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云雾梦雨 第四节 风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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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已是十月,却罕见的下起一场雷雨。雨点不似夏日里的豪爽,只是极细密,仿佛是有人拿了酒樽自云头直接向下泼洒一般。
如此光景,却又一行黑衣人在断生谷底冒雨急行。五人均是劲装,又有黑巾掩面,此时沾了水渍,紧紧贴在脸上,更看不清容貌。
不多时,杳无人烟的山谷里出现一处茅屋。五人于是在房舍丈许外停住,一名首领模样的黑衣人使个眼色,便见余下四人摘下背上的弓弩,对着茅舍连发数箭,然后更不迟疑,拔出腰间短剑,滚地近前,踢门而入。然而一刻钟后,却不见有丝毫动静从屋内传出,首领有些奇怪,又一刻钟,除却雨声,四周依然寂静如故,首领开始意识到了事之有异。他缓缓拔了佩剑护在身侧,一步步踏上前去。左脚刚一踏进草室,只觉一丝寒气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逼来,黑衣人大吃一惊,急忙后仰,堪堪躲过喉头要害。但此人显是久历生死,于如此死地之中又能求生,顺着身势便推出一记直刺,不料却只听见有人一声冷哼,然后便觉手腕被制,猛地被一股大力扯住向前,重重撞在墙壁上,不及转身,便有利剑贴面而过,连带面巾钉在了墙上。
“又是梁府的走狗!真是杀不胜杀,烦也烦死了!”
黑衣人环顾四周,只见四具死尸横七竖八的伏在门口,却不见伤口在何处有血渍涌出,想是进门的刹那便即毙命,出剑之快简直匪夷所思。他叹口气,对着抵着他喉咙的黑影道:“阁下武艺超绝,能身死阁下剑下,于某也是无憾。——你动手吧。”
黑影道:“你不求饶?”
“大丈夫死则死已,何来苟且偷安?恨不能为我主尽忠,死不瞑目。”
黑影怒道:“梁戊那厮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值得这般为他拼命?”
黑衣人凌然道:“道虽不同,但士为知己者死,想阁下是知道的。如此,还请阁下勿要出言不逊,否则,于某即使拼得死无全尸,也愿保我主之名。”
黑影默认良久,收回长剑,道:“你走吧。”
黑衣人道:“你不杀我,不怕我再来行刺吗?”
“哼!那就把身手练好些再来,不然便是来上十次百次也是枉然。”
黑衣人抱拳道:“如此多谢。在下谨记此一剑之仇,告辞!”
黑影看着渐渐消失于雨幕中的黑衣人,似是自言自语道:“你不会怪我放走他吧?”
墙角,有声音淡淡一笑,应道:“先生何需此言?如此志勇忠义之士,如是先生果真要杀,老夫恐怕也要出言阻止的,又怎会怪罪。”
黑影看着被暴雨揉虐的杨柳,一阵怅然。许久,那个声音道:“先生好像有心事?”
黑影道:“某只是在想,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连那老匹夫一起砍了,留此后患,竟烦扰我等清修至斯,真是岂有此理!”
“呵呵,先生这是怪老朽言而无信了。”
他转身望向墙角,面有愠色道:“我的确对你们这些文士作为很有意见。”
“先生毕竟乃是侠士,于是时局多有所惑。不过无妨,老朽只请先生相信老夫,”声音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顿,接着才道,“相信我王,以我王才智,最迟只需三年,便有分张,到那时,天下尽是你我可安心之所。”
天空猛地一声惊雷,顿时将子夜映照得宛如白昼。
墙角的老者面容矍铄,神态安详,仿佛天下的纵横捭阖无不早已成竹在胸。易无殇叹口气,他明白得很,天下再大,除了此人身侧,自己也再无所安身了。
“劳烦先生,我们又得另寻新的住所了。”
翌日,幽京城。
虽然同样是雨,这里的却更有金秋的意味。霏霏的阴雨随斜风肆意地飘洒,即使撑了油伞,脸上还是湿漉漉的,令人腻烦得很,赶路的行人不禁加紧了脚步,平日里繁华甲天下的长安街,此时也是人影寥寥。
京城西北,紧靠紮道的边沿上,有处府邸,终穆王一朝亦毫不起眼,只是近三个月来,进出往来的朝官要员忽然多了起来。有人无意发现,府邸匾额不知何时竟换作了“大召钦命太师国舅梁府”。
一辆马车沿着紮道行来,在府邸前停住,来人一下车便听到从府邸传出的呵斥声。他皱皱眉,打发走了车夫,然后由管事引着,径直走进内堂。只见内里一名身黑衣装扮的男子单膝跪在当中,当朝太师、国舅梁戊立在堂上对其怒目而视。来人一见此景,立时猜知一二。
“卑职见过太师大人。”
“息辕,你来的正好。”梁戊一指黑衣人:“这个于璐安,不但事未成,竟连身份也给暴露了,真不知他有何脸面回来见我!你说,此时如何处置!”
