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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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淄留,我们一路游历。倾华湖、南山十三峰、古城盛京等以前只是文字中的景观,而今活现眼前脚底。
约莫半个月后,我们来到青莲山黄龙洞。我忍不住在山道上背了段前人的游记:“江郡北三十余里,青莲山石峰突兀,洞穿峰半。先从北麓上折坂,东向**南,岩石黄而形如龙,故曰‘黄龙’……”眼前半山洞门岩石赫黄,勉强能算“形如龙”。
母亲、水包括阿根小翠习惯于我“老练”的解说词而吝于赞,好在伍厨给足了面子,“想不到掌柜的不但精通烹饪,还熟地理风土啊!”
“厨子!”我拍拍他的肩,“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
“啊?”伍厨张大了嘴巴。
中午时分,我们在青莲山脚下休息。我不会算错路程和时辰,更不会叫母亲露宿山野——我们推进的速度堪称龟速,若换了李易,也许用半个月就可以赶回王都。不错,我正是为避免跟他赶一堆儿,特意游山玩水的。
我对李易说的话已经暴露了我的内心。这天下,这三国,我其实是有兴致的。当日我梦醒之际,我曾想向我的父亲向这个世间讨回我应得的。我体内汩汩流淌的皇家之血,脑海里所剩不多却皆是不堪的回忆……没有人生来就会是强者,没有人生来就该被抛弃。我不欠景申茂,但他欠我,欠我的不是一个童年,而是一个名字。
景永福,这个名字如今再给我我也不稀罕了。既然大福之名名传天下,那我就让这个名字真正地名动天下!我曾这样想过,但看见母亲担忧的眼,我放弃了。
这世上母亲最重。
傍晚,马车进入宽城,停在了水早年曾住过的锦山客栈前。只听车前的水嘟囔了句:“怎么几年不来,这客栈光景好到这份上了,连停个马车都这么难?”
一人接她话:“这位大,我们马上就搬完了,麻烦您再等等。”
我掀开帘子一角,几辆华丽马车停在我们车前,看仆从忙碌地从车上搬运物件,应该是家有钱的主入住这客栈了。
水鼻哼一下,算是默认等他们了。就在我打算放下帘子的时候,二双小眼睛凑了过来。我一乐,就没收回脑袋,陪他们看了。
是时斜阳西下,傍山而建的锦山客栈秋辉煌,一树一石都镀了层淡薄金光,一位少年翩然出现眼前。
他手持一柄玉叠扇,华服鲜丽容貌精致,年纪约在十五上下,与他贵公子身份不般配地跑来对水握扇道:“这位劳烦你久等了,晚些时候请你们吃茶!出门在外,本想图个安逸,倒将东西带多了!”
我也猜到他是这几辆马车的主人。华服层叠,手上还拿把装饰的扇子,这样的人出门能少带东西才怪!等他的仆从们将东西搬完,水才有了空间将我们的马车停进客栈里,奇怪的是店家到了这时还没露面。
伍厨打开车门,抱下二个孩子。我随后跳下车来,搀扶母亲,当母亲脚站地上的时候,地面发出一声轻响。我回头一看,只见那少年手中叠扇落到地上,一双杏圆直直地望着我母亲。
我心下一寒,提起嗓子喊:“店家呢?这么大个店,没一个人招呼吗?”
几个伙计样的人跑了过来,但站到那少年身后尺余却没了动静。我继续喝问,却见那少年收回眼光,弯下腰拾起扇子,握在手心对我抱拳道:“这位小哥儿,莫怪招呼不周,现时这店儿数我最大!”
我睁大眼。少年腼腆道:“这家店我父亲是店东,掌柜的是我家包奴,今日我出游到此,他们自然以我为大。怪不好意思的,才到这儿就给各位添麻烦了!”
“原来如此。”我暗忖,这少年身上的用度和气派绝非一方商贾之子,而除了失态跌落玉扇,他的言辞举止无不流露温文的谦和——此子必出自于世代清华的燮国大世家。
果然少年自我介绍:“在下司马秋荻,不知小哥儿如何称呼?”
