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云雾梦雨 第二节 燕绕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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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梓郁站在景央宫门口,面若凝霜,宫内的太监宫娥跪了一地,先穆王后宫丽人陈氏妆容都不及整理,狼狈的伏在塌前的地板上。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幼主知道多少,又有多少手段,只好作态的轻声呜咽。
忽有疾走声传来,程贻挡在卫梓郁身前,右手握住剑柄,却见刚刚升任逸园传唤太监的吕冉眼圈通红的奔来。程贻松开手,皱着眉头道:“吕公公,你也是久入禁宫的人了,怎地这般无状……”
吕冉远远的看见卫梓郁,不及走进便猛地扑倒在地,不等程贻说完便哭诉道:“陛下,快救救伶琪小公主吧。”程贻看到卫梓郁一脸铁青的离了景央宫,只留赵太妃呆呆的瘫倒在地上,便是故作姿态,也做不来了。
召先穆王一生清心寡欲,后宫只有宛王后和淑妃擅妃两位妃子,再便是登极初年,因不忍礼部逼宫而临幸赵氏,二年初得一女,册封丽人。召穆三年的董氏乱政后,穆王即便拟诏称遵循先笃王“立厮以长”之制,封一王子为太子,从此后宫便再无她入。瞩王卫梓郁继位,大赦天下,百官俱进一级,后宫另有封赏:宛后尊为昭仪王太后,擅妃梁氏为昭荣王太后,赵氏由丽人加封宝林王太妃,其女受封伶琪公主,因其年幼,故而又称小公主。
卫梓郁几乎一路疾跑赶到长乐宫的,还不到宫门便听到肆无忌惮的**声与伶琪公主绝望的呼救声自宫内传出。卫梓郁猛地慢下步子,深深的吸口气,以止住狂跳不已的心脏。程贻却是血气直冲脑门,拔了剑便要往里冲,被卫梓郁拽住。
瞩王一行人突然出现在长乐宫门口,守门太监吓了一跳,不及行礼即便慌忙传禀道:“瞩、瞩王陛下驾到——”
程贻当先一步,不理会长乐宫门口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内侍,一把推宫门,眼见内里一片狼藉,香炉摇扇遍地散落,绛帛屏风也被推倒在地,寝榻上,刺枕与锦绒被乱作一团,半搭在踏侧,伶琪公蜷坐在踏上,衣领斜挂在胸前,被她死死抓住,不住的往上提,以遮住裸露着的香肩。程贻脸一热,赶忙移开了视线,却见一旁一个身宽体胖、衣冠不整的男人若无其事的整理着衣装。
卫梓郁此时也走进屋内,看见那人,喜不自胜的抚额道:“国舅!你在这里,那便再好不过了。”说罢恭敬的行一晚辈礼,道:“国舅昨晚于景央宫可歇息的安好?”
梁戊懒懒的拂平身上的褶皱,草草回礼道:“谢我甥记挂,安好。”说罢撑着腰直起身来,轻蔑一笑道:“只是不想禁宫也不过如此,堂堂景央宫,床榻还不如我自己府上柔软舒适,这一夜折腾的老夫腰板直痛。”
卫梓郁笑笑道:“先成王戎马一生,最喜这种硬直的床榻。我父穆王为感怀英雄一世的成先王,便将成王薨逝的景央宫原封不动的保存下来,据说现在在程将军的中军中,无论军阶大小,也只能着这种硬床榻呢,国舅会不会觉得很有趣?”
卫梓郁“咯咯”笑个不停,梁戊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无论穆王抑或是程斐时,令他闻之都似如坐针毡。梁戊厌恶的看看卫梓郁,道:“刚刚陛下言及‘吾身在极好’,不知是何意?”
“啊呀,不是国舅提及,差点误了大事!”卫梓郁拉起程贻,续道:“就是他啊。寡人这位督护自幼便随我一同长大,与寡人可谓情同手足,人是极好的,可就是有个软肋,实在令人受不了。”
程贻一脸不高兴,他闹不明白这位国君当此之时又在装什么傻,于是问道:“我有什么软肋了?”
卫梓郁“嘿嘿”一笑,道:“那当然即是——女子了。”
程贻尴尬的张张嘴,半晌迸出一个字:“啊——?”
“本来就是啊,不然怎会年已十九还未定得半门亲事的?”
“那是因为……”程贻本想分辨说其父程斐时常年领兵在外,而母又早逝,这般父母主命之事会迟些那是理所当然的。况且召国晚婚之风浓厚,先穆王自己也是二十岁方才迎娶的董氏,直到二十四才得子嗣。
可卫梓郁并不给程贻说话的机会,接口道:“是啊,就是因为你不擅对女子嘛,即便你武艺超群,可她们是不会吃你那一套的。”
梁戊听得二人旁若无人的这般喧闹,心中一阵烦躁,便重重咳了两声,程贻这才记起来长乐宫所为何事,于是不理卫梓郁,转而怒视梁戊。
卫梓郁夸张的摆摆主君姿态,也造作的清清嗓子,道:“所以呢,寡人便为程督护择了一门亲事,由寡人为女方主命。只是程将军远在边陲,程督护这边若无媒妁之人终是不妥,寡人正为此是苦恼,现下若是国舅肯屈尊,成就了这一番没事,那当真再好不过了。”
梁戊并不想与此小儿国主过多纠缠,于是敷衍道:“老夫能讨得如此美差也甚好。只不知是是哪家闺秀有此福缘配得上程督护?”
