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妤也无法子，实际也是累了的意思。
大捷慌忙恭请母子二人进屋坐着，万幸是齐家几乎所有的大小动物们正在暗处隐身，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简直就是天大的奇迹！可惜大捷这时候的心思全在客人一边，也再顾不上这层。
小路正在替母亲左顾右盼大捷家，可叹，大捷家中不仅仅有收音机，连电视机也有，实在有些富裕，因为很多城里人家也没有电视看。齐家的老房子也有些不寻常，石头墙，木头梁，厚重又宽敞，深沉又明亮，外檐下有风铃有时响，燕窝虽然在，燕子不知在何方。
小路没有大惊小怪，金妤更是平淡，目不他顾，尝了一口香花茶，看了茶水一眼，方才淡淡道：“小路想来，所以他就来了。”
大捷赔笑道：“我的父母家人不想来，所以他们没有来，所以他们不在家。”
金妤好像想了一想，忽道：“从前，我结了一回婚，一年后，我的丈夫就死了。”
大捷一呆，点头道：“大捷三十有零了。”
金妤道：“我好像生了个儿子。”
大捷道：“我现在没有儿子，将来有没有儿子，我就不晓得了，可是我作梦也想有儿子！”
金妤道：“所以你好像吃亏了。”
大捷连声道：“您要是不嫌我和我的家人，小路就是我的儿子，我家就白捡了一个儿子，您吃亏。”
金妤没有不自在，小路在一旁看大捷，看了几看却烦了，又看着齐家的房子发呆。
金妤也只看了大捷一眼就再不肯看了，且听她又道：“媒人来说话，我的爹不乐意，我的哥哥不欢喜，连我的嫂子也不同意，连我的侄子也反对，连我的儿子也不说好。”
大捷一哈腰，道：“我家的父母和妹妹也全不支持，祖母小姨大小姑姑和亲戚们也拖我后腿，我的兄弟弟妹虽然支持，又再说不上话。可是请您放心，又不是我的家人们和您相亲，所以我也不怕他们不欢喜。我也晓得自己是个乡下人，再不能尊贵，我又是个老大的青年人，再不能潇洒，我还是个有些古怪的人，再不能合时宜，所以我实在很有些惭愧，实在很有些配不上您和您家！”
金妤这时候看着小路道：“小路，看什么呢？”
小路道：“这个人再没有妈妈好看！所以我们肯定吃亏了，外爷老说吃亏是福，我一直也不相信，既然吃亏了，哪里还会有福！”
大捷急忙道：“可我是个好人呀！”
小路白眼道：“我的老舅说过，只有坏人才会说自己是好人；我的外爷说了，看上我家妈妈的人不是好人；我的舅母说没有三十岁还在单身的好人；妈妈的朋友说好人全是些没有出息的人，所以你就算是好人也没出息！”
大捷哭笑不得，讪讪道：“我再不说自己是好人了，我也决不作没有出息的好人！”
金妤顿了一顿，忽又道：“我不会作饭菜。”
大捷慌忙道：“我会的。”
金妤觉着好玩，又道：“我也不会洗衣裳。”
大捷道：“我会的。”
金妤道：“我也不会哄小路玩。”
大捷道：“我会呀！”
金妤再叹一口气，道：“你还会些什么？”
大捷抖擞精神了，如数家珍道：“在从前，我会读书，千百个字也认得了，千百部的书也读了，不懂的书也读了，差一些就考上了大学；我会写字，大字小字方字圆字红白字，不认得的字，我也会写，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说我是书法家，说我是学问家。只可惜功名路太远，远在天边看不见；功名路太窄，千古秀才行路难。在现在，不信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我学会了挣钱，一个人再花不了，我会养家，祖上父母小姨三姑们不说，弟妹们要钱，我也会给。我连犁土耕地放牛牧羊也全会折腾，不仅仅会种菜，也会卖菜，不仅仅养活了我自己，还能孝敬家人，所以我大约也是个有出息的好人了。因为在乡下，不熟的人，再想不出我也曾是个秀才；因为欢喜乡下，再熟的人，也再想不起我也曾是个书生。”
小路忽道：“你会生小孩不会？”
