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云雾梦雨 第三节 浩浩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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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同博士、新任绳愆轩讲师申弼对眼前的状况一筹莫展:不仅年少的九、十王子吵作一团,就连平日里以稳重见称的六王子吴辛允也与七王子吴辛卯旁若无人的大声争辩,只剩本就少言寡语的八王子吴辛闱在一旁冷眼相观,再就是最幼,也是最为胆怯的十一王子吴辛诺了。
可是讲师的职责还是要尽得,不然只怕小小的同博士身份也是不保。申弼无奈,对台下众王子行礼道:“诸位王子,讲学时辰已至,各位可否暂且一缓?”
吴辛雒故作吃惊道:“呀,原来先生已经到了,我兄弟二人只顾争执,怠慢了先生,真是罪过。”申弼连称不敢。吴辛宥接口道:“先生,老是讲圣人经典未免枯燥。古人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吾等今有不明之处,还请先生释之。”
申弼道:“敢问殿下何处不明?”
吴辛雒道:“我言,日始出时近人,而日中远也。”
吴辛宥反驳道:“非也,实是日出远,而日中近也。”
吴辛雒辨道:“君不见,日出而大如华盖,及中日,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吴辛宥摇首道:“然则日初出沧沧凉凉,及中又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冷乎?”
吴辛雒道:“我二人如此争辩不休,终是不能说服对方,先生是为博士,学富五车,定能释以疑窦。”说罢两位王子对申弼深深作一揖。
申弼初始并不觉作难,然而却越细想越是骇然,摇摇摆摆总觉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一时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吴辛卯见状道:“这有何难,不是日出近,不是日中近,二者同距也。日初如华盖,则日中如华盖;日出如盘盂,则日中如盘盂——不是日变,智者心变。夜里地气散尽,是以晨时地冷而人冷,中时又有精华入土,是以地热而人热——不是日变,仁者身变。先生以为然否?”
申弼捏捏手心冷汗道:“七王子殿下果然智敏过人,在下惭愧,惭愧。”
吴辛卯道:“先生不必过谦,我与王兄也有一事辨之不明,还请先生明示。”吴辛卯提起案上一卷字画,道:“先生请看,画中是为何物?”
只见卷轴中,空旷的白纸上,只用几条单调的线条勾勒出一匹骏马,虽非出自名家之手,却也看得出几分功底。申弼道:“这不是就是匹马吗?”
吴辛允淡然道:“非也,此为‘白马’。”
申弼一愣:“有何不同吗?”
吴辛卯道:“六王兄称之为‘白马’,我与先生称为‘马’,这便是不同。”
见申弼不明所以,吴辛允道:“马者,以形命也;白者,以色命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求马,则有黄、黑马皆可至;求白马,黄、黑马则不可至。使白马乃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异马也。所求不异,如黄、黑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与不可,其相非明。故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而不可以应有白马,是白马之非马故。”
吴辛卯道:“真诡辩!若‘白马’非马,则可得‘黄马’、‘黑马’皆非马。则天下可有‘马’乎?”转而看向申弼道:“先生以为呢?”
申弼汗如雨注,当即下拜道:“众王子如此心智,晚生自愧不如,若还敢言师,实是自取其辱。”
申弼黯然的从绳愆轩退却,吴辛诺有些失望的叹口气,难道真如传闻所说的,垕王要废除经学讲堂,所以才派如此的讲师来吗?虽然他也不喜欢呆板的讲堂,可除了这里,就在没机会和他的王兄见面了。吴辛诺开始有些怀念王瀚渊了,不仅仅是他回答出了几位王兄故意刁难的问题,学问之好毋庸置疑,更是因为,王翰林的讲学使令他真心实意的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和他所代表的学问。
于是,吴辛诺走在冗长的回廊底下,望着天空轻盈的云彩,又想起王瀚渊最后留下的问题,渐渐失了神。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他的脑袋里总有无数的念想游荡盘旋,就是不能将他们打理顺畅。
忽然,一人斜里奔出,将吴辛诺重重撞倒在地,却是御书房传事太监韩青。韩青爬起来,刚想开骂,一眼看到吴辛诺怪异的白发,又生生的咽了回去,不悦道:“殿下到御书房作甚?”
十月明媚的阳光照在吴辛诺几近透明的脸庞上,他惊恐的赶忙缩回回廊的阴影中,他只是无意地四处走动,因而对韩青的问话,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支吾道:“我……我……”
韩青不耐,道:“殿下若如他事,就请快回吧,陛下正在房中与相国议事呢。”说完,心急火燎的急步走开了。
吴辛诺再抬起头时,四周已是空无一人。之前不曾注意到,御书房就是他的左手边的那间殿阁,此时门房虚掩着,议事的声音隐隐传来,其中便有垕王吴珂的。吴辛诺记不得上次见到垕王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四岁那年拜祭母妃那日,也许更早,甚至垕王的影像在他脑海中都开始模糊了。
吴辛诺下意识的想要抚摸口袋里的琉璃丸,据说那是“试周”时垕王放置的,也是他与如今的垕王唯一的牵绊,然后却抓了个空。吴辛诺急忙翻遍口袋也寻不得,不经意间瞥到,琉璃丸落在御书房门槛前了,想是方才与韩青相撞,不小心掉落了。
吴辛诺蹑手蹑脚的拾取琉璃丸,略一犹豫,终于忍不住从门缝中向御书房窥视。
御书房内,纨垕王坐于榻上,纨国相墨宁,太尉上官芫落座其下。上官芫道:“月初,束州侯报,卫河水患激生民变,欲求兵符于离宫。”
墨宁道:“陛下治内,束州、研州、卞州各有卫、廷两尉,应付民变绰绰有余。束州侯此般举动,老臣以为实是项庄舞剑之举。”
垕王道:“不是已经命卞州侯调粮两万石了吗,怎么还生出民变来?”
