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JH门诊部前的广场中央，设置了一处程控喷泉。医院里造景，我想除了净化空气，更多的是为病人心情舒畅做出考虑。
她坐在喷泉前的长椅上，扭着纤细的腰身趴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身后的景致。我站定身子，环视了四周人来人往的忙碌与混乱，再回头看面前这个约摸四五岁的孩子，她委实太过于安静。如果她不说话，几乎能让人误以为她失语。
“如果再加点音乐，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她把头枕在自己手上，侧过身子对我说道，清凉双目，小巧樱唇，唇边尚有梨涡隐现。
阳光明媚，我的心情很好。我笑着走过去，坐在她身旁。西瓜红色的立领卫衣，胸前蜗牛与蘑菇张扬，让面前的宝宝看起来很有精神。她的头发很长很黑，高高地束成马尾，直垂至腰际。
“你见过音乐喷泉么？”我问她。这年月，没见过音乐喷泉的孩子屈指可数，我这话很有点废话的意境。
“见过。”她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对着我如数家珍：“圣陶沙，特莱维，阿加姆，等等，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日本那个什么动物园里的喷泉，它能喷射出许多动物的画面。”末了，她总结性地给我提了建议：“阿姨，你也可以带着你的孩子去看看。”
我花了很大力气抑制嘴巴张大，对她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表示遗憾：“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没有足够的钱，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孩子。”
“你会有的，阿姨。”她坐直身子，挪近我并握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小，可是很温暖，像秋日的阳光，暖到人心底深处。也许，我的世界她并不懂，而她的世界也离我很遥远，但这并不妨碍她传递给我温润与安宁，甚至还有希望。
我想起了犹太人的一句谚语：别和心中充满怨气的人交朋友，不然，你也会和他一样看不到任何希望。反之，亦然。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靠水的地方湿气颇重，臂膀处微微泛起一丝冷意，我替面前的孩子紧了紧衣领，“这里很凉。”
她暗叫糟糕，紧忙滑下椅子，扯了扯搓皱的衣角。仰起头可爱地笑：“我爸爸说，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我的笑声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溢出唇角，夸张而无所顾忌，让人禁不住想，其实快乐的理由很简单。
“你是一个会给人留下深刻影响的小姑娘。”
“我爸爸也是一个能让人很容易记住的人。”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英国人的某种生活态度，当逗笑充满了智慧的哲理，也就可以被称之为幽默。
“女儿像父亲，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我看着她走向门诊部，惊觉痛苦的理由，原也有很多很多。起先她坐在椅子上并不让人觉得她的孱弱，可是她远离的背影很快泄漏了生命的年幼娇弱，像是在风雨中颤抖不止的幼苗，轻轻一拉扯，就能被连根拔起。
“瞿医生，你回来了！”几个充满年轻朝气的女护士奔到我身边，围着我叽叽喳喳兴奋莫名。“你都去了快两年了，可想死我们了。”
我收起失神的眼眸，抬手捏了捏刚才说话那个女孩子的脸蛋儿，笑嗔道：“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去了？听着怎么像我这是从地底下回来似的。”
欢笑声如火星砰溅出来，我望着他们的笑靥，年少如花，青春洋溢，再看看自己，当初只道是寻常，现在看来，错失的不仅仅是年年春光，还有昔年如花女子的情怀与心事。
两年时间，门诊部来去不少同仁，就如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快捷紧张。从广场到门诊三楼，短短百米距离，久别重逢，相识的，拥抱少不了，不相识的，微笑以对。其间真心假意，各自心知肚明。仁者修密多年，自认收益良多，医者之心，在于对病人的态度，一字仁，不在于对同行之间，要知道，医院的竞争也是能让人头破血流的，就像两年前公派出国进修的名额，我还不是过五关斩六将艰险而得。
“小彤，不是要下周才能回来么？”章教授欣喜若狂对站在科主任室门口的我伸出了双手。“你这丫头，总喜欢给我来这样的惊喜！”
我感念在她“丫头”两字上，回以她大大的拥抱。奔六十岁的老太太，保养仍是极好，脸上虽不乏时间刻下的痕迹，但内在的柔韧、温和以及敏锐气度是我们这些小辈望尘莫及的。
“老师，见到你真好。”
她原是我在同济的硕士生导师的挚友，年轻时也曾一起留学德国。在心胸外科这个圈子里，没有人不熟悉章隐的名字，她是有名的心脏移植专家，从事心脏移植的临床和实验研究十数年，其成绩已是国内领先。研究生毕业那年，导师将我推荐给了章隐，我如愿进了RJH，全上海最好的综合医院。在这里的七年，我至少有三年的时间是待在了英国，先后两次这样的好机会，若不是面前这个女人，即便我再努力过七年，也未必有今天的成就。毕竟现实是残酷的，很多事不是你努力了就一定会成功。
“我对你的期望很高，对你的要求就会更严格。”章教授放开我，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笑着递给我一份病例。“本是要交给别人来做的，既然你回来了，就当仁不让。”
病例上的孩子有一个很不错的名字，覃桑，六岁。
“左心室严重发育不良，呼吸困难，活动耐力差，伴随紫绀加重和缺氧发作。”
心下了然，我确定道：“法乐氏四联症，什么时候开始的？”
“六个月大时。”
将病例合在手中，我轻吁口气。这是一种很普遍的复杂先天性心脏病，大约占先心病的百分之六十左右，且多发生在孩子身上。这种病的手术治疗尚在探索之中，但手术成功率已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换句话来说，我有九成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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