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那小路拖着几乎从来也不会着急的金妤出了家，又走出了胡同上了街，一路寻找着小路睡里梦里也挥不去的小虎。金妤看着很像是憔悴了的小路，吃惊道：“我们果然就遛遛？”
小路点点头，道：“好妈妈，小路请妈妈去看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好人。”
金妤默然。
小路终于又望见了小虎的时候，金妤已是遛遛得累弯了腰，可是不幸的金妤也看见了小虎的时候，她就不得不目瞪口呆了，因为小虎又在打架！
还是那几个未怀好意的人，而且又添了几个同等未安好心的人，这些人原来全部是要饭的苦人儿，因为小虎与众不同，因为小虎不合时宜，因为小虎不识时务，一枝独秀，出类拔萃，神出鬼没，天马行空，所以众人嫉妒转成了仇恨，打击而后快，消灭始心安。
因为年轻的小人儿苦难，变化成了叛逆从生的**，因为可怕的人生大欲，演义成了无数罪恶的杀场，因为平凡的平常心机，幻化成了消灭美好的疯狂。
金妤看见了正在浴血奋战的小虎。
那小虎，活像长板坡的传奇英雄赵子龙！小虎打架，根本不狠，好像也只是很准罢了，大约是小虎想打人脸就打中人脸，想打人手就打中人手，想打人脚就打中人脚，想打人身就打中人身，想打人心就打中人心，一棍在手，所向披靡，虎威到处，所向无敌。
不仅仅很准，而且很快，所以小虎很快就能打败对手，很快就能打倒许多人。
然而，小虎小呵！又有不小的慈悲心肠，终不忍杀伤可怜又可恨的敌人，终不弃同病相怜的风度，敌方又添了几个人的时候，小虎终于不能招架，左冲右突，正想杀出重围，小路看在好处，以为小虎就要牺牲了，忽然哭声道：“金妤，救命啊！”
小路哭声乍起，惊住了那些个忘我拼杀忘乎所以的小凶人。
但见金妤长身而立，好如丈六金身，玉树临风，好如活佛出世，绝顶风度，好如天地之间一新人！
因为金妤根本就好像不是凡间人，根本就好像是天神仙，所以孤高的金妤无形不动中就好像有了仙的仙风，从容的金妤不知不觉中更好像有了神的神威，柔弱胜刚强，沉静杀疯狂！所以这些个小凶人们不得不又一败西去了。
小虎的面儿上有血，手儿上也有血，身子上还有血，连金妤也再不知这血里有没有小虎的血，一点一点的小血滴，好像是星星灿烂的小血花，血色英雄小虎煞是好看！小红花帽子，花格子衣裳，花格子衣绳，花格子衣带，包围着白里透红的小身子，又黑又黄的头发，共同装扮出了一个五彩的小虎，简直就是一个五彩的英雄！
小路慌忙抱着小虎就哭，小虎劝好了小路，这个五彩英雄就呆呆地望着还在发呆的金妤，如同小路堪称奇迹的记忆，杰出的小虎也奇迹般地在心铭刻着从容的金妤。
小路也呆呆地望着还在流血的小虎，再转面望着金妤的时候，忽声唤道：“金妤妈妈！”
金妤又是惊奇，因为小路好像从来不唤金妤这样的“妈妈”，惊奇之间，就看见小虎正在流泪，而且小虎正在望着金妤流泪，使得这个从容的金妤又很不自在了，且讪讪道：“这好像又是一个老熟人，小路，你要给他钱，还是给他吃的用的玩的好东西？好歹他也曾作过我娘儿的引路人。”
小路听了这话也吃惊，因为从来忘性的金妤竟然也记得小虎，这时候忽又道：“金妤妈妈再瞧瞧，小虎是妹妹呢，还是弟弟？”
金妤这回机灵了些，所以她也就明白了儿子这话，却也吃惊道：“宝贝，你连男女也分不清了？”
可怜是金妤也认不出来，也只是因为小虎身上的衣裳分不出是男装还是女装，也只是因为金妤果然分不清男女罢了。小虎身上的衣裳根本不名贵，不名贵也罢了，小虎的衣裳还很不整齐，又破又不好看，又有血迹，又有泪痕，所以金妤也懒得看人家的衣裳，看了也不济事，还是不晓得人家是不是女英雄。
小路实在无法子，只得亲自为年轻的小虎抹去泪花，一面怜惜道：“小虎，你疼么？”
小虎回过神来，道：“疼的。”
小路道：“所以你就哭了？”
小虎只好默然，可是小路再也忍不得，只想早些分出小虎是男是女，那小虎忽地瞪着小路，却是茫然道：“你又来了。”
小路一抖小胆儿，道：“小虎是个小子还是个姑娘呢？外爷说爱哭的小人儿肯定是小姑娘，可是小虎这样会打架，哪里像个姑娘！”
