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云雾梦雨 第五节 青河猎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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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穆十三年十月十四,正值秋高气爽,阴霾终于自京城上空散去,天空湛蓝如洗。幽京百姓心情舒畅之余,更令人欢愉的事将要发生,那即是,刚即位不足三个月的幼主召瞩王,要在傩礼最后,行传说中的王家猎狩。
召国先有先成王卫倞,后有笃王太子卫长覆,俱是盖世英主,是以召国早年尚武之风极盛,王室贵族多有骑射能者。青河围场建于召成五年,先成王贵恙康安,大喜之下携王室百官出巡,行至京城西面的卫水支流——青河沿岸,眼见此处水草丰美,不远处又有山林茂密,于是改出巡为猎狩,后将此处划为王家围场,以图来年再狩,不想回宫后即便猝然薨逝。卫长覆早年作太子之时也是极好行猎之事,几乎每年秋困之时都要来此数日。只是先笃王后来重文抑武,收兵权于兵部,尚书一职设是文官,武职地位骤降,文士之风再兴,卫长覆从其父志,往后便鲜有再往青河猎狩,终穆王一朝,竟不曾有过一次。为了这一次难得的猎狩,不仅礼部排出了三千余人的奢华依仗,就连京畿卫,也委派了二十八千户中最为骁勇井木犴和角木蛟,分别由正南方执事宛成玉、正东房执事梁拓统领担当护卫。
时辰不过刚及辰时,深秋幽州的清晨以处处透出凉意,可西安门前,早已挤满了百姓,有人甚至为此特意从其他郡县赶来。正西房胃土雉的禁军挡在西长安街两侧,人群翘首东盼,不时一阵骚动。
长安街言道一家裁补店铺老板娘不满的抱怨道:“有什么看的,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他国君还能多生出两条手臂来?”
人群末端一书生模样的人回望一眼,没好气说道:“殇女不知亡国恨!你可知,若不是逞瞩王少年英雄,我召国差点即被奸人所害,何来尔等再此胡诌!”
旁边武者鄙夷道:“穷酸儒懂个什么?瞩王不过是个小子,还不是多亏了国舅爷家的大公子杀掉刺驾的贼人,否则,当今的主君之位恐怕就要易主了。没看到梁家现在什么声势么?没有救国之功,何有此耶?”
书生道:“梁家家上下俱是莽夫,只是舞刀弄剑,小技而已,非是谋国之大贤者。”
武者道:“如此说来,成王也是莽夫而已了?你是读书人,总知道自古只有书生误国这一说罢!”
书生直涨得满面通红,待要分辨,旁边一商人打扮的人连忙圆场道:“二位、二位,留些口德,话说到这里依律最多不过掌嘴,再说将下去,不仅二位身家性命有逾,只怕我等闲人也要遭无妄之灾了。”
这时一人喊声:到了到了,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只伸长了脖子朝长安街东观望。不一时,四列禁军手执长戟,衣甲光鲜的出现在众人视线,紧接着便有礼乐声响起,其后是两行障扇与华盖的宫娥行队,如此行长居然已有数里!华盖之后便是随行的在朝官员,共计百余人。再然后,只见一驾朱漆马车缓缓驶来,车帘被取下,看不到里边是谁,马车两旁策马随行着两人,左侧身跨青马之人虎靴狼腰,豹首熊肩,一身铠甲好不威猛,眉宇见掩不住的傲气,正是梁家二公子梁拓。而右侧一人同样戎装打扮,只是一身墨色,连同坐骑一道,便似一团黑雾一般,让人有种存在感缺失的错觉,只是一张俊秀出奇的脸才将人拉回现实,众人不禁啧啧称奇。此人便是“玄极变”中最后反戈一击的梁戊长子、中军都督程斐时帐下得力参将——梁煜。
马车护卫如此声势,道两旁开始有人行面君礼了,忽然间,由眼疾之人看到,在朱漆马车其后不远,又有一辆玄色马车也是行于丹陛之下。众人奇怪,怎地主君依仗会有两套?这时才有人惊讶的发现,原来走在前边的朱漆马车是由五匹马驾驭的,少于国君的六匹,又多于“三公九卿”应有的四匹。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已隐隐嗅出其中的异样气息。
