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虎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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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大树和老舅说了许多好话,又陪大喜说了话,就要带小树回家,小树只要自己走回家,大树也不肯,抱着小树说道:“小宝贝,你将来果然长大了的时候,果然长成了大树的时候,大树想抱着小树走路也不能了。”
小树只好屈服。
小树父女去后,那里老舅听说小雪不是熟人是个生人,也犯愁了,大喜也无法子,再出来的舅母想了一想,忽道:“送他去派出所。”
小雪登时就哭道:“我又不是坏人!”
舅母安慰他道:“我们哪里晓得你是不是坏人!你也别愁,派出所的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肯定会分清你是坏人不是坏人!”
小雪吓傻了,老舅好笑道:“送他去孤儿院!”
小兔也好笑道:“可惜他不是孤儿,既然不是孤儿,谁肯收留他!”
众人好像也懵了,全部好像不怀好意地瞪着小雪,小雪正在水深火热中间,当然不能自在,忽见大喜好像很善良,好像是个好人,于是他就呆呆地望着大喜,众人也只得呆呆地望着大喜。
大喜原来正在欣赏如此好玩的故事,这时候再不能自在,怒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让我送他去老人院么?可怜,我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有七十八十岁年纪!”
舅母很漂亮很年轻地微笑道:“公公,你肯定也不晓得他有多大年纪!”
大喜哑了口,舅母只好叹道:“爹,这个小人儿来历不明,还是请警察同志收留他罢。”
大喜也叹道:“贤儿媳,你不晓得,在他们小心眼里,派出所就是人间地狱,男女警察就是黑白无常。”
小岁道:“因为警察有枪,实在可怕!”
小兔道:“因为警察整天和坏人在一起玩,玩久了,警察肯定也会变成坏人,又是警察,又是坏人,实在怕人!”
小干道:“就是没有变成坏人,既然警察欢喜和坏人在一起玩,我们这样的好人怎能和警察在一起玩,好像我们也是坏人了。”
小雪又叫唤说自己的小书妈妈是正宗学校的老师,舅母顿了一顿,忽道:“我好像认得一个小书老师。”
小雪听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人,只是不敢碰舅母一碰罢了,所以只是嘶喊道:“好姨,小书老师就是小雪的妈妈啊!”
舅母一怔,重新看了小雪一看,却是摇摇头,道:“长得一点也不像。”
小雪实在哭累了,所以呻唤道:“好姨啊!小书妈妈说,小雪长得像她的丈夫!”
舅母一呆,道:“可是我只认得小书,再不认得她的丈夫。”
小雪已是奄奄一息了,也只得等死了。
老舅一面请家人用饭,一面很善良地也请小雪这位小客人吃饭,自己却不急吃,且和小路一道先给金妤送了饭菜过去,正好也送小干回自家去,老舅再回来了,方才用饭。
可怜是小书家忽然不见了小雪,全家上下几乎闹翻了天。
大力未曾住口地埋怨老爷和老人,说是两个六十岁高龄的老寿星,竟然守不住一个九岁半高龄的小东西,老人也埋怨老爷怎么就睡着了,睡着了也罢了,小雪没有想走的时候,睡着了果然也罢了,可是老爷偏偏在小雪想走的时候睡着了!
老爷也不甘示弱,也埋怨老人什么时候不去买菜,偏偏在小雪想出去的时候去买菜!老人只好又埋怨小雪九岁半了竟然还不晓得回家!连猫儿狗儿九个月大也认得回家的路,想扔还扔不掉呢!”
大力只有哭笑不得,独有小书正在默然。大力忽然知觉了妻子的默然,不得不吃惊道:“小书老师,咱家的儿子丢了,您好像一点也不伤心!”
小书淡淡道:“儿子果然丢了的时候,再伤心不迟,也不致白白浪费了我的伤心,什么东西也有限,伤心也有限,所以不伤心也罢。”
大力道:“可是儿子丢了没有呢?果然没有丢么?可是儿子现在哪里呢?”
小书道:“肯定还在人间玩,你的儿子冰雪聪明,平时想扔还扔不掉,哪里会丢!”
大力道:“儿子果然冰雪聪明,哪里会丢!”