“我姓平。”我一听他的姓氏,不由得想到沛王李献,声音便冷了几份,“我们萍水相逢,公子不要客气,速速安置我们休息才是个当主人的理。”
司马秋荻忙吩咐伙计引我们去客房。我们的东西本就少,水一个人就可搬完,伍厨还硬拿掉一包袱。
掌灯时分,司马秋荻遣人邀请我们全体赴宴,我拒绝了。我们家自备伍厨,那可是天然居的第一掌勺。
司马秋荻并不意外我拒绝了他。他嘱咐伙计送来几道小菜,便安生吃自己的小酒去了。吃到一半,仆从却端来了一笼点心,是我回赠的。一笼白嫩嫩粉丝丝的玉兔糕,每个都憨态可掬。
“糯米制,实心无馅。只是看着好看的东西罢了!”另一场合,我边说边往嘴里丢了一个。
“那还送人家?”伍厨不明白,他分明烧制的好东西多了,我却送出个中炕中吃的。
“我就是送给他看的。”
小翠歪头不解,母亲在她身后微笑。我懒懒道:“因为那位司马公子根本就不会吃!”他就跟那玉兔糕似的。
***
宽城往西是袁家荡,再往西就没了风景区,回了西上王都的道。可我们在袁家荡无法西进,隶王的手下封锁前路,说是契蛮来袭。
听到水打探回来的这个消息,我的心底升起不安的情绪,而当天下午又遇司马秋荻,我再无法压抑住烦杂的思绪。
李易出事了!我能感到空气里弥漫的萧杀。
司马秋荻依然彬彬有礼持着玉扇施礼道:“平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方晓开的当铺肯定抓到了内奸,接下来呢?
“萍水二度相逢,不知道这算不算拥?公子上次四玉兔秋荻可着实喜欢……”
“喜欢就多吃几只……”轩辕不二审问了奸细,发现了秘密。
“秋荻舍不得吃,放了一就失了成,可惜可惜……”
“那就不吃咯!”会是什么秘密呢?
司马秋荻仿佛发现我在敷衍他,停了停问道:“平公子是不是有心事?”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玉扇,又看了看他标致俊的面容,突然一下子想通了。李易肯定遇刺了!轩辕不二抓获的奸细送不上王都,因为这个内贼根本就是隶王甚至沛王的人。所谓的边境流寇根本就是他们派人假冒的。流寇不是景人,全是地道的燮人!
也许司马秋荻本人并不知情,但他出现在此,已经说明司马家族的涉足。
“公子是否在担心滞留此地,耽搁了行程?”司马秋荻琢磨着,他手上有块临行前其父给的金牌,说是路上受隶王下属之阻,可出示而过。要多带几人想来也无妨吧?
我莫名地说了句:“我只是有些愧疚。”
“什么?”
我转身回车里。李易估计还没那么容易死,但他此次遇刺本可避免。如果我当日肯多动动脑筋,往下仔细想去,多想几条方向,例如,抓的流寇是景人如何?燮人又如何?若燮人是普通流寇如何?不是又如何……
司马秋荻还在斯文言语:“公子不如与秋荻结伴同行,秋荻家父与隶王也有几分交情,看在家父薄面上,会放秋荻先行离去……”
“多谢。”呜了车门,“我们与公子道不同,我们要去烨北平原!”
马车已经远去,司马秋荻还站在那里。他的仆从小心提醒:“公子,时候不早了!主子还在记挂着呢!”
司马秋荻却苦笑道:“烨北平原,宁愿去那里也不跟我同行吗?”
“娘,大福的头很大。”车里,我依偎在母亲怀里。
“发生什么了?福儿?”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不知道是错还是对,但娘,大福觉得很内疚。一件分明可以预料到的坏事,大福疏忽了,让它发生了。”如果我真是李易的谋士,那么我还没谋划就差点要了他的命。我只想着自身安危,没有顾及他的危险。虽然流寇真相的揭发只是其一,也许没有此事,李易的回程也不会太平。可那样宽厚的太子,如果因为我的疏忽而送命,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但我不能找借口。“这是大福的错,是吧,娘?”只有弱者才会以借口搪塞过失。
小翠不解地望着我,阿根面无表情。
母亲的手抚过我的头:“我只知道既然已经发生,就不要再去追究谁错谁对,而是该如何处理现在的事。”
我在母亲怀中点头:“所以大福要去烨北!”李易遇刺,回王都之路重重封锁。如果我是他,就会选择与轩辕不二会合。淄留会合可不是个好选择,现在藏伏在淄留的二王势力已全部活络,相反,燮北一直不太平的燮契边境烨北平原倒是个好选择。平原开阔,敌人无所遁形。轩辕不二拥有正规的军队,既不怕契蛮更不惧不可见光的小股势力。从烨北往西走水路折返王都,时间虽长了些,但尽在轩辕控制范围。

马车外伍厨嘀咕:“烨北,那可没什么吃食!”
