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见了金妤一回，就不幸地想念金妤了，可是小书也不仅仅是想念金妤，她想念到好处，她就要看见金妤。
因为实在不好请金妤来家玩，所以她只好过去瞧金妤。
金妤也不见外，也不请人家坐，只道：“我那好福气的姑娘和好运气的儿子会读书不会？”
小书一面自己坐好了，一面道：“她们好像很会读书。”
金妤道：“我听着。”
小书只好说道：“这几个小人儿全是好学生，小虎最是沉静，沉静得好像就是石头，无声无息，连她动着的时候，也好像没有声音，只是她虽然很会读书，却又好像很不欢喜读书。小路最是好玩，好玩得整个学校的学生几乎全部争着请他玩，只是他虽然有些意思，然而，果然没有他的时候，学生们好像也不会没有意思。小归最是可爱，可爱得至少在本校是举世无双，只可惜她的可爱过了头，好像布娃娃似的不好亲近。小兔最是温和，温和得几乎就是个小老太婆。小难家境不好，却好像从来不会忧愁，而且她最是机灵，机灵得连我老人家也不认得她的机灵。小树最小，却好像深不可测，所以我也说不好，小朝也沉静，却沉静得可怕，所以我也不好说。”
金妤道：“我好像在问小虎和小路读书的故事。”
小书白眼道：“读书有什么意思！”
金妤一呆，道：“你是个老师，怎能不说书，怎能没有意思！”
小书道：“读书就是读书，哪里有意思！”
金妤一怔，道：“读书好像也有高低上下的分别。”
小书只好叹道：“现在也说不好，将来考大学的时候就见分晓了，你说是么？”
金妤忍着气，忽道：“你的宝贝儿子又怎样呢？”
小书也一呆，却道：“他实在没有意思。”
金妤吃惊地看着十分光彩的小书，道：“你的亲儿子也会没有意思！果然没有意思，好歹也是你的学生了，学生有意思没有？”
小书又一怔，只好又叹道：“小雪有时候好像石头，有时候又好像水，小齐老师说他最不听话。”
金妤没有在意“石头”和“水”的话，只道：“小路说他最听你的话。”
小书道：“他虽然害怕我，却是阳奉阴违，他老子虽凶，却也奈他不得，机灵过了头，好像就是不机灵了，好像就是白痴了。很少有学生敢和他斗嘴，许多学生见了他，简直就是老鼠见了猫，许多学生见了他简直就是小羊儿见了大老虎虫！我也奇怪的是，小雪好像从来不和这几个人使坏，更奇怪的是，小朝根本不怕小雪，最奇怪的是，小雪竟然害怕小树！竟然还肯听她的话！还好像不是阳奉阴违！所以我也不说好。还是你的儿子好啊！与世无争，仁者模范，表里如一，君子风度。”
金妤淡淡道：“小虎又如何！”
小书想了一想，又叹道：“小虎故事，实在讲究，想来这个小虎必定是你的克星了。”
金妤竟是咬牙切齿了，道：“悔不该收了她，可怜她过生日的时候，我好心好意作了一回饭菜，可是她竟然嫌我作的饭菜不好吃！竟然要我和她跟大喜学这门手艺！她倒是学会了，可怜我都几十岁的人了，哪里学得会！她会了也罢了，可是她活活把大喜赶走了，害我父女骨肉活活分离。”
小书听到这话，大怒，道：“小虎也大不像话了，连我也只教她读书，可是我哪里还能教她厨艺呢！”
金妤吃惊道：“连你也不会这手艺！”
小书又呆了一呆，很是不好意思，只道：“就是作饭也罢了。”
金妤道：“当然这也罢了，可是她竟然还要我伴着一同上学，就是想要我作书僮的意思，这也罢了，她也只是恨我不肯动，是要强着我动的意思，可是她还要和我睡！还不让小路和我睡！实在欺人太甚！”
小书悠然一笑，道：“于是你怎么对付她了？”
金妤道：“我实在无法子，小路又实在委屈，从来也不敢和她争，从来就只会在背里忧愁，所以我就请大喜回来把床砸坏了，就单留下一张床，她就是再狠，也不忍让小路睡地上了。”
