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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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四停稳了船,鹿泉带着李维城离舟上岸。沈秋涛已经伫立岸边迎候多时。李维城对存悔居士仰慕日久,心中早不知把他的样貌琢磨了多少遍。及至相见,才知道江湖传言果真不是空**来风。沈秋涛身量颇高,臂长腿长,态度既洒脱又庄严。他负手立于岸边、极目远眺的样子,让人觉得似乎天下都被他尽数收入眼底胸中。
李维城心里暗道:“这个人简直比路上在庙里看到的关公还神气漂亮,只是没有那大部的胡须,面皮也要白净许多。”
沈秋涛才要抱拳行礼,鹿泉已是踏步上前,握住老友的手不住摇晃,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连声说到:“才听说沈老弟你出关,贫道就连忙赶来了。怎么样,你那一套烟波掌想来已经雕琢得出神入化了,来来来,这次不能撒赖,一定要和贫道好好切磋切磋。”鹿泉是金凤岭聚云观主持铁崖道人的大弟子,粗放豪爽,痴迷武学,交游广阔。别的道人云游天下是为了宣扬道法,他却是为了切磋武功。这次南下之时,听说老朋友存悔居士沈秋涛已经出关了,所以推却了其他的邀约,急急忙忙带着自己的得意门徒李维城赶到沈秋涛的居所——鄱阳湖心的木兰岛。
沈秋涛也反握住鹿泉的手摇晃了几下,笑道:“鹿泉兄还是这么个急先锋的性子。今日舟车劳顿,不妨先整顿修憩。至于掌法,自然少不得还要向鹿泉兄讨教。”
“哈哈,好说,好说。”鹿泉捻须应承。又向后指着李维城道:“这是贫道的小徒李维城。平时也随我习得几套拳脚。虽然有些闷头闷脑的不爱讲话,倒也勤奋踏实。有机会还请贤弟指教一二。”李维城乃是数年前由陶宗仪带到金凤岭聚云观去的,上山后就拜在鹿泉门下作了一名俗家弟子。李维城拜师之后,无论是习文、练武,还是砍柴、种菜,都十分勤勉,深得鹿泉及观中众人喜爱。李维城本来肤色甚为白皙,但久在户外风吹日晒,此时脸膛都变作了浅棕色。
李维城上前恭恭敬敬地弓身行礼。沈秋涛捉臂扶起。一弓一扶之间,已经探知李维城根底。看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内力修为却颇有根基,浑厚圆融,不浮不躁。行动间进退有度,既恭敬又坦然。不禁微笑点头:“不敢当。后生可畏,老道士收得好徒弟。不比我那劣徒……”一面叹气,一面向后吩咐,“保保,还不快快出来向道长见礼。”一面又向鹿泉到:“小徒谢水照。”
李维城逐声向沈秋涛身后望去,却不见人影。他才刚只顾仰望沈秋涛风采,不及有他。鹿泉却似早已察觉岸边并不只有他们三人,捻须微笑:“就是那……”。
沈秋涛晗首道:“正是。”
片刻,只见两丈开外的一株合欢树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从树干后面慢慢探出头来。滴溜溜的大眼睛,不住地打量众人。见沈秋涛已经收起笑容,板起脸来,才低着头,慢慢走到师傅跟前。向鹿泉深深行礼:“道长万安。”又向李维城道:“师兄好。”声音清脆。虽是低头肃立,却是一直在咬着嘴唇偷笑,脸上了无惧意。
这边鹿泉不禁喝彩到:“好个俊秀的娃娃。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琼枝美玉一样的人物。不象咱们爷俩,好像野地里的老树桩一样粗糙,哈哈哈。”
沈秋涛却道:“保保在岛上久居,少见客来,不懂应答,只知顽皮憨跳,倒让鹿泉兄见笑了。”保保是谢水照的乳名。沈秋涛和谢水照虽为师徒,却情同父子,因此习惯了唤他乳名。
他们两个老友在那边酬唱应答,这边李维城却只管望着那孩子发呆。只觉这个孩子,简直比以往自己看到的所有人物都要好看。其实说好看,漂亮却是其次的,李维城以前也并非没有见过出色的人物。只是眼前这个孩子身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那种灵动飞扬的神韵,却是世所罕有。
正在怔愣当中,突然见对面的小孩一扬手,一道闪光直向李维城面门打来。李维城悚然一惊,虽然正在发痴,但习武之人的机敏,还是使他本能地向左一闪,然后右手一晃把来物接在手中。接虽然是接住了,但却是手忙脚乱地颇为狼狈。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保保顽皮!”沈秋涛出言喝止。一面对李维城道:“见笑了。”谢水照抿唇而笑,躲到沈秋涛身后,在大人看不见的地方,用食指推着自己的鼻子,对李维城扮出一副小猪样的鬼脸。李维城勉强才忍得住没有笑出来。
鹿泉拍了拍李维城的脑袋笑道:“傻小子。”
李维城也自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由脸红低头。但是想到在岛上的这几日,能时时和那个玉娃娃样的孩子相伴,心里的高兴又添加了几分。握紧了手里的琉璃珠,心想,这真是个不错的见面礼呢。