小书悠然道:“所以我就不伤心。”
大力实在说不过,要去报警,只道:“反正我是没有办法了,也只好请警察去看看咱家的儿子是不是冰雪聪明。”
小书道:“你很想丢人现眼不成!你的儿子也就消失了大半天,你就好意思去麻烦政府!没有十天半月,看谁肯理会你!”
大力呻吟道:“十天半月儿子再不回来,咱家二老哪里还有孙子!咱夫妻哪里还有儿子!也好,这个儿子果然没有了,只好麻烦您再生一个儿子赔我们!”
小书又默然了。
大力和老人老爷却不肯默然,就在家里又一回全面大搜查,只以为小雪可能就在眼前,玩够了也就不玩了,玩累了也就出来见人了。
小书入定了一般,根本听不见家中的不平静。
直到晚时,因为小虎一早就失踪了的故事,只怕小虎现在也找不着家了,也好像小雪一样的孤苦伶仃,也好像小雪一样的举目无亲,所以舅母终于同意了去找小书老师,却又不肯亲自移驾屈尊,因为舅母也只是看见过小书,看见小书的时候,也只是听说是小书,所以她实际也不认得小书。因为小书长得也很好看,舅母也不许老舅去饱眼福。所以大喜只得亲自带着小雪到了小书所在的学校,幸好一问就中,因为守夜人不仅仅认同了人间果然有个小书老师,而且还认同了小雪这个小书老师的儿子。
大喜当然如释重负,想起小虎的时候,竟是悲从中来!
大喜要走的时候,小雪却死活不让他走了,说是小书老师教导他要知恩报恩,因为他自己不能报恩,所以他要请家人重重酬谢大喜。
大喜哪里耐烦,怒道:“我果然稀罕你家的报答,哪里会这样麻烦!我还卖了你方便!”
小雪只得忍气吞声,别了大喜后,不知何故,兀是泪流满面,想来这一天啊!他洒下的泪比从前九年半流的所有泪还多。
且看他收拾了泪儿回到家里,家人们实在折腾累了,正在陪小书坐着忧伤,忽见周游了整整一天的小雪几乎是从天而降,才是欣喜欲狂,欣喜啊!满盖了忧伤。可是小书竟然无情地拦阻了一家人的狂喜,冷冷道:“快说。”
小雪重新找回了家,恍如隔世之后,好比重新作人了,所以也就老实招出了整一天的奇遇。
大力听说儿子果然是迷路了,顿时就万分沮丧了,且道:“小书老师,才您还说这个儿子冰雪聪明啊!可怜,他就是被坏人拐了骗了,被恶人绑架了,被凶人打杀了生吃了,我好像也还有些脸面呢!”
老爷只道:“咱们快些去多谢人家!”
小雪方才又说了老舅家人的好话,老人怒道:“他们怎敢说你是人贩子!拐人的人怎么会迷路!”
大力又哭笑不得。
夏天里,众人挥汗如雨。
小雪忽地笑道:“秋天,我就要上学了,他们几个也要上学,到时候小书妈妈就全认得了。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兄弟,好像是个要饭的小兄弟,小兄弟好啊!好得我再不晓得他好在哪里!还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妹妹,只好五岁,请小书妈妈也收了她作学生!也有一个小小的小兄弟,小齐老师嫌他没有老子不肯收,小书妈妈会不会嫌没有老子的人呢?”
小书默然。
小雪早该入学了,却因他病了几病,也就误了二三年,实际当时的小学堂太远了些,老爷老人却说是要让小雪熬到小书肯教儿子的时候,所以等到了如今。
老人又听说了名医的好话,当时就笑道:“我也晓得恩人是谁了,果然是一方神灵!果然是大大的恩人!明儿,我们就谢人家去!”
小书怔了一会,不再默然了,这时候轻轻叹一声,道:“名医故事,小城留传,救了一人活命,赢来百口盛赞,悬壶济世,正是最大的善人。听说她也才二十七八岁年轻,不说神圣,也是奇人!早想见识人家一回,先是我自己好像没有生病,一直也不好意思去拜见,后是人家神奇,实在让我汗颜。”
老人道:“小书也厉害,十七岁就中状元了!”
老爷道:“小书更厉害,不独小城有名,大城也留着小书的大名!”
大力心中耿耿,道:“再厉害也不中用,只作了小学教师,害我家总不能发达!”