小书呆呆地听着金妤的故事，听得心中好像是感悟了，却好像又更糊涂了些，忽听金妤淡淡道：“你看见我的娃娃和鱼没有？”
小书一震，果然看见了两面孤高的娃娃，看见了一群鲜活的鱼，还看见了沉静的鹦鹉，看见了默然的风铃，她看见了也只是看见罢了，说道：“我只看见了你，所以我就忘了看见这几样东西。”
金妤道：“你好像没有吃惊。”
小书道：“看见金妤了，我就很累，累得再看不见别的东西了。”
金妤默然。
小书只好告别，很失意地回到家来，却吃惊地发现大力正在教训小雪，只是口训也罢了，可是大力正在动手动脚！而且小雪孝顺得没有还手！看见小书了，大力方才收敛了，小雪见了小书就流泪不止，却仍不肯出声叫唤疼。
小书淡淡道：“平时你好像再不舍得碰他。”
大力道：“可是他竟然偷家里的钱！他也晓得钱是我的命，钱没有了，我还能活着么？”
小书震怒。大力也害怕了，小雪方才呜咽道：“小书妈妈，小朝家里很穷很穷，穷得连衣裳也不够穿！所以我就想给她买衣裳，因为她是姑娘，我的衣裳送不得，大力爹不肯给钱，我就只好偷了。妈妈老师不晓得么，小朝婆婆好呵，好得就像是我们几个人共同的婆婆，可是小朝婆婆穷啊，穷得连钱也没有，可是小朝婆婆也苦呵，苦得连钱也不会挣！小兔家又给钱又给衣裳，又送吃的又送用的，小虎和小路也总助着小朝，小难家也穷，可是小难家和小夜家一直也在助着小朝婆婆，小树家也和小兔家一样，连小归也缠上小朝了，连可怕的小齐老师也看上小朝了！小树的妈妈说，正是因为好几家人从来的扶持，小朝和婆婆才能活着，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助人家一回！”
小书不再生气了，大力也早回避了，小书还是淡淡的，只道：“你要助人，也不能偷，你自己没有出息，怎么助人！”
小雪怯怯道：“小书妈妈，我听说了很多杀富济贫的故事。”
小书冷笑道：“那也得有杀富济贫的手段！”
小雪再不敢多话，老人和老爷回来，见了小雪模样，很是惊慌，小雪慌忙说是自己走路又摔跤了，老爷埋怨小雪十岁了还没有学会走路，老人埋怨小书还没有教会小雪走路，小书没有说话。
这日，小书第一回访到了小朝的家。小书从来就是个很奇怪的老师，几乎从不家访，这一回就好像是破例的意思了。
当时小朝婆婆没有回来，小朝正在园子里玩，只是玩得有些不寻常罢了，因为小朝正在请小母鸡生蛋！可是小母鸡当着小朝的面，哪里好意思生蛋！所以小朝不得不生气了，嗔道：“你不肯生蛋，婆婆哪里有蛋吃！婆婆不吃蛋，病哪里会好！婆婆的病不能好，哪里能养小朝！小朝没有人养了，哪里能长大！小朝长不大了，又哪里能养婆婆！你说是么？”
小母鸡实在不能忍受小朝苦口婆心的教导，所以它忽地飞逃了。小朝只好又请大白鹅生蛋，亲眼看见小母鸡遭罪的大白鹅没命地逃呵！可叹小朝实在也是天良未泯，只好又道：“你们两个不生蛋，只好卖了你们换钱，也好省些养你们的钱，我家养不起，也再吃不起。”
小书忽道：“我养得起。”
小朝没有望见小书，也没有听见小书的话，兀自又道：“卖了你们也好，小金姨正是因为害怕你们才不肯来家玩。”
小书道：“我不害怕。”
小朝方才知觉了，但是见了小书，小朝呀！几乎欢喜成了个小泪人儿，慌忙请小书进屋。
屋里果然很穷，不仅仅穷得没有娃娃和鱼一般的东西，连客人坐的椅子也没有！连喝茶的茶杯也没有！连厨房也没有！连主人好像也没有！所以小书只好站着，当时小朝就要好生款待小书，先是变戏法似地拖出一张好像椅子的椅子，又不知何处献上一碗粗茶来，方才亲自动手烧饭菜。
但见小朝十分娴熟几乎就是精湛的手段，小书看得目瞪口呆。