小虎忿然道：“你见我没有两三回，也有三五回了，可是你连这个也看不出来！我要是个儿子，家人哪里肯扔了我！”
小路听说，喜出望外，牵着小虎又道：“那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就不用麻烦妈妈再给我生妹妹了。”
小虎怒道：“你说你六岁，我七岁了，谁是你的妹妹？”
小路心里又转不过来了，那金妤这时候正在看着小虎，竟然也看得不眨眼儿了，可是她不像小路越看越欢喜，可怜她竟然是越看越害怕，好像果然看见可怕的虎了，金妤害怕到好处，就想打退堂鼓了。
小路这时候又机灵了些，但见金妤竟然想溜回家，急忙捉着金妤，这才是母子连心心有灵犀的意思，且听小路怒道：“金妤妈妈，你连我的姐姐也不想要了么？”
金妤听了这话，竟然吓得不知所措，分辩道：“我我几时生了她来？我怎么不晓得？”
小路又不得不怜惜金妤了，只得好言好语道：“亲妈，你看你个糊涂娘！平时你还丢三丢四忘东忘西，平时你还迷路找不着路呢！”
金妤已是惊恐不安，道：“所以我就忘了她？”
小路道：“所以咱家又添一口人了。”
金妤忽然不再惊恐了，可是她竟然耍赖了，还怒道：“我不承认，看你敢怎么样！”
金妤不要从容的神态，好像又是别一样的从容，看得年轻的小虎又发散出了年轻的光辉，又惊又奇，又悲又喜，好像见识金妤很久了，又好像从来没有见识金妤，只想要望见金妤，只想不再离了金妤。
好在此时此处再没有许多路人，尤其没有好奇的生人，大战已毕，观众也退场了。
那小虎还在望着金妤发呆，小路忽地拉扯她道：“你还没有认出来么？你还没有想起来么？这个美人就是你的亲妈，再不是后妈，是小路为小虎找着的亲妈，你可仔细瞧瞧她，小路和小虎的妈妈长得还不丑罢，更像小路呢，还是更像小虎！”
小虎震然，忽地又一回流下泪儿来，然而，小虎的泪实在不少，虽然没有流成河，也是如雨一般多。
小虎呀！竟是挥泪如雨！
金妤又惊又怕，好容易镇定下来，忽然第一回和小虎说话了，当时问着小虎道：“小虎，你总要遇上方才那些人么？”
小虎惑然，且收了泪儿，又受宠若惊，兀是望着孤高的金妤，回道：“是的。”
金妤道：“你能跑过他们不能？”
小虎道：“能的。”
金妤叹息一声，道：“你就不要打架了，果然不打架，别人也追不上你，你说是么？”
小虎很重很重地点点头，道：“好的。”
金妤道：“你打败了，当然不好，你打胜了，他们还要纠缠，你看你身上，自己的血也罢了，白让人家的血弄脏了衣裳不说，总是怕你疼的意思。从来好汉也怕人多，绝顶英雄也没有三头六臂，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有一天，你累了，有一天，他们又壮大了，有一天，狭路相逢的时候，你还怎能打得过他们！纵然你是个绝世英雄，也只是个孤独英雄，纵然你打遍小城无敌手，你又怎能挑战整个小城！你又怎能战胜所有的坏人！所以你就不要打架了。”
小虎也听不明白，只道：“好的。”
小虎又很轻很轻地流下泪来，泪流到好处，泪就好像又流成了河，泪流到多处，第三回流泪的小虎竟然又好像是个流泪的英雄！
小虎蓦地发作，很容易就挣开了小路，很快就逃了，果然很听话，逃到远处，忽然立定了，再回身来，好像是遥遥拜了金妤一拜，方才别了去。
母子二人呆呆立着，一个若有所失，一个怅然若失，一个身上好像断了手足，一个眼下好像没有了路，一个要思念，一个要留连。
金妤缓过神来，只道：“宝贝，我再嫁人，已经很不好意思，我又带了你这个小人儿嫁人，已经很不堪，家里人好像也很不自在，已经很丢人，所以我怎能再带上别人，我又不是去玩，好像是嫁人啊！”
小路道：“小虎是姐姐，哪里是别人！”
金妤道：“那人家里好像也不富裕。”
小路怒道：“他不肯，金妤就不嫁！我和小虎守着妈妈更好玩，外爷也欢喜，老舅也不会和妈妈怄气，舅母也不会再欺负妈妈，连媒人也说不再为妈妈作这个媒了，也请妈妈再三思。”
金妤只好又怔住了。很是善解母意的小路竟然叹了口气，又道：“金妤呀妈妈！你连自己早生的姑娘也忘了，哪里还记得别外的人，所以妈妈嫁人不嫁人的好话，小路哪里说得好！”
