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云雾梦雨 第六节 箭在弦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纨垕五十一年十一月十一,贪狼现,寒风起。
禹京城,离宫。
司职鸿胪石信一到京,甚至不及到鸿胪寺述职就急忙进宫面圣。两个多月前,在他授命出使召国的前夜,议曹门缘、呈令给事中贾议曾找到他,问他此行有何打算。
石信当时正在发愁。向纨国借兵的卫梓晟不仅未即得大统,甚至还死于非命。召国内,文有三朝宰辅蹇懋卿蜚声在外,武有名将程斐时戍守边关,召国若来个死不认帐,以纨国四州三列侯的明争暗斗及监尉王储间的口蜜腹剑,想以武力胁迫,甚至真的兵刃相见夺取云梦关,实在不明智,那么他此行,几乎毫无意义。
贾议道:“云梦关无论对我纨国抑或是召国均是重镇要地,召国虽是幼主新立,朝中党派林立,但云梦之重却是举国共识,谁都不敢松口。依我看,六十里之约实不可得,这点石大人恐怕也是心中有数。然则我等俱能通彻至斯,以我王及丞相之圣明,也一定清楚得很,所以垕王陛下现在派石大人出使召国,并不真的就一定要拿下这六十里之地,得到了自然再好不过,然事不成,只是好落他口实,置召国于无信之地而已,石大人尽可宽心。”
贾议供职丞相府曹,又是墨宁一手提拔起来的重要幕僚,深得其信赖,石信自然把他的话当作丞相授意,于是放下心来。
如今,石信端坐于及霄殿末,自信满满的将国书呈予垕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垕王细细看完国书,一言不发地递给左手边次席的太尉上官芫,上官芫同样面无表情的阅览一遍,递予对席的墨宁,整个过程没有人说一句话,及霄大殿安静地有几分诡异。
墨宁粗略扫视锦绸,重重合上,手指石信厉声道:“卫尉令何在?拿下了!”
几名大殿执戟卫令轰然应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等石信回过神来,便将其压在地上。石信挣扎着抬起头,大叫道:“下官何罪,缘何如此对我!”
墨宁道:“越权欺君,丧土辱国,还敢言无罪?”
石信愕然:“此话怎讲。”
“垕王派你携国书出使,何曾令你对其修改,此不谓越权?令不能成,竟私改国书以避祸,此不谓欺君?云梦关所在,双山一郡一十七县,竟被你一纸少却四县之地,云梦重镇不得,这纸国书又有何用,此不谓丧土?堂堂国书被尔等视为儿戏,竟如同利市做讨价之争,此不谓辱国?四项罪责哪一个都可令你腰斩车裂,抄家族诛,你还有何不服!”
石信心胆俱裂,颤巍巍道:“贾议……贾议他……”
墨宁道:“乱臣贾议早已打入死牢,不用你提醒!”
石信面如死灰,墨宁一摆手,卫令便要拖起石信去兑门行刑,石信绝望的哀嚎道:“冤枉啊大人,陛下,是有人陷害下官的,下官冤枉啊……”
列席的吴辛诺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慢!”然后出席下拜道:“父王,儿臣有异。”
墨宁皱眉道:“十一王子有何话说?”
吴辛诺道:“国使在外,即是一国的象征,若是连修改国书的权利都没有,要还要‘国使’作甚?难道非得事事都要国君或是丞相大人亲历亲为才可吗?此其一。其二,两国但有所争,非议则战,商议解决本就是上策,哪有‘利市’、‘讨价’之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石大人此次出使,虽未得云梦关,然而关口东南一侧之地,已经全部收归我纨国,云梦关补给能力大减,往后若有战事,召国就必须从幽州内郡征调粮草,补给线一旦拉长,便有可乘之机,从这点来看,峡关本身已然不很重要,云梦关的战力已经被严重削弱了。”
墨宁道:“依殿下之见,石信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我还要大加褒赏不成?”
