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小路坐在家里看着鱼，因为金妤几乎每一天都要看鱼，所以小路也好像学会了看鱼玩。
鱼好像很自在很潇洒地玩着，鱼在动，小路却好像没有动，可是小路晓得鱼儿们根本不自在不潇洒。老舅也曾告诉小路，说是水缸太小了，鸟笼也太小了，天高任鸟飞，鸟才风流快活，海阔凭鱼跃，鱼才自在潇洒，所以水缸里的鱼再潇洒自在不起来，鸟笼里的英武也再不能风流快活。
英武也罢了，可是因为金妤要看鱼啊！所以鱼儿们也只好不潇洒不自在地活着。
小路却是再想不明白，因为小路根本看不出鱼儿们正在不潇洒不自在，就是正在忧伤的意思了，小路也不晓得它们有忧伤没有，因为英武会说话，只要它说话，小路就晓得它有忧伤没有，可是鱼不会说话呀！可是金妤就看得出来，告诉小路鱼儿们正在忧伤，这才稀罕！
这时候，齐家的捷妹又不请而来了，而且她仍然没有带来礼物，看见小路了，又想和小路亲热，但见小路如此看鱼的好模样，捷妹就不得不暂且忘了亲热，也只好和他一同欣赏正在活着的鱼。
捷妹进来的时候，英武也没有叫唤，好像是认得捷妹了，又好像根本不认得捷妹，所以她竟然看也懒得看捷妹！活活一个金妤的懒模样。
然而，金妤回来了，英武就是再懒，好像也不敢不理会金妤，所以它就叫唤道：“金妤回来了！小路上茶！”
捷妹又吓了一跳，小路也跳了起来，慌忙接着金妤，果然倒上茶水来，也向捷妹敬上了一杯茶。
金妤先是埋怨小路又忘了紧闭家门，小路又慌忙认错，金妤不再理会他的时候，他方才又接着看鱼。
金妤方才见了捷妹，却也是一点点激动的意思也没有，好像也根本不认得捷妹，又好像和捷妹相识许多年了。
捷妹却是十分激动，激动之余，她就要请金妤许下婚期，因为大捷追求金妤，感天动地一年矣，为了追求金妤，几乎就倾家荡产了，实际他讨好金家七个人没有成功，金妤没有收受衣物和金钱，大喜小路也没有收受，金妤连大捷送的娃娃和鱼也未收受，老舅一家人也没有让他买通，所以他的钱财几乎全部用在收拾家园和重整家园上了。
这时候，金妤看着躺在长椅上的布娃娃，娃娃好像也要睡梦，金妤淡淡道：“现在没有婚期。”
捷妹一惊，道：“这是怎么说？”
金妤不语。小路没有中断看鱼，却也一直在感知着金妤，所以说道：“外爷说金妤妈妈正在犹豫。”
捷妹皱眉道：“犹豫是什么意思呢？”
金妤不语。
小路只得又道：“外爷说妈妈实在不晓得自己几时嫁人，也不晓得自己嫁给谁人，连嫁人不嫁人她也不晓得，因为想念妈妈的人实在太多了些，舅母说妈妈的朋友分明是个姑娘，竟然也梦想着追求妈妈，实在好玩！”
听了小路这些好话，可怜捷妹再激动不起来了，不再激动的时候，她只好又注意上小路了。
因为小路几乎一直在看鱼，一面看鱼，一面说话，一面还要听着金妤的动静，只要金妤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就连忙侍候金妤，于是捷妹很好奇，就问着金妤道：“金妤姐姐，这个小人儿怎么这样孝顺你？”
金妤方才吃惊道：“他是我生的儿子，不孝顺我反而孝顺你不成！”
捷妹艰难道：“可是他才多大年纪呢！人家这样大，好像连饭也不会吃，好像只会吃奶。”
金妤嗔道：“有的人一辈子也长不大，有的人才生下来就长大了，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作好人，有的人才生下来就是好人了，有的人活到一百岁还不肯死，有的人才生下来就死了。”
捷妹说不得，只好又瞪着年轻的小路，忽又问道：“妤姐姐，这个小人儿也欢喜鱼么？”
金妤道：“我欢喜鱼，他怎能不欢喜鱼。”
捷妹也吃惊道：“可是鱼好像很丑啊！连胳膊腿也没有，连脖子也没有，连头发也没有，而且它们竟然不穿衣裳，丢人现眼也罢了，可是它们还沉在水里玩，一个人要是也这么着，哪里还是个人，不就是个妖怪了？”
小路一面看鱼，一面插话道：“所以你就是个鱼人。”
捷妹怒道：“人怎么会是鱼？我怎么会是鱼？”
小路道：“金妤妈妈说呀！就是因为鱼不是人，所以鱼才没有手和脚，也没有脖子和头发，也不穿衣裳，整天沉在水里玩也淹不死。”
捷妹恨道：“可是我怎么会是鱼人呢？”
小路说不得。
