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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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向晚,街上的行人渐渐稀疏。
得得的蹄声传来,一个满面风尘之色的老头儿,骑着一头瘦驴,从西边慢悠悠地行了过来。
行至街边的一个小食摊前,老头下了驴,往雾气腾腾的锅里望了望,原来里面下的是热汤饼。一边招呼正在案板后忙着揉面的摊主给下一碗,一边坐在了摊边靠近炉火的几凳上,拿出在腰间悬挂的葫芦,仰头喝了一口。放下葫芦,又搓了搓手。
目下虽然才只十月末,但此地靠近甘州,乃是西北酷寒之地,天气已是甚为寒冷,哈出来的气都凝成了白雾。
老头儿喝了口酒,暖了暖身子,便向摊主拉起家常来。这老头一口的南音,和本地方言差异甚大,但看来他好像在北地已经呆了不少时候,南音虽然明显,但却并不难懂;再者这宝坪集地处甘州和凉州这两个最繁华的市镇之间,摊主常年与往来客商打交道,见多识广,因此与他交谈起来并不费力。那老头儿好像对此地的风土民情特别感兴趣,一边听,一边从身后的行囊里拿出一叠巴掌大的像生麻布一样的干树叶,和一根细细的炭条,在那叶子上快速书写。
这老者姓陶名宗仪,字九成,号南村,黄岩清阳人。陶宗仪少负才名,诗、书、画俱佳。但生性淡薄,不慕名利。本朝不重科考,朝廷用人,一是从贵族子弟中遴选,二是由地方举荐。陶宗仪因素有才名,数次被推荐到地方府衙任职,但都被他推却了。三十多岁的时候,实在躲不过了,就到知县手下当了一名典史。不久,知县调任到陕西行省清江县,陶宗仪也跟了过去。
情江县附近有一座星斗山,此山的一脉名为金凤岭。名字虽俗,风景却不俗。陶宗仪无事时便去访幽探奇。金凤岭上有一个聚云观,其中教众乃天一教张天师门徒,宋末时避祸于此间。现任主持名为铁崖道人,见识广博,气度不凡。陶宗仪与铁崖一见如故,因此一有闲暇,就常常徘徊于金凤岭不去,和铁崖谈诗论道,饮酒围棋,或者看他带着一帮小道士和俗家弟子们修炼精气,习学武艺。
岁末铨选之时,要由知县向监察御史述评县吏的政绩。知县对陶宗仪的才干颇为赞赏,只是有一条,认为他太过“流连金凤”。结果这次来巡查的监察御史是个道学先生,一看到“流连金凤”的字眼,便以为他沉溺青楼,官威有损,不问青红皂白,将他除了名。陶宗仪也不申辩,乐得逍遥自在。
此后陶宗仪回乡,每隔几年,便要出来游山玩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每次出来,即便绕道也要到金凤岭来盘桓一段时日。陶宗仪随身带着一个背囊,里面放着晒好的树叶,路上遇见有趣的逸闻掌故,便记录下来,回去编汇成册,号为《南村辍耕录》。
这次,陶宗仪向西走得比较远,差点就到了阴山脚下,因前面几个汗国之间摩擦不断,情势混乱,这才又向东折返了回来。
陶宗仪行笔如飞,直到摊主端上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饼,他才把树叶和炭条重新收回囊中。
陶宗仪端起碗,用筷子捞起汤饼,一边吹气,一边咝咝哈哈地往嘴里送。饶是如此,两只眼睛也没闲着,不断打量路上的行人。
这两年时局并不太平。其实自从太祖忽必烈驾崩之后,几十年间,不仅大都内逼宫夺位的闹剧一再上演,周边各个大汗属国之间的扰攘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这几年,东、西察合台汗国之间的争斗尤为剧烈,连带着这两个属国周边的小番属国也跟着倒了霉。
这几个月,不断有流民从西北过来,沿着河套往东南方向迁徙。中原虽然也有战乱灾荒,但毕竟还是比西北温暖富庶,即便讨饭为生,保命的机会也要多一点。