于璐安道:“于某自知罪过非浅,虽万死不足惜,若非念及回报其二人现下行踪,于某在事败之时便当自刎以谢太师。如今,于某便再无牵挂。”言罢即便横剑。
“剑下留人!”杨息辕话音未落,梁戊早已出手,执剑挡在于璐安颈前。杨息辕道:“太师,卑职以为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既然于侠士身份已泄,未尝不可前台谋事。穆王于我虽是大患,于瞩王也是毫无益处,卑职以为不到万不得已,其必不敢轻动,是以于我大业无碍,此事尚可从长计议。于侠士若有心为太师出力,切不可意气用事。”
于璐安落魄的以剑伫地,梁戊于是还剑入鞘,重新落座。杨息辕续道:“卑职以为,现下有两件事最是紧要。其一,是宛后,其二,便是程斐时。然宛氏一族自笃王朝便已得势,朝中人脉盘根错节,不可猝除,也非朝夕可图,可做长久计。而手握重兵,又与王家过往甚密的程将军,实是我之大患。”
梁戊道:“此诚如我之所想!”
杨息辕道:“卑职有一事很在意。听闻瞩王有意将小公主许配给程督护,可有此事?”
“有这回事。“

杨息辕道:“太师可知瞩王或是想以程氏掣肘于我?为何不阻止?”
梁戊怒道:“那小儿以言语揶揄于我,逼我不得不应允下来!”
杨息辕摇头道:“卑职以为此事恐非比寻常。”
梁戊不悦道:“有那么严重吗?我看或许只是小孩子家一时兴起而已。”
“太师万不可小觑瞩王。难道太师不记得穆王朝的‘后宫有事’吗,而整场‘玄极变’即可谓瞩王一人所为。”
梁戊轻蔑道:“若非我暗中相助,他一个四岁的孩童哪有能耐理清后宫诸般繁杂之事,我舍弃妹妹一双眼睛方才致董氏一族于死地,使卫梓衍后来少了一大助力,那小儿竟还去向穆王求情要赦免淑妃,险些坏我大事!‘玄极变’,哼!早知便不听你所言,让尹汝晦知晓易无殇的行踪,借其之手杀掉那二人,哪还会有如今这些些恼人的事端。”
杨息辕心中气恼,叹口气道:“还是尽早谋划今后之事为上,二公子梁煜何时返京?”
“前日报已过燕云关,猎狩之日应能赶到。”
“如此最好。”
撩阳在幽京城东南,距京城约有半日行程,这里是闻名天下的朝闻书院所在。朝闻书院始建于杜辇王十年,已有二百余年历史,是天下士子向往之所。召先成王亦久闻其名,遂于逐鹿幽州之时,曾一月内连下数十道谕旨,方使书院于乱世而不坠,召建国后,每朝均有修葺,如今的书院,气势宏伟,比之宫廷殿宇也不遑多让。
这日,经筵堂讲师望着窗外绵绵细雨,一时思潮翻涌,不由得执卷吟道:
萍山霪雨纷繁迟,野鹤孤唳有谁知。
待到风止云遮月,敢笑满堂无真士。
“何先生好气魄,果非泛泛之辈。”讲师循声望去,书院院长、当代名士沈虞锡于堂前击掌笑言,道:“在下早就说过,先生非是池中之物,居食客而谋亦是屈尊,便是封疆拜相也好不为过,小小书院实在非是先生安身立命之所。”
“沈院长太看得起何某了,区区不过发几句牢骚,哪敢言才?”