墨宁道:“卞州虽是产粮重州,却也是人丁众多,每年或可自给,然则骤然间征粮两万石,也非易事。事实上,据老臣所知,卞州由于此次征粮,加之卞州侯的煽风点火所致的暴民,恐较之卫河受灾之民只多不少。”
垕王默然良久,道:“太尉以为如何?”
上官芫道:“陛下不必烦心,离宫大可视而不见,任其发展,两厢侯终不会放任不管。”
垕王道:“可无论怎么说,那些都是寡人的子民。为人君怎忍睹我民受此煎熬。”
墨宁道:“陛下宅心仁厚。但陛下须知这一切之根本所在,若只治标而非本,则后祸终是无穷。所谓良药苦口,又谓大爱无形,如今召国幼主继位,有此千载难逢之机,才可不下大局以除此顽疾,陛下应以长远视之。”
“诺儿,你怎么蹲在这里?”
吴辛诺本想看一眼父王便走,不想一时竟被内里的议事吸引住,听得出了神,被人从后边突然叫住,吓了一跳,回身一看,正是禹州监尉、五王子吴辛脯。
吴辛诺道:“我……我……”他本想分辨自己并不是诚心窥议国事,可一紧张,又说不出半个字来。韩青上前一步道:“殿下,奴婢不是已经告知过你垕王陛下在此议事,要你离开的,怎地半晌还在此处。”
吴辛诺涨红了脸埋着头,吴辛脯骂道:“混帐,狗胆的奴才,就是这么跟你主子说话的?”
韩青猛地一下心惊,慌忙伏首道:“奴婢该死,奴婢无礼了。”
吴辛脯上前提起吴辛诺的手道:“既然来了,一起见见父王吧。”说着拉起呆立着的吴辛诺,迈步进得御书房。

垕王看到吴辛脯显然很高兴,而就国事,吴辛脯也是侃侃而谈。过了许多时辰,他记起一旁寂寂无声的吴辛诺,而他似乎心事重重。吴辛脯道:“诺儿,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吴辛诺看到注视着自己的墨宁与上官芫,心脏一阵狂跳,到嘴边的话又吓回了肚里。
垕王道:“你若有话,直说即是。”吴辛诺心头一热,深吸口气,终于开口道:“是。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先前的绳愆轩讲师王瀚渊先生,他是因为问了我们一个问题,而我与众王兄无人答得出来才失望辞官的。”
“有这等事?”
吴辛诺点点头:“王先生说……他说我纨国有亡国之象……”
议了半天事,略显疲惫的垕王闻言,又精神起来。他与丞相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道:“而你就相信了?”
吴辛诺红着脸,道:“起初是不信的,就如七王兄所言的,纨国国富民强,天下五国无出其右,王博士确实有危言耸听之嫌。可是……可是儿臣对王博士的德行才情佩服得很,既然他如此放言,必有他的道理,是以这几日儿臣整日苦思……”吴辛诺偷看一眼垕王,发现他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一阵心虚,接下来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垕王道:“你得出什么结果来?说出来与寡人听听。”吴辛诺默认不语,垕王道:“但说无妨。”吴辛诺只得硬着头皮道:“儿臣确实想出了一些问题,虽然还不知道称不称得上是亡国之危……”
“是什么?”