老爷叱道:“你不发达,反怪人家!”
老人恨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好更想好,家里已经这样好了,城里多少人家也比不上,更别说乡下了。”
大力不敢作声,小雪忽道:“人家生了两个儿子,不仅仅是同一天生来的儿子,还是一模一样的儿子,小书妈妈有这样的本事没有?”
听了这话,老人老爷好像也黯然了,全是不满足一个孙子的意思,只是有些不一样罢了。老爷有了孙子想要孙女,老人倒是想得开,有一个孙子也够了,可是老人害怕三代单传的小雪有个三长两短,到头也就一个孙子也没有了,所以有两个孙子好像更保险些。
大力还是哭笑不得,又是别有心思。小书想要教训儿子,却又不想再说话,更怕反弄疼了自己的手脚,所以只好作罢。
小书忽然说是饿了,大力方才想起一家人还没有吃东西,连忙和母亲父亲整顿了好酒好菜来。可叹这家人除了小雪,四大人全会吃酒,倒是非凡的人家!而且小书的酒量几乎是深不可测,更是非凡的小书!
这时候,小雪说是吃过了不饿,所以他就呆呆地望着老爷和大力喝酒,又呆呆地望着老人和小书吃酒。
那三个人好像也罢了,小书饮酒最是好看,好像是因为小书本来就很不丑,不丑也罢了,可是小书好像还很威风!美人常有,威风的美人就是罕见的美人了,所以小书饮酒不似美人饮酒,不像书生醉酒,好像英雄赌酒!只是再难有这样好看又这样威风的英雄罢了。所以小雪总也看不够,从小能动手动脚后,他就很孝顺地为小书把杯斟酒,为小书加菜送汤,却也是难得,这时候心念一动,他就异想天开想和小书老人共同吃酒,于是,他就斗胆道:“小书妈妈,我也想吃酒!”
小书道:“你小,吃不得酒。”
小雪道:“我先学么?”
小书顿了一顿,淡淡道:“你看家里谁也要喝酒,这个家实在有些不像话,白让外人说长道短,所以你就不用着喝酒了,也好为家里留些体面。”
那三个哭笑不得,小雪不甘心,又道:“可是我很想和小书妈妈一桌吃酒啊!”
小书不耐烦道:“你考上大学,就许你喝酒。”
小雪仍然是不甘心的意思,斗胆又道:“爷爷和婆婆没有考上大学,大力爹也没有读大学,许他们喝酒,不许我喝酒?”
小书又默然了,实际是懒得说话的意思。那三个也说着小雪,小雪方才无话。
夜里各自安歇,可叹这小书竟然和大力正在分房睡!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三五天,竟然是有很多天的分居!老爷老人不晓得也罢了,小雪却是分明,所以小雪很好奇。
这日夜里,大力实在忍不得,非常想要夫妻一体自在自在,小书竟然很奇怪,说不生儿子了还睡在一处作什么,又不好玩又挤得慌,再不能自在。大力还是不敢发作,却是从此不幸地想到了是不幸的离婚,就好像是永远分居的意思了,悲乎!
已经很晚了,大喜走在夜幕下的小城中间,当然也有很多夜行人,当然也有夜光。虽然夏天不冷,可是大喜想到小虎的时候,他就冷上了心,虽然只有几个月一处的生活,大喜早也把小虎当作了亲人,所以啊!大喜也要寻找小虎。
大喜看见小虎的时候,小虎正在打仗!