一行人由岸边向岛屿中心走去。行不过数伍,便见树木掩映之间几栋木屋就在眼前。李维城一见木屋不由感到心内大奇,原来这屋子并不是直接建在地面上,而是在缓坡上打下数十根粗木桩,屋子就凌空架在这木桩上,进屋须先从房门口的木梯拾级而上。原来这鄱阳湖每年在夏秋之际,雨水颇丰,每次大雨湖面涨水之后,木兰岛的一小半都会被水浸漫,有时湖水甚至能漫至沈秋涛等人的住所之前。将木屋建高,一来可以防水,平日也可防潮。
木屋后是柔缓的山坡,山坡上树影交错,芳草如茵。此时正值四月阳春,正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时节。和风扑面,树木花草的幽香,顺着毛孔,渐渐浸入人的四肢百骸之中,使人有熏然沉醉之意。李维城师徒两个虽是从来也没有赏山玩水、吟诗做赋的文雅肚肠,此时也不禁从心中赞叹。鹿泉大声感叹道:“要说我们金凤岭的风景也不差,怎么跟你老哥的地界一比起来就好像粗面馒头对岳阳楼旁太白居的细点一样,不可同日而语啊。”
进得屋内,依次而坐,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的端茶点过来。老者牙没有几颗,头发也掉得只剩下后脑的半边,稀稀疏疏地绾了个发髻。谢水照口里叫着何爷爷,手快脚快地上去帮忙,似是和这个老者十分亲厚。
鹿泉和沈秋涛一面饮茶,一面讲着近来的种种江湖传闻。李维城坐在下首垂首恭听,细品着带着果香味的清茶。谢水照从奉茶之后,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李维城不敢四下张望,只微微侧身往门外看去,之见不远处一株开着酒盅大小的玉色花朵的树下,谢水照正和何老头一人一把小竹凳坐在树荫下。谢水照手里拿着一块茯苓饼,自己咬一口,又给那老人咬一口,吃得十分香甜。如果不是知道那老人姓何,李维城几乎要以为他们是亲爷孙俩。谢水照一边吃,还一边时不时顽皮地抚摩老人头发掉光的头顶心,又去他的捋胡子。老人不仅不以为侮,反而笑得露出了稀疏的牙齿。
等去收拾船、桨的沈四回来,众人开始摆上午饭。用罢午饭,鹿泉迫不及待地要沈秋涛给他看看新创的拳谱,吩咐李维城跟谢水照自去玩耍。李维城出得门来,却又不见谢水照踪影。只好自己信步往缓坡上走去。
走没有多远,就听得身后有簌簌的声音,回过头去时,却又不见人影。心里不禁觉得好笑。索性故意不去理他,只自己赏玩风景。
过了那个缓坡,李维城看到一大片开着星星点点野花的草地,心里不由一声欢呼,直欲孩子气地躺下打个滚。但终究想到谢水照说不定还在身后,叫他看到心里肯定笑话,于是又打消了念头。
不过究竟禁不住草地的诱惑,于是仰面躺倒。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地,李维城屈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不知不觉间朦胧欲睡。
只听悉悉索索的声音悄悄来到近前,细细的呼吸声似乎就在身畔。李维城故意装作不觉。突然耳朵一阵发痒,似乎是草叶子过来试探。草叶子的主人看对方没有反应,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去戳李维城的面颊。
李维城蓦地撤去袖子瞪大眼睛,只见一张小脸正从李维城头顶上探过来,两个人上下颠倒地四目对视。
谢水照见李维城忽然睁眼,吓得一哆嗦,伸出的食指甚至还停在李维城脸颊旁来不及收回来。忽然又缓过神来,像只小兔子般嗖的跳到一边,然后几个纵跳跑到林中去了。
李维城笑了半天。依旧躺倒,心想看他还有什么花样。等着等着,不知是阳光太过温暖还是舟车劳顿所至,竟渐渐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再没有人来搅扰。醒来的时候,日光竟已偏西。李维城暗叫不好,赶快起来整衣往住处赶回。自己竟然不管不顾地酣睡了一个下午,心里不觉暗道惭愧。
慌慌忙忙来到木屋前,只见沈秋涛和鹿泉正在屋前的花树下面摆案置酒小酌。鹿泉似已有了一两分酒意,已是红光满面。
李维城上去见礼,只见沈秋涛和鹿泉具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心下懊悔,想到,果然还是睡过了头让师傅担心。正要上前谢罪,突见鹿泉哈哈大笑着
道:“果然是师傅的好徒儿,师傅还没有发酒疯,你倒先发起花痴来啦。”沈秋涛也在一旁粲然而笑。
李维城惊疑不定,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引得他们如此高兴。只见两个人不住都往自己头上打量。抬手一摸,突然从头上掉落了三四朵红红粉粉的野花来,心下不由大为窘迫,脸庞几乎变成了紫红色。这时只听门后传来了一连串清脆的笑声,正是谢水照已在那边笑得打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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