金妤却是笑了，金妤轻轻淡淡的笑，让捷妹更是吃惊，因为金妤的笑竟然好像是一个小姑娘的笑，竟然笑出了童年的风度，笑出了最年轻的声音，会心一笑，好像也是光辉的笑，害捷妹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过的童年，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过的笑声，就只好很辛酸很辛酸了，辛酸之后，又很忧伤很忧伤了。
且听金妤淡淡道：“你现在也有十几岁了，再不能回到几岁的时候，所以你要辛酸。你也不晓得你的将来有多长，不晓得你自己还能活多长，所以你要忧伤。鱼来我家了，也再不能回它自己的家，因为我也不晓得它的家在哪里，所以鱼也会辛酸。每一天，鱼要看见我，我也要看见鱼，总有一天，鱼看不见我了，我也看不见鱼了，所以鱼也要忧伤，所以你果然有些像鱼。鱼没有手足也会舞，也会动，没有颈，也会被人杀死，没有头发，也要在水里洗头，不肯穿衣裳，身上也好看，心上也不冷，所以鱼也不丑，鱼也不是妖怪，鱼也只是欢喜水罢了。”
捷妹又说不得了，无意中间又看见了小路，当时不得了，因为这个小路竟然又好像是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了！一瞬间就好像长了几十岁，而且他好像又是个老僧一般入定了，一念间就好像从生到死了！
捷妹当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声道：“姐姐，这个人是什么意思？”
金妤没有看儿子，还是淡淡道：“这个人好像正在想念一个人。”
捷妹大大地惊恐了，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金妤悠然，道：“正是难活不过人想人，这个人好像正在想念他的情人。”
捷妹又感觉了冷，冷得颤抖了，道：“可是他他怎能有情人！”
金妤嗔道：“他好像也是个人，怎能没有情人！”
捷妹艰难道：“可是他好像是个小人啊！”
金妤好笑道：“小人儿也是人，现在是小人，将来就是大人了，万事有情，万物也有情，有情事，也有情物，当然也有情人，天地也有情，山水也有情，天地人身心，情天情海情自在，情人情身自在情，所以情心心情最通灵。无情非物，亦非人也。”
捷妹呻吟道：“可是我怎么没有情人？”
金妤怔了一怔，又道：“你现在没有，将来就有了，果然没有情人，你连鱼人也作不成了。鸟雀虽小，五脏俱全，果然无情，怎能有生一代一代，怎能传承不息！人无分老少，又不分男女，至性之情，至情之性，全在想念中间。人，情之物了，所以他的情人也是情人，所以他自己也是个情人，他在想念他的情人的时候，他的情人好像也正在想念他，所以他好像也不吃亏，虽然情不一样，终于也是一样的想念，所以他虽然好像憔悴了，好像也没有后悔的意思。”
捷妹竟是再听不明白，又羞又惊，却是想溜了，金妤叹道：“你想逃么？”
捷妹道：“我不怕你，更不怕他！”
金妤道：“你怕有情，还是怕无情？”
捷妹叫唤道：“我怕鱼！”
捷妹果然怕鱼了，慌忙站了起来，果然就逃离了这样古怪的母子和鱼，才是悲乎！
皇天不负小路心，小路几乎找遍了整个小城。
这一回，小虎也玩得厉害了些，和小路捉迷藏玩，也和春天捉迷藏玩，害小路找不着小虎，再也知觉不到春天的美好了，可是小路分明，小虎就在小城，所以小路终于在城西的小桥上找着了小虎，方才知觉小城的春天正在美好。
小虎正在看着桥下的河水，河水很干净，所以河水里就有鱼，所以小虎就好像正在看鱼玩。
当时小路大喜，跑上来就捉着小虎，死活不肯放手了，可是小虎好像也晓得了自己是个姑娘，小路又分明是个小子，好像也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是大礼的话，所以小虎就不自在了，不自在到好处，小虎的虎威就发作了，忽然用劲挣开了小路。
因为小虎的虎威非同小可，所以小路就身不由己晃了开去，可怜是小桥上的桥栏老朽了，小虎也想不到木头会老朽，更想不到石头也老朽了，于是小路不幸地碰坏了木石作成的桥栏，桥栏呜咽一声裂开来，一块石头一块木头就只好不幸地和着小路一同失足了，一同摔倒在春天的河里。
这一天，天很冷！
这一天啊！天太冷！
所以河里冷呵！冷得小路实在透不过气来，不幸的是，小虎生来就怕水，就是她不怕水，她也不敢相信自己能救小路，所以她伤心之余，只好平生头一回哭唤人间的人救命。