“即使不得赏赐,功过相抵,也罪不至死啊。”
“云梦关东南那一十三县,只要有意,我纨国随时可以据为己有,召国可有说不的底气吗?不过我纨国乃是礼朝上邦,以两国百姓安定为重,不愿私毁纨垕三十六年定下的和书,故而才放任为外敌所用一十五年,何时用得着他石信千里迢迢跑去召国乞求归还了!”
吴辛诺一时语滞,半晌方才闷闷地说道:“墨丞相,难道您派石大人出使前,真的就相信召国肯因为那空口之诺就把云梦关拱手相让吗……”
“混帐!”
“诺儿。”垕王突然出声打断,墨宁对吴辛诺行礼道:“老臣失言,殿下莫怪。”
吴辛诺愣愣的看着垕王,垕王软软的问道:“还记得当日你在御书房说过什么吗?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吴辛诺心中猛地一个激灵。
“你还小。”
垕王道:“石信忠心为国行事多年,念是无心之过,又是初犯,就从轻发落吧。先收押诏狱,来日定夺。”
墨宁埋怨的看着垕王,垕王无奈的笑笑,然后宣布退朝。
­
“你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你还小……还小……还小……”
吴辛诺踱步在离宫回廊,满脑子都是垕王最后的话语,他回想起在那日御书房时的言语,忽然间生出个可怕的念头。他猛地打个寒战,只觉得整个离宫早已阴云密布。吴辛诺一阵晕眩,将惶失措的奔回离商宫,背靠着宫门不住地喘着粗气。
若然见他这副模样,没好气道:“被野狗追吗?话说宫里就是有狗,口舌上也只会冒着些些笔墨的酸味,上、伤不了人的。”
吴辛诺急促道:“不好了!”
若然道:“慌什么,一扫把丢过去,管他公的母的,都叫它只识得死的。”
吴辛诺急道:“不是说笑,是说真的,要出事了,是大事……很大的那种!”吴辛诺抓耳挠腮,去不知怎样说才好。他一把扯过若然,道:“若然,你要帮我。”
若然龇牙咧嘴道:“放开爪子啦,笨蛋。有话就说啊。”
“从郎中进宫的柴门走……明日有早朝我不能出宫太久……我也不知道他人在哪儿,只知道在京城里……这事不能被外人知道……”
若然一巴掌拍在吴辛诺脑袋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辛诺长长舒口气:“我要找个人!”
若然走后,吴辛诺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他忽然开始后悔把若然扯进这滩浑水,深深的自责连同恐惧一起折磨着他,令他寝食难安。是夜,梦魇终于袭来。吴辛诺梦境中的离宫到处都是漫天火海,甚至天空都被映照的血一般绯红。整个禹州陈尸遍野,惨不忍睹。他身处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一群看不清容貌和甲胄徽记的兵士对他穷追不舍,他们各各挥舞着一尺有余的厚脊重剑。突然间,有一把重剑直直的向他飞了过来,吴辛诺来不及躲闪,重剑直接当穿胸而过,吴辛诺尖叫着惊醒,贴身衣服早已湿透。此时东方已经泛白,四周却仍不见若然踪迹.
“是呢,怎么可能这么快。”
吴辛诺忧心忡忡的洗漱完毕,又等了半个时辰,只好先动身去早朝。
承霄殿外,吴辛诺冷不防被守卫挡了下来。吴辛诺递上名帖说自己是被垕王钦点参与朝事的十一王子,守卫却看也不看,一把将名帖打翻在地,道:“属下从未听说垕王许十一王子会早事,殿下请回吧。”
吴辛诺正欲分辨,吴欣脯从殿内走出来,道:“怎么回事,这一个月十一王子不都好好的参加了早朝吗?”
守卫道:“属下是今日才调到此处当差的,过往之事属下不知。”
吴欣脯道:“那你现在总知了吧,还不让开!”
这时,卫尉杨进阶对吴欣脯耳语道:“五王子殿下莫要为难他们了,这是墨丞相传的旨意。”
吴欣脯皱眉道:“父王为什么这么做?——就因为辛诺昨日在大殿的争辩吗?”
杨进阶道:“臣无意私揣上意,但恐怕会有关联。”
吴欣脯道:“他墨宁好大的胆,御前议事何时成了他的一言堂!如果政见相左便要如此打压,那有一天本王背地里骂他一下,他是不是还要把本王赶出禹州!”