玄色马车两侧也有二人跨马相随,其中一人长须及胸,清瘦的脸庞透出三分柔弱,却有七分刚毅,此人即是宛太后堂兄,手握京畿卫最最精锐四千户的宛成玉,而另一人,便是御前带刀侍卫、王督护程贻了。程贻毫不掩饰对于梁戊越礼行为的愤怒,而卫梓郁却仿佛浑然未觉,只不停的向百姓招手致意,引得路旁的士子,惊诧之余,只能不住摇首叹息了。
召王室自笃王起向不喜扰民,行队子西安门出后,礼部安排的路径故意了避开润林、戌吊两郡,使得本来半日的行程整整走了一天,直到申时方至,而安顿行帐得当后,竟已是酉时三刻。卫梓郁与群臣共过晚膳回行帐歇息时,故意饶了远路,只带着程贻四处闲逛。
卫梓郁似乎饮酒贪了杯,面色微微泛起红润,脚步也有些凌乱。他散落着的发髻,在青河清冷的草风拂动下不住的飘散。程贻却是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知道有些事自己或许并不能明白卫梓郁的真实想法,可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面对越来越跋扈梁戊,甚至其野心已经到如今意昭然若揭的地步,仍不见卫梓郁有丝毫变动的心思。正郁闷间,忽有一人自一营帐后斜里窜出,差点撞在卫梓郁身上,程贻起初以为刺客,惊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却是吏部尚书曹行开。
曹行开受得惊吓显然不比程贻少多少,以至于程贻连唤几声“曹大人”方才回过神了,
支吾道:“瞩……瞩王陛下,您怎么在这里啊?”
卫梓郁眼神迷离的看一眼曹行开,手一拍他肩膀,道:“哦,原来是曹卿,你也来此吹风么?”
曹行开尴尬地连声应诺,程贻往他出现的地方一看,立时明白:整个行队,有此硕大营帐的,除了瞩王,仅余一人而已。
打发走了曹行开,程贻搀着卫梓郁会营帐。卫梓郁直直的看着星空,幽幽道:“真大啊。我从不知道,原来夜空是有这么多星星的,禁宫里可只有围墙里那一丁点。”
程贻轻哼一声,没好气道:“那陛下干脆吧禁宫让给其他人,搬来这里好了。”
卫梓郁忽然“呵呵”一笑,道:“可是啊,再美好的东西,拥有了就不会再珍贵了,时间一久,总是会厌的。星星如是,禁宫也如是;穆王如是——”卫梓郁打个酒嗝,骚骚首,懒懒道:
“宛后也如是。”
瞩王营帐前,宛成玉对卫梓郁二人道:“陛下方才何往,臣下很是担忧陛安危。”
卫梓郁道:“牢将军记挂,寡人晚膳多饮了几杯,所以四处走走。”
宛成玉道:“现下四处不定,陛下龙体为贵,王陛下切不可做出如此轻率举动,否则若有何差池,臣下罪过非轻了。”
宛成玉话并不重,却只叫程贻听得很是不舒服。卫梓郁笑言几句,刚要挑起营帐门帘,宛成玉又道:“左丞相蹇懋卿已等候多时了。”
卫梓郁手一顿,然后整理好衣冠,收起脸上轻浮的神情,迈步而入,道:“不知蹇老丞相有事来见,寡人怠慢的紧了。”
蹇懋卿行礼道:“自古君为臣纲,陛下言之甚重,真折煞老臣了。”
卫梓郁道:“老丞相这句话就不对了,君臣共治,所为之国。我大召的臣子可不是在为我做事,而是为我召国万世荣光而为的。”
蹇懋卿道:“陛下所言极是,老臣惭愧。”
“老丞相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是。就纨国的六十里国境要求,依照梁太师的和谈为主思路,与纨国使协商,纨国使同意做出让步,改六十里为四十五里,这样,我虽折损双山一郡一十三县,但仍可保有云梦关,这是宰辅阁商议出的最好结果,还请陛下决断。”
卫梓郁揉揉眼角:“国舅怎么看?”
蹇懋卿道:“宰辅阁的议章刚刚送达,梁太师应还并不知晓。”

卫梓郁道:“那就等明天问了国舅的意见再说吧。嗯……其实寡人同意来猎狩,也想轻松几天,这些烦人的政事还真是到哪都躲不掉啊。”
蹇懋卿意味深长的看着卫梓郁,道:“那老臣不打扰陛下安寝了,老臣告退。”
“就这么办吧!”