“有你在还怕弄不出可口的?”水冷笑了下。
“是是!我没啥本事,就是会做吃的!”赔笑的声音。
烨北的确没啥吃食,平原上人烟稀少,不像城镇到处饭店小肆。但烨北又多的吃食,平原上食物资源丰富,而我们有伍厨。
伍厨聚精会神地翻烤二只野兔,阿根坐在一旁认真地观看。母亲和小翠摊开包裹,取放餐具。我给马喂了把精粮——
这天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破天荒的换了装。这是自逃出誉王府后我第一次穿装,有些怪异和不自在。
母亲温柔地给我插了支珠钗。小翠只乐不语,阿根边上撇着头看了会,然后摇摇头走了。水则说了句:“跟我当年一样俊俏……”伍厨视若无睹依然招呼道:“小掌柜的,咱们吃烟熏味重的,还是口脆嫩的?”我笑吟吟地向他走去,走了一半忽然惊觉,我即便穿着装,他也压根没把我看成的。
——我幽怨地想,你们不赞我貌如,至少夸下衣服吧!
马不安地踏了下蹄子,我从它的大眼珠里看到我身后异常。一刹时,后背唰一下掠过一个激灵,危险感涌上心头。
转过身,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我的娘咧,好凶悍的男子!这会水取水去了,不在附近,我们一群孺,外加一个中炕中用只会拿菜刀的厨子,要这人有什么歹意,久全家抱团死了。
我勉强对他笑着招手:“你好!”
那男子一身契列萨人的装束,一双淡蓝的眸子咄咄逼人,令人忽视实际他年纪不大,应该比李易还小。看清了他手中握的是什么,我吓得背上冷汗直流。开始我以为是什么木棍之类,仔细颗发现是把匕首,匕首上满是黯淡的血迹,遮掩了原有雪亮锋芒,而他衣裳上明显留有打斗痕迹。
此人极其危险!我相信他能轻而易举地杀人,并且已经杀过好几个人!
正当我僵着,他却收了匕首。一派不羁地模样取代了腾腾的杀意,他指了指他的肚子。原来,他是被伍厨烧烤的味引来的。
“你跟我来!”我松弛了下来。
男子叽里呱啦地说了句我听不懂的契列萨话,我摇头示意听不懂。他又指指伍厨的方向,于是,我便拣了个大男人回来。
等我们走近,众人才发现多出一人来。因他相貌威武,所有人都当场震惊。男子颇有意思,目光扫了圈众人后,停在我母亲身上一会,再停到小翠身上一会,最后转投兔子目光就坚定不移了。我暗叹,还好是个贪吃鬼不是个鬼,没像司马秋荻一样见了我母亲扇子都掉了,但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
因他的出现,阿根目光明显变化。阿根子极冷,平日极少表达情绪,这时眼光里却分明射出了敌意。
“为什么这么看他?”我问他。
他低吼:“他盯着小翠!”
母亲莞尔。
男子又滴里嘟噜说了句话。
我试探着问:“饿了?”他这才睁着湛蓝的眼珠看我,看了会依然是句我们听不懂的契列萨话。
我忽然想起我不会说契列萨话,但可以写,正要去找纸笔,这时候,兔子好了。
***
我们一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只野兔。小翠吃了一半的兔腿跌落,男子立刻弹丸似的弹了出去,接住小翠掉的兔腿,含糊地叽里旮旯一句,仿佛在说,不要浪费,就送进嘴里,没几下拉出嘴巴就变成一根剔干净的骨头。
众人叹为观止,只有伍厨发愁,等水回来做什么给她?
我感慨:“仅看此人的凶悍,就知契列萨的强大。如若给他们找到一条国体的改良之策,这天下谁还是对手?”
阿根难得地多话:“我也会变得很强!”