“呵呵,何先生过谦了。有两位京里来的程公子、卫公子来寻,不然,老朽也不敢打扰何先生雅兴了。”
两人从沈虞锡身后走出来,讲师一见二人,眼中便有精光一闪而过,于是随三人行至偏厅。沈虞锡道:“三位慢聊,老朽俗务缠身,多有担待了。”
程贻待沈虞锡一出厅门,便拉住讲师,欣喜道:“大哥,近来安好吗?”
程戾含笑点点头,然后神色一凛,谓卫梓郁道:“陛下屈身舍下,难道已然后悔,特来取区区性命吗?”
程贻道:“大哥,瞩王是特意来请你入朝为官的。”
只见卫梓郁微微颔首道:“兵部尚书朱承乾几日前在玄极殿明刃,被依律囚禁等候下罪。昨日报,已于狱中自缢身亡了。”
程贻道:“朱将军是父亲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兄长自是比我清楚,不要说时为梁戊所逼,即使真的降罪,朱将军也会想领军作战,戴罪立功的,大哥相信他会畏罪自杀吗?”
程戾道:“不然你以为如何?”
程贻道:“定是梁戊那老贼于朱将军在是否与纨国交战问题上的争执怀恨在心,才下此毒手的!”
程戾冷笑道:“争执?我可不认为梁太师有此忧国之心,会以国事为虑。他肯定会与兵部尚书政见相左,不论其主战也好,主和也罢,不是他心有所念,盖因朱承乾是程斐时的门生而已。”程戾转向卫梓郁:“瞩王陛下,区区这一考,可还及格?”
卫梓郁面有喜色,道:“先生哪里话,先生由此深谋,吾敬服得很。”
程戾叹口气道:“然也尽于此了,区区毕竟乃是谋刺君王,又出卖国土的罪人,陛下实不该犯险来见区区,授人以柄。”
程贻道:“大哥……你真的许诺给纨国六十里国境吗?”
程戾怆然道:“然矣,区区此生只可为天下人所唾也。“
卫梓郁道:“先生又何必执念如斯?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先生即为一王子谋士,不为一王子谋才是大过,而事过又能慨然而视,毫不避讳,正是真名士之范。至于六十里之约,若在下所猜不错,先生定然从未想过要守诺,一旦王兄即位,先生便想自尽以夺纨国话柄。”
程贻一呆,问道:“大哥,是这样吗?”
程戾道:“区区最是了解一王子为人不过了,即使某有心自裁,以一王子心性,也定然不会应允。不过云梦关有家父戍守,也可保万无一失。可不想事情竟到这般田地,区区几至我召有亡国之祸,天下之过无有甚于此者。区区从小最大的心愿即是成就一番伟业,然后便即隐居,青灯古卷了此残生。如今虽是境遇不同,却也得偿所愿,能在此以授业为乐,与世无争,陛下就不要勉强区区了吧。”
卫梓郁冷哼道:“有此大过居然不思补救,置先主毕生之志于不顾,只知退而享乐,如此也敢自称‘真士’?”
“陛下不必激我,陛下即知区区念主,当应当知除一王子外区区便不会为他人出一谋,何况此人还是至我主于死地之人。”
卫梓郁一愣,程贻心急,脱口道:“大哥,瞩王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一王子他……”
“程督护,可以了。”卫梓郁对程戾深深一揖,道:“是在下不敬了。”
程贻看看卫梓郁,又看看程戾,言道:“大哥,你真的不能再考虑一下吗?”
“我意已决,二位请回吧。”
程贻握住程戾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程戾双唇微微颤抖,终于将他揽在怀中,悄悄耳语道:“不要说是我言及的:告诉瞩王,若有心寻之,朝中自有胜我十倍之人。还有……”程戾看着程贻的眼睛,神色凝重道:“保护好瞩王,他又有百倍于我之才,若心无纷扰,定会成为不世之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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