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六、 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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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彤,送你。”林易诚随手递给我一束香水百合,状似无意四下看了看,欲盖弥彰道:“我很少送女人鲜花。”
一阵风打过来,淡淡幽香盘旋在心尖。低头看了手中的花,纯白自傲,无暇无疵,不做作,不隐藏,率性而直接。
“谢谢。”我微笑问他:“去哪里?”
他为我开了车门,等我坐定,方道:“去威斯汀,我定了位子。”
我一手捧花,一手搁在车窗上撑了头,闲闲道:“我想吃大闸蟹。”
他愣了愣,旋即笑着凑近我,在我唇边吻了一口,“嗓子痒了么?”
我笑了笑,把头转向窗外。秋风起,蟹脚痒,金秋十月,菊黄蟹肥。这时节,江南各地对蟹都有难解的情结。上海人尤其喜欢这吃食,江苏阳澄湖的清水大闸蟹,桌上美味,必不可少,以至于弄堂口话家常时,随口都是一句:“今年,侬蟹吃了哇?”
林易诚一边开车,一边空出一只手,伸过来替我理了理鬓边的散发。“怎么办,瞿彤,我发现我一日不见你,如隔三秋。”
我瞧着他唇边的戏谑与促狭,遂故作深沉,叹了一口气:“一日抵三年,人生弹指一挥,你倒很快不用受罪了,而我还得在这红尘苦苦挣扎。”
他一口气上来,呛得咳嗽了几声,脸色微沉,隐于夜色之中不甚明显。很快,他又若无其事,对我好气又好笑道:“你把生死倒看得淡然。”
我放柔了声音,缓和道:“我是医生。”
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也就变得麻木了,虽未达到谈笑生死之际的境界,但到底生无所谓,死亦无所谓,对于死亡带来的悲痛总算是能做到顺其自然,处之泰然。
死亡是凉爽的夜晚,这是海涅的诗。
“我倒也不怕死。”林易诚说完这句话,突然毫无预警地踩了油门,加速奔驰起来。窗外的霓虹闪烁很快就化成惨白的一团团模糊,从我身外迅速掠过。
我静静地沉稳地盯视着他,无波无澜:“我也觉得死不可怕,只是有些恐惧车祸死亡前的疼痛,又或者半死不活,使得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形象大损特损。”
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就这么生生被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一举浇灭,连最后的黑烟都没来得及发出吱的声响。
车辆减速,林易诚握着方向盘上的手背青筋纠结,一根一根鼓起扭曲,令人担心是否会不堪承受,冲破肌肤爆裂而出。
我将花从左手换到右手,再将左手伏上他的。“易诚,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坏。”
彼时声线柔媚婉转,如猫一般犀利鬼魅,瞬间就将面前恨潮翻滚的男人安抚下来。
他长长一叹气,脸色虽不怎么好看,声音却是平和下来。“就算我不出车祸死,早晚也得被你气死。”
我呵呵笑溢出唇。想来,我真不是好东西,什么也不知道倒也罢了,偏偏活得比谁都清醒,享受一切又逃避一切,凝视一切又嘲笑一切,在逃避与不屑之中,永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这不能不说是对人对己的残忍。

威斯汀的环境很好,无论从什么角度欣赏,都让人觉得气宇轩昂,隔着黄浦江,与浦东陆家嘴金融贸易区两两相望,倒有一种牛郎织女的意境。只是楼高百尺,站在底层抬头时,终有一种高山仰止的不可企及感。
林易诚订的位子靠窗,俯首便能揽尽外滩夜景,绚烂的灯火彻照夜空,繁华的景象融进江边潮湿的空气里,某种情愫就弥漫在广厦街角以及车水马龙中。
“想什么呢?”林易诚在我眼前挥了挥手,忍辱负重道:“你能不能专心点。”
“好。”我答应得很爽快,回头看了他一眼,掠过他的耳鬓,眼光又停留在他斜后方不远处的一桌。
那个我在伦敦地铁里见到的男人,那个我在RJH门诊部前见到的孩子,原来这世间微妙关系的维系真的与距离无关。
佛说,五百年前的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那么,我与他们先后两次的相遇,是缘于多少年前的因由?
那个男人的外表是沉稳内敛的,然而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就能窥见其间的锋芒,就像平静冰面下澎湃涌动的暗流,一朝迸裂,毁天灭地。此刻的他,脸上流动的是如涓涓细流样的温柔,他剥开蟹背,用筷子细心地把金色的膏黄剥下,蘸上调料,低头轻轻送进身旁孩子的嘴里。
孩子的笑明媚灿烂,他的笑宠溺宽容。
而我,看得如痴如醉。
“那个男人比我好看么?”林易诚阴沉的声音在我耳际响起,疑似雪崩前的轰隆声响。
“看起来很不错,”我睨了他一眼,打趣道:“镇江的陈年香醋,原来也是这样的酸!”
“只怕秀色可餐的不是蟹。”
我听着某人阴阳怪气的嘲讽,讪讪低头。正好我们点的大闸蟹端了上来,掩饰了我的尴尬与内疚。可也就是侍者摆弄餐具的须臾,再看向斜后面时,那个男人与孩子已消失不见。
鬼使神差的我蹭地站起身,打翻了身前的醋碟,褐色浸润进雪白的桌布,缓慢地蔓延,如一幅流动的泼墨山水画,空气中顿时弥漫了酸涩的味道。不等侍者过来收拾,我抓起手边的坤包与外套,大步流星地奔向了餐厅出口处。
等我从电梯里下去,追出大厅外,满眼所见不过是璀璨夜色,车流如织。左逡右巡,人行道上三五成群,却没有我要找寻的身影。
门童过来问我:“小姐,要给你叫车么?”
“谢谢,不用。”我轻轻摇头,抱紧怀里的外套与包,喧嚣拥挤的夜,在一瞬间变得空荡虚无起来。
“啪”的一声,有东西从高处重重落在我身前,我瞥了一眼地上,满地散开的百合,冷香扑面,冥想在这抑郁的空气里。转身抬头往上看,十楼的靠窗处,透着背景的明亮夺目,黑影轮廓清晰可见,他的手似乎动了动,将手机放在耳边。
我包里的手机铃声霎时响起。拿出,接起,林易诚冷漠的声音传来:“瞿彤,我们之间的游戏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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