小朝很快作好了饭菜的时候，小朝婆婆也回来了，看见了小书这尊神，也只好惊惶失措。小书呆呆地握着小朝很小很小的小手儿，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小手儿也能分柴烧火，还能挥刀切菜！只是这些也罢了，可是她还能请母鸡母鹅下蛋！小朝婆婆却是明白了，一时老泪下流，一面不好意思地望着小书，一面道：“白让小书老师笑话了，小朝命苦，才一岁就没了娘，也才三岁的时候，她爹就变成了混帐，姑娘不要了，老娘也不要了，只顾着
自己跑了，再不见回来，我又只是个老不中用的人，只好累上了小朝，白天我出去了，她就什么家事也自己学会了，好在有金家树家人可怜着，我老小两个也才能偷活着。”
小书叹了口气，只道：“小朝将来会有出息。”
小朝婆婆登时就很欢喜了，因为她以为正是不得了的小书，金口玉言再不会错，金妤也曾和小朝婆婆说话，可是金妤仅仅是教小朝要活着罢了，所以小朝婆婆实在听不明白，小朝分明就在活着，金妤却要教她活着，所以小书的话实在明白多了。
小书吃着是小朝亲手炒作的饭菜，咽下了是苦难的清香和甘甜，咽不下是苦难无涯和重大，只想着贫贱果然出将入相的故事，只想着王侯本无种的荒唐，悲乎！
小朝上学来，又一回让小夜看见了。小夜自然是个男学生，却是小书从前的学生，小夜也只是大了几岁罢了，小朝没有在意，小夜却是十分在意，第一回迎了上来，道：“我认得你，你就是小朝！”
小朝淡淡道：“我又不认得你。”
小夜不得不沮丧不已了，道：“我是小夜呀！四年级的学生，我每天都要看见你，看见你我就不得了，看见你我就很欢喜，原来我是个又懒又不听话的人，可是我看见你了，我就十分勤快了，也很听家人话了，原来我淘气，老师也管不好，可是因为我看见了你，我就再不肯和学校淘气了，原来我总也读不好书，因为你在读书，所以我现在几乎就是最好的学生了，爹和妈妈常常说起你，姑姑也说你很有出息，你不晓得，我呀！总也想看见小朝！”
小朝吃惊道：“看见我是什么意思？”
小夜茫然了，道：“我也不晓得，原来我在家里再不听话，家人也老宠着我，可是我活着总是累，比大人们整天工作了还累，就是整天不上学不作作业也累，可是我看见了小朝的时候，我就再不好意思累了，我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晓得这好像就是精神，也才想起来自己正在家里白吃白喝白住，也才想起了家人原来是辛苦，想起将来我长大了再不能让家人这样辛苦，而且，我还要让很多人不再辛苦。”
小朝又淡淡道：“我不辛苦，从来也不累。”
小夜呆了一呆，忽道：“我的家不穷，从后你家没有什么，我和家人给小朝送去。”
小朝听了，竟是漠然，道：“我也有家，家是很不富裕，可是家里有婆婆，猫儿狗儿还不嫌家穷，所以我不怕穷，我也有朋友，我的朋友虽然也是小孩儿家，可是小朝眼里的朋友就很大，大比了山，大比了天！”
小夜惊恐道：“原来你也有崇拜的朋友！”
小朝道：“我一直就有我崇拜的朋友，这个朋友又不是朋友，小朝一直以为她就是小朝的妈妈，可惜她一直都不承认，可是小朝也不在乎，所以她要小朝活道，小朝就活着。”
小夜呆呆地望着小朝，一面听着小朝的话，小朝默然一会就走远了，小夜望着沉静的小朝去了，望得实在伤心，因为年轻的小夜竟然害上了年轻的相思，这才悲乎！小夜家人一直在无名地扶助小朝婆婆，只是连小夜也不晓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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