陶宗仪碗里的面汤刚刚喝了一半,西边又来了一对母女,也慢慢往这个小食摊前走了过来。那母亲大概有二十多岁年纪,左手肘上挎着一个包裹,右手牵着她的女儿。那女孩顶多也只有六、七岁。母女俩看样子并不是贫困人家出身,衣服虽然破旧,质地却是好的;固然也是满面灰尘,却能看出皮肤甚是娇嫩。这两年西察合台汗国为了打击东察合台汗国的势力,连续灭了它周边的好几个小国。一旦国亡,这些国家的贵族丢掉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只得和寻常百姓一样亡命奔逃。因为缺乏求生的能力,有时甚至连一般百姓也不如。
母女两个正慢慢往这边走来的时候,突然从街对面的小巷子里窜出来几个十二、三岁的小混混,打头的一个上来抓住了妇人胳膊上的包裹就往下扯,妇人大惊,死死拽着不撒手,后来的那两个孩子,一个上去掰她的手,一个从背后抓住她的头发向后猛揪。被推到一边的小姑娘吓傻了,张口呆了半天,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妇人听到女儿的哭声,手一软,包裹登时脱手而去,得了手的三个小混混,一把把妇人推到地上,拔腿就往巷子口跑。
街上来往行人不少,有的还驻足观看,但并没有一个人出手援助。这种情形,人们都见得太多了。
突然斜刺里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伸臂挡在了巷子口。众人细看时,原来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那少年虽然衣衫褴缕,个子也未长成,但伸臂而立的姿势,却颇有气势。
那几个混混看见有人阻拦,吃了一惊,及至看清楚只是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顿时心放宽了,为首的那个上去就要把那少年推开。
不想那少年人虽然小,却是学过几手功夫的,身体也甚是灵活,身一侧,避开了推来的手,拳头却同时招呼到了那个混混的脸上。那人吃了一惊,头向后一仰,那少年另一只手就趁机抓住了包裹,不知怎么的一顿一扭,包裹就到了他的手中。

几个小混混这下可着恼了,几个人一起上来对着那个少年又打又踢。那少年且挡且退,身上挨了好几下也并不急于还手,只瞅准空子,冷不丁地踢上那几个混混的膝盖。不一会,三个人就趴下了二个,剩下的那一个也不敢再过来了。
旁边的行人本来就不住啧啧称奇,这会更叫起好来。几个小混混脸上更挂不住了。
旁边陶宗仪早就把妇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小女孩只顾看人打架,也忘了哭。少年走了过来,把包袱还给妇人。那妇人千恩万谢,有心给恩人下跪,对方却只是一个十余岁的孩子。突然醒悟过来,拉过小女孩要她跪下给那少年叩头。那少年急忙拉住了。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那几个混混却还在街对过骂骂咧咧,并不走远。妇人和孩子见了,十分恐慌。那少年推了推妇人,指了指前边,示意她们先走,自己却站在街口,挡住那几个混混的去路。
那几个混混并不理会妇人,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又一起怒目瞪视着少年,两边就这样对峙而立。
小食摊旁边坐着的陶宗仪,吃完了汤饼,一边时不时啜饮一口酒,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妇人和孩子渐渐走远,少年又盯了那几个混混一眼,慢慢退后几步,然后转身欲行。
那几个混混看他转身走去,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快跑几步,上去就要抓少年的肩,少年听见动静向旁边一闪,另两个小混混就站在小食摊旁边,这时突然抬起灶脚边洗菜的木桶,紧跑几步兜头将一桶水尽数向少年泼去。少年来不及再闪避,被浇了个透湿。
木桶咣地一声被扔到了地上,几个小混混在旁边哈哈大笑。小食摊的主人大怒,从锅里抄起一只长柄的大铁勺,从摊子后边冲出来作势要打,那几个混混见势一窝蜂跑掉了。
少年被冷水泼晕了,发了阵呆,用手撸了撸头上的水,走到街边想要解下外衫拧水。此时天气寒冷,不多时他的嘴唇就开始发紫了。