杨进阶道:“殿下息怒。”
吴欣脯道:“我定要在父王面前参他一本,此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转对吴辛诺道:“诺儿,你先暂且回宫歇息。”
吴辛诺正要告退,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这么热闹啊,老五老十一都在呵!”
吴辛诺转身发现,一个身影站在他身后,仿佛山一般高耸矗立着,巍然不动,他顿时感觉他的天空有一般都被遮蔽了。吴辛诺缓缓抬起头,正与他对视在一起,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那个傲视天下的眼神,即使他以后的人生有着非比寻常的波澜壮阔,依然毕生难忘。
吴辛诺错开眼睛,垂首道:“二王兄安好。”
那人沉沉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礼。之前的声音又想起:“老弟,那我呢,我就不好了吗?”说着自二王子无辛耿身后走出,正是三王子吴辛茗,身旁,正站着面有忧色的四王子吴辛鬲。
吴欣脯又惊又喜道:“三哥!还有二哥、四哥,你们什么时候回京的?”
吴辛茗大笑道:“我昨天刚到,至于王兄和辛鬲,想是刚到不久吧,你看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披着甲衣就赶着来见父王了。”
吴欣脯道:“咱们兄弟几个有好多年没见过面了!”
吴辛茗慨然道:“是哩,我和辛鬲同年拜将离京,那年我十九,辛鬲十八,到上月底已是整满十年了。王兄长我六岁,出任监尉又早,算来竟然快二十年了!唉,想当年离京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现在已是拖家带口了,真是让人唏嘘呢。”
吴欣脯道:“说这些干嘛,待会早朝毕,都到我府上,咱们来个不醉不归。”
吴辛茗道:“喝,好小子!才几日不见居然狂成这样,小心我还像当年那样灌醉了然后丢你到滥花丛里!”
两眼哈哈大笑。吴辛耿阴沉着脸,跨步走进承霄殿,吴辛鬲紧随其后,对两人道:“时辰快到了,先早朝吧。”
束州监尉无辛耿,研州监尉吴辛茗,卞州监尉吴辛鬲,三个纨国除了垕王最有权势的人同时出现在了禹州离宫,还有禹州监尉吴欣脯,吴辛诺面色苍白,巨大的无力感向吴他袭来,他只感到天旋地转。
­
不远处的闻风阁,墨宁陪同垕王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垕王道:“怎样,他果然已经觉察到了吧。”
墨宁行礼道:“陛下三岁登极而致纨国五十年繁盛,全仰仗陛下慧眼视英之能,对十一王子,老臣无半点怀疑。”
垕王道:“你这是骂寡人无治国之才呢还是夸你自己呢。”
“臣惶恐。”
垕王摇摇头:“你啊,哪里都好,就是太死板,半点玩笑都开不得。年岁还没寡人大呢,不要整日老臣老臣的叫,不老也让你叫老了。”
墨宁道:“陛下,我等毕其功于此一役,事已至此,已然容不得半点闪失,十一王子来日方长,陛下三思。”
垕王无趣道:“就这样啦。上朝吧。”
­
吴辛诺跌跌撞撞的回到离商宫。正在沏茶水的乳娘看到吴辛诺,奇怪的问道:“今日早朝这么快就结束了?”
吴辛诺摇摇头,一言不发。乳娘道:“正好,有一位王先生来见殿下,已经在大堂候着了。”
吴辛诺愣了一下,继而一阵狂喜,正想去大堂,忽然问:“若妹妹呢?”
乳娘不满道:“还没起呢,真是的,越大越不懂事。”
大堂,一书生模样的人行礼道:“草民王瀚渊,见过十一王子殿下。”
吴辛诺忙扶起王瀚渊,道:“先生不必如此。”
王瀚渊道:“不知殿下召草民进宫所为何事?”
吴辛诺道:“先生,大事了,现在不是拘礼的时候。——束州、研州、卞州的三位王兄方才已经进宫面圣了!”
王瀚渊心如电转,道:“如此说来,殿下是知道当日我问题的答案了?”