听了小路这几句好话，金妤好像分明了自己心中的犹豫，却是原来就不幸的犹豫，正是无比悲惨的犹豫，还是苦难无边的犹豫，如此犹豫中间，根本难上难。
小路忽然又说了小虎得了自己的小红帽子的话，想要让金妤不再在犹豫中间忧伤，然而，金妤依然犹豫，只是没有忧伤罢了。
小朝完全看见了这三个人，因为小朝好像一直在追随着金妤，春夏秋冬一年了，小朝还是在想念金妤，可是小朝又不想让外人看见自己的行为，连金妤的儿子小路在她眼里，她也以为是外人，所以这个小朝也实在古怪！所以只要有小路在，小朝就不好意思现身来见金妤。
看见小虎打架的时候，小朝也没有害怕，原来是要冲上去助小虎一助，因为小路在，她竟然就没有见义勇为！
然而，小朝分明望见了英雄的小虎，年仅五岁的小朝好像就看见了自己，一样穷的衣裳，一样穷的人，一样不穷的形容，一样不穷的精神，当然还有是一样穷的苦难。
英雄的小虎激发了英雄的小朝几乎就是同等英雄的品格，所以同病相怜，所以同是天涯沦落人！
小城再相会的时候，冬天还在寒冷，所以长使英雄泪满襟。
小朝转了回来，家在小城，却好像不是小城人，东城区有一大片未开发的土地，有许多不是楼房的房子，住着许多城市里的农村人，小朝家没有土地，却也住在这里，所以回来也再不用爬楼。当时她也才转到这片土地边上，就又看见许多人在打架玩，好像还是围攻小虎的那些人，小朝没有见到小虎，方才放心。
然而，这些人仍然在围攻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少年小夜，可叹小夜虽然比小虎大了几岁，却根本没有小虎那般英雄的手段，所以他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原来小夜好像也一直在跟随着小虎，当然没有拜师学艺的意思，也只是崇拜英雄的意思，童年的小虎已然身经百战了，小夜几乎每一战都到场了，有时候当然要助小虎一助，只是小虎再不领情罢了，于是这些人当然要仇恨小夜，今日里，又正好遇上了，所以大战一触即发。
可叹小朝果然是个古怪人物，看见小虎打仗，她以为很好看，没有小虎的战斗，她竟然恶心！所以她根本没有见义勇为的意思，慌忙回了家，还只怕这些人就看上她了。
阿爷推着老妹妹齐姑出来行走，正好路经此地，但见小夜几乎就要牺牲了，老少兄妹当然不好意思袖手旁观，正要劝架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忽然就冲上去参战了，这个小女孩也只好五六岁年纪，竟然就学会了舍命救人的品格！
阿爷只怕打出事故，大吼一声，下场震住了打架的人们，小女孩挨了几拳竟然没有哭！小夜艰难地爬起来，阿爷齐姑看清了小夜，原来也是熟人。
齐姑嗔道：“你是不是又逃学了？你家原来也不富裕，让你读书就是让你享福，可是你好像不肯享福，只要出来打架玩，只想让人家打倒了好受些活罪不成！”
小夜慌忙道：“好爷，好姨，冬天放假了，也不是我要打架，是他们要和我打架。”
那些叫花子们不服气，纷纷指责小夜平时多管闲事，竟然管到丐帮头上了。听说这些人全是叫花子，依然坐在轮椅上的齐姑也吃惊了，怒道：“人家已经是叫花子了，已经很可怜了，你不给人家饭吃也罢了，不施舍些钱也罢了，可是你还要欺负人家玩，欺负谁也好些，欺负叫花子算什么本事？”
阿爷也哭笑不得，小女孩再忍不得，怒道：“你看你还是个大人呢！你还看不出来是好人和坏人打架么？叫花子也有坏人，这些叫花子就是坏人，你不见他们这样多人打人家一个人么？很多耗子打一只猫的时候，你帮着猫还是帮着耗子？”
齐姑也哭笑不得，讪讪道：“小妹妹，你又是谁家的小人儿？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耗子打猫玩，你这样小，就见过这样的好事了？”
小女孩不再理会齐姑，只想回家去找大人来收拾这些叫花子们，却又有些犹豫，所以她就立着不动了。
但见小夜流了许多血，阿爷齐姑也生气了，正想教训叫花子们，小夜连忙道：“就是好姨的好话了，他们原来就是可怜人。”