御书房内一下子沉寂下来,吴辛诺战战兢兢道:“是列侯叔伯,以及……以及其吏下的三位监尉王兄。”
吴欣脯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唯唯诺诺十一王弟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他看到垕王和丞相、太尉脸上奇怪的表情,急忙道:“诺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失心疯了吗?”然后辩解道:“父王,想是王弟忧国心切,入了迷瘴,父王、太尉丞相,不要太过在意为是。”
垕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半晌都不能止歇。吴辛诺心急,涨红了脸道:“是真的,早先三位王叔伯先祖随厉王征战天下或可真心诚意追随之,而若有战事,儿臣也毫不怀疑诸列侯会以纨国国体为重,谨遵组训。可如今五国安宁,四海皆平,列侯又有旧周之诸侯之能,铸铜为钱、煮海为盐,若非列侯兵符有一半收归离宫,恐怕诸位叔伯早就谋反。而我纨国之制——‘战斩一首赐爵一级’,又‘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处处以战功最为显贵,是以自古上至宗室,下至庶民,战心极盛。此固然可令我纨国于乱世而立,强势天下,可一旦天下安定,如不能化解此好斗之气,一旦为心怀歹意之人利用,于我纨国确实不容小视之危啊。”
吴辛诺一口气说完,心脏“咚咚”的跳个不停,他只得不停地扶着胸口,以图缓下来。垕王伸伸懒腰,终于止住笑声,谓墨宁与上官芫道:“二公还有事否?”两人均是无事,于是告退。吴辛诺跟在五王子身后,突然懊恼起来,好不容易见到垕王,为什么要说这些可笑的言语,垕王本就不喜欢自己,也许此后更加讨厌自己了。吴辛诺拿衣袖抹掉眼底的泪珠,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就在跨出御书房的一刹那,听到身后一个声音懒懒的说道:
“诺儿,明日辰时早朝,你若贪得早,便也来吧。”
野史有云:及亘王诞,天有大异。南冥有星,状若敝帚,烁夜如白昼,煌煌乎半年不去。是年,恰逢束州卫水为患,卞州及得大旱,研州西又有地震,天下乱象丛生,普民窃窃。八月,垕王宠妃昴氏分娩,危,待时十之有二,终得殒命,得一子,白发白肤,无泣声,反有媚笑。太医以为妖孽,惧而遁走,王室以为恶,避之不谈,却是离宫举众皆不喜,冷于离商宫十一载,至纨度初年,始之有变。
吴辛诺一个不及,差点将若然拎着的菜篮撞翻在地。若然见吴辛诺满面春光,完全不似平日里消颓,道:“呆子,什么事把你美得眼睛都生头顶上了。”
吴辛诺嘿嘿一笑,难得的开玩笑道:“不告诉你。”
若然怒道:“哼,我还不稀得听了。”然后嘴一噘,扭头便走。吴辛诺呆了一下,赶忙上前跟在若然身后,纳纳的搔首道:“好啦,我告诉你就是了,不要生我气了。”
若然头也不回,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定是见到垕王了。”
吴辛诺一愣:“你怎么知道?”
若然道:“你去拿铜镜瞧瞧,脸上就写着呢!”
吴辛诺连忙拿袖子使劲在脸颊上擦拭,却不见有墨迹,疑惑道:“没有吧。”
若然见他一副窘态,笑骂道:“笨蛋!”
吴辛诺于是也开心起来,道:“你不要不理我就好,不然我就真的没人说话了……”说完神色一黯。
若然道:“你怎么见到垕王陛下的?”
吴辛诺兴奋地红了脸,手舞足蹈道:“在御书房!父王跟我在御书房说了一上午的话!”
若然道:“吹牛皮,真不害臊。”
吴辛诺急道:“是真的!而且从明天起,我就要参议早朝了,不信你看。”他从袖底抽出象笏递过去,若然接过象笏凑到脸上细细查看,那模样便如选秀女一般,只差舔上一口以试质地了。末了,吴辛诺见她终于极不情愿地点点头,心中一阵得意,可是若然却是意外沉默起来,并未如往常一样加以调侃,吴辛诺未免有些无趣,于是问道:“你这是去伙房煮饭吗?”
“有人煮了,我取了菜送过去。”
吴辛诺眼睛一亮:“乳娘!乳娘已经可以走动了吗?”
若然抱怨道:“身子刚刚有些起色,郎中都吩咐过的要多休息,本来这些事我来做事就好了,可娘亲就是闲不下来,什么事都和我抢着干,真是气死我了。”
吴辛诺不禁又低下了头。宫人的议论,他多少是有些耳闻的。父王因为臻妃生育自己时难产殒命,因而对他不喜,偏偏他又天生一种怪病,白发白肤,异于常人,不仅垕王,便是寻常人都不愿与他接近。离商宫一众也因此备受牵连,本是离宫最为富丽的宫苑如今却萧条至斯。数年间,请辞请调的内侍几乎走尽,只剩下乳娘刘氏和她的女儿林若然不愿弃他而走。近年刘氏又身染恶疾,他贵为王子却请不了太医,只能从宫外着庸医处之,以至于刘氏身体每况愈下。吴辛诺有说不尽的委屈,却也有数不尽的自责。甚至有时会想,他的存在,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或许他真的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吴辛诺不说一句话,心情越发沉重。若然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一掌拍在吴辛诺脑门上,道:“笨蛋,又瞎想什么呢,娘亲看你这副呆样,可是会不开心的。”
“我……我……”吴辛诺支吾半晌,低下头,道:“对不起……”不知是再为他的伤感情绪,还是自己的无奈道歉
“对不起个屁啊,又不是你的错。”
吴辛诺眼圈一红:“若妹妹,以后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和乳娘幸福的。”
“我信。”若然不假思索道:“因为我现在就很幸福呀。在以后?管他呢!”说完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夕阳洒落在若然清澈的脸庞上,那笑声宛如天籁般在他耳畔荡漾。因为这一刹那的风景,吴辛诺忽然觉得,他的存在变得并非不毫无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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