大捷又一呆，却道：“虽然我不会生小孩，却能让我的动物朋友们生许多小动物，你想玩什么也有。我会养鸡鸭鹅兔鱼，它们全部会生小鸡小鸭小鹅小兔小鱼这样的小东西，虽然它们全部不会说话，可是它们全部在活活地活着呀！它们也要吃东西，也要玩，也要长大。连我的狗和猫也会生小猫小狗，小猫好像小虎，小狗也会打架。我还有牛和羊呢！小牛儿不怕虎，小羊儿也会哭。有一天，小偷夜半来我家了，我的狗不认得小偷，就和小偷打了一架，小偷不敌，负伤要跑，不幸的是，小偷惊动了满园的动物，几乎所有的动物杀向小偷，小偷竟然狂声叫唤我这个主人起来救命！我也害怕我的动物朋友们变成杀人犯，不得不救了小偷一命；有一天，我的朋友来了，狗虽然认得他，可是其余的动物不认得他，所以它们也共同打他，连从来温顺的小羊儿也踢了他一脚，连一直可爱的小兔子也咬了他一口，我出来的时候，要不是好心肠的狗一直在劝架，这个朋友只怕就没有了；有一天，我的娘回家来了，这些小东西们好像迎皇帝一样接着我娘，可惜我娘也好像皇帝一样不爱奴才，可是它们欢喜我娘啊！我娘就是杀了它们吃，它们还是要作我娘的奴才！你说好玩不好玩？虽然总是它们自己生的小东西，可是我养了它们啊！所以好像也就是我生的小东西了，城里人只会玩假动物，哪里有真的动物好玩，你说是么？”
小路还是白眼道：“你说它们不会说话，它们会不会放屁！”
大捷含笑道：“小少爷不相信，我这就请它们来玩。”
可叹金妤从来就害怕这些非人的东西，平生又极怕兔子，这时候已是怕得不得了，所以小路连忙道：“我的妈妈害怕不是人的东西，最怕是兔子。”
大捷想也不想，赶紧接口道：“我不会养兔子，您不要害怕，我也不玩别的动物了。”
大捷很吃惊，一面方才想起了好像正在销声匿迹的动物们，方才更是吃惊，却又寻思着如何打发去家里的兔子，再请所有非人的动物们真正地销声匿迹，因为大捷心中正在欢喜，因为金妤好像比媒人妙口描绘的形象还要光彩许多，虽然不是神仙般超凡入圣的装扮，金妤当然有着春天里独到的光辉，如此光辉的金妤让他最是吃惊。
那金妤静静地坐了一会，忽地又不自在了，只好看着年轻的小路，无比机敏的小路又分明了年轻母亲年轻的心，就道：“我想吃饭了。”
大捷吃惊之余，却是挥之不去的欢喜，果然就展现了平生本领，很快就整理出了一大桌好菜来，且请大小两位客人用饭。
好在金妤虽然害怕许多动物，却好像不怕这些变成了好菜的动物。
饭毕，母子二人就要回家了，大捷苦留留不住，心中已是惊恐不安，实在善解人意的小路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要不好意思，连我也不饿了，你家的饭菜也不丑。”
大捷果然好了些，把眼来望着静静的金妤。
金妤默然。
金妤领了儿子出来，竟是悲凉！
相亲完了，金妤领着小路正在回家的路上。
金妤正在想着方才相亲的故事，想了一想，就再不肯想了，就只想着春天的故事，看着春天的山和水，却看不见春天的人。
小路正在想着小虎，竟是再也放不下了的意思，连春天的花草也不想看了。
母子二人各怀心思走着路，小路望着果然比春天更好看的金妤，忽道：“妈妈同意了没有？”
金妤一怔，道：“可同意什么呢，是不是你的小叫花子有什么好话说？”
小路茫然道：“我同意了。”
金妤方才吃惊了，道：“你同意我和那个人结婚不成！”
小路平生未有的哀伤忽然展现开来，哀伤得春天好像就不是春天了，而且他那小小年纪的哀伤正在成长。小路望着年轻得好像比自己还要年轻的金妤，小声细气道：“我想妈妈总也是小路的妈妈，我也说不好，别人家有爹，别人家的妈妈有丈夫，我有妈妈就好了，也不想有爹，也不怕人说我没有爹，可是妈妈没有丈夫会不会好呢？”
金妤也是好一阵茫然，再不肯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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