陶宗仪看不过去了,走上前拉住他解衣服的手,少年看了他一眼,见他满面和善,胡须花白,便没有挣脱,任由陶宗仪把他领到小食摊旁。陶宗仪一边抬手又要了一碗热汤饼,一边从驴背上的包裹里拿出两件衣衫递给他。
少年迟疑地望着他,却没有伸手接。
“娃娃不要怕,只管拿着换上。老头儿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着你这个娃娃很是顺眼,你就当交了一个老朋友吧。”陶宗仪笑眯眯地说。
少年又看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伸手接过衣服,也不扭捏,就在街边换上了。
少年原来脸上甚多脏污,被水一泼一擦,露出来的肤色,甚是白皙。而且他脸面的轮廓比一般汉人和蒙古人都要深刻,头发和眼珠的颜色也似乎比一般人更黑。看样子明显不是汉人,但好像也不纯然是色目人。
本朝将子民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唐兀、乃蛮、汪古、回回、畏兀儿、钦察等族属,合称为色目人;第三等是汉人,乃是指北地较早归顺本朝的汉民,第四等是南人,指原南宋治内的汉人。色目人大多来自西域,高鼻深目,肤色偏白。不过有的族属与汉人和蒙古人混居几代之后,特征逐渐便不那么明显了。
不知眼前这个孩子,是什么来历?
袖子太长,挽上半截,下摆也被掖进腰里。等他换好衣服,陶宗仪把热汤饼端到他面前,那孩子弓身致意接过,也不推辞。许是饿的久了,大口吃了起来。幸亏刚才换衣服的空,汤饼已经放凉了一些,不然口内非褪层皮不可。
陶宗仪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待他吃完了,便问:“还要一碗吗?”
那孩子想了一想,摇了摇头。
陶宗仪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怎么就你孤身一个人在这里?”
那孩子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指了指自己,慢慢地说:“李维城。”然后又顿了一顿:“西边来,一个人。”吐字清晰却很慢,好像还不怎么习惯说汉话。
“你父母呢?”
李维城摇摇头,然后黯然低下头不言语。
“其他家人呢?”
不抬头,又接着摇了摇。
陶宗仪长叹了口气,大人物们只知道沙场驰骋,建功立业,却不知他们的功业,是建立在无数人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之上的。也许不是不知,只是不在乎
吧。
自己却不能不在乎。眼看这孩子在困厄之中,还能仗义救人,这份担当,胜过无数九尺男儿。他虽然会一点功夫,但毕竟年幼,前路坎坷,还不知会碰上什么艰险。不说艰险,就是饥寒这两条也能杀人夺命。
沉吟之间,陶宗仪已经有了计较。
“娃娃,接下来你欲往何处?”
还是摇头。
“我看你身手不错,想必也是自幼打下的根基。你若没有去处,不如和我老头一起去往一个所在,跟随一个道长读书习武,也免得今后四处漂泊。我老头一把年纪了,定然不会骗你,如何?”
那孩子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直视着陶宗仪,陶宗仪也回望着他。一老一小,具都神色坦荡,信任在这凝视中逐渐滋长。
李维城屈身下跪施礼,陶宗仪连忙扶起。
旁边的小食摊老板啧啧感叹不已,说这年头这样的好心人已经不多了。
付了钱,一老一小,牵着那头瘦驴,在暮色中慢慢向东南方向走去……。
※※※
注:
1.古时的汤饼,就是现在的面条。
2.东、西察合台汗国,乃是元朝的藩属,东察合台汗国领有现在中国的新疆一带,西察合台汗国在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河中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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