吴辛诺道:“先生声言我国有亡国之象,以纨国当下之与其他四国的声势,乍听之下确实可笑。但是后来我发现纨国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大的使我不得不怀疑纨国到底有没有表面生看上去那般牢不可破,甚至禁锢了纨国百年来的止步不前。这是从先祖厉王留下来的——列侯制。
“厉王在与周过于春日泽一役中惨败后,自恃已有天下近半许,进取心日消,以后,虽与邻国冲突不断,然国土基本未有大的变化。
“纨国的国土是空前绝后的,四个大州幅员极广,政务机要繁杂到难以想象,厉王渐渐感觉力不从心,于是便册封他最喜欢的三个儿子列侯,分派治理王都所在的禹州以外的土地。
“可是,礼制早有言曰‘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五世已然疏远,何况传国百年基业?列侯只从设立之初便暗藏了巨大隐患,也终于在隘王朝爆发,这就是惨烈的‘三王之乱’。
“‘三王之乱’平定后,隘王为制衡三个列侯的实力,收了三位列侯的兵权,但是三王的恶劣影响,使隘王这位雄猜之主,更加不能信任外人手握重兵在外,于是委任三位王子‘监尉’职加以统领,却只给他们一州的兵符的一半,另一半置于王都离宫,三州但有滋事,必须向离宫求兵。这样不但列侯再无反叛之力,便是王子也无作乱之心,以王子为监尉便成惯例被继承下来。如此百余年间,仅在十五年前召国突袭云梦关,束州的两半兵符才唯一的一次合二为一,除此以外,再无他例。也正因为兵符之制过于繁琐,延误战机,方使云梦关落入召国之手,至今使我纨国如鲠在吼。
“列侯制、兵符制使纨国锐气大减,自保已然窘境环伺,灭四国、建甲子天子之功不过痴人说梦。但凡为纨国未来着想的先王,重臣都想改变这种局面,但苦无良策。现在,看到父王这诸般作为,我终于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吴辛诺激动的手臂乱舞:“他要挑起与召国的战争,让二哥去作战,让束州去作战,最后研州、卞州都去作战!借召国的手削弱三州的兵力,然后再依仗禹州军势,彻底将兵权收归离宫所有!父王一定是疯了,他在以千万计的生命赌纨国的未来,即使胜利,纨国也会有半余的兵力折损,一旦失败,则两百余年的基业恐怕会毁于一旦!”
王瀚渊静静听完,深深的凝视着吴辛诺,终于重重叹口气,道:“真想不到,最后能通彻其中关节的居然会是年龄最小的十一王子殿下。本来我寄希望于六王子殿下的,本以为他是心思最缜密的一个,又深得垕王宠爱,一定会有番作为,不曾想……唉!”
吴辛诺下拜道:“先生早已洞察先机,一定胸有乾坤,有何救黎民于水火,就纨国于临渊的良方,还请不吝赐教啊。”
王瀚渊扶起吴辛诺道:“垕王一定谋划多年,三州监尉都已进京,箭已搭弦,与其不显示的劝阻,不如思虑最坏结果,早做打算。我的方法有三。其一,与周国修好。周国与我接壤甚广,仅以春日泽相隔,无天险可守,若纨国大乱,其必趁祸牟利。然则周国自厉王开始便世代与我交恶,一时半刻有所改善恐非易事,于是便有其二,拉拢瑾国,挑拨瑾国与周国的关系。禹州居卫河南岸,瑾国居北,两国一水相隔。周国除却卞州东一个扈州与我卞州隔春日泽相望,其国土大部居于瑾国东侧的卫河北岸。若周国与瑾国关系恶化,而瑾国又与我纨国交好,周国定不敢妄图,势必处处受到掣肘。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安抚研州侯。研州自‘三王之乱’后便偏居西南,虽名为研州侯,实际上只有研州一半,连同束州以南,几乎只是统领盘连草原而已,民风淳朴,兵势最弱。研州侯连同研州监尉三王子,都是性格柔弱之人,只要使此地不乱,或可保我纨国长治久安。”
吴辛诺豁然开朗。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