梁戊拿眼角扫一下议本,一摆手推还给了蹇懋卿,转身对卫梓郁道:“瞩王,我等平日久居深宫,难得有此良机,为何不引上几箭,一来舒缓心情,二来,也示我君能有与百官同乐之襟。只是这般端坐于此,也甚是无趣了!”
卫梓郁苦笑道:“国舅是拿外甥说笑了,寡人自小身子就弱,平日里些微凉气就风寒不断,这行武一道,恐怕是难为寡人了。”
梁戊道:“哪里话,成王虎父焉得犬孙?瞩王不必过谦了!”说罢从旁摘下一支箭筒,连带手中的长弓一齐递予卫梓郁。卫梓郁无奈,只得从毡坐上起身,上了马。
一行人沿青河肆意漫步,卫梓郁眼望青河流水潺潺,不远处古树林立,头顶野雁回首,西岸的又青草一望无垠,一时心有戚戚,赋诗曰:
秋凉峭,青原相轩邈
孤云飞鸟闹,花落惹人憔
何方烟云有意,潺潺青水环绕
雨落无声心自扰
无谁禅破
空余一身侠骨傲
漫漫花窈窈,远望登高眺
黎黎青天高,今朝胜明朝
梁拓越众而出,对梁戊道:“父亲大人,这群野雁好不聒噪,待孩儿打下领头的烤了,今日午时给父亲大人和瞩王陛下下酒。”
程贻怒火中烧,他分明听出梁拓含沙射影。梁拓打马上前,于马上竟将一张七石的硬弓拉得宛如满月,随臣中不禁有人叫起好来。“砰”的一下,利箭应声而出,直直传上云霄,便见头雁自空中急坠而下。不一时,探马手捧野雁回禀,只见劲箭当胸而过,野雁显是当即毙命,如此膂力与准度,程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梁拓提了雁颈,拜于梁戊和卫梓郁马前,梁戊哈哈大笑,转眼看到不远处一只麋鹿,于是道:“瞩王,我们来比试一下,看谁能射倒那只畜生如何?”
梁戊并不等答话,言毕便开始张弓开始瞄准。卫梓郁只得应战,不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弓弦却是纹丝不动。正无措间,忽有一张轻巧的柔弓乘到他面前,道:“陛下试试这张。”呈弓者无他,正是梁煜。
卫梓郁沉沉的凝视着梁煜,一瞬间转过千般念想。梁煜淡淡一笑,俯身轻道:“陛下只需向前射即可。”
卫梓郁接了柔弓,搭上五翎飞虻矢,梁戊的杀矢已然离弦。卫梓郁象征性的射出一箭,但见箭矢软绵绵的飞出,怕是不过丈许便要跌倒。突然,又有一只无镞无羽的的弓箭自卫梓郁身后激射而出,卷带的劲风几乎扯破他的衣袖。弓箭后发而至,撞到飞虻矢后偏向一旁,飞虻矢却得此助力,劲力猛增,与梁戊的杀矢同时射中麋鹿后臀。
群臣一阵喝彩,只有程贻和少数人看到刚刚发生的事,立时被那一箭之威所震撼。然而麋鹿并为伤及要害,竟挣扎着起身逃命。梁戊冷哼一声,更不迟疑,一箭又中麋鹿前足,两箭一气呵成,无丝毫停滞,麋鹿前后蹄受伤,再不得起身,群臣叫好之声更盛。
梁戊刚想责问梁煜方才暗中帮助卫梓郁,这时不远处林中却一阵骚动,然后冲出一只黑熊。黑熊仿佛受到莫大痛楚,怒嚎着冲将过来。护卫连忙冲上前去,却为阻得熊罢分毫,当即便有两人被撕破肚皮毙命,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一时间有惊呼护驾者有之,有自顾逃命者有之,有悲切痛哭者有之,场面混乱不堪。
梁煜自卫梓郁与梁戊身后走上前来,略定心神,竟抽出要件的斩马剑搭在弦上,“嗡”的一声闷响,斩马剑破空而出,正中熊罢面门,然而去势丝毫不减,穿透熊首后剑柄带着它那肥壮的身躯直插地下,竟又入地两尺有余!