“就是伶琪啊,不然寡人来这儿做什么。”
程贻闻言猛地一呆,脱口道:“陛下……”
“干嘛,你看不上寡人唯一的妹妹吗?”
“不不不,陛下误会了,只是……”程贻看着死死地盯住梁戊的卫梓郁,渐渐觉察到周围气氛的异样,不由住了声。而梁戊,则因为程贻的身份,几乎本能的立刻反对道:“不可!”然后又沉思许久方道:“老夫的意思是,小公主年龄尚幼,现在谈论婚假之事恐怕为时尚早。”
卫梓郁道:“又不是要伶琪明天就嫁到程家,伶琪明年就年方十四,可以加笄了,我们可以先立下婚约。”
梁戊踏上前一步道:“先穆王将爱女长公主许与常廉之子,不想一代名将之后常子铭居然心存反心,如今落得如此凄苦下场。我甥难道要小公主也步长公主后尘吗?”
卫梓郁面不改色道:“国舅此言差矣,寡人敢以性命担保程将军绝无异心。”
“我甥何以知晓?”梁戊话一出口便觉不对,紧逼前一步,怒道:“不对!你使诈!我何时说程斐时有异心来?”
卫梓郁动也不动,道:“只要做个媒人而已,跟有无异心有何关系?国舅也忒多心了。”
梁戊面色铁青,道:“此事尚可从长计议。”
卫梓郁面露愠色,道:“我身为国主居然做不成一门亲事?国舅行事好不爽快!如此,我只好再去请宛太后主事了。”
梁戊已欺身卫梓郁不过一步之逾,右手下意识的握向左腰,却抓了个空。梁戊一愣,这才记起佩剑早已除下抛在宫门口,他不经意的一瞥,赫然发现卫梓郁不知有意无意的,正踏在剑穗上。
梁戊虎目圆睁,等着卫梓郁,后者似是在赌气,并不看他,只撅着嘴漫无目的的四处打量,而身旁的程贻,一对双眸如寒梅般冰冷,手指紧紧搭在剑柄上。梁戊隐约觉得他似乎在走进一个不知谁人布下的圈套,这个怪诞的念想转瞬即逝,在确定自己占卜的便宜后,愤恨道:“若如此,老夫便不会推辞。恭喜我甥,恭喜程督护!告辞!”说罢也不行礼,大步出长乐宫去。

梁戊一离开,程贻顿时松口气。程贻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有他明白,方才的压抑绝不是来自于蛮横的国舅,而是一旁看似若无其事的瞩王——卫梓郁。
卫梓郁慢慢走上踏前,拉起锦绒披在伶琪身上,他的手甫一碰到伶琪,她便大叫一声向后退却,双目无神的圆睁着,容不下任何东西,紧咬着的下唇渗出斑斑血渍。卫梓郁道:“妹妹,不怕,是郁哥哥,无所不能的郁哥哥来保护你了,没人可以欺负你的。”伶琪紧紧抱着身子,纹丝不动,一刻钟之久后方才缓缓抬起头,久久的凝视着卫梓郁,不愿把目光移开。终于,有一滴眼泪划过脸颊滴落在手臂上。伶琪哭喊着扑到卫梓郁怀里,沙哑着声音不住的呼喊:
为什么……
一个时辰后,吕冉红着眼眶走进长乐宫,却不敢近身卫梓郁,只能远远的提醒程贻。程贻看看东方,似是已至辰时。他叹口气,走上前去对卫梓郁道:“陛下,是早朝时辰了。”
卫梓郁抚着在他怀中熟睡伶琪,轻声道:“程贻,你能回答伶琪为什么吗?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父王既然不喜欢他的母亲,为什么还要生下她来饱受冷落,又为什么只是想安安静静的活着,在这冰冷的禁宫中也如此的不可得?”
程贻默然无语。卫梓郁拭去伶琪眼角的泪珠,轻轻地置于榻上:“程贻,你必须信任我。所以——”他直起身来对程贻正色道:“我便把我唯一的妹妹交给你,倘若被我得知伶琪受得半点委屈,定然拿你是问!”
玄极殿。
护国有功的国舅梁戊在“玄极变”后不久即官拜太师,无论在朝臣或是国戚,声望都是极隆。但三公之位到底不过仅是地位尊崇,却并无实权,此时的梁戊只能列席在瞩王身侧,以“王佐”身份参与早朝。梁戊看上去心事重重,阴着脸一言不发。群臣见状,也是闭口不言,一时间玄极殿内静得出奇。
卫梓郁道:“众卿有事早奏,无事便即还朝吧。”
礼部左侍郎徐锦越众而出,道:“臣有本奏。”
“徐卿奏来。”
“谢陛下。回陛下,纨国公使昨日已到京城,现居于紮道驿馆。”
卫梓郁皱皱眉:“纨国公使?他们所为何来?”