当时她眼前也有许多人，这许多人几乎全部能救小路，然而，这许多人也只是看见罢了，所以许多人中间没有人肯跳下河去救人性命，大约是他们根本不想造七级浮屠。
也好像是天赐机缘罢，齐家大捷和大胜正好路过，大胜果然只是路过罢了，再没有救人的意思，大捷当时卖菜回家也听见有人呼唤救命，也看见有正在不幸的人正在河水中间挣命。
原来大捷也是想要袖手旁观的人，只是他略有恻隐之心，不忍观看，只想回避，可是他认出正是小路正在生死之间徘徊犹豫的时候，他就不好意思视而不见一走了之了。
大胜好像也是很好意思隔岸观火的人，所以他就正在见死不救，忽见大捷欲下河救人，不禁吃惊道：“你想救落水儿童？这好像不是多管闲事，好像是干傻事啊！你想学小姑姑救人不成险些赔上性命么？”
大捷也顾不上兄弟了，只是悲凉道：“兄弟，落水的小孩儿可是我的儿子！”
大胜更是吃惊，道：“你不要说笑话，你看你还没有结婚，哪里来的儿子！”
大捷惨然，一面手忙脚乱脱衣裳，一面道：“果然不是我生的儿子，可是他是金妤的儿子啊！你说是不是闲事？你说我干不干傻事？咱家姑姑是个英雄，她的侄子就是狗熊不成！”
大胜呆了一呆，忽然就跳下河去了，根本没有脱衣裳，连鞋也没有脱，连身上的背包也没有放下。
可叹，那小虎早就没有呼唤救命了，早就轰然跳下水了。
大捷再不能犹豫，再不能徘徊，大胜动作的时候，他几乎也在同时跳下水去。
不幸的是，大捷虽然不怕水，却根本不会玩水，更不幸的是，虽然河水不深，却足以淹没大捷，所以大捷下水后也只是自身难保的意思，只是他根本不好意思叫唤别人救命罢了。
那大胜虽然会水，可是水也太冷了些，害他也几乎不会玩水了，又根本找不着小路，也是自顾无暇的意思。
然而，绝顶年轻的小虎奇迹般地救得小路上了岸，好像根本没有人看见小虎是怎样救了小路一命，好像根本就是天神救了小路。
那大捷苦命挣扎之际，忽见落水儿童已然平安无恙，放心之余，方才慌忙呼唤别人来救自己的命。
大胜也晓得小路生还后，也只顾了自己活命，再不能顾及兄长了，因为他连一个儿童也救不了，怎能救得大捷这个比他还要大些的大人！所以大胜好歹上了岸，几乎就累死了，几乎就冷死了，才晓得作好人如此艰难。因为是同气连枝的手足兄弟，他就请求众人们救大捷，请求不中用，就变成了哀求，哀求也不能奏效，他就只得无望地哭求了。
也有很多人正在观看如此人救人的好戏，却好像再没有人肯救一救大捷，因为好像冬天的春天实在太冷了些，冷得呀！一点也不热！就是有人肯救人，大约也和大胜一样有心无力罢了。
可怜大捷悲惨不已，可怜大胜不胜凄惨，眼见大捷命在垂危，大胜心也在失落。
如此惨绝今古人世间的好戏上演了，而且悲剧演到了**，所以观众好像又平地增加了许多，千眼共睹活活的大活人从生到死的奇观，百目共赏齐大捷贪生怕死好生恶死的挣扎，从生到死，人所共有，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好生恶死，人之本性也。
这时候，也有害怕生死的人看见了自己不好的心肠，及时散了开去，也好像是不吉利的意思，也有人漠然离去了，也有人昂然退场了。
然而，新增的人好像比散去的人多了很多，大约就是小城人口连年剧增的意思了，仅仅死了一个齐大捷，根本不能阻止人口数量的膨胀。
这时节，众人们争相目睹这一奇观，上天有好生之德，下人有好奇之性，大胜绝望了，也不再求人救命了，正要拚死救兄救得同生救不得同死的时候，终于有人良心发现了。然而，这几个人根本不晓得怎样救大捷生还！因为跳河救人实在不是上策。
这当儿，又有人天良未泯，也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好长好长的绳子，绳子原来是不能救得大捷性命，可是这绳子的主人好像不是凡人，所以这绳子就好像变成了笔直狭长的通天棍，但见通天绳子当空一抖，抖向了大捷，又非常巧合地套上了大捷，大捷又慌忙握住了神奇的绳子，就好像握住了生命之绳。
大胜见了如此好事，慌忙就助着恩人拉扯绳子。
于是，从天而降的绳子神话般地救了大捷一命，大捷和大胜也才看清救命恩人就双双呆若木鸡，正是小路的救命恩人！
正是当今小城的五彩英雄小虎！
小虎慌忙弃了绳子，慌忙就背着小路不见了，好像很害怕大捷大胜磕头谢恩，好像更害怕观众笑话自己干了傻事。