我笑了:“是啊,你们将来都会很强。”我大福不能去做的事情,不代表别人不能做到。出人头地,叱咤风云,扭转乾坤,现在的水,还有将来成长起来的阿根小翠……啊,我在想什么?还是平静过日子的好。
远处传来水的声音:“大家收拾东西,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她还没到我们眼前,就先吆喝我们收拾东西,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伍厨最听水的话,忙灭了火,移开木架,收回工具。我们也收拾起来,只有那个契列萨男子,一把抢过我们预备储放起来的兔子肉,使劲往嘴里塞。
伍厨只骂了句:“饿死鬼投胎的家伙!”大家都在忙,没人理会他。
水来到我眼前,凝重道:“前面有不少契列萨人,虽然看上去不像来劫掠的,但还是避一下的好……”她眼光停在那男子身上,愈加凝重。
我也望着他道:“他肯定跟前面的契列萨人有关系。只是不知道他们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男子忽然停了进食,抬头看我,那双明蓝的眼珠一眨不眨。我顿时明了,指着他鼻子骂:“坏人!你分明听得懂我说话!”
男子然答我,立刻继续啃他手中半只兔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既然听调白,就赶紧告诉我们,你是谁,怎么会一个人待在这儿?”
但这男子打定主意当一个外国人,含糊地唧咕一句,不答我只顾啃他手中味无比的兔子!原本斑斓的乌爪租时候已经油亮亮,许是他动作大了点,袖管口却露出一道暗红。
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一怔。我慢慢翻开袖口,“坏蛋,你身上有伤!”
“福儿,我们带上他!”母亲已坐上马车。
“大福,走了!”水催促着。
“嗯!”我凝视那双接近于蓝天的双眼,“跟我们走,我知道你听得懂!”但他的反应叫我气愤。他抽回手,继续啃兔子。明明已经吃饱了,还啃啊啃啊!由此我确定,他实际也是个少年。
与他拉扯之间,水忽然从马上下来,沉声道:“阑及了,契列萨人来了!”
我站直身,转头看那方向:视线里十几骑漂亮的契种良马逐渐清晰!下意识地,我挡在那个只知道啃兔子的家伙面前,但我又怎么挡得住他那个头?
领头的契列萨人是个精悍的中年人,他对水点头示意后,说起生硬的汁话:“惊扰诸位,在下是契列萨婆罗族左刀钦克婆罗氏,来找少主。”左刀是契列萨族宗中颇有分量的人物,左刀称主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此人已是族中宗氏认可的宗长。少主,意味着此人非常年轻。
左刀的眼神一直投射我的方向,我识相地让开半步,露出那啃兔子的家伙:“莫非婆罗族当代的宗长就是这个吃了我一只半兔子的人了?”
“哗啦”几声,马上所有人齐齐下马,跪在地上。又是间叽里呱啦的契列萨话。我可以想象说的内容,无非是,小的保护不周害少主在外吃苦,吃汁人的一只半兔子都那么……
这位婆罗氏的少主无疑是我见过架子最大的人物。他居然理都不理他们,任由叽里呱啦声在我们耳边此起彼伏,直到最后一块兔肉啃完,他才抓起衣襟擦擦嘴,之后就径直向小翠走去。
阿根挡在小翠面前,却见那男子斜了眼他后,单腿跪在小翠身前,用他那油亮的爪子握住小翠颤抖的素手,一口流利的汁话响在我们耳边:“你等我,等我六年。六年后你长大了,我蒲蒲儿婆罗娶你为!”
水瞪圆了眼睛,伍厨张大了嘴巴。我母亲死死拉住冲上前去揍人的阿根。一群契列萨人交头接耳。
我看傻了眼。
“少主,走吧!”
蒲蒲儿上马之前,忽然将怀中匕首丢给了我。“这是聘礼!”
“啊!”我几乎能闻到血腥味,捧在手里只觉得恶心,刚要丢开,却听马上男子子了一句:
“大福,六年后你实在嫁不出去,蒲蒲儿也娶你。”
匕首下落途中出鞘,“啪”落我脚上,出奇地锋利,鞋头中刀,还夯伤着脚趾。
“混蛋!”
豪迈的笑声响起,“六年后到草原来找我,不然我就来抢你们!”
马撒开蹄子,狂奔而去。
“疯子!”我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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