梁煜转身下拜,谓卫梓郁道:“末将思虑不周,请陛下降罪。”程贻这才发现黑熊大腿上的一支无羽箭矢,不禁一阵胆寒。
卫梓郁还未答话,梁戊哈哈大笑道:“我儿神勇,瞩王上你都来不及呢!”
左丞相蹇懋卿道:“依惯例,梁拓执事和梁煜参将狩得猎物,是应当有所封赏。”
梁戊大喜,道:“蹇丞相所言极是!煜儿,你之前于杜云泽作乱之时又有大功劳,居然把封赏都推辞掉了,显得我王到似非赏罚分明之人一般。如今一同赏你,切不可再置瞩王于不义!”
卫梓郁笑道:“国舅和丞相说的是。曹尚书,吏部所案,何处还有空缺?”
曹行开应道:“上月,朱承乾于诏狱畏罪而缢,兵部尚书一职尚未补缺。”
梁戊道:“纨国贼心不改,瑾国忘我之心不死,兵者事关国之重器,兵部有缺,不可久延!煜儿,勿要辜负为父和瞩王的嘱托。”
“臣以为不妥。”宰辅阁右丞相胡仁愈言道。
梁戊怒道:“有何不可?”
“原因有三:其一,梁参将现在职位不过末品参将,而尚书乃是二品大员,如此提拔恐非议颇多。其二,兵部虽统领全国兵马,却终是文职。自召笃十七年起,尚书一职便非科考出身不得担任。其三,梁参将常年随军在外,臣以为,受封武职于国于梁参将俱更有益处。”
蹇懋卿道:“老臣也赞同胡大人所言……”
梁戊一滞:“蹇懋卿你……”
“陛下何不调派梁拓梁执事为兵部尚书,而京畿卫正东房执事职位,刚好可由梁煜参将担当。”
梁戊看看蹇懋卿,然后瞪一眼胡仁愈,种种哼了一声,道:“如此也好!”
梁拓大喜之下,急忙翻身下马,刚要谢恩,却听梁煜道:“末将无德无能,不敢受此重赏。先前杜云泽作乱,幸有瞩王陛下智谋过人,又有父亲大人运筹帷幄,而今是有末将逞凶在先,甚至惊扰圣驾,陛下仁慈,不降罪末将已是末将大幸,何敢言功?望请陛下收回成命。”
梁拓心中怒极,暗骂梁煜,却也只能言道:“末将不敢言功,请陛下收回成命。”
卫梓郁道:“梁煜,你数次有大功于国于寡人,却又三番五次推却封赏,真的跟国舅说的一样,天下人要责备寡人薄情寡恩了。”
梁煜道:“末将不敢。陛下若真的要赏末将,末将只有一个心愿,请陛下应允。”
“你说,只要是寡人能给的。”
梁煜抬起头,眼望着卫梓郁,缓缓道:“末将愿做陛下侍卫。”
卫梓郁心头剧烈震颤。“玄极变”后,他第一次发觉有事不在他的掌控了。眼前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男人,竟让他微微感到恐惧,那是面对杜云泽都不曾有过的感觉。他的信念在那一刹那一阵摇曳。
梁戊呵斥道:“煜儿,你这是干嘛。小小的护卫哪里是你施展才干的地方,快不要说胡话了,父亲为你打算好了。”
蹇懋卿道:“梁太师,梁煜公子虽然功绩非小,但毕竟在朝时间尚断。留在瞩王身侧多加历练,积累经验,于往后担当要职未必不是好事。我看梁煜公子确是贤才之人,日后必有大作为,梁太师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梁戊翻翻白眼,不再言语。卫梓郁于是道:“梁煜、梁拓听封。今赐中军参将梁煜同进士出身,受封御前带刀侍卫,加赐紫金鱼袋。京畿卫正东房执事梁拓,升任兵部尚书,即刻赴任。嗯……国舅,正东房执事的缺呢?”
梁戊道:“于璐安即可,是老夫女婿。”
卫梓郁道:“蹇老丞相,就这么办吧。”卫梓郁神个懒腰:“寡人也累了,众卿或想行猎,或想回行帐歇息,都请自便吧。”说完带了程贻与新任侍卫梁煜折返营帐去了。
梁拓恶狠狠的盯着梁煜离去的背影,久久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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