小虎好像在梦游,游到天黑了的时候,她就有些累了,游到了饭店的时候,她就有些饿了,因为黑天不晓得她累了,所以黑天下的人也不晓得她饿了。天黑了,也只是害她找不着回家的路罢了,大路找不着,小路当然也找不着。
然而,有些白天里的好人到了黑夜就好像变成了坏人,所以手握竹棍打狗要饭的小虎就让坏人缠上了。
两三个大人要捉小虎,捉不着的时候,怒火中烧,共同用武力企图征服小虎,因为天黑了,几个大人欺负一个小人儿的丑事也不会曝光,所以啊!风高放火天,夜黑杀人夜。
因为金妤的话,小虎很久没有打架了,她好像也不会打架了。
然而,小虎看见自己身上的小红帽子出落下地的时候,好像就不是梦游的意思了,她看见坏人踢飞了小红帽子的时候,心中很疼很疼,因为小红帽子不仅仅是从前小路头上的帽子,更是金妤一针一线作成的帽子。所以又累又饿的小虎心疼到好处,小小心灵只想着打狗,根本想不起要饭了,所以这时节的小虎啊,乍然凝聚了可怕的虎威,虎胆重抖擞,小身子不可思议地平地飞天,虽然飞不高,虽然终于飞不上天,然而,离地三尺也是飞,三尺小虎也要飞,所以小虎不仅仅成功地夺回了小红帽子,而且震倒了那二三个凶恶的大人。
小虎收回了小红帽子,却没能收回那可怕的虎威,于是,虎威发散开来,空心竹棍挑伤了那二三人,正好大喜撞上了,吼一声“姑娘”又吓跑了那二三人。
大喜狠狠抱着肉乎乎的小虎,一面忍着很多老泪,一面却是怒道:“你从哪里找来了这身破衣裳穿着玩!好像家里连衣裳也没有!”
小虎方才好像是真正醒梦了,方才好像又是个娇弱不胜的小姑娘了,方才趴在大喜身上流泪,一面呜咽道:“爷,小虎累了,小虎饿了。”
大喜几乎忍不得要流泪了,只得恨道:“姑娘不是很会要饭么!怎么会饿!丫头不是很会打架么,怎么会累!”
小虎气晕了,却是赖在大喜身上动也不动。
大喜一面抱着小虎回家,一面还是怒道:“我老人家也吃不下饭,你的金妤也在家饿着等你回家,小路几个小人找你一整天了,你看你好大的本事!害一大家人全部不正常了,人不正常,连英武也不会说话了,连金妤的鱼也不肯动了,连那两个布娃娃也更不像人了。”
大喜抱着小虎回家,正好舅母老舅小兔小岁也过来看小虎回家了没有,所以小虎十分不好意思,所以几个人全部放心了。
小路牵着小虎的破衣裳就哭,小兔小岁却是双双欢喜的意思,金妤冷冷道:“你是不是梦游了?”
小虎怯怯道:“我我我再不作梦了!”
老舅看见小红帽子就嗔道:“你还留着它作什么?可惜金妤的红花帽子再找不着。”
舅母却是好笑道:“我看见小虎一回就想笑一回,人家家里也只是养猫儿狗儿,我们家里竟然养着虎玩!”
大喜正要找饭菜喂小虎的时候,小路和小兔早端上饭菜来了,小岁也送上了茶水来,于是,大喜也请众人再用些饭。
夜里,小虎赖在金妤身边睡着的时候,忽然又哭了,还是无声无息地哭,还是没完没了地流泪,金妤惊醒了,还是不知所措,慌忙叫唤老子和小路。
大喜和小路也慌忙过来,但见小虎自己也让金妤闹醒了,大喜嗔道:“不要脸!这样大了还要尿床!”
小虎气呆了。小路嗔着大喜道:“外爷,不是尿床,小虎又作梦了!”
金妤怒道:“姑娘尿床,你过来作什么?”
大喜也怒道:“你不唤我来,我来作什么!”
大喜说完就走,金妤慌忙请他抱小虎去和小路睡,小虎不肯,小路站着也发呆。大喜叹一口气,说金妤的床实在很大,让小路也睡下,又替小虎保证小虎不再作梦了。
金妤只想睡梦,也懒得再折腾了,于是,大喜就侍候三个人睡好了,方才回自己屋睡去不提。
然而,小虎还是要作梦。
在梦里,小虎望见花妇人了,虽然花妇人正在看着自己哭,可是小虎还是害怕得不得了,正要大声叫唤金妤和大喜的时候,忽然望见花妇人眼中流下的泪好像不是泪,好像全是血!小虎害怕到好处,就好像又有力气了,所以她也没有叫唤,撒腿儿就逃,逃未远,就撞上了少女和少男,少女狠狠抱着她哭,少男也站着哭,忽然又有许多小叫花子齐声呐喊着围上来了,小虎害怕到绝顶,狠命挣开了少女又逃,一路就逃回了家。
在梦里,小虎望见了金妤的时候,忽然以为花妇人好像金妤,终于分明金妤不是花妇人的时候,方才安然了。
在梦里,小虎正在和金妤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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