原来小虎救得小路后，急忙背着小路就跑，也才跑出十几步远，就听见有人叫唤救命，年轻的小虎没有徘徊，英雄的小虎没有犹豫，背着小路再回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救了大捷。
大捷奄奄一息地看着慌忙散去的人们，人们好像没有尽兴，好像正在埋怨小虎多管闲事，好像正在遗憾没有看见大捷死。大捷又看着悲喜交加的大胜，忽道：“兄弟，哥哥我好像正在作梦！”
大胜方才悲叹一声，道：“可怜，我也好像正在作梦，可是我也看见了，施恩救你的人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孩儿家，小孩儿家就是救你的大恩人，所以小孩儿家就是个天大的小英雄！就是个天大的小神仙！我也看见了，小孩儿家好像还是小路的小朋友，实在好玩！”
大捷艰难道：“兄弟，我有没有丢人现眼？”
大胜看着已然空空落落的四周，道：“好像没有。”
大捷呻吟道：“好兄弟，小路会不会笑我？”
大胜道：“你有这样的心肠，已经是相当不易了，想来再不会有人笑话你，而且小路也正在难活，所以他未必就看见了你。”
大捷吃了很多冷水，更是昏头昏脑，可是他好像还不肯昏死过去，终于不能放心小路，更是头昏脑胀。大胜震惊不已，瞪着好像生不如死的大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还是要死么？”
大捷奄奄一息道：“小路会不会死？小英雄会不会送小路回家？小路果然不会笑话我么？”
大胜悲从中来，道：“小英雄能救你，当然也能救小路，你不要哭，你也不要害臊，果然有人笑话你，岸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笑话你，可是小英雄和小路不是他们啊！肯定不会笑话你！”
大捷方才昏死了，大胜慌忙寻医院再救大捷命。
只说小路吃水太多，尚未醒转来，孤独的小虎背着小路呀！竟是泪洒一路！
可是小虎小啊！再不晓得怎样折腾才能救小路醒来，也只是背他背到无人处，忽然就不再跑了，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作坏事，也不仅仅是没有作坏事，自己好像还正在作好事，所以再不应该怕人看见。
小虎放下小路来，看见小路的肚子很不小，以为很不好看，于是她就要助着小路缩小肚子，恍然明白这肚子里装着河水的时候，她就捉了小路的脚，害小路倒了方向。
小路果然吐了许多河水，肚子果然变小了，方才醒来，小虎忽然看见小路最后吐出一条小鱼儿来，她就只好目瞪口呆。
小路看见自己流口水流出了一条鱼来，也不得不呆若木鸡，可是他看见小虎就笑了，小虎怒道：“你也才活过来，你就笑么？”
小路听说，只得又哭，可是小虎又不许他哭，因为小虎看见小路哭的模样实在不美，就是没有不哭的时候好看，她就以为自己流泪的时候也不美，也就想起自己方才不美的哭了。
那小路哭笑不得之间，哽噎道：“小虎，你不再躲着我了么？”
小虎不答。小路呆呆地望着小虎，忽又问道：“小虎为什么要讨饭？”
小虎淡淡道：“因为我不仅仅没有爹，连娘也没有，不仅仅没有姐姐，连妹妹也没有，不仅仅没有家人，连家也没有。”
小路竟是凄然，又道：“可是小虎为什么偏偏要讨饭呢？”
小虎道：“你不晓得，讨饭好啊！累不着不说，白吃也不说，也不用上学，也不用作饭，连衣裳也用不着洗，连身子也用不着干净，连家也用不着回，整天里，都在转悠着玩。我不晓得自己有爷娘没有，可是我看见很多人有爷娘，这些有爷娘的人就不快活，又要洗脸，又要刷牙，还要学着作好人，再比不上要饭的人自在。要饭人不怕爷会打，不愁娘会骂，也不会想家，所以这讨饭的活路，好比是神仙的活路，就是神仙听说也有烦恼，我就没有烦恼，你就我讨饭不讨饭？”
小路听得很入神，好像在家看鱼一般地入神，而且还听得很讲究，讲究得好像就忘了小虎原来就是要饭的人，纵然是个小英雄，也只是个叫花子英雄，这才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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