,连她的爹也养活了,连她的鱼也养活了。”
妇人再没好气,冲着小路怒道:“富人不用力气也比穷人快活,小人不用力气也能打倒大人,坏人不用力气也能陷害好人!”
小路也怒道:“你也敢说我的妈妈是坏人!”
妇人冷冷道:“没有力气的人哪里是人!你看你这个倒运的舅舅就快没有力气了。”
小路打了一个寒战,再不敢说话了。
金妤也实在害怕年轻人果然变成了死人,只好牵了小路跟在板车后。
年轻人的黑皮小背包掉了,小路捡了起来,小背包实在小巧,所以小路就背上了。有的外人见识了,就说这母子二人不是呆子就是傻子,也不知妇人听见了没有,金妤母子却是没有听见,也只是太累了的意思。好容易别开了这些人,再见上的人全是不知情的路人了,可是因为金妤小路举步艰难,还是有许多好奇的人。
粗心的妇人终于发现了母子二人的苦累,就请二人也上车,只道:“你的兄弟不知死活了,你们自己再不能累着。”
小路也不相信仅仅一个妇人能带走整整儿三个人,妇人只在怕冷,还在忍着春天的冷,所以不敢瞪着金妤,只好瞪着小路。小路也望着好心肠的妇人,道:“好姨,你放心,我还能走路呢!你真正是好心意,请你带上我的妈妈,妈妈不累了,我也不累了。”
妇人忽地又辛酸,辛酸之余,干净利落地强制二人上了车。
终于找到一家医院了,妇人仍然体谅好像正在不幸的母子,亲自将年轻人背到了急救处。
金妤想起了给人家钱的时候,方才发现身上根本就没有钱,早也忘了钱全给了小虎,慌忙问着小路钱在哪里,小路哪里晓得,也再想不到金妤将钱全给小虎了。可叹妇人再没有了冷的意思,兀是气得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金妤正在委屈和不自在的时候,小路就道:“妈妈手上有手表呀!”
好像大大的金妤大喜,一点也没有犹豫就取下手表来,一点也没有心疼就送给了妇人。可怜小小的小路实在心疼,又道:“手表很贵,外爷说够我娘儿好活几个月呢!”
妇人吃惊地接了很贵的手表,发现手表一点也不旧,不仅仅很贵,而且很好看,流光溢彩,赛金胜银,似宝如玉,美奂美仑,几乎和金妤同等好看,当时她长叹一声了,道:“手表还你,想我们只是穷家人,再用不上,就算我也白作了一回好事。”
小路也没有接手表,只是吃惊道:“你晓得我们原来也不认得那个可怜人么?”
妇人冷笑道:“我不晓得!”
小路道:“好姨,你白作了好事,又不要手表,你肯定就吃亏了。”
妇人道:“你们有没有吃亏?”
小路好笑道:“我家外爷说好人作好事不吃亏,说好人作坏事才吃亏,又说坏人作好事坏人吃亏,坏人作坏事好人吃亏,又说好人有好报坏人吃亏,好人没有好报好人吃亏,又说坏人有好报好人吃亏,坏人没有好报坏人吃亏,又说吃亏是福,不吃亏也是福,又说报应不晓得几时报,还说不晓得报应报不报,说好人是人,坏人也是人,没有坏人就没有好人。我的舅母听着就糊涂了,说好人就是坏人,吃亏就是不吃亏,有好报就是没有好报!天哪!我也糊涂了,所以我也不晓得我们有没有吃亏。”
金妤吃惊地瞪着满口白话的儿子,兀是说不得。妇人从也听得不知所措,听完了这些好话,方才转念恨道:“我也不晓得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的手表,我不好意思要,坏人的手表,我不敢收。我是个穷人,只晓得救好人就是救自己,只晓得救坏人就是害自己。”
金妤方才道:“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手表再好,也换不回一条命,大姐,留着玩罢。”
妇人还要说话的时候,金妤就牵着胡说八道丢人现眼的小路回了医院。
妇人无法子,呆呆地看着实在好看的手表,小巧的手表也有光芒,光芒到处,温暖幸福,有了这样的光芒,妇人竟然就再不冷了,方才知觉了春天本来的温暖和幸福,也是古怪!原来穷人也有春天!春天的传说美,光辉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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