徐锦回道:“纨国公使不过是先行至京探听我召国口风,相信国使不日即到。至于为何事而来,程督护怕是最清楚不过了。”
“我?”卫梓郁身后的程贻一愣,差点失态问出声来。卫梓郁顿了一下,道:“是为程戾程督护曾许下的六十里国境线?”
徐锦也不答话,回席坐下。
卫梓郁默然良久,谓群臣道:“诸君以为如何?”
“荒唐!”翰林国史院侍讲学士刘荣最先声言道,“土者,国之根本也。单单听信一个谋刺君王的贼子信口之诺便要不战而空损国土六十里,天下间哪有这等没事!”
有人附和道:“刘大人所言极是。斩了公使给纨国,垕王敢领兵攻来,只叫他明年便受祭拜!”
“哼,真书生之见!”中书舍人王文元道,“所谓六十里之诺不过是个借口而已,自我召建国起,纨国与我边事纷争何时有过间断?先成王朝、先笃王朝更是恶战无数。直至召笃二十五年,先穆王领兵夺取云梦关,斩首连同纨国名将黄角在内的守城兵士三十五万,大伤纨国元气,方迫纨垕王签得一纸休兵之约。然则纨国民风凶悍至极,短短十数年间便可卷土重来,我召国却仍未从那场惨烈战役中恢复过来。此时与纨国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群臣又纷纷称是。
兵部尚书朱承乾冷笑道:“王大人既然知晓的这般清楚,那可知道纨国国境朝我召国推进六十里是到了何处吗?我来告诉你吧!这六十里,杜屏山便是纨国名山,云梦关也成纨国内城!到那时,自纨国至我京城门厅的燕云关便是一马平川,我召国除了亡国便再无宁日!这即是先穆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取云梦关的缘由,也是你们诸位大人现在可以高枕无忧的在此高谈阔论的资本!”
朱承乾的话音久久回响在玄极殿,大殿一时又陷入一片死寂。这时,直华殿大学士、宰辅阁右丞相胡仁愈出席道:“尚书大人统领兵部,对我召国与纨国的军事差距想是最清楚不过了。纨国常规兵力有百万余,必要时甚至可以全民皆兵,而我召国东、南、北、中五军总计也不过五十余万。即使避开众寡不谈,我军赖以自傲的彪十三骑是以骑兵野战为主,而纨国不仅有射程达一千两百步的攻城利器神机劲弩,整支装备百机的神机营更是我骑兵的噩梦。如此,若与纨国开战,朱大人以为该怎样打?是以,臣以为应以和谈为上。”
朱承乾道:“兵众器利又如何!杜国众否?成王不过五年即便定鼎幽州;黄角利否?云梦关召、纨倾国之力的对战,穆王亦能够扫除外扰!下官虽不才,但下官麾下有的是有勇有谋,敢为、肯为大召国誓死而战的将士,即便如此,胡大人也认为甚至守不住小小云梦关吗?”
大殿一时间分朱承乾与胡仁愈为首分为两派,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突然,自玄极殿最高处传出一声重哼,大殿立时安静下来,齐齐向瞩王身侧望去。卫梓郁于是侧过身子,对梁戊道:“太师以为如何?”
梁戊看也不看卫梓郁,轻蔑的瞟一眼朱承乾,道:“老夫以为胡丞相所言极是,是国之大者所应有之谋也,不似某徒有虚名者,只想逞匹夫之勇!”
朱承乾霍然起身,怒视梁戊道:“老贼,我等在前线日夜戍守,斩敌首级比你阅人还多!你可有半点功劳,配骂我等吗!”
梁戊道:“只知杀之而后快,正如是,才不枉‘匹夫’之称!”
朱承乾暴怒,指着梁戊骂道:“老泼夫!欺君罔上,祸乱后宫,你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吗!”
梁戊杀机顿现,拔剑出鞘,怒道:“混帐!满口胡言乱语,污蔑王亲国戚!你以为老夫的剑不利吗?”
朱承乾也以剑指梁戊道:“你以为天下只有你一把利剑吗!”说罢挥剑斩断席角。
梁戊提剑便要上前,忽听程贻起身道:“玄极殿内,任何人佩剑不得出鞘!你们想要谋逆吗?”
程贻语气严厉,嘴里说着朱、梁二人,眼睛却只看向梁戊。梁戊气不打一处来,道:“玄极殿议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带刀护卫说话!”
程贻道:“驾前明刃,这是在议事吗?带刀护卫该做什么我比太师大人清楚得多,若非国舅,我便可当即斩毙!我没记错吧,曹大人。”
吏部尚书曹行开低着头,支支吾吾的不肯言语。梁戊怒视着程贻,恨得牙根痒痒,却是无可奈何。程贻毫不畏惧的与之对视许久,梁戊终于重重地还剑入鞘,冷哼一声,转身向后走去。程贻道:“国舅爷,近日逸守门轮我当值,我想国舅也应该清楚得很,我一向是个身子比脑子动得快的人!”
梁戊身形微震,也不答话,自偏门出玄极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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