叫花子们呆呆地看着小夜，小夜又道：“你们打我，我不怪你们，请你们不要再欺负小虎，我是个男子汉，可是小虎是个姑娘啊！你们只要不欺负小虎，我就让你们打着玩，我家不富裕，比你们好了很多，只要你们不再和小虎打架，我也会给你们东西吃。”
叫花子们默然了，因为小夜说到吃东西的话，他们竟然就全部饿了，小女孩也怔住了。
齐姑叹一口气，问阿爷身上有没有钱，阿爷哪里肯施舍钱，齐姑一定要他出钱赈济众叫花子，阿爷不得已，取出些小钱，叫花子们欢天喜地，齐姑没有尽兴，又逼着阿爷拿出更多些的钱来给叫花子们分，叫花子们忽然就哭，说他们也有一个妈妈，是他们共同的妈妈，因为他们是叫花子，他们的妈妈当然是个叫花子妈妈，也就是丐帮帮主的意思了，说他们的妈妈就和齐姑一样好。眼见众人哭，小女孩和小夜也哭了一哭。阿爷齐姑让他们去了，先送小女孩上了回家的路，再送小夜去医院治伤，好在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流很多血，到底也平安，小夜家人来接小夜的时候，阿爷早推着齐姑回小店了，所以无话。
次日，阿爷又推着齐姑出来散心的时候，冬天下雪了！
阿爷慌忙推着齐姑到人家屋檐下避雪。
忽然有一对父女过来了，正是仪南的丈夫金点和女儿小南，小南正是昨日相助小夜的小女孩。阿爷不认得那父女二人，齐姑却认得金点，那金点慌忙和女儿上来见齐姑，齐姑见了小南就好笑道：“原来是小南啊！”
小南恨道：“我早就不是小南了，妈妈开车撞了你，那一天，爹就叫唤我是小难。”
金点泣道：“正要去请您，小仪老师一直在想念您。”
小南也哭道：“爹说，妈妈就要死了！”
齐姑震然。
阿爷也流下泪来，也劝齐姑去见仪南。
齐姑不得已，只好同意。几个人到了仪南家的时候，冬天的雪更大了些，这里有很多人，很多人全部来望仪南，很多人全部悲哀。
这些人大多是仪南的学生，当然也有当初她几乎撞死的那五个小女孩，而且，这里还有风筝。
风筝接着齐姑，推着她进屋瞧仪南。
仪南握着齐姑，忽然微笑了，道：“我开车差些撞死了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好像不恨我，我开车差些撞死了五六个小丫头和一个大姑娘，她们好像也没有怪我，我开车开出了车祸，竟然没有人告我！没有人告我也罢了，竟然有很多人说我是个英雄！这才好玩！”
齐姑忍泪道：“也有人说我和风筝是英雄，只是我们自己不承认罢了，风筝早就伤好复原了，也只是和她的丈夫分居了罢了，当然不会怪你，可是我好像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怎么会不恨你！你不仅仅害我走不得路了，还害我让婆家休了，害我想嫁人也没有人要了。”
风筝流下泪来，兀是说不得。
原来景大义的父母一年前皆是小城的长官，二官一直在维护仪南，所以金点不仅仅没有砸锅卖铁赔偿，仪南反而有了一笔英雄补偿金，还有了个英雄的名声，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且听仪南道：“听说我就要死了，没有人要你，你嫁给我的丈夫好不好？”
小难登时就欢喜了，连忙道：“妈妈也不要死了，小齐姨肯嫁给爹，我就有两个妈妈，实在太好了！”
仪南呆呆地看着女儿，忽然说是想出去看雪了，因为冬天实在太冷，谁也不同意出去看雪玩。仪南又请众多的学生们各回各家，众人们不肯，好歹让金点劝走了。仪南还在握着齐姑和风筝，然而，仪南好像没有力气了，好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风筝也知觉了，却也忍着泪请仪南隔窗看雪飞。
仪南看见雪的时候，雪竟然不下了！雪竟然没有了！
金点和小难悲声呼唤仪南的时候，仪南死了。
小城从此少了一个优秀的人民教师。
从此小城又有了英